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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歲的月亮

      2020-10-20 06:15北風(fēng)三百里
      花火B(yǎng)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獅頭舞獅教練

      北風(fēng)三百里

      夜幕垂落,洗去了嶺南白日的燥熱。檐角的石獸伏低身子,與我一同靜默地聆聽。

      作者有話說:“舞獅少年”這個題材我想寫很久了,起因是我在國外過年的時候發(fā)現(xiàn)唐人街的舞獅隊伍好威風(fēng),也記住了“有華人的地方就有舞獅”這句話。后來去佛山祖廟的時候,當(dāng)?shù)氐呐笥褞胰タ次瑾{表演,有一個打拳的弟弟好帥(?),遂成此文。

      01

      我來佛山是受人所托。

      朋友在紐約做生意,有一位客戶是名長居國外的華裔。合同談妥后兩人閑聊,他才了解到這客戶的母親是佛山人,早年移民時曾從唐人街淘得一只手扎獅頭。

      然而時光荏苒,獅頭早已破敗不堪。老人起了鄉(xiāng)愁,感慨獅頭的朽爛,也感慨與故鄉(xiāng)漸行漸遠。

      客戶說得動情,我朋友便將事情攬下,做出將獅頭修復(fù)如初的承諾。幾番打聽后,他終于查出這獅頭即為著名的“佛山戎家獅”。

      戎家人低調(diào),戎家獅更是難買。朋友托了許久關(guān)系,最后是個魏姓演員幫他與戎家牽了線。

      再然后,這獅頭就漂洋過海,到了我手上。

      以前出差也到過廣州,佛山卻還是第一次來。開車不過幾十公里,街道卻變得清凈了許多。到最后,路窄得不能再開,司機放我下車,指出一條只能步行的小巷。

      許是圍墻高聳,我一踏入小巷,便再聽不見半分喧囂。然而推開木門的剎那,我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十多個白衫黑褲的年輕男孩,隨著教練的號令揮拳踢腿。

      不等我開口,一名黑衣黑褲的教練便看到了我。點頭致意后,他招呼道:“您到了?戎家人住在屋后。您一路辛苦吧?”

      我點頭,又搖頭,隨著他進到堂屋深處。來前我也聽說過戎家獅的名號,更聽過這第五代傳人的許多傳說。最傳奇的一點,或許就是……

      她是個女人。

      盡管四十多歲了,但戎梅筠眉眼里仍藏著少女般的純真。她手上有只扎到一半的獅頭,單看到那密密麻麻的骨架,我便油然升起一股敬佩。

      那黑衣教練將獅頭送到她桌上,便離開了院落。我不敢打攪,直等到日頭偏西,她放下手中竹篾,才抬頭瞧見了我。

      “您就是魏小姐的朋友吧?怎么不叫我?”她慌忙來與我寒暄,“我扎起獅頭就什么都聽不到,您等久了吧?”

      我搖搖頭,示意桌上的獅頭給她看。戎梅筠只掃了幾眼,便下了定論。

      “這的確是我們家的。早年戎家有批獅頭賣到了紐約,你拿來的,應(yīng)當(dāng)就是那批中的一個。”

      那就好,我松了口氣。

      天色已晚,戎梅筠放下手上的工具,招呼道:“你路上奔波,我先帶你去填飽肚子。”

      舞獅是江湖行當(dāng),這戎梅筠做獅頭扎作的,行事也頗有江湖氣。我倆吃飯時聊得投緣,她忽然興起,把我拖回方才的后院,要我選一只中意的獅頭作紀念。

      偌大個庭院,懸掛的獅頭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我挑得眼花,忽然被一只額前點了紅梅的獅頭吸引了注意力。誰知我剛伸出手,戎梅筠便趕了過來,很抱歉地說:“這個、這個可是不能送的?!?/p>

      剛才吃飯的時候我已摸透了戎梅筠的脾氣,故意與她打趣:“這個、這個我也沒想要。不過梅筠姐你這樣緊張,倒搞得我很好奇了?!?/p>

      她被我的樣子逗得大笑,笑過后,神色竟變得有些恍惚了。

      她說:“這紅梅獅,是我出師后的第一只獅頭。本來,是送給一個人的?!?/p>

      夜幕垂落,洗去了嶺南白日的燥熱。檐角的石獸伏低身子,與我一同靜默地聆聽。

      02

      1993年,佛山。

      嶺南的夏天熱到人渾身發(fā)汗,仍在烈日下堅守的,除了賣涼茶的老太,便是明義堂的一干舞獅少年了。

      師父早上發(fā)過話,馬步扎到十二點才能休息。還差十幾分,有幾個少年便站不住了。

      隊伍按身高排序,站在最前面的是戚耀武和陳子杰。師弟們的議論聲逐漸嘈雜,陳子杰側(cè)耳聽了會兒,也向戚耀武傳起小話:“耀武,師父定的新獅頭好像到了。而且那扎獅頭的戎家從鄉(xiāng)下搬來了佛山,卡車正在后院卸貨呢。”

