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
張翎中篇小說《拯救發(fā)妻》發(fā)表于《收獲》2020年第3期。張翎把這個小說發(fā)給我看的時候,因為時差,是2020年5月1日夜里接近零點時分。這么多年的跟蹤閱讀和研究,我對于張翎的長篇和中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是比較熟悉的。但是,這個中篇小說《拯救發(fā)妻》,還是顛覆了我對張翎小說已經(jīng)形成的印象,也顛覆了我以往的對于一個中篇小說的閱讀經(jīng)驗。讀完第一遍時,我心里竟然有一種發(fā)懵的感覺,當然,這是故事本身和小說敘事所帶來的。與張翎交流,她的反應,她的回答,說明我是她這篇小說的第一個讀者(《收獲》責編之外),而且也惺惺相惜懂得她在這篇小說上所用的心思。
對《拯救發(fā)妻》,不能用慣常的理論思維去涵括,那就太抹煞這個小說的藝術特性了。反而是感性的總結(jié)和表達,好像最為貼切,我最先想到的能概括這個小說的題目,應該是類似“那些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愛,或者永失…我……愛”(說實話,這是與幾乎讓我掉眼淚和心被揉碎了的感覺最貼合的);而如果再理性一些,從題材和寫作創(chuàng)新的角度,考慮到時下海外新移民生活題材寫作相對來說較為缺乏佳作、難以出新的情況,考慮到這個中篇小說對于海外華文寫作新移民生活題材方面的意義和價值,像“新移民文學新的維度和寫作的可能性”這樣的題目和概括,可能會很合適。但是,從張翎和我交流的不謀而合之處,她自己在微信里跟我說“視角無罪,沒對沒錯”等的說法,“視角與敘事無罪:模糊生死界限的文學敘事”這個題目,或許更加貼合張翎和作為閱讀者我的想法。
重重懸念的設置和模糊生死界限的敘事
讀慣了各式各樣的小說,也熟悉張翎小說寫作的路數(shù),但是看張翎的新中篇小說《拯救發(fā)妻》,還是讓我吃了一驚。當時是迷迷糊糊在夜里醒來的時候讀的,以為翻看一下就睡著了,待白天再讀,結(jié)果卻直到讀完才掩卷(其實是合上手機),不禁感慨良多。記不清楚讀到哪里時,竟然眼角掛了淚水,心里是趕都趕不走的傷感……要知道,很多的小說,要我們努力克服文字的生澀和藝術感覺的缺失,才能把自己硬是摁到作者堆砌的文字里去,或者硬逼自己去讀那些明眼人全都有點看不下去的、有些離譜的虛構現(xiàn)實的情節(jié)和故事(情節(jié)和故事虛構或者編造得再離奇,只要缺少了生活底蘊和詩化生活的能力,就會讀來味同嚼蠟)。而這次的閱讀感受竟然如此不同尋常,不同于其他人的小說寫作,也不同于以前的張翎本人。
張翎這篇小說,一如既往,從一開始就可以抓住讀者的目光,豈止是抓住,是抓得牢牢的,讓我睡意全無。除她因自己的語言天賦寫作天賦業(yè)已形成“張翎體”所自具的文體吸引力之外,小說看似在講一個現(xiàn)實性、日常性很強和生活氣息濃郁的故事,但平靜甚至不失美好的文字敘述下面,作家悄悄埋藏了一個又一個的懸念……而可能就是在那些細節(jié)化的敘述里,作家又將筆力從各個方面,悄悄伸向了人心那些最細密幽微之處,將人性也從不同的角度維度努力伸向了極致……讀這個小說,你隨時會有一種心被揉碎的感覺。故事,可能是新鮮而陌生的,但故事里的細節(jié)和心情,卻是你的生活里也時時刻刻都在發(fā)生著的。
