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切口、大敘事”是黃詠梅精心構建的寫作格局《給貓留門》的12個短篇描寫了當代都市小人物的身心流動困境,在尋求社會身份認同、自我身份認同時的掙扎惶惑,巧妙切入歷史的深幽處,展現(xiàn)出黃詠梅與70后都市小說家異質的一面。
關鍵詞:黃詠梅短篇;都市小說;流動困境;身份認同
中圖分類號:1207. 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 (2020) 20-0001-02
一、前言
70后作家成長丁城市高度發(fā)展的時代,繼新感覺派后把中國都市小說推向了高峰,他們擅長描繪真實詳盡的現(xiàn)代都市圖景,描寫鮮活真切的都市人物,撕開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時尚包裝,直抵人性異化和隱痛深處。他們的書寫已經觸及到都市的方方而而。黃詠梅是其中具有“異質”色彩的作家,她有強烈的“去個人化”創(chuàng)作意識,作品沒有停留在女性身體寫作和隱私暴露的層而,而是將目光轉至都市世俗生存困境,將社會各色形象和普通人事鋪展給人看,巧妙將筆伸向歷史深幽處。
《給貓留門》①精選黃詠梅12篇短篇小說,描寫各人各貌:外米務工群、失子老夫妻、網暴受害少年、底層勞動者、貴太太、記者、小官員等,一展都市眾生相。黃詠梅寫各類人在繁華都市的掙扎、抗爭、血淚,但她盡力去除書寫者主觀上的“暖”,停在適當?shù)木嚯x以保留觀感上的“冷”,行文不見對小人物過度的悲憫哀憐,不完全顯露寫作者的身份,但這并不代表黃詠梅的寫作是客觀冰冷的,她擁有巧妙的故事再造能力,從現(xiàn)實生活中攫取豐富的社會素材,用“想象”這而鏡子對照現(xiàn)實經驗,寫出另一種歷史真相。同時游刃有余轉換多種敘事角度,作者不過分參與其中,而是用故事中人表現(xiàn)憐憫、批判、諷刺、哲思等意圖,力求展現(xiàn)都市各個側而,更加清晰呈現(xiàn)出人性本色,試圖還原歷史深幽處隱藏的真實。黃詠梅旨在通過這些困境和人性秘境,不寫大歷史,而是寫個人化的、普通化的歷史情境,充分展現(xiàn)她獨特的都市視野和歷史格局。
二、身心流動的困境
“流動性”是現(xiàn)代性的重要標志之一。社會流動,指社會成員在社會關系的空間中從一個社會位置向另一個社會位置的移動。人的“流動”一般指空間上的移動,包括職業(yè)改變、居所轉移、階級變化等,更深層的“流動”指由空間轉移帶來的心理變化,包括情感思想、價值取向等。底層人群更傾向于被迫流動,社會資源的缺乏導致流動能力有限,難以在急速運轉的都市中扎根生存,這類人群更能反映中國都市化進程中的各種問題。他們企圖借助流動米完成資源獲取和階級上升,但沒有“身份”的人群永遠無法進入城市的主流,只能自我派遣被排擠在邊緣的孤獨。底層人物是黃詠梅寫作的焦點,他們更容易陷入流動困境中。
《父親的后視鏡》作為開篇,賦予了讀者強烈的流動氣息,個人變化、社會發(fā)展、時代變動隨著1949年的開端滾滾而米。父親開著卡車流動小半生,卡車司機是極富“流浪感”的職業(yè),東奔西走居無定所,“視鏡”就像跟拍記錄的攝像機,跟隨父親去往桂林、長沙、武昌、寧夏,滿身灰塵留下時代呼嘯而過的印記。
《瓜子》描述了一群自管山流向廣州的務工者,這些人流動能力偏弱。沒有身份的證明,整個石牌村盼‘鱉”只能在廣州城里被迫流動?!拔摇卑滋旄鷺愤\小區(qū)的同學玩耍,回家卻走向截然不同的家里,父親沒有學歷沒有能力,只能在樂運小區(qū)當保安謀求生計。最后父親入獄8年,孟毛也失去保安隊長的工作,女兒被逼回到管山。所有人不知流向何方。