      戚耀武“嗯”了一聲,馬步雖扎得紋絲不動,但心也有點飛了。那可是新獅頭啊,還是名聲在外的戎家獅,耍起來不知有多威風(fēng)。

      只可惜他現(xiàn)在……

      分針又往前轉(zhuǎn)了轉(zhuǎn),終于有師弟耐不住性子了。有人呼嘯一聲,一群人便散了隊形,朝期盼已久的新獅頭沖去。陳子杰也站不住了,撈住戚耀武的脖子,硬是將他也拽去了后院。

      八只新獅頭整整齊齊地碼在院子里,每一只都是做工精美,栩栩如生。師弟們一哄而上,幾乎因為搶奪喜歡的獅頭而打起來。

      正哄鬧著,門里走出來個小姑娘,齊劉海,馬尾辮,一雙眼睛烏黑發(fā)亮——這是十六歲的戎梅筠??吹姜{頭被扔來扔去,她一下急了:“你們干什么!這獅頭是要給鐘教練驗貨的,你們不要弄亂了呀!”

      十幾歲的毛頭小子,鬧起來哪聽旁人管束。戎梅筠又喊了幾聲,眼淚都快流出來時,耳邊突然傳來個聲音:“都把獅頭放回去!”

      她一轉(zhuǎn)頭,看到了戚耀武。

      真怪,這少年分明也沒比別人大幾歲,身上卻帶著股凜然的威嚴。被他吼了一聲后,幾個師弟乖乖放下了獅頭。

      八個獅頭各歸各位,一片寂靜里,卻有人嘟囔了一句:“神氣什么,連樁都不敢上的膽小鬼?!?/p>

      仿若水入熱油,又被鍋蓋悶住了爆裂聲。不等戚耀武說話,陳子杰先站出來了。

      “剛才誰說的?”

      沒人回答。

      戚耀武拽了下陳子杰,卻被對方狠狠甩開。他腿一叉,右手指向人群,一字一頓地說:“誰說的,站出來?!?/p>

      無論這說話的是誰,一會怕是都不會好過了。梅筠剛想去找大人,便看到鐘教練從側(cè)門走了進來。

      這下,陳子杰和戚耀武的神色也變得惴惴不安起來。

      鐘教練愣了一下,臉色迅速陰沉下去。離十二點還差五分鐘,這幫小子偷懶被他抓了個現(xiàn)行。

      他環(huán)顧了一圈庭院。

      “還用我說嗎?”他的手指向門外,“午飯不要吃了,再加訓(xùn)兩小時?!?/p>

      戎梅筠肯定自己聽見了少年們內(nèi)心的哀號。

      然而鐘教練說話向來不打折扣,少年們愣了一會,也就灰溜溜地列隊去往訓(xùn)練的公園。戚耀武和陳子杰走在最后,路過戎梅筠身邊時,她低聲說:“謝謝?!?/p>

      戚耀武愣了片刻,被陳子杰推了一把才反應(yīng)過來。他沖她笑笑,倒也不兇了。

      戎梅筠目送他們離開,舒了一口長氣。轉(zhuǎn)過身,鐘教練也點好了獅頭,將她送出了明義堂的大門。不遠處便是新家,鐘教練感慨道:“這下,舞獅的和做獅的變成了鄰居。兩家有個庫房是共用的,我們以后可要常常見到了?!?/p>

      戎梅筠應(yīng)了一聲,朝新家的方向走去,腳步不由自主地輕盈起來。她今天很開心,搬了新家,又認識了一個眼睛亮亮的舞獅少年??墒恰?/p>

      可是為什么,他的師弟說他是膽小鬼呢?

