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毛措
摘要:以摩訶衍那為代表的漢傳“頓悟派”和以蓮花戒為代表的印度佛教“漸悟派”曾在贊普赤松德贊時期同時登上吐蕃宗教舞臺,但因二者教義、修習方式間的差異,于公元八世紀末引發(fā)了一場為期三年的佛教內部爭論,史稱“吐蕃僧諍”,漢地禪宗失利且退出吐蕃境內。本文擬從爭論的背景、起因、過程、結果及禪宗未被吐蕃統(tǒng)治者選擇的原因進一步說明當時漢地禪宗與印度佛教間的關系。
關鍵詞:吐蕃僧諍;摩訶衍那;蓮花戒;禪宗;印度佛教
一、“吐蕃僧諍”的歷史背景及起因
關于佛教傳入吐蕃時期問題的認識,學界意見不一。藏文史料中普遍認為吐蕃第28代贊普拉脫脫日年贊時期的“天降佛物”是佛教最早傳入吐蕃的標志事件。佛教是在松贊干布時期已開始正式傳入吐蕃,但由于遭到吐蕃本土傳統(tǒng)宗教苯教和反佛大臣的極力反對以及不斷的軍事擴張,在其以后兩代芒松芒贊和都松芒布杰時期,直到吐蕃第三十八代贊普赤松德贊時期,都未能在吐蕃社會得到最終的確立與發(fā)展。赤松德贊執(zhí)政初期,雖想引進佛教并確立為吐蕃的宗教信仰,但由于贊普年幼,大權掌握在反佛大臣瑪尚仲巴杰手中,由于仲巴杰本人信仰苯教,故在赤松德贊執(zhí)政初期開展禁佛運動,鼓勵苯教徒在民間開展活動。相較于吐蕃上古時代各類不同的原始信仰各自為政,互不統(tǒng)屬的一個局面,此時佛教與苯教間的關系以由和平共處轉向水火不容。隨著年齡的增長赤松德贊對瑪尚仲巴杰等貴族專權的不滿,762年在信佛大臣塞囊和桂氏等大臣的協(xié)助下商議復興佛教,以此與舊貴族勢力相抗衡,鞏固王室的政治權利。很快贊普從瑪尚仲巴杰手中奪回權利,邀請寂護大師來蕃宣講十善法、十二因緣、十八界等佛教的基本教義。此時,吐蕃境內出現(xiàn)了雷擊拉薩紅山宮、洪水沖跨旁塘宮、瘟疫和饑荒等災害。苯教勢力大力宣揚說這些災害都是因為寂護在吐蕃傳法所致,鑒于此,“為了保護吐蕃諸屬民之信念,堪布希瓦措又重返泥婆羅”。走之前寂護說“身為烏仗那王子而出家者,此人名為比丘貝瑪桑浦瓦,此世界上能力最高之咒師,應加以迎請,他能熟練地將吐蕃妖魔降服。”在抜·塞囊等人的勸諫下,贊普又派遣他去尼泊爾迎請蓮花生大師,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反佛事件稍有緩和。
寂護圓寂后,漢地禪宗開始在吐蕃興盛,據(jù)《抜協(xié)》記載,漢人禪師摩訶衍那到達吐蕃后,將南北禪宗的思想糅合在一起,形成自己的思想“慧能之學說要在頓悟見性,一念悟時,眾生是佛,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禪宗這個與天竺佛教教義大相徑庭的宗派在吐蕃本土得到了大多數(shù)信徒的青睞,他們主動放棄天竺佛教寂護的法門,轉向禪宗的學習。上至王子、皇后、大臣,下至僧眾、百姓都跟隨摩訶衍那學習佛法。漢地禪宗的發(fā)展使天竺佛教黯然失色,以至吐蕃當時規(guī)模最大的寺院桑耶寺無人供養(yǎng),僅少數(shù)人堅持學習。摩訶衍那的影響日益增大,藏人紛紛皈依由此引發(fā)印度法系僧人的不滿,《布頓佛教史》記載:“于是漢地和尚摩訶衍的門徒們的勢力大了起來……當時西藏人大都喜學和尚之宗”絕大部分僧人轉而學習漢地禪宗,這從根本上動搖了印度佛系僧人在吐蕃的地位。
二、“吐蕃僧諍”的過程及結果
《頓悟大乘正理決·敘》記載,當時來自印度的佛教派系僧人巴·白央等以漢地禪宗和印度佛教觀點不一致為由上奏赤松德贊贊普說摩訶衍那所修之禪宗不是佛教,要求贊普禁止禪宗在吐蕃的傳播,贊普遂稱贊“漸門派”,于是引起了漢地禪宗修行者的不滿,并進行了以自我殘害的方式進行集體抗議。贊普遂在桑耶寺舉行了一場漸門派和頓門派之間的辯論,宣布敗者要給勝者獻上花環(huán)并離開吐蕃。
