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惠玲
郭長順賣出那些用篾扎制的紙人紙馬的時候,內(nèi)心里通常是喜悅的。自從他下崗之后,賣這些東西就成了他養(yǎng)家糊口的主要來源,賣得越多他的日子便會過得越好。當(dāng)然,他的內(nèi)心最初也有過矛盾與沖突。他既不希望看到死人,又希望自己能夠生意興隆。前一個希望讓他覺得自己的心還是很柔軟的,而后一個希望又讓他覺得自己不夠善良。他因此而苦惱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這樣去想問題。就在他糾結(jié)這個問題的時候,來買這些東西的人就上門了。當(dāng)然是個熟人。那個熟人的老爹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吃著吃著東西,頭突然一歪就再也沒有醒過來。壽終正寢,也算是一樁喜事。熟人高高興興地買了這些東西,郭長順也是高高興興地把這些東西送出門去。賣了幾次后,他便有了經(jīng)驗,他能夠從來人的臉上判斷去世的人究竟是年長還是年輕。年長的,他便沒有多少遺憾;如果是年輕的,他會合上雙掌默默地為逝者祈禱一番。紙人紙馬賣得多了,郭長順便忘了他最初的糾結(jié)。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變得麻木了,而是因為他慢慢接受了這生老病死的自然規(guī)律。他想,我只是一個凡人,我可沒有能力去改變這一切啊??伤麉s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去改變一下手藝。那些紙人紙馬在他一再改進(jìn)下,變得像是一件件的藝術(shù)品。他會時常望著這些東西油然生出一種滿意之情,這些像藝術(shù)品一樣的紙人紙馬一定會伴隨著逝者去往天堂吧。
可是,在那一年里,郭長順卻是兩次流著眼淚把這些紙人紙馬弄出門的。
第一次是在年初,為陳明高的兒子陳凱。陳凱那一年三十歲不到,在去往縣城的路途中被迎面而來的一輛大貨車幾乎碾壓成泥。陳明高來為兒子買紙人紙馬的時候,郭長順看到了他的滿頭白發(fā),心突然被揪了似的疼了起來,于是便沒有忍住,當(dāng)著人的面放聲痛哭。他覺得,沒有什么比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更悲傷的事情了。
第二次是在年尾,為自己的兒子郭歡。兒子毫無征兆地死在了臘月二十三,而這一天他剛好年滿二十七歲,是半夜死在單位的宿舍里。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在給郭長順打電話通知之前就請來了法醫(yī)。法醫(yī)對尸體做了鑒定,在他到達(dá)兒子的單位之后,給出了權(quán)威性的結(jié)論,死于心猝死。兒子是在鄰鎮(zhèn)的郵政局工作,國營單位,工作并沒有多少壓力。兒子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怕惹上麻煩,當(dāng)即把話題往兒子的愛好和身體上引,避重就輕地說,我看郭歡平時挺愛玩游戲的,作息沒啥規(guī)律,這件事情是不是與他平時愛熬夜有關(guān)?
郭長順沒說話,他知道單位的領(lǐng)導(dǎo)這樣說是想推脫責(zé)任。但他并沒有立即去反駁,因為這個領(lǐng)導(dǎo)說的都是實(shí)話。兒子的確很愛玩游戲,他放假回家的時候,常常手不離iPad。有幾次郭長順起夜的時候還看見兒子的屋子里亮著燈,便敲門催他睡。兒子說,這一局玩完了就睡的??墒堑诙?,他看見兒子呵欠連天,滿臉倦容。兒子睡了多長時間,他并不知道。也許兒子根本就沒睡。
郭長順在兒子的墳前燒紙人紙馬時,心又一次被揪了似的疼了起來。他借著火光的掩護(hù),偷偷地抹了幾把眼淚。他其實(shí)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就像他的老婆王茂蘭那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號啕大哭。但他卻不能夠。老婆有病,哭不得,一哭就會犯病。他如果哭起來,老婆就會更加傷心,哭得更厲害。兒子才走,老婆再有個什么閃失,還讓他怎么活?
大年三十那天,郭長順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那天一大早,漳河鎮(zhèn)街上的人們掛燈籠、貼春聯(lián),噼里啪啦地放鞭炮,人人都在歡天喜地地迎接新年。只有他家是冷冷清清的,因為要祭奠兒子,他們就沒有心思做與喜慶有關(guān)的一切。臨近中午,街上的鞭炮聲格外熱烈了,一陣接著一陣。王茂蘭突然覺得屋里少了什么東西,于是她便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里開始翻找,找來找去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她愣了半晌,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正被什么東西給咬掉了一塊,氣都喘不順了,心慌得不行,她哎呀哎呀地大叫了一聲,一頭栽倒在地上。
王茂蘭在醫(yī)院里一住就是一個月。這一個月里,郭長順沒有離開醫(yī)院半步。有一天,陳明高提著一籃子水果到醫(yī)院找他。見到他的時候,陳明高愣了一下,抬手使勁揉自己的眼睛,揉過之后又把臉湊近了瞅他。片刻之后,他像是見了鬼一樣地驚叫起來,哎呀,郭長順,你咋變成了這個樣子?我都快認(rèn)不出來你了。
郭長順這段時間沒有心思照鏡子,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變成了什么樣子。于是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子像麥茬一樣扎了他的手。他想象了一下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覺得自己一定比一個月前至少老了十歲。
陳明高同情地看著他,說,我知道,我知道,誰遇到這樣的事不死也得脫層皮。
郭長順看了陳明高一眼,問,你來這里看哪個?