      03

      他們果然常常見到。

      明義堂本就不大,新獅頭到后,空間顯而易見地變得狹窄起來。鐘教練把許多東西挪到了與戎家共用的庫房,經(jīng)常是梅筠正坐在屋前給獅頭上色,戚耀武他們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剡^來了。一進一出,說上兩句話,他們也就熟悉了。

      夏天快過完時,有人來戎家訂了一批獅頭。人手不夠,梅筠除了上色,也開始幫著父親給獅頭扎骨架。

      獅頭制作分為四步,“扎”是最耗時的。手藝人將竹篾打磨光滑,再編出整個獅頭的支架。那天她做這步時正趕上戚耀武來,她聽著他和師兄弟們打打鬧鬧,一不小心就被竹篾扎了手。

      刺嵌進肉里,梅筠疼得直吸涼氣。她估摸著舞獅隊的人都離開后,便溜進庫房找鑷子。

      她一進門,就見到戚耀武正坐在地上綁鞋帶,兩個人都被嚇了一跳。

      “你……”她結(jié)結(jié)巴巴的,“你還沒走???”

      “還沒呢,”戚耀武反問,“你來干什么?”

      “我找鑷子?!?/p>

      鑷子在工具箱里,戚耀武對這兒熟,轉(zhuǎn)身便幫她翻了出來。

      “你手怎么了?”

      “竹篾……有刺,扎進了手?!?/p>

      戚耀武“咝”了一聲。雖然他練舞獅時磕磕碰碰都是常事,但是戎梅筠這話聽起來……好像是一種不一樣的疼法!

      他蹲到梅筠身邊細看,卻半晌也不見她將刺拔出??戳艘粫?,戚耀武有些不耐煩了,竟一把握住了梅筠的手。

      氣溫像是陡然升高了。

      戚耀武的手好大,微微一張就可以把她的手覆在手掌里。他的掌心上有練舞獅時磨出的繭子,與她的手背摩挲時,帶給她一種奇異的安全感。

      然而戚耀武對少女的旖旎心思全然不知,只是喊道:“快、快、快,上鑷子,我把刺擠出來了!”

      梅筠哭笑不得,一邊用鑷子夾出刺,一邊心想:天下還有比戚耀武更傻的男孩嗎?

      人第一次遇到愛,總是笨拙而遲鈍的。

      從前,戎梅筠一心一意扎獅頭,要把父親的手藝傳下去。如今,獅頭仍在扎,但梅筠的心思已分了一半給戚耀武。舞獅隊訓(xùn)練時,她變著法地去明義堂偷看。但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

      戚耀武,真的不上梅花樁。

      那天師弟的話不是空穴來風(fēng)。每當(dāng)舞獅隊的幾個大孩子去梅花樁上練習(xí)時,戚耀武仍是默默重復(fù)著地面動作。有一次,梅筠甚至聽到他讓陳子杰另找一個搭檔——畢竟舞獅這件事,一個人上不了樁,另一個也會被拖累。

      然而陳子杰很有義氣地拍了拍胸膛:“耀武,除了你,我誰的獅尾也不屑做,我等你上樁!”

      然而陳子杰能等,鐘教練卻等不得了。獅隊已經(jīng)報名了三個月后的舞獅比賽,如果戚耀武一直不上梅花樁,他必須換人。

      這些話,或許連陳子杰都不知道,因為都是戎梅筠在庫房后邊偷聽到的——鐘教練總在庫房后邊做私下訓(xùn)話。

      掌握了這個規(guī)律,打探消息就變得容易了許多。

      那天鐘教練大約是真急了,和戚耀武在庫房后談到深夜。戎梅筠聽得都快睡著時,鐘教練忽地吼了一句:“戚耀武!你好好想想,你這輩子除了舞獅,還有沒有別的活法!你不上樁,明天就滾回島上!”

      島上?

      戎梅筠一愣,隨即聽到了鐘教練離開的腳步聲。她怕被發(fā)現(xiàn),腳步一亂,正撞上戚耀武。

      舞獅少年與制獅少女面面相覷,半晌,梅筠才發(fā)現(xiàn)他眼里有淚。她恍然大悟:啊,他也只有十六歲啊。

      戚耀武慌忙轉(zhuǎn)過頭:“別說出去?!?/p>

      “不說,不說,”戎梅筠小心地站到他身旁,“但是,要我不說,你得告訴我,你為什么不敢上樁?還有……什么叫,回島上?”

      戚耀武沉默了。

      過了很久,他才開口,輕聲問:“你聽過……廟舟島嗎?”

