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
從“反右”到“文革”時期知識分子受難的故事,不僅成為當代文學的重要敘述模式,而且成就了一大批作家,比如,從維熙、張賢亮、王蒙、尤鳳偉、李洱、劉慶等,那么,新世紀近20年之后,作家田中禾類似題材長篇小說《模糊》,其意義何在?這種對歷史的執(zhí)著,那種激蕩豐沛的歷史重寫的激情,到底源自何處?又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效的?小說之中,“模糊”不僅是指張書銘懶散的性格和處事風格,更是“歷史無法言說的曖昧”的代名詞。然而,小說之外,我們又多了一層對小說意義層面的思考,那就是這種歷史的重返和重寫,在當下新世紀20年的語境之中,又意味著什么。創(chuàng)傷,在這里成了“模糊”的隱喻,也是一個“永遠重返”、但永遠也無法真正在場的真相之謎。
相對于建國神話系列史詩性長篇小說,對革命記憶的抒情頌歌,不斷革命激進象征的“革命樣板戲”,傷痕文學的文學史意義,也許是以突如其來的斷裂揭示歷史發(fā)展的轉折點,但也許它更在于以一個“模糊”的共識,結束激進革命幻象,走向以現(xiàn)代化,繼而是現(xiàn)代性民族國家敘事的另一重“鏡城”之中。因此,傷痕既屬于中國當代文學,也屬于中國當代歷史。20世紀80年代傷痕文學敘事凸顯的是崇高的苦難感與走向現(xiàn)代化的希望感。傷痕文學,連同反思文學,都成為國家文學新形式——改革文學的邏輯準備。正是改革文學撫平了傷痕,結束了反思,使得國家邁向更光明的未來。類似《血色黃昏》《晚霞消失的時候》《將軍,你不能這樣做》這類過于批判激進,或陰暗感傷的小說或詩歌,則被排斥在“傷痕”表現(xiàn)的主流范圍之內。中國當代文學,也在文學場域對自身形式獨特文體意識的追求中,進行語言轉向,走入先鋒性與國際性視野的表述語境。而“革命歷史”問題,則成為一種被超越的文學遺產,被文壇所遺忘與遮蔽。
前幾年《南方文壇》《文藝爭鳴》等雜志開設專欄,探討傷痕文學和文學史多維復雜關系。一種看法認為傷痕文學是十七年文學某種慣性延續(xù),比如,李陀認為“它基本還是工農兵文學的繼續(xù)和發(fā)展,作為文學潮流,它并沒有提出新的原則、規(guī)范和框架,因此,傷痕文學基本上是一種舊文學”[1]。程光煒也認為:“傷痕文學是直接從十七年文學中派生出來的。它的核心概念、思維方式甚至表現(xiàn)形式,與前者都有這樣那樣的內在聯(lián)系。”[2]另一個看法是,存在不同形態(tài)的傷痕文學,一種是主流和官方的傷痕文學,如《班主任》《傷痕》等,另一種是“異端意義”傷痕文學,形成對主流傷痕的質疑,甚至溢出新時期敘事規(guī)則,“文革傷痕”變成廣義“革命傷痕”,如禮平的《晚霞消失的時候》、劉心武的《醒來吧,弟弟》、劉克的《飛天》、遇羅錦的《一個冬天的童話》等。甚至有論者認為,即使主流化傷痕文學,如《天云山傳奇》,敘事者也以知識分子受難者形象的“不在場”,建構另一種敘述“異質”傷痕的話語范型[3]。這些對“新時期文學起源”的反思,都反映了學界對當代文學意識形態(tài)化線性邏輯的質疑。
“傷痕”并沒有被撫平,而是以“歷史幽靈”方式,在不經意處不斷地閃回,不斷地以“反復”姿態(tài),強制性地從記憶空間回到現(xiàn)實生活。這也是中國現(xiàn)代性歷史發(fā)育、革命歷史的“創(chuàng)傷”的某種隱喻。某種程度上講,歷史的反復,與以斷裂為表征的歷史線性發(fā)展、歷史連續(xù)性并存,成為第三種歷史時間形態(tài)。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談到“歷史的亡靈”:“當人們好像剛好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圍的事物并創(chuàng)造前所未聞的事物時,恰好在這種革命危機時代,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請出亡靈來為他們效勞,借用它們的名字、戰(zhàn)斗口號和衣服,以便穿著這種久受崇敬的服裝,用這種借來的語言,演出世界歷史的新的一幕?!