陳艷平
那一年是1985年。那年我9歲,正上小學(xué)三年級。
那一年父親還在漢壽縣洲口的水電站上班,一直到農(nóng)歷臘月廿八才回家。收收撿撿后,忙碌的一天過去了,夜色墨一樣黑。鄉(xiāng)村的夜晚自帶幾分深沉,偶爾幾聲狗吠相互呼應(yīng)。堂屋老樹蔸的火苗調(diào)皮地一躥一躥,全家人圍坐一起,享受這難得的閑暇時刻。妹妹在烤糍粑,我和姐姐們嘰嘰喳喳,在火邊打鬧。父親和母親在商量著過年的菜譜。
我忽然想起中午時,隔壁龔家奶奶燉了藕。她的孫女把藕穿在筷子上,想吃的時候隨時咬上一口,像握著一串珍寶。我眼饞嘴也饞。
我脫口就說我要吃藕。話一出口,我就為自己的莽撞懊惱。老家雖然在湖區(qū),我們村卻沒有藕塘,挖藕要到河對岸的隔壁村。村里的壯勞力大都三五人結(jié)伴而行,天未亮便早早過河,再約好返回的時間讓船夫來接。何況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過了挖藕的時節(jié)了。很少會有人在除夕的前一天出去挖藕。
父親和母親對視了一眼,再也沒有說話。那一夜我們破例早早睡了。
第二天還在睡夢中,我就被母親催促著起床。屋前屋后都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的身影,母親淡淡一句,“挖藕去了。”我安靜了下來。那一天幾姐妹都老老實實地跟在母親身后忙碌,為第二天年夜飯做準備。
冬日光陰短,黑得早。吃晚飯的時候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把飯菜放在鍋里,然后跑到河邊央求船夫“再等一等”。如果沒有船直接過河的話,父親要繞道十幾里路才能回家。
一等再等,父親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xiàn)。夜色越來越深,河風(fēng)也開始肆虐。船夫無奈地表示,他不能再等了,因為也要回家過年。
母親步履踉蹌地回來,坐在堂屋的火堆旁,火光忽明忽暗。家里的小黑狗,一有動靜就站起來搖尾巴,門一次次被打開,風(fēng)一次次灌了進來。全家人都在沉默中等待。
終于門外響起父親的聲音,我們?nèi)杠S起來。父親進門就放下?lián)?,脫下防水服,一屁股歪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父親顯然累壞了,臉上濺滿泥巴,身體幾乎被凍透,把手放在火上烤一下,火苗都怕那份寒氣,斜逸著躲開。等父親緩過神來后,母親示意我們?nèi)ニ惆楦赣H。
次日早上醒來,滿屋飄滿藕香,是臘肉骨頭的醇厚與藕的清香碰撞產(chǎn)生的奇妙香味。母親說是七孔藕,適合燉湯。她把藕切了滾刀塊,用臘肉骨頭燉了一大鍋,湯汁呈好看的乳白色。那一年的年夜飯,母親給我盛了一大碗藕。我低著頭,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軟糯香甜。
父親沒有給我們說過那次挖藕的經(jīng)歷,我也沒有問過。直到前幾年看《舌尖上的中國》,有一個篇章介紹挖藕人,腰彎成弓,在泥水里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才對父親當年挖藕的辛勞,有了一個較為直觀的認識。那一天父親挖了一根比自己個子還要高的藕,想要展示給我們看,不忍折斷,讓藕靠在自己身上。我腦補著畫面,一根藕依靠著父親,依靠著這個帶自己走出泥沼,讓自己見到光亮的人。一人一藕,相互依偎,在黑暗中前行。
(木木摘自《常德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