      梅筠愣了愣,耳邊忽然響起一首當(dāng)?shù)亓鱾饕丫玫母柚{:有女不嫁廟舟島,又怕水來又沒糧。交通不便成孤島,一年難見爹和娘。

      04

      戚耀武是廟舟島人。

      那是一座孤懸江中的島嶼,多年來只能水路進出。如今想起島上的日子,戚耀武唯一能記起來的,也只有家中那間破舊的屋子而已。

      與貧窮比起來。島上一眼望得到頭的人生更為壓抑。島上有一片銀沙灘,戚耀武那時唯一的娛樂,就是坐在岸邊看來往的船只。

      他知道坐上船,渡過河,對岸有他想要的人生。

      只是他永遠也夠不到罷了。

      鐘教練是在他十二歲那年來到島上的,與他一同到來的,還有喧天的鑼鼓。消息傳遍了廟舟島,人們說,佛山在籌辦一支舞獅隊,鐘教練是來島上選人的。

      戚耀武的人生從那天起有了轉(zhuǎn)機。鐘教練看上了他,食宿全免,允諾帶他去佛山舞獅。他永遠記得那天,教練彎腰與他平視,語氣里是萬分的篤定:“你是舞獅頭的好料子?!?/p>

      鐘教練獨具慧眼,他訓(xùn)練也刻苦。后來陳子杰來了,兩個人成了默契的搭檔,第三年就從國外捧回一座獎杯。這是明義堂第一次得獎,電視臺甚至派了人來采訪,戚耀武還偷偷問記者,廟舟島能否收到信號。

      鐘教練欣慰,卻也擔(dān)憂。

      鐘耀武的確是棵好苗子,天分和身體素質(zhì)都遠超他人。或許就是因為這份天賦,他練獅三年,還從樁上摔下來過。但“摔樁”,是每個舞獅選手必須經(jīng)歷的事。若是練習(xí)初期就摔樁,樁低,動作也簡單,一般不會摔出大事。但像戚耀武這種已經(jīng)開始挑戰(zhàn)高難度動作的,若是再摔一下,可就不是兒戲了——因為摔樁而放棄舞獅的,大有人在。

      于是戚耀武一日不摔,鐘教練的心就一日提著。時間久了,他都覺得自己可笑——哪有教練成日盼著徒弟摔樁的。再加上戚耀武從未出過岔子,他便安慰自己——或許這孩子就是得祖師爺庇佑。

      意外發(fā)生得令人猝不及防。

      舞獅隊出去表演,場地都是要自己布置的。那日不知是哪個步驟出了問題,一向牢固的梅花樁竟在戚耀武躍上時倒了。樁高三米,再加上戚耀武下墜時的沖力,連遠處的觀眾都聽得一聲巨響。

      戚耀武這人,要么不出事,一出就是大事。他在醫(yī)院躺了一個多月,再回來時,就不敢上樁了。

      05

      夜色微涼,戎梅筠聽得入神。一個人心里怎么能裝這么多事兒呢?對命運的不甘,對師父的愧疚,對舞獅的恐懼與向往……她家傳藝五代,“制獅”于她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舞獅”于他卻是“唯一的活法”。

      沉默很久后,梅筠說:“你不想回島上了,對吧?”

      “當(dāng)然不想?!?/p>

      “那就來試試?!?/p>

      試什么?戚耀武一時茫然,只知在戎梅筠的帶領(lǐng)下往梅花樁和花壇邊鋪了不少墊子。兩人忙活了半晌,戎梅筠指揮他:“你先從花壇往后倒。”

      花壇不過二十厘米高,即便戚耀武畏高,這也還不算什么。倒了幾次后,戚耀武便知道她的意思了。

      以毒攻毒。

      他怕摔,那就讓他摔。從花壇的高度,到水缸的高度,再到梅花樁的高度。臺下鋪著好幾層墊子,戚耀武仰面倒進去時,只會覺得好像陷進了柔軟的棉花里。

      他一次一次地仰面摔進墊子,習(xí)慣了一個高度,便換到更高的地方。很快,他開始出汗,他也知道自己即將躍上最高的梅花樁。

      也是他摔下來的那根。

      他的汗水流進眼睛,刺得眼睛生疼。他開始猶豫,也開始抗拒。

      第八次爬樁失敗后,他閉了閉眼,說:“梅筠,明天再試吧?!?/p>

      站都不敢站上去,更何況摔下來呢?那天的場景反復(fù)在他眼前重演——觀眾很遠,地面很近,陳子杰在喊他,可他什么都聽不見,只有后腦鉆心的疼痛傳來……

      然而再睜開眼時,戚耀武大驚失色。

      “梅筠!你干什么!”他跳起身,慌張地看著梅花樁頂。戎梅筠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爬了上去,正在最高處搖搖欲墜。

      “你馬步都沒扎過,去樁上做什么!”戚耀武急得團團轉(zhuǎn),“你別動,我上去帶你下來!”