盵4]。在馬克思看來,這些盛裝返場的歷史亡靈,暴露反動者虛弱本質,形成對真正歷史進步的糾纏,也反映了黑格爾“理性詭計”。在鮑德里亞等后現(xiàn)代哲學家那里,歷史則被看作反向永恒:“歷史的終結,意識形態(tài)的終結,沒有一樣真正發(fā)生過,最糟的恰是什么東西都不會終結,一切都會滯后,所有這些東西都會不斷慢慢地、無聊地、反復地展開,好像是指甲和頭發(fā),即使人死了也會繼續(xù)生長?!盵5]在鮑德里亞看來,歷史是歷史死亡后殘余衍生。在柄谷行人而言,他則試圖以“結構性反復”為理性認知,探討重塑歷史主體的可能性[6]。
因此,中國當代文學史“傷痕”問題,不僅是一個針對“革命”的反思性話題,更是一個后發(fā)國家現(xiàn)代性發(fā)育過程,現(xiàn)代性歷史造成的人性傷痕問題。中國人民大學楊慶祥先生還將之延續(xù)到當下,提出“新傷痕”問題,即改革開放之后,現(xiàn)代性歷史的野蠻發(fā)展,是否存在“傷痕”,及其如何展現(xiàn)的問題。對于創(chuàng)傷,心理學上有一種EXPOSURE THERAPT(暴露性療法),就是在一個安全的療治設置中,讓患者面對令人害怕的刺激,直至焦慮降低。習慣化——當同一個刺激被反復地呈現(xiàn),機體對該刺激的反應性降低——是焦慮降低的最簡單和直接的方法[7]。傷痕文學,就是在不斷的傷痕暴露與創(chuàng)傷傾訴中,尋求解脫、升華與超越的文學。小說《模糊》中,“傷痕”具體所指一個非常重要的歷史主題,就是“背叛”。小說中的“章明/張書銘”不斷被別人“背叛”。比如,他被友誼背叛,同學關山出賣了他。他又不斷被愛情背叛。上海女孩傾心于他,被告密后,女孩被迫跳渠自殺。新婚妻子李梅被上級老耿勾引,他又被發(fā)配到了勞改隊。第二任妻子小六,受不了艱苦生活,與工地的工人勾搭成奸。第三任妻子倒是稱心,卻被他的兒子強拉回去。他被單位的女同事監(jiān)視,被工友折磨。那個單純的、充滿理想主義的知識青年,最后精神異常,不知所蹤。這其實是一個我們熟知的歷史創(chuàng)傷故事,然而,對于“背叛”主題的抽象總結,與中國歷史發(fā)展“悖反性”相映襯,更加凸顯了作家的深度歷史思考。小說之中,沒有真正無辜之人,這與傷痕文學自認為正確的歷史人道主義形成對照,即使是受害者張書銘,小說也絲毫沒有回避他的淺薄虛榮,意志薄弱,放縱欲望,生存能力差,容易隨波逐流,缺乏自我塑造和反抗精神等弱點。他的善良,有一種“愚蠢的單純”成分,這恰對“理想主義新人教育”形成了諷刺。
同時,作家既巧妙再現(xiàn)當時環(huán)境之下,人們內心的黑暗與猙獰,又將之與現(xiàn)實相聯(lián)系,“背叛”引出的,也是另一個現(xiàn)實主題,就是“真相”。小說聯(lián)系著一個個謎題,卻無法真正找到真相。不僅無名書稿的作者無法確定,且張書銘的最終去向也無法確定?!澳:辈粌H是張書銘懶散性格的寫照,嚴酷社會關系下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寫照,也是歷史深處“真相”無法探求的悲哀。因此,對背叛的“創(chuàng)傷”,與對真相的“尋找”,也就構成了一個被動、一個主動,一個負面、一個正面的兩種情緒的立體物?,F(xiàn)實語境之中,小路對于闖入者的“我”的警惕,對真相的不堪接受,更反思了對真相尋找的殘酷考驗。誰說“忘記過去就是背叛”?如果過去一直無法忘卻,總以“夢魘”方式,無數(shù)次進行歷史反復,宿命論結局將不可更改。這是一部把“真相”還給歷史的小說。它告訴我們,歷史總會存在謎團,不可能所有秘密,都因為時間的流逝,出現(xiàn)一個偶然性真相。被時間淹沒在歷史塵埃之中,將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無可奈何的命運。無論當時多么刻骨銘心,有多少愛恨情仇,終將追隨流水般逝去的時間,一去不返。我們對歷史的尊重,有時就是對“歷史之謎”的尊重。