辯論起初,按照摩訶衍那意愿其先開始發(fā)問,摩訶衍那認為人做善行和不做善行都沒有任何差別,因為做了善行會進入“三善趣”的境界而不做善行則墜入“三惡趣”。指出成佛的途徑即:對于任何事情都做到不思不觀,既不做善業(yè)也不做惡念,這樣才能超脫各類煩惱,突然進入成佛的境界。摩訶衍那還提出:佛性因根器不同而有頓漸之分。天資愚鈍的人,要想成佛就要刻苦修行,掃清心中的欲望。對于那些根器高的人來說,無需念經修習,也不必供養(yǎng)布施,只要對與任何事情都做到無思無想的心境,將自身從外界的欲望當中解脫出來,依靠轉念間的方式來獲得大徹大悟的解脫。《頓悟大乘正理決》中對摩訶衍那主張排除各種思考的思想,與《抜協(xié)》中摩訶衍那發(fā)問內容的記載與所記載內容一致,都強調了“無思無觀,頓然成佛”的頓門派理論主張。
蓮花戒則認為頓門之說是不可能的,并且在回答對摩訶衍那的問題過程中也提出了自己的主張。他認為如果對于任何事情都做到無思無關失去意識的狀態(tài),那么等同于失去了妙觀察智,而拋棄了妙觀察智就沒有辦法認識一切法無自性也就不能通達空性。當一個人說自己不想一切法,不進行任何意識思維活動時,這本身就是一種思維活動。如果說僅憑“無憶念,無思索”就能頓悟達到成佛的境地,那么那些昏迷、醉酒沒有直覺能力的人也能輕松修得佛果,這在某種程度上違背了大乘佛教的精神。蓮花戒的“漸悟”思想在《五部遺教》和《修習次第》中均有記載,主張止觀二諦雙修,證悟性空。蓮花戒反對摩訶衍那“離得妄想習氣便可顯現(xiàn)佛性,從而成佛”的頓悟說。
關于“吐蕃僧諍”結果,所有的藏文歷史文獻的記載,幾乎都認為:摩訶衍那為首的頓門派敗北給蓮花戒獻上花環(huán)并離開吐蕃。與摩訶衍那同處一個時期的王錫所著《頓悟大乘正理決》記載:“婆羅門等隨言理屈,約義詞窮……戊年(公元794年)正月十五日,大宣詔命曰摩訶衍那所開禪義究暢經文,無一差錯,從今以復,任道俗依法修習”,認為在這場頓漸之爭中,兩方進行了長時間的筆戰(zhàn),最終“漸悟派”失利,摩訶衍那大獲全勝。在此我們不對八世紀末發(fā)生的“吐蕃僧諍”歷史事件本身進行反復的爭論,而且從西藏佛教后來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來看,漢地禪宗退出了藏區(qū),天竺佛教流傳于吐蕃境內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三、禪宗退出吐蕃的原因
“吐蕃僧諍”后,漢地禪宗逐步退出了吐蕃的核心地區(qū),重新回到敦煌和唐蕃邊境地區(qū),將大量的漢傳禪宗佛教文獻翻譯成為藏文,說明漢地禪宗退出藏地后曾在敦煌藏人一帶盛行一時。
關于摩訶衍那在辯論中失敗,漢地禪宗退出吐蕃的原因主要在于,首先,禪宗不能迎合贊普赤松德贊“興佛抑苯”的需求。赤松德贊為了政治的需要,擺脫舊貴族掌權的局面,想到將佛教作為一個統(tǒng)一人們思想意識的紐帶,以對抗尊崇本教的舊貴族勢力。此時,以寂護、蓮花生、蓮花戒為代表的印度佛教則在吐蕃本地,根據(jù)實際情況有針對性的降服苯教的諸惡鬼神并將其作為佛教的護法神,大量修建佛教寺院,組織譯經運動。而漢地禪宗教義自傳入吐蕃以來,沒有迎合赤松德贊在政治上的需求,故很難得到吐蕃王室的支持。其次,佛教作為一種外來宗教想要在吐蕃境內生根發(fā)芽,需要同本地的傳統(tǒng)文化相融合。苯教作為西藏地區(qū)古老的原生形宗教,早已滲透進吐蕃人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若想立佛教為宗則需將其中的異質文化部分與當時在人民之中勢力極為強大的苯教相結合才能成功。