      然而高處的戎梅筠閉上了眼,張開了雙臂。

      戚耀武瞬間明白她要做什么,他幾乎是吼起來:“梅筠,太高了!”

      戎梅筠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他聽到她輕聲問:“會死嗎?”

      不等戚耀武反應(yīng),她便朝后直直地倒下了。

      像是經(jīng)過了漫長的時間——但那么長的時間,卻不夠戚耀武做出任何反應(yīng)。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倒進墊子里,發(fā)出“砰”的一聲。

      還是太高,她也沒經(jīng)驗,摔得眼前一黑。戚耀武沖過去大喊道:“你是不是瘋了!”

      戎梅筠倒是慢悠悠地坐起來,朝他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示意自己毫發(fā)無傷。

      她說:“你看,不會死?!?/p>

      頓了頓,她又說:“可是現(xiàn)在讓你回廟舟島,讓你再也不能舞獅……那比死了還難受吧。”

      戚耀武愣了很久,然后點了點頭。

      他說:“對,比死了還難受。”

      第二天練功時,戚耀武的恐高癥出乎意料地好了。師弟們交頭接耳,但沒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連鐘教練都百思不得其解。

      只有那天的月亮知道,十六歲的戎梅筠從最高的梅花樁上仰面落下,姿態(tài)勇敢而無畏。

      06

      重新踏上高樁的戚耀武,是戰(zhàn)無不勝的獅子。

      大賽在即,他們訓(xùn)練的強度更大了。而戎梅筠學(xué)藝滿三年,也將迎來自己出師的那一天。父親為了鍛煉她,竟然要她全權(quán)負責(zé)鐘教練新訂的獅頭。

      梅筠連連推托。她自認技術(shù)不精,做的都是殘次品。然而逃避責(zé)任的當(dāng)晚,戚耀武竟然來了。

      他一進門就是興師問罪:“戎梅筠,你為什么不做鐘教練要的獅頭?”

      “我剛出師啊,”戎梅筠叫苦連天,“學(xué)了這么久,還沒獨立做過獅頭。鐘教練要求那么高,我要是弄砸了怎么辦?”

      “可是人總有第一次,而且,而且……”戚耀武囁嚅許久,才把后半句話說完,“而且這獅頭,是給我用的。我和陳子杰去比賽,教練說……給我們特制一個新獅頭?!?/p>

      給人比賽用,戎梅筠更不敢接了。然而戚耀武在這件事上簡直是鍥而不舍,上門比吃飯都勤,終于說服了戎梅筠。他說,只要梅筠答應(yīng)給他做獅頭,他就一定拿冠軍。

      “吹牛,”戎梅筠答應(yīng)是答應(yīng),可沒把他的話放心上,“我聽說這比賽高手可多了,普通人連決賽都進不了。”

      “我又不是普通人,”戚耀武信誓旦旦,“你做獅頭,我就拿冠軍,一言為定。”

      作為“戎家獅”的第五代傳人,戎梅筠后來做了千百個獅頭。但自己獨立完成的第一個獅頭,是為戚耀武做的。那是頭傳統(tǒng)的“關(guān)公獅”,通體赤紅,舞起來猶如一團烈火。唯一與舊制不同的是,它頭頂?shù)陌咨y上綴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那是戎梅筠的“梅”,她將它點在戚耀武所用的獅頭上,當(dāng)作對他的庇佑。

      07

      明義堂在舞獅大賽奪魁,是連鐘教練都沒想到的事。戚耀武和陳子杰仿佛是橫空出世的獅王,每一個動作都讓裁判倒吸涼氣。兩人最后同步從高樁上翻下來時,別的隊伍便知道了這次比賽的結(jié)局。

      然而比賽并沒有被轉(zhuǎn)播,于是梅筠只能坐在電話旁等消息。遲遲不來的電話讓她腦補了一萬種負面情況,鈴聲響起的瞬間,她狠狠打了個哆嗦。

      她拿起聽筒,耳邊傳來戚耀武得意的炫耀:“梅筠,我們贏啦!你做獅頭,我拿冠軍,我可是說話算話!”