《勾肩搭背》將故事放置在白馬服裝檔,這里無數(shù)人每日為利米為利往,拿著大包小包的衣販擦肩而過,他們往往沒有穩(wěn)定的職業(yè)、住所。白馬對而就是廣州的火車站,火車、旅客成為這些人流動的見證。
另一層而上的“流動”困境指更深層次的情感迷茫,作者目的在于窺探都市男女情感困境,而不在丁編造具體的婚外情、三角戀、男女隱私。黃詠梅站在更為宏觀和普遍的角度去觀察這些人,希望從自然人性的角度去展開男女之情,深度剖析這些愛戀下的生活本色。生活的殘酷更容易導致人類內心深處情感異化,于是處處尋找自我慰藉,《父親的后視鏡》采用獨特的視角:書中女兒“我”不過分抵觸“四川婆”曾經出現(xiàn)在父親生命中,雖然給母親帶來傷痛,卻并不忍苛責父親在奔波之際的一點慰藉,去除了這段私情的社會性定義?!豆醇绱畋场分械膭⒓握\和樊花并非多么轟轟烈烈的愛情,兩人在塵世中掙扎互相給予一點溫柔撫慰,只是這份感情出現(xiàn)在錯的時機?!堕_發(fā)區(qū)》中的“九分鐘約會”是當代都市愛情的寫照,快餐式曖昧、流水式約會,嚴肅的愛情在欲望膨脹的年代似乎惹人發(fā)笑。
《證據(jù)》、《走甜》等中產階級男女的困境,更像是追求自由未果的消遣。中產階級工作穩(wěn)定生活富裕,無需為生活奔波勞累,卻也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總有無所適從的焦慮、無處安放的寂寞,對自由的向往和尋找,哪怕生活富足也變得緊繃而脆弱。黃詠梅更想表現(xiàn)一種被現(xiàn)實壓抑得無處藏身的精神狀態(tài),人類的流動和追尋源丁欲望,卻不止于欲望的滿足。無論是底層人的漂泊,還是中產階級的壓抑,在都市異化、上升渠道窄化的情況下,每個人都表露出或多或少的心靈困境及精神迷惘,這類書寫具有更加普遍的意義。
三、尋求身份的認同
在現(xiàn)代都市視野下,身心流動必定導致身份認同危機,“當社會變得越來越工業(yè)化,越來越城市化,越來越具有流動性,越來越現(xiàn)代化時,令人恐懼的狀況出現(xiàn)了,舊的類別分解了,舊的疆界變得沒有意義了。人們不再知道他們是誰,屬于什么地方,秩序不再理所當然地作為一種自然事實。”②社會身份認同(Social-Identity)以社會為核心,強調個人的社會屬性,自我身份認同(Self-Identity)以自我為核心,強調自身心理和自我體驗,城市新移民初始追求的是社會身份認同,身份證、房子、語言是融入新城市的證明。
《瓜子》描述了管山父女試圖融入廣州的人生經歷,折射了都市底層民工對新身份的渴望和掙扎的過程。這些在異鄉(xiāng)爭奪生存空間的人,被本地人稱為“鱉”,甚至他們自己用來自嘲和互相攻擊。父親面對身份轉換是焦慮無措的,他喜歡“城中村”,這是廣州唯一讓他待得舒服的地方,因此只能將無助的希望寄托給“我”,讓“我”在廣州上學。在孟毛污蔑“我”品行敗壞后,與孟毛產生激烈的沖突,最后為了保留“我”的體面,將孟毛捅傷,這是父親多年忍辱負重的絕望反擊。父親希望“我”成為文明的廣州人,然而他內心卻從未接納冰冷堅硬的廣州城。而“我”對新身份有不同尋常的熱切和渴望,“我”一直排斥自己鄉(xiāng)下人的身份,堅定地要成為“廣州人”,十歲那年只用廣州話,不再說管山話。但廣州改變了“我”,卻無法認可“我”,“我”既被管山人戲稱“放到廣州來養(yǎng),孤孤的,都養(yǎng)歪怪了”,又被同學叫做“那個看東門的保安的女兒”,“在樂運小區(qū),大部分時間我孤單得像草坪上的小狗”,周遭的排斥與內心的渴求在年幼的心中撕扯,滋生出叛逆、固執(zhí)、野蠻、孤僻的性格。