這還不夠,即便是敏感如我者,讀的時候,也并沒有覺察到更多,沒有能夠更早地破解這個小說其實是模糊了生死界限的文學敘事,直到小說結(jié)尾隨著作家的揭秘,才如遇雷霆般眩暈……整個閱讀過程,只是滿懷隱隱的不可言說的擔心,內(nèi)心被張翎設置的懸念引向各個不同方面的擔心糾結(jié)著——替曙藍擔心,替曙藍八歲的女兒小書擔心,替史密遜太太擔心……怎么可能不擔心呢?曙藍被那個宛若新車卻以白菜價擬售的寶馬X5深深吸引的時候,如果元林在她身邊,一定會用“缺乏邏輯”來譏諷她的弱智——弱智到竟然會不可思議地被完全不合常規(guī)不合邏輯的白菜價格吸引,而且冒冒失失去赴史密遜太太的面試……這途中、這面試,有多少重重危險埋伏著?更何況曙藍因為自己的英文不夠好,要帶上自己英文夠好才八歲的女兒小書——這是一個多么不靠譜的女人!如此讓人不省心、讓讀者都時刻為之安全而揪心的女人!懸念和危險似乎時時刻刻都在曙藍身邊潛隱著,在史密遜太太家的面試,所有的對話,都懸念四伏。
上一秒,你還在為史密遜太太到底是何樣人,她對曙藍小書母女是否危險而擔心;下一秒又會為曙藍能否在眾多覬覦者中競爭勝出得到那輛寶馬車而著急。小書與那只名叫Rascal(意為:流氓)的貓咪一見如故,誰也不知這背后隱藏著什么。沙發(fā)旁邊茶幾上母女(一個女人,應該是年輕時的史密遜太太,和一個八九歲女孩子)的照片,也并沒有透露太多內(nèi)容和情節(jié),照片里這個當年的女孩現(xiàn)在去哪里了?境況如何?都不得而知。屋子里的擺設,都被打包好了,一一待發(fā)要被交付到不同的陌生人手中的態(tài)勢。主持面試的、神秘的史密遜太太,獨居,其安危似乎也令人堪憂,以致于善良的曙藍都在設身處地地為她的安全擔心——誰能知道那么多來面試的人,有沒有隱藏著危險分子?盡管史密遜太太的作答是,每一個進她家門的人,她都保存了信息,她和她的律師各有一份(看起來似乎是很周全的自我保護了),她還會告訴被面試者:她擁有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她的家里沒有監(jiān)控拍不到的死角。似乎是考慮很周全了,可是后面敘述人又似乎在不經(jīng)意問告訴讀者,這一切都沒有真正地落實,而且她所謂的與買者簽契約——所購十年內(nèi)不能轉(zhuǎn)手,也只是一紙空文,她并不會真的監(jiān)督落實和追究違約責任……
暴雨夜,史密遜太太接到了小書的電話,猶豫的細細的聲音,已經(jīng)把小女孩的膽怯、恐懼和無可奈何碰運氣找個人來陪伴自己,表現(xiàn)無遺。史密遜太太來陪伴小書,曙藍考完試攔不到順風車,焦急擔慮到極點的曙藍看起來像一頭得了失心瘋的母獅子,即便如此,所有從她身旁經(jīng)過的車也僅是謹慎地繞開,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與警惕防范若此……終于有一輛車肯搭載她了,但那白頭發(fā)老頭也以汽油很低為由,只肯把她帶到一個路口。下車后,她或急跑,或狂奔,一次又一次絆在石頭上,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水坑里——家里的女兒,是由那個讓人放不下心來的史密遜太太陪著,莫要說是身為母親的曙藍,我們又如何能不擔心?