      更好的好消息還在后面。

      一個導(dǎo)演在籌備一部功夫電影,里面有大量的舞獅鏡頭。這場比賽讓他看上了戎家獅,高價請戎家人到北京幫電影制作道具。而包括戚耀武在內(nèi)的許多舞獅少年,也被他請去做了群演。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去坐火車,連人帶行李占了大半個車廂。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綠皮火車里過分嘈雜,到了午夜才算安靜下來。

      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不絕于耳,梅筠在半夢半醒間被戚耀武叫下臥鋪。

      “干什么?”她問。

      “看星星?!?/p>

      他帶她穿過車廂里擁擠的人群,又輕而易舉地撬開了車廂盡頭的鎖。往出望,鐵軌無限延長,而列車穿行在群山之間。

      沒有燈,只有滿天星光。

      梅筠說:“我還沒去過北京呢。”

      戚耀武說:“我也沒去過,你去了想做什么?”

      她也想不出什么,猶豫了許久,說:“長城吧,我想爬長城。你呢?”

      戚耀武說:“我?我沒什么想的,那就陪你爬長城吧?!?/p>

      山川倒退,故鄉(xiāng)遠去,他們當(dāng)真沒想到,去了北京一個月,整個劇組哪也沒去成。

      太忙了,錢真難賺。導(dǎo)演需要的獅子數(shù)以千計,更何況一些武打鏡頭是邊拍邊毀。梅筠日夜趕工也完不成指標(biāo),而戚耀武這種專業(yè)群演則得時刻待命。熬到后面,女主演都因為緊湊的時間安排大發(fā)雷霆。

      那女演員姓魏,嗓門和脾氣一般大,罵得導(dǎo)演都不敢說話。得了半日休整后,有人忙著補覺,魏姑娘卻招呼了一車人陪她去爬長城。

      戚耀武將忙于扎獅頭的梅筠硬拖上了車。

      不到長城非好漢,戚耀武很驕傲,因為自己終于成了“好漢”。登高望遠時,同行的攝影師叫他們回頭,然后迅速按下了快門。鏡頭里有獵獵長風(fēng),他和梅筠并肩站著,身后是望不到盡頭的大好河山。

      直到電影結(jié)束,他們也沒時間再去別的地方。北京之行尚算順利,硬說有什么意外,便是副導(dǎo)演在臨走時遞給了戚耀武一張名片。

      “靠譜的武術(shù)演員難找,”他做出打電話的手勢,“來北京就找我,有合適角色我就給你牽線?!?/p>

      戚耀武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把名片塞進胸前的口袋。名片有塑封,硬邦邦的,硌得他怪難受。

      剛回到佛山時,戚耀武和師弟們都很亢奮。那時候大多數(shù)人還從未走出過廣東,他們便到各處去吹噓在北京的見聞。演出費用到賬后,眾人更加膨脹。戚耀武買了一大箱禮物,說要回廟舟島探望父母。

      富貴不歸鄉(xiāng),如衣錦夜行。戚耀武這一趟不僅是看父母,也是給別人看。這些年他陸續(xù)給家里寄錢,家里條件已經(jīng)改善了許多。但和他在佛山的生活比起來,仍是天差地別。

      墻壁是泥砌的,黃泥上有許多凹坑。家里的一切都是“夠活著”,那“活著”就夠了嗎?母親的臉是蠟黃的,他說過幾次帶她去醫(yī)院檢查身體,可她總是推托。說來說去,不過是一個“錢”字。

      他給他們帶來禮物,他們很高興,但還是怯怯地囑咐他:“不用惦記家里,父母幫不上你,也不會耽誤你……”

      空氣忽然變得很黏稠,戚耀武覺得自己要窒息了。他丟下父母和前來看熱鬧的鄰居,不管不顧地沖去了兒時那片沙灘。小時候,他以為到了對岸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可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還遠遠不夠。

      他想把父母帶離這座島,他想賺更多的錢,他……他得去,比對岸更遠的地方。

      有些心思,種下了,就能像野火般燒起來。他輾轉(zhuǎn)了幾夜,才知道,灼人的是胸口的那張名片。

      戚耀武開始心不在焉,然而舞獅這事,心不在焉能要命。幾次失誤后,陳子杰不干了。兩個人打了一架,陳子杰大罵:“你是不是以為獅子很好做?獅子腳踩梅花樁,踏錯一步會死的!”

      “所以呢?所以呢!”戚耀武也是無名火起,“你能做一輩子獅子嗎?”

      陳子杰愣了:“你什么意思?”