在被帶回管山的途中,“我”毅然跳下火車,打死我都不想回管山!在那些縱橫交錯的軌道中,我試圖辨認出一條通往廣州的路線。我確信,只要沿著那列通往管山的火車的反方向走,就一定能回到廣州?!边@種反叛出走代表了那代人的完美寄托,他們敢于實現(xiàn)自我命運突圍,嘔心瀝血要成為城市的一份子,但令人惶恐的是,“我”適應了城市的水土,卻無法擁有城市的“血脈”。“我”的語言、思想、行為是父輩熏陶和城市重壓之下的畸形產物,我”既無法擺脫管山,管山村里的牛糞、豬臊成為“我”身體里的野蠻印記,更無法通過講廣州話、著廣州衫、住廣州屋成為一個徹底的“廣州人”?!拔摇边@一代人的身心歸宿是迷茫且未知的。
黃詠梅同樣描寫了女性對自我身份認同的質疑。自我身份認同更注重自我價值體驗,在男女身上體現(xiàn)出不同的性別印記。男性的自我認同更多向外延伸,大部分來源于社會定義的成功,事業(yè)、物質、階級能使他們時刻掌握人生的主動權。而女性的自我認同更內化,通常被男權社會灌輸女性與丈夫、子女的天然聯(lián)系,一方面要時刻關切是否得到家庭的認可,丈夫、孩子的存在是疊加于個人價值上的。另一方面由于女性天生敏銳感性的特質,更易放大細微處的不安惶惑,對自我認可處于波動狀態(tài)。盡管當代社會為女性大大拓寬了上升渠道和發(fā)展空間,但女性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是滯后甚至缺失的。
《草暖》中陳草暖是典型的具有舊式女子思想的依附性女性,因丈夫姓“王”,她便堅持喚自己為“王陳草暖”?!捌薰诜蛐铡边@樣的傳統(tǒng)觀念卻被這個新時代女性固執(zhí)地遵守,源于內心對自我身份的迷失,長時間缺位的原生家庭之愛,讓陳草暖對自我身份認同轉移到孩子身上,只因自己被媽媽隨意叫做“公園”,便急需在孩子出生前取一個完美的名字。
《開發(fā)區(qū)》和《小姨》描寫了長久單身未嫁的女性。開發(fā)區(qū)不斷“開發(fā)”男人,最后還是將籌碼放在婚姻上,而她一旦結婚,相反人們開始關注起許同來了,仿佛那個風騷而美麗的開發(fā)區(qū),隱了身一般地附在了許同的身上”,女性的自我總跟家庭綁在一起。
《小姨》則作了歇斯底里的反抗,這段故事粗看下充滿悲涼色彩,選擇不婚不育已步入中年的小姨被徹底拋棄在世俗之外,小姨滿懷期待重逢昔日暗戀的人,卻發(fā)現(xiàn)所有人已經徹底成為世俗人,時間早已將她遠遠拋在后頭,只有她會去買撲克牌“打老K”。愛情的破滅壓垮她最后一根神經,她扭曲地爆發(fā)了,可這奮力一搏的爆發(fā)在親人的眼里被看成‘‘滑稽的小丑”,是癲狂的可怕的。小姨的獨立、反抗是自我價值追尋的表現(xiàn),卻在步入中年后帶著徹底而無望的意味。
“空間意義上的邊緣,往往與權力秩序上的‘外圍、‘游蕩形成某種對應,因為現(xiàn)代都市乃是資本、信息、權力高度集中的物質表現(xiàn)形式。埏被都市邊緣化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一個新的集體重塑身份,實現(xiàn)身份認同。當城市形成高度的差異性和個體異化時,如何將“他城”變?yōu)椤拔页恰?,如何為他人留住心門,如何證明自己存在的痕跡,這些邊緣人正為歷史留下濃墨重彩的一頁。
四、歷史深幽之處