曙藍終于趕到家,進家門時,花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或許是因史密遜太太陪伴小書建立起了信任,曙藍與她彼此交換了自己的故事和秘密。尤其是曙藍追憶了在國內(nèi)時她與丈夫元林的過往和情感故事,她和元林感情的蛻變,暗藏著許多似是而非、似明不明的秘密和玄機。元林做風投卻鋃鐺入獄,也暗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元林的封口不言,使得曙藍在元林交代給她的幾個賬號同時被凍結(jié)之后,能夠定時收到小筆款項,而這些小筆款項是由陌生賬號匯出的——敘述人并未明言,但這似乎就是元林封口不語所換來的給妻女的一點聊以糊口的錢款。元林似乎曾想痛改前非(感情方面),曾言稱將會來找他們母女,但不幸入獄,又收到曙藍給元林“分著過”的微信——這似乎是壓垮元林的最后一根稻草(導致元林自殺)——讓人心痛的敘述效果,并不是單純地講故事、講究情節(jié)繁富所能夠達到的,隱含作者和敘述人很注意虛實相生、言不盡意、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敘述效果。很多的玄秘,只能由讀者去揣測和體會。包括元林緣何要在外面尋求身體欲望的滿足,他與曙藍之間到底是為何而情感破裂……敘述人都沒有提供是非分明、涇渭分明的原委。太多的不可知、不可測埋藏在里面——這其實就是小說的秘密,也體現(xiàn)出小說家設密的技巧和文學敘事的能力。
在各種各樣的擔心最后,小說的結(jié)尾,讓人驀然發(fā)現(xiàn),天哪,這是一個將生死界限模糊了的小說敘事——你之前讀的,以為是在剛剛過去的某個時間正在發(fā)生著的故事中的主人公史密遜太太(海倫),竟然已經(jīng)死了快四年了。而這些,似乎也并不確切,不一定真實……誰死了?誰還活著?讀到這里,你也會像此時聽到這個消息的曙藍一樣,陷入茫然和惶恐當中——小說結(jié)尾,曙藍在聽到史密遜太太已經(jīng)死了快四年時,她自己也恍惚了,對自己的視覺、聽覺、觸覺等,統(tǒng)統(tǒng)產(chǎn)生了懷疑:
或許,停電的那個夜晚,她看不見元林,是因為她已經(jīng)死了,元林還活著。
或許,元林和她都已經(jīng)死了,只有小書還活著。
或許,元林和她都活著,死的是……
曙藍不敢再想下去。她站起來,走出去,用涼水洗了一把臉。不知道那對母女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廁所里非常安靜,有一只馬桶的水箱在漏水,滴答。滴答。滴答。她一抬頭,發(fā)現(xiàn)鏡子的玻璃面上有兩個幽黑的破洞,正往外汩汩地冒著涼氣。她拿手紙去堵,才猛然意識到那是她的眼睛。
……
豈止曙藍會這樣懷疑,連我也有一下子被雷暈了的感覺。這個小說在敘事上,也太打破常規(guī)了——一個將生與死的界限模糊了的小說敘事,而且不到臨近小說結(jié)尾處,即便一直自信非常敏感敏銳如我者,竟也沒能洞穿張翎一直在講一個將生死界限模糊了的故事。
敘事的設密與藏蘊密鑰的“小說之眼”
嚴歌苓的好友范遷在為嚴歌苓長篇小說《舞男》(注:刊于《花城》時小說原名為《上海舞男》)寫評論時,說到他跟嚴歌苓曾經(jīng)說起小說的三度空間和四度空間構成,而好的小說其實還有五度空間,甚至六度空間。范遷這樣解讀空間的概念:三度空間是我們見到的、觸到的、聽到的世界。四度空間是可以演繹出種種故事的線性時間敘事。五度空間可以舉出《西游記》。但嚴歌苓的《上海舞男》,讓他終于明白了所謂的“空間”,其實是道沒扎緊的竹籬笆,竹籬笆里廂的人和外面的人,可以互相看?;蛘哒f是近于佛經(jīng)上講過的:此身非身,此界非界,此境非境。范遷說嚴歌苓的《上海舞男》是五度空間的小說敘事,原因就在于嚴歌苓將八十多年前的石乃瑛和舞女阿綠的故事與小說當下敘事的張蓓蓓和舞男楊東的故事,穿插、嵌套綰合在了一起,而且兩套敘事結(jié)構里,還又更加細微地嵌套了一些小的故事序列。所不能忽視的最為重要的一點是,小說還啟用了石乃瑛這個只活到20世紀40年代初的詩人作為敘述人,時常穿插石乃瑛的第一人稱敘述。
在張翎更早些的長篇小說《流年物語》中,則有表、鉛筆盒等很多“物”的視角的敘事和動物貓視角的敘事。在張翎此前的長篇小說《勞燕》當中,啟用2015年8月15日三個鬼魂相聚,他們分別以第一人稱“我”來敘述,從他們各自的角度和視角,多聲部地回憶和追溯了72年前發(fā)生在月湖的美軍訓練營的故事,還原了那段抗戰(zhàn)的歷史。三個鬼魂分別是兩個美國男人牧師比利、美軍軍官伊恩·弗格森和阿燕當年的未婚夫中國男人劉兆虎,比利叫阿燕斯塔拉(意:星星),伊恩叫她溫德,劉兆虎則叫她阿燕。不同的名字本身就代表了不同的符碼和意旨。小說還穿插了幽靈和蜜莉兩只狗的對話。中篇小說《死著》(2015),使用了正在“死著”的魂靈的敘述視角,而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亡靈(鬼魂)敘事。短篇小說《貓》(2017)采用了動物視角,即老黃和小黑兩只貓的視角。
張翎在《拯救發(fā)妻》中,做了新的敘事探索——直接將生死界限模糊,讓你不知何為生者、何為死者。讀者本來是照人物都是活著的、正常的生者的閱讀經(jīng)驗來讀故事的,直到小說結(jié)尾,才揭秘出原來是模糊了生死界限的文學敘事。小說家何其靈巧,要巧心藏秘、揭秘,一個不小心,就會如蛋黃酥的餅皮在搟制時因用力不當會露“酥”(露出油酥)般——“露”秘。藏秘要藏得巧妙,揭秘要揭得合理合情,這才是小說的妙處。
這些,張翎是怎么做到的呢?