      同伴的質(zhì)問讓戚耀武在瞬間沒了聲息。半晌,他把那副導(dǎo)演的名片掏出來,丟到了陳子杰跟前。

      “當(dāng)獅子太難,我去做人了,”戚耀武輕聲說,“子杰,我要去北京了?!?/p>

      他走的那天沒人送他,只有個師弟遠遠啐了聲“叛徒”?;疖囌救顺睕坝?,他在膝蓋上放了一桶泡面,吃著吃著,眼淚就落進湯里。

      行李是昨晚梅筠幫他收的。她說北方冷,往他行李里添了棉衣和手套。她又說那邊水果貴,買來荔枝用報紙包好。戚耀武說行李太沉水果會壞,再轉(zhuǎn)頭的時候,梅筠就哭了。

      她丟下行李,坐到了門檻上,頭埋進膝蓋。戚耀武被子杰打,被鐘教練罵,似乎全都不抵這幾串眼淚讓他內(nèi)疚。他答應(yīng)給她打電話,寄照片,可她只是不停否認:“北京那么大,你會遇到那么多人。你很快就會忘了這里,忘了我,再也不會理我?!?/p>

      哄到最后,戚耀武深深嘆了口氣。

      “梅筠,”他說,“你看這是什么?!?/p>

      戎梅筠堪堪止住哭,抬起頭,看到他從胸前掏出一張照片——竟是他們在長城拍的合照。那攝影師昨天才把照片寄到,戚耀武還沒來得及給梅筠看。

      她這才發(fā)現(xiàn),戚耀武并沒看鏡頭——被抓拍時,他正在看她。

      他眼里似乎只有她。

      梅筠不由自主地止住眼淚,看著戚耀武把照片揣回胸前口袋。他拍拍心口,說:“我放在這里啦?!?/p>

      話音方落,他忽然唇角一涼。等他反應(yīng)過來時,梅筠已經(jīng)紅著臉將身子撤回。戚耀武忍不住笑起來。笑了一會兒,他便俯過身,將梅筠抱進懷里。

      細碎的聲音充斥著寂靜的庭院。她有些喘不過氣,在親吻的間隙將他推開,輕聲說:“月亮看著呢?!?/p>

      戚耀武說:“那讓月亮幫我們記著?!?/p>

      08

      堂屋里靜悄悄的,只有我一臉對男人的了然:“他……走了就沒回來吧?”

      戎梅筠還是笑瞇瞇的。要不是她眼角已經(jīng)生出細紋,我總會因她的神情將她錯認為二八少女。可無論她怎么笑,我總隱隱覺得,這故事被一股巨大的悲劇感縈繞。

      “他走了以后的事……讓他自己講給你,好不好?”

      自己?難道是我猜錯了?

      我一愣,身后傳來腳步聲。回過頭時,那個一身黑衣的教練背著手看我,神色很威嚴。

      “你也不必總講我這些混賬事跡?!?/p>

      戎梅筠笑著望向他:“怎么,混賬事情敢做,卻聽不得人說?”

      “等下!”我一揮手,意外驚喜,“您……您就是戚耀武???”

      09

      戚耀武感到后悔,是一年以后的事。

      剛到北京時,那副導(dǎo)演當(dāng)真給了他幾個角色。錢不算多,但和舞獅時比起來已是相當(dāng)富裕。同住的幾個人都是群演,一群人到了晚上就吆五喝六地去打牌,戚耀武身在其中,也不好總是推辭。

      錢被分成了兩份,一份寄回家,一份用來玩樂。然而沒有戲拍后,他就變得緊巴巴的了。那副導(dǎo)演像是人間蒸發(fā)了,戚耀武只能去劇組門前等角色,有時一天下來,他賺的錢甚至不夠吃飯。

      在這種環(huán)境里,他接到副導(dǎo)演的電話時,是極度興奮的。然而對方一句話,就讓他血冷了一半。

      副導(dǎo)演問:“現(xiàn)在劇組沒有合適角色,但我有個朋友的商場開業(yè),想找人在門前舞獅討彩頭。我記得你會?”

      他何止是“會”。

      他有滿腔的怒火,喉結(jié)一動,卻全都咽了回去。他用指節(jié)輕輕叩著桌面,對電話那頭說:“會啊,我會。”

      那只獅頭不知是從哪個角落弄來的,套上去能落一頭的灰。戚耀武擦了很久,但真正上場時還是被灰塵瞇了眼,跳得也不大精神。鑼鼓停下時,他聽到身旁有個孩子說:“媽媽,那個獅子,好像條狗啊?!?/p>

      商場給了他一筆錢,正好夠他買回佛山的車票。但他沒臉回佛山了,他要回,也只能回到島上。他想算了吧,這就是他的命。為了做人不做獅子,最后卻成了狗,這就是他的命。

      然而臨行前,副導(dǎo)演又聯(lián)系了他。

      機會來了,是正兒八經(jīng)的武替。進組前一晚,室友和他喝了個通宵。他們在他身邊醉醺醺地說:“飛黃騰達,飛黃騰達?!?/p>

      那當(dāng)真是個好機會。定好的武替因傷退出,天大的便宜遞到戚耀武眼前。女主演是當(dāng)年帶他們?nèi)タ撮L城的那個魏姑娘,劇組里驚鴻一瞥,她竟然對他有印象。

      “你不是那個舞獅的小子?入這行了?”