來自印度的密宗在傳播佛教過程當中,蓮花生大師巧妙地講當時吐蕃社會存在的問題歸于苯教巫師,此后運用其高超的法術將阻擋佛教在吐蕃傳播的苯教勢力打敗,與此同時保留了流行于吐蕃地區(qū)原始的苯教神祗和各類儀式,蓮花生大師以佛教的名義打敗了苯教,使印度佛教蒙上了一層吐蕃的色彩,這不但得到了苯教徒的認同,同時也使當?shù)氐钠矫癜傩崭菀捉邮?。印度佛教在吐蕃境內吸收苯教及本土的傳統(tǒng)文化,無疑是其在吐蕃得以生存和發(fā)展的重要因素。最后,摩訶衍那所傳漢地禪宗主張頓悟成佛,不學習佛教的基本理論也不進行佛教修習,只要坐地并對任何事物都“無思無念”便能消除成佛路上的欲望,修成佛果。這樣的佛教修行方式及教義體系,對于當時吐蕃社會和統(tǒng)治階層的需求都沒有任何價值。而印度佛教具有較強的思辨性,于吐蕃王室的統(tǒng)治階層來說,具有較強的可操控性,舊貴族勢力掌權的局面有所轉變,有助于鞏固統(tǒng)治;于吐蕃民眾來說,印度佛教結合苯教的教義理論為人民的心靈提供了安慰創(chuàng)造了一個安身立命之地,同時可滿足不同層次的需求,滿足了統(tǒng)治階層的需求也應和了被統(tǒng)治階級的基本生活需求,故禪宗因其過于簡單的教義體系沒能作為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為當時赤松德贊的統(tǒng)治階級服務。
四、結語
雖然以摩訶衍那為代表的“頓悟派”在于桑耶寺舉辦的為期三年的“吐蕃僧諍”中以失敗告終,但漢傳禪宗作為藏傳佛教的主要源頭之一,無疑在唐蕃佛教交流史上發(fā)揮了其不可替代的作用。摩訶衍那應贊普之詔,于吐蕃大力宣傳漢傳禪宗,其“頓悟成佛”的修習方式與印度佛教繁瑣而艱辛漫長的修習大相徑庭并得到了吐蕃大量僧人及貴族的肯定,也得到了贊普赤松德贊的大力支持與認可,使?jié)h地佛教在吐蕃的傳播達到了鼎盛時期。三年的“頓漸之爭”也使?jié)h傳禪宗在吐蕃地區(qū)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摩訶衍那攜禪宗退出吐蕃境內后,贊普也時常詔摩訶衍那回蕃探討佛教相關問題,796年摩訶衍那退居敦煌傳播禪宗教義,豐富了敦煌佛教的形式,這得到敦煌吐蕃統(tǒng)治者的歡迎并授其“吐蕃大德”的稱號,這說明摩訶衍那在敦煌積累了大量的群眾基礎,后期形成并發(fā)展出一支藏族禪宗派系對藏傳佛教也產生了影響。
佛教作為文化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在與其他宗教文化類型的交流過程中:首先,佛教作為一種外來宗教傳入中國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產生了接觸;其次,佛教在中國經歷了一個本土化的過程,同時也對佛教內部思想義理、信仰形態(tài)等方面逐步進行了調整,本文所述“吐蕃僧諍”事件即可證明這一點,不論是佛教外部與其他宗教的碰撞,還是佛教內部如“頓漸之爭”的事件,都表現(xiàn)出這類文化碰撞不僅是佛教不斷適應中國社會的過程,同時也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對佛教的吸收過程。最后,社會發(fā)展的走向是對兩種文化進行篩選的主要因素,“吐蕃僧諍”后社會選擇的結果就是佛教“漸悟派”更適合當時西藏佛教發(fā)展的大背景。我們在對“吐蕃僧諍”固有認識的相關歷史事件做分析的同時,也應對《抜協(xié)》《頓悟大乘正理決》等文本的作者所處年代的社會背景及思想進行考察,解讀文獻背后想要表達的內容,以此來揭露“吐蕃僧諍”這一事件的歷史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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