首先,小說一開篇就是那則人人會怦然心動的二手車廣告,寶馬X5,僅跑了1250公里,僅僅售價500加元——直接映入眼簾的就是曙藍母女在海外的生活故事。一則很寫實、極為貼近新移民現(xiàn)實生活的故事,很容易讓讀者習以為常地認為這就是一個純粹現(xiàn)實性的寫作——壓根兒不會往小說敘事還會模糊生死界限上來考慮。
新世紀以來,海外華文寫作中有些重要作家像嚴歌苓、張翎、陳河等,都在以各種不同的角度對不同的時間段和歷史時期作解——講述中國故事,按一些海內(nèi)外學者的研究來加以引申,也可以說是海外華人作家所做的“中國想象”。海外寫作的中國想象,分別從歷史和現(xiàn)實兩個維度來進行。歷史中國想象相對容易些,畢竟“60后”及更年長的海外華人作家,大多都有過國內(nèi)的成長和生活經(jīng)歷,對逝去的歷史有著深刻的記憶。現(xiàn)實中國想象相對困難些,但也不是不可為,比如嚴歌苓的英文版(后有中譯本)長篇小說《宴會蟲》、近作《上海舞男》等和張翎的中短篇小說《死著》《都市貓語》等,都是現(xiàn)實中國想象的作品。與中國故事講述成熱點相反,新世紀以來,海外新移民文學題材,雖仍然被很多海外作家寫作著,但想要出新和寫得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張翎《拯救發(fā)妻》,能夠讓人耳目一新,也與這個小說一看就是一個新移民題材的故事有關——寫在加拿大的華人母女曙藍、小書和當?shù)厣蠈由鐣氖访苓d太太之間發(fā)生的故事,以及圍繞她們又分別各自打開的生活故事。
這個新移民生活故事實在是太特別了,曙藍、小書和史密遜太太幾個人物,都各自充滿了故事和懸念。故事的開始,是曙藍看到那個二手車的廣告:“寶馬,黑色,四輪驅(qū)動,1250公里?!边@對于一個只身帶著女兒在加拿大生活的三十九歲女人來說,太有吸引力了,尤其曙藍又不像在國內(nèi)的丈夫元林那樣有很強的邏輯思維能力。曙藍是天生的文科思維,并把自己的基因完好無缺地遺傳給了女兒小書,在國內(nèi)時元林問小書什么是最快的交通工具,女兒回答是“思念”(注意,不是火箭、飛機、火車之類)……這對母女是妥妥的形象思維、感性思維。曙藍果然禁不住誘惑,帶著女兒小書去面試那輛幾乎全新的二手車了——史密遜太太是廣告發(fā)布者,她的要求便是,通得過她的面試,便可以500加元開走那輛幾乎全新的寶馬X5……正當面試快結(jié)束時,曙藍突然宣布自己不想要那輛車了,并帶著小書匆匆離去。
小說在描寫了史密遜太太目睹她們離去的種種心理活動后,敘述人似乎開始講述起了另一個故事序列——史密遜太太的故事。原來她正在和丈夫提姆打離婚官司,而她是提姆的發(fā)妻?!鞍l(fā)妻知根知底,男人在發(fā)妻面前即使是穿著燕尾服也是赤身裸體?!笨梢娺@離婚對于她來說,有多么痛了。她的律師顯然比丈夫的律師更聰明——注意到了提姆要求這座房子“完好無缺”地交給他。她便利用這一漏洞,打算把屋里所有的裝飾物全部賤賣,這等于把丈夫的記憶零打碎敲地賣給一大群素不相識的人……女人對男人,愛到最深處,或許就是——恨。她決定不僅索取他的記憶,還要索取他的安寧,她甚至無限傷懷地回憶了四十一年前與他的相識相愛,然后決定開車去提姆那里,當著他的面開槍自殺……一切都在緊張地進行著,密不透風,讓人喘不過氣來。而當夜的暴雨導致了停電,她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那是僅僅八歲的小書獨自在家,極端恐懼中,不能給正在考試的媽媽打電話,便按了重撥鍵——找到了史密遜太太。許是懷著對自己出走的女兒的那份愛,她改變了原來的計劃——去給小女孩小書做臨時的大樹和保護傘,讓哭泣的小女孩安睡在自己的臂彎里……