“模糊”也指向了另一重含義,即是“對世界的和解”。這種和解針對創(chuàng)傷,也針對真相,更針對中國現(xiàn)代性歷史。這種和解之力,是推動小說敘事,理解小說主題的重要途徑。小說沒有譴責小六等女性對于張書銘的背叛,而是將之放置于歷史語境之下,再現(xiàn)整體歷史悲劇感。粗獷蠻荒又神秘浪漫的新疆邊地,也形成了這種反思的整體異時空氛圍。小六對張書銘的譴責,是她在極端年代產生的恐慌心理從而進行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而從小說蕩漾開來,這種和解之力,又是對于“啟蒙”與“革命”的某種和解的嘗試。作者借用敘事者“我”的眼光,做出對當年歷史之中諸多人等的寬容與原諒。這種和解之力,也是對歷史本身的原諒和體貼,對未來中國社會發(fā)展的一種多元化傾向的建構。當然,這種努力,在王蒙“季節(jié)系列”小說之中就有了。然而,王蒙的小說“少共情結”很深,歷史的殘酷反而沒有顯現(xiàn)出應有的歷史理性反思。而小說《模糊》,沒有因為和解之力,而喪失掉批判力。
這部小說的深刻之處在于,“嵌套結構”和“纏繞式敘事”,恰又消解了“和解”的倫理激情和主觀意志,為之賦予了深深的人性懷疑和沉重的生命嘆息?!赌:反嬖谝粋€“嵌套”式結構,小說開端,即以一個外在的第一人稱限制性視角展開,介紹了一包書稿的來歷。這種“間離式”書寫方式并不罕見,書稿以虛構方式,講述了右派章明在新疆下放的悲慘生活。這篇小說的奇特之處在于,這種“嵌套”其實又是兩個故事“疊合式”的接龍,現(xiàn)實生活之中,“我”的二哥張書銘的故事,與無名作者的無名書稿,有很多“互文性”疊合,二者有印證,也有猜測、錯位和矛盾。而且,小說三分之二的地方,也就是無名書稿結束的故事處,我又續(xù)寫了“章明”(或張書銘)平反之后的生活,及其失蹤之迷。究竟誰是“梭梭草”?又是誰寫了“無名書稿”?張書銘最后的歸宿究竟在何處?“無名書稿”是虛構的,章明是虛構的,但是他又和作家筆下的另一個虛構人物——張書銘形成了內在糾纏。如果說,“張書銘”是小說以真實的口吻的虛構,那么,“章明”就是小說文本之內“第二文本”的虛構。這種多重虛構疊加,導致現(xiàn)實能指“模糊”的手法,無疑有著更大的“元小說”象征性解構的意味。這種懷疑和嘆息,甚至是與小路、梭梭草等青年的歷史記憶的傷痕,形成了更為冷峻的歷史理性批判。
小說《模糊》,對于“虛構與歷史”的處理方式,讓我們想起小說大師薩拉馬戈的《里卡多·雷耶斯離世那年》。里卡多是佩索阿的筆名之一,是小說的虛構人物,然而,薩拉馬戈虛構了這個虛構人物的生活,并與佩索阿本人、歐洲文化現(xiàn)實形成了多重隱喻關系。無論是章明,還是張書銘,抑或小說之中更大的虛構者,張書銘的弟弟“我”,也都與隱含作者、中國當下的文化現(xiàn)實,形成了多重的反思效果。它無疑在提醒我們,“歷史的反復”之中,存在的歷史和解的契機,也存在歷史深度反思的契機。而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對歷史建構的勇氣,與對歷史解構的清醒,這樣雙重的歷史意識之中。薩拉馬戈的《里卡多·雷耶斯離世那年》,讓虛構的里卡多寫了一首詩,開頭就寫道:“兩手空空地行走,所謂智慧就是一個人滿足于世界的幻景?!碧镏泻坦P下,這片幻景既是美麗蒼涼的新疆邊地,也是一片“模糊”的,拒絕清晰化的,也必將留給我們更深層次的思考。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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