“小切口、大敘事”一直是黃詠梅精心構建的寫作格局,她往往選取某一事件的橫截面將筆觸伸向歷史的深幽處,“她關注都市小人物的遭遇,既不做冰冷的社會學分析,也不做居高臨下的知識分子批判,她只是呈現(xiàn)普通人物群落的命運,打開他們細密的心境與人性的秘密,最終捕捉一種時代的異質表情與人心的哀傷?!雹茏髡哂霉P巧妙且格局龐大,整本小說集或講男女愛情,或講家族親情,或講祖孫親情、失子夫妻,這只是作者敘事的表層,往更深層次看,作者企圖挖掘出歷史點滴,帶領讀者一窺時代風云,注入自己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審思探索。
《父親的后視鏡》中父親的一生濃縮了新中國的發(fā)展歷程,1949年出生的他伴隨著各種新事物的出現(xiàn),舞廳、相機、電影、廣播、游泳、跳舞、自由戀愛等給個人帶來巨大沖擊,父親一向自詡“新派人物”,主動學習各類新鮮事物,拍照、跳舞、游泳,努力擠進新的歷史。母親則成為過時的“拖拉機”,“沒有跟進到這個越來越美好的新時代,永遠停留在了那個埋頭耕耘的年月”。趙女士作為騙子的形象出現(xiàn),代表新時代對于舊人物的排斥和擠壓,父輩似乎難以融入這個時代,“我們的父親真的老了,已經搞不掟這個時代了”。但黃詠梅的寫作格局體現(xiàn)在此:若趙女士隱喻了舊人物被時代戲弄的滑稽,那父親則代表了上一輩奮斗者強大的進取精神。父親退休后擺弄起徠卡相機,將治療脊椎的“倒行”當成好玩的運動,并邂逅自己的“驢友”,被趙女士卷走錢財、感情受挫,他沒有一蹶不振蒼涼老去,而在六十四歲開始學習游泳,仿佛運河是他即將啟航的另一條公路”。他又迎來了新的征途。正因這種向上的歷史情懷,《父親的后視鏡>在2018年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都市發(fā)展日新月異,將人心高高捧起,卻也能將每個人急速甩落。城市的完美藍圖如同散發(fā)香味的精美魔盒,賜予每個人巨大的光明和夢想,卻也帶來不可忽視的時代疾病。黃詠梅是歷史的窺探者和挖掘者,也是親身經歷者。這位當年名噪一時的女詩人從梧州來到廣州,繁華盛景下的精神荒地吸引了作家敏銳的嗅覺。她寫社會小人物的普遍境遇和復雜心境,寫他們在大都市奮斗的掙扎、抱團取暖的溫情、難以啟齒的愛意、還未完全喪失的夢想,寫底層人物相互欺壓卻也彼此扶持的矛盾,寫追求自由的女性如何面臨靈魂失重的驚慌,寫歷史如何大刀闊斧地改變人的命運,人如何被歷史無情碾壓。這些故事可以在現(xiàn)實中找到無數(shù)映射。
黃詠梅掘開鋼筋水泥地面的雜草,記錄那些努力扎根的生命形態(tài),感受平庸世俗面孔下的人性張力,從細微處發(fā)掘更為真切可感的“人”的歷史。她已經完全顯露出自己操縱筆端的能力,這種遠離自我經驗的敘事能力,對現(xiàn)代都市和深遠歷史的折射,對文學想象的精準把握,使她成為70后都市小說家中的一抹獨特色彩。
注釋:
①黃詠梅.給貓留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
②(英)齊格蒙特·鮑曼.后現(xiàn)代性的預言家[M].余江(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85.
③張檸,李壯.后抒情時代的都市邊緣人——黃詠梅近期中短篇小說研究[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 (12).
④陳斯拉.時代的異志者——從70后作家黃詠梅的創(chuàng)作談起[J].文藝爭鳴,2017 (10).
作者簡介:肖小娟(1994-),女,江西吉安人,現(xiàn)為華南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