暴雨后,停電的深夜,心急如焚跌跌撞撞趕到家便暈倒在過道的曙藍,跟史密遜太太回憶了她和元林的故事,就在曙藍在史密遜太太家看車的那天,她突然說不要車了,是因為她恰好接到了丈夫自殺身亡的消息……史密遜太太也給曙藍講述了自己怎樣把父親的祖業(yè)交給了丈夫:“這個愚蠢的女人,在應該自己掙錢的時候,扔了自己的面包,在丈夫的廚房里討面包吃。”小秘書則上了丈夫的床,即將成為新的史密遜太太。兩個不幸的女人交換了彼此的不幸故事。海倫(史密遜太太)離開時拉開手提包碰到了那把勃朗寧袖珍版手槍,“她這才猛然想起了今晚出門前的那個計劃”。小書的求助,似乎是意外,卻成功地取消了海倫的自殺計劃,挽救了海倫。
原本,我們的心該放下來了。小說的最后一段敘事,也是最為現(xiàn)實的生活故事,卻揭示了一個驚人的秘密。曙藍帶著小書在心理學醫(yī)生大廳里,等著叫號,偶遇一個女子,陸續(xù)從她的嘴里、她先生提姆的嘴里,知道海倫(史密遜太太)抑郁癥而死已經(jīng)快四年了。曙藍在一陣不知道孰生孰死的慌亂之后,臨別時分,給了史密遜先生一張名片,名片上是自己公司的名字“SFW”——這是兩個月前海倫給曙藍公司起的名字,意思是“Saving First Wives(拯救發(fā)妻)”。
世界上最偉大的長篇小說,也可以用短短一段話來概括情節(jié)大意。但是小說的藝術性和文學性,卻是永遠都無法通過概括所能表達出來的。所以,千萬不要因為我上面拙笨的陳述,就小覷張翎這個中篇小說的敘事藝術及其所達致的深度。這個小說在敘事上,幾乎是一種極限挑戰(zhàn)——這是一個在區(qū)區(qū)中篇的體量里,將生死界限模糊,直到故事終了,才讓你恍然頓悟卻依然有些眩暈分不太清生與死、虛與實的故事。前文已述,閱讀小說過程中,雖然完全沒有料到這是一個模糊了生死界限的小說敘事,但讀小說過程中確乎似有一種很特別的、不同尋常的感覺。比如,曙藍和小書在史密遜太太家面試想得到那輛車時,曙藍問史密遜太太是否見過很多亞洲孩子?敘述人這樣寫道:
“從前,我在一家公立學校教書?!笔访苓d太太剎住話題,搖了搖頭,仿佛在晃去一頭的塵土,“那是前—世的事了?!?/p>
等到讀完小說,便會體會出此處“前一世”的寓意。又比如,曙藍和小書從史密遜太太家離開后,敘述人這樣寫道:
她們推開門,沿著那條引著她們進來的車道,走到了外邊。正午的太陽氣勢正兇,將潮潤的濃綠曬成干枯的褐黃,蝴蝶在半凋零的日本繡球樹叢里飛進飛出,翅膀幾乎和背景混成一色?!瓋扇斯粗种缸叩搅藰涫a底下——那里是另外一個季節(jié)。(省略號為筆者所加)
曙藍回過頭來,突然發(fā)現(xiàn)史密遜太太的房子不見了。就在她們沿著草地的邊緣往街面走的時候,她們的身后起了一場大霧——就和早晨她們來時一樣的霧。霧氣像一團厚薄不勻的棉花,在稀薄之處扯出一些洞眼。從洞眼望進去,隱隱可以看到房頂?shù)募饨?,可是很快就有厚的霧氣追上來,補上了前面的洞,房子最終無影無蹤地消失在霧氣之后。