      戚耀武點點頭,魏姑娘又問:“那扎獅子的小丫頭呢?當(dāng)時你倆形影不離的?!?/p>

      道具組來了一群人,把他們擠開了,戚耀武什么都沒來得及說。

      魏姑娘是個豪爽人,對他多有照顧,讓他不勝感激。忙起來,日子就有奔頭了。殺青前一夜,他做了場夢,夢里是佛山連綿的屋檐和明義堂高懸的獅頭。夢的最后是一輪月亮,可真奇怪,那月亮是火一樣的赤紅。

      他猛然驚醒,睜眼到天亮,直到殺青場開機。

      那場電影大部分情節(jié)發(fā)生在一處封閉的廠房,而廠房會在故事的結(jié)尾被炸藥炸塌。魏姑娘被綁在廠房里,火藥爆炸前,舍身救她的男主角會由戚耀武頂上,而有近景的女主演卻只能親自上陣。

      如今去查,還能查到1998年那場大火。爆炸導(dǎo)致的燃燒,烈火吞噬了大半個廠房。當(dāng)時一名如日中天的魏姓女演員被困其中,差一點就葬身火海。

      她沒死,要多虧劇組一個武替。

      有親歷者回憶,他們等不來消防員,火勢又大得無人敢進。所有人都以為魏姑娘必死無疑時,戚耀武一身是火地把她帶了出來。

      救護車趕來時,他已經(jīng)陷入了很深的夢境,夢里是火一樣的月亮。送去醫(yī)院的路上有人要剪開他胸前的衣服,他掙扎著不讓人碰,直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被燒焦了的照片。

      照片上的梅筠笑得不諳世事,仿佛能這樣笑一生。

      戚耀武不知道自己睡過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醒來幾次。最后一次,他聽到有人在他身邊大哭,有人朝他喊:“你逞什么英雄啊!”

      他喃喃自語:“我是獅王啊?!?/p>

      四周忽然一片寂靜。

      他在那寂靜里說:“我好想回佛山啊?!?/p>

      10

      “然后他就回來啦?!?/p>

      戎梅筠快快樂樂的一句話,把我醞釀的所有情緒都破壞了。我笑罵道:“梅筠姐,沒你們這么欺負人的。氣過我又感動我,剛要哭,又把我眼淚堵回去?!?/p>

      然而仔細一想,我這眼淚還是不流為好。戎梅筠與我約定了交付舊獅頭的時間后,便叫戚耀武送我離開了。

      終于出了巷口,戚耀武讓我打車回住處。攔下出租車后,我回過頭,朝他擺擺手:“戚教練,再見!”

      他很安靜地笑了笑,我呼吸一滯,忽然覺得有哪里不太對。

      出租車在等我。

      我不由自主地問:“你是戚耀武嗎?”

      他愣了一下,然后退后一步。這男人身上有一種練武之人的挺拔感,但臉上怎么也不像受過苦的樣子。

      他穿著短袖,胳膊上和脖頸處也干干凈凈的,毫無火燒的痕跡。

      短暫的對視后,他把目光移開了。

      “我是陳子杰?!彼p聲說,“我們趕到后不久,耀武就走了,手里還攥著他與梅筠的合照?!?/p>

      我渾身的血在一瞬間涼了下來。而陳子杰看著我,波瀾不驚地把話說完:“那天梅筠哭暈了過去,醒過來后將我認成他,已經(jīng)好多年了?!?/p>

      一股巨大的悲愴感忽然從我腳下的土地涌了出來,幾乎要將我擊倒。陳子杰的眼神里充滿歉意——可他有什么可抱歉的呢?做另一個人做了二十年,他又是為了什么呢?

      戚耀武根本沒回來。二十年來,戎梅筠只是錯認。

      陳子杰又朝我欠了下身,便轉(zhuǎn)身離開了。出租車等得不耐煩,司機開始鳴笛。我呆滯地坐進后座,眼淚突然涌了出來。我怕司機察覺,便打開窗,想讓風(fēng)聲遮住我的嗚咽。

      車里灑進月光。

      月亮還是他們十六歲時的那輪月亮。

      編輯/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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