這些敘述,其實都是藏蘊密鑰的“小說之眼”。中國古典小說常常設置“小說之眼”,就是那些在情節(jié)中常常能夠前后呼應、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甚至是對小說結(jié)構起到關聯(lián)作用的一些“物件”,有著特殊意義或者象征意蘊的信物,及其他一些東西。而像上文所引這樣一些敘述性文字,恰恰就是張翎藏蘊在小說敘述當中的、能夠幫助最后揭開這如何是一個模糊了生死界限小說敘事的密鑰,是《拯救發(fā)妻》所自具的“小說之眼”。
那些打動人心的細節(jié)化敘述
張翎,在每一個故事序列和敘事片段里,都填塞進了太多能打動我們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如果不是散落在時時處處的這些打動人心的細節(jié)化敘述,單去靠技巧性的手法設置什么“模糊了生死界限”的小說敘事,會讓整個小說凌空虛蹈,敘事也會變得可疑而失去可信度。
曙藍帶小書去史密遜太太家面試前的路上,母女倆會陶醉于吹蒲公英而耽誤了時間。八歲的小女孩對于蒲公英的興趣,也是我們童年時對于蒲公英的興趣。從小書身上,我們等于是重溫了童年記憶和童趣。“小書又找到了一朵蒲公英,舉著一朵白絨在草地上奔跑?!卑藲q啊,八歲是一個什么樣的年紀呢?
“剛剛碰觸到了世界的表”,“還不認識世界的里”。八歲的女孩還不知道從錢包到飯碗是一條千山萬水的窄路,八歲的女孩還不懂得世上有難處,“八歲的女孩可以心無旁騖地為一朵蒲公英快活得死去活來。”張翎這樣寫小書怎樣吹蒲公英:“吹出去的白絨絨在微風里懶怠地飄著,飄了一小會兒才慢慢地落到草上。大部分的白絨會躺在草面上……(注:省略號為筆者所加)或者等待著被另外一陣風刮到另外一個不可知的去處。只有少數(shù)的幾絲,會在草株之間的狹小縫隙中鉆進來,落入泥里,等到明年再長出一株綠葉,開出另外一朵黃花,結(jié)成另外一頭白絨?!边@段文字帶著我們重溫了童年和童年的記憶。
在史密遜太太家,小書會與那只叫“流氓”的貓咪有著相見恨晚的廝熟?!柏埖奈舶透吒叩芈柫⒅?,隨著腳步一顛一顫?!必埵沁@樣來走近小書的?!柏垖λ劦降臍馕陡杏X滿意,它用臉和頸脖表示著它的親昵,在小書的褲腿上來來回回地蹭著,留下幾絲橘黃色的毛?!彪S后就跳到了專為它盤腿而坐的小書的腿上,窩在小書的腿彎里,酣然大睡……
史密遜太太會在暴雨停電夜照顧小書時,重溫與女兒的感情。她溫柔的內(nèi)心令她應允了小書請求她陪自己一起睡的請求。小書對并不熟悉的她,是不敢太造次的。想靠近她,卻是試試探探,終于在她的友善和接納當中,將頭枕在了她的胳膊上而熟睡:
過了一會兒女孩開始挪動,窸窸窣窣。女孩不是在翻身,而是在朝她慢慢地靠近。女孩有些忐忑,身子緊繃著,猶疑不決,試試探探,后來把頭枕在了她的胳膊上。女孩頭發(fā)上的潮氣穿過史密遜太太亞麻襯衫上的纖維毛孔,滲入她的肌膚,她隱隱感受到女孩臉上細細的絨毛。女孩漸漸地放松下來,最終放上了身體的全部重量。史密遜太太知道她剛剛漿洗過的衣服,將會留下慘不忍睹的皺褶和汗跡,而她的手臂,很快就會麻木,可是她一動不動。
而心急如焚、考完試急于趕回家的曙藍,好艱難才攔到車,跌跌撞撞地奔走著,“每當她的膝蓋彎軟下去的時候,她的腿骨總能在最后一刻將她扶直。那天她感覺她的腿成了她的腦子,霸道卻冷靜地指揮著其余的身體”……當靠近家門時,一個擔心女兒、奔走了半夜急趕回家的弱小女子,將自己的力氣全部用盡。敘述人這樣敘述:“她的身子慢了下來,心臟卻還沒有?!苯K于能趕到自家門前時:“她覺得心臟猝然間膨脹了起來,像一團發(fā)得太過的面,厚厚黏黏地要從她的身上找到一個出口。她感覺隱隱地疼痛,但說不清楚是哪里,似乎是喉嚨,似乎是心口,又似乎是鼻孔。她的手顫抖得厲害,怎么也捏不穩(wěn)鑰匙。”用盡力氣的她,還沒來得及喚一聲小書,就頭重腳輕跌倒在過道上……這些生活中的細節(jié)和真實的心理感受,我們何其熟悉……
張翎在她的創(chuàng)作談中曾談到自己是怎樣打破了常規(guī)、常識和通常小說的邏輯,而選擇了一條不尋常的路——她說她在腦子里設想了一兩條路,但走著走著,她就厭倦了,不想再走下去。她說:“我感覺這些路都被別的腳印踩過,太平實,太保險,無非是為了達成某種心理安慰,滿足某種內(nèi)心期待。可是,我為什么不可以選擇一條遠離期待的路呢?”她說《拯救發(fā)妻》寫到一小半的時候,她的想法變了,她說她只關心描述,不再關心目的。她對我們一直期待小說存在著某種內(nèi)在邏輯(比如婚變故事和發(fā)妻故事的通常走向,甚至可以寫成復仇故事、勵志故事,這些都是小說通常具有的內(nèi)在邏輯)置疑。張翎開始思索一些近乎文藝理論層面的問題,什么是邏輯?邏輯建立在我們的常識之上,而常識又來自于我們的經(jīng)驗……但如果能夠承認世上果真存在著一些很多人都無法感知的東西,她覺得就可以空前地顛覆我們已知的經(jīng)驗、邏輯和常識等。于是,張翎說:“我不再想用我的常識感知和經(jīng)驗來寫這部小說。我打算抽去邏輯,模糊一些依靠經(jīng)驗和認知建立的界限?!彼噲D在模糊空間里重新塑造她的故事,把原本不在一個維度上的東西攤平在一個平面里,不同人物和故事、元素的自由穿越。于是,就有了《拯救發(fā)妻》的最后版本。恰如張翎自言“視角無罪,沒對沒錯”,便有了《拯救發(fā)妻》這樣一個模糊了生死界限的小說敘事。
這個小說,從各個方面,觸摸著人心,將人性無限伸展。但最為觸動人的,還是海倫(史密遜太太)對丈夫提姆的感情、曙藍與元林之間的感情,“那些看的見的,和看不見的……愛,或者永失…我……愛”。在這個世上,男女之間的感情,哪有那么多的丟棄和決絕?人在這個世界上,不知道有多么弱小,無論男女。當你失去了,才會覺得:哦,那些看的見的,和看不見的……愛,或者永失…我……愛。
更多的言有盡而意無窮,只有讀了張翎這個小說,你才能體會到其中的妙處,和它能揪扯著你內(nèi)心的那些地方……這個小說,真的是寫到了極限,視角、敘事的極限。讀它,心會有一點點碎掉的感覺。
看到小說結(jié)尾的落款所標記的時間時,我在想:庚子年這場罕見的疫情,給人以生與死的震撼,以致將人震撼得失了方向……這個小說看似與疫情無關,但卻最好最深地傳遞了我們對生與死、對愛與失去的愛——的理解。痛痛痛。
2020年5月15日18點10分完稿于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