陳明高說,我來看你呀。
郭長順突然很感動。陳明高和自己雖然隔得不算遠(yuǎn),他住在橫街,陳明高住在當(dāng)鋪后,但自己平時并沒和他有來往。郭長順怎么都想不到陳明高會到醫(yī)院里來看望自己。郭長順說,真是想不到,街坊鄰居你是第一個來看望我們的。
陳明高說,我們兩個現(xiàn)在是命運(yùn)相同的人,我應(yīng)當(dāng)來看你呀,只有我能知道你心里的悲痛,也只有我能給你寬慰。
郭長順這才想起來,陳明高和自己一樣,兒子都離世了。他突然悲從中來,一把抓住陳明高的胳膊,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郭長順說,我們上一輩子到底作了啥孽啊,老天要這樣懲罰我們?
陳明高靜靜地看著他,耐心地等他平靜下來,然后才說,這話我也在心里問過自己,上一輩子的事誰都管不了,這一輩子,我想來想去的,真想不出自己作過啥孽。我也替你想過了,你也沒做啥壞事。說來說去,都是我們的命不好。
郭長順說,既然我們沒做壞事,可為啥命不好呢?
陳明高低聲說,我也不曉得這是為啥。頓了一下,又說,不過我覺得我們都不應(yīng)該沉浸在悲傷里。我們的兒子一定不希望我們成天悲傷,你說是不是?
郭長順把陳明高的話仔細(xì)地想了想,覺得也蠻有道理的。于是便說,話雖是這樣說,可是,這個坎在我心里一時半會的過不去呀。
陳明高感同身受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知道我知道,但時間會沖淡一切的。
陳明高原本是來找郭長順訴苦的。他心里憋了很多的話,卻沒有地方說。他兒子剛死的時候,他的左鄰右舍和親戚朋友都很憐憫他,總會耐心地聽他說個沒完,及時地給予他安慰。他們說,陳明高你要堅強(qiáng)些,人死不能復(fù)生,活著的人要好好地活才對。但時間一長,親戚朋友和鄰居們都有些煩了,臉上就不給他好顏色看,還沒等他開口說第二句話,他們便會說,我還要去辦一件急事呢,有啥話下次再說吧。他們拔腳急走的樣子,就像是身上著了火。他知道他們這是借故在躲開他。他有時會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怨恨之情,心說,你們要是經(jīng)歷了我這樣的事,保不準(zhǔn)比我還要糟糕。后來,他再見到他們時便死命把牙齒咬緊,生怕一松開話就從嗓子眼里蹦出來。能繞道時便繞道走,盡量避免跟他們打照面。不過,那些親戚朋友們還會時不時地給他一些物質(zhì)上的幫助。但他不稀罕,心里說,我稀罕的是你們能夠聽我好好地說幾句話呀。他覺得自己的心里,就像堵著一只被吹大的氣球。那氣球在一天一天地膨脹,如果不及時地放一下氣,指不定哪一天就嘭的一下爆炸了。
郭長順的失子之痛,陳明高是深有體會的。他堅信只有自己知道郭長順此時最需要什么。他不會像他的那些親戚朋友們一樣,去阻撓郭長順發(fā)泄情緒。他在心里說,郭長順就算你肚子里有再多的苦水,我也樂意像口缸那樣把它接住。
他之所以來找郭長順,是因為他的團(tuán)年飯吃得很不愉快。他的老婆吃著吃著飯,突然就想到了死去的兒子,她吃不下去了,便擱了碗筷揩眼淚,哪知越揩越傷心,最后竟然從小聲飲泣變成了號啕大哭。他頓時也沒有胃口了,放下碗筷,眼巴巴地看著老婆,用懇求的語氣說,今天是過年,是合家歡樂的日子,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他老婆抬起頭來,用一雙淚眼瞪著他說,兒子都不在了,兒媳婦也回娘家去了,你還有心思過年?我們兩個人的年還能叫合家歡樂嗎?合家歡樂個屁呀。他老婆越說越激憤,開始扒拉陳年舊事。說那一年她的肚子都那么大了,他卻把她拉上了車,硬是把她拖到醫(yī)院里把肚子里的孩子給流產(chǎn)了。他老婆說著說著就跳了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大聲罵道,你陳明高就是個劊子手,殺人犯,幫兇。如果不是你,我現(xiàn)在至少還有一個孩子,我今天也可以像別人一樣合家歡樂。陳明高耷拉著頭,一邊搓手,一邊嘆氣,說,可是,我也是沒有辦法呀,誰叫我是廠里的小組長呢,我得帶頭執(zhí)行政策啊。他看見他老婆突然臉色煞白,渾身像篩糠一樣發(fā)抖,聲音卻依然帶著尖利,你一個狗屁小組長,以為是好大個官呀,你竟然殺死你的孩子。他生怕他老婆朝他撲過來,趕緊朝后退,縮著脖子小聲說,就算我不是廠里的小組長,我也應(yīng)該遵守當(dāng)時的政策呀。他老婆突然變得怒不可遏,高高地舉起一只碗,朝他砸了過來。幸虧他跑得快,那只碗在他腳后跟的那塊地板上摔成了無數(shù)的碎片。
可是,當(dāng)他來到醫(yī)院里看到郭長順的樣子后,突然就不忍心了。他覺得郭長順完全廢了,除了那雙轉(zhuǎn)動的眼珠子表明他還是個活物外,從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出一點(diǎn)兒生機(jī)來。而此時的王茂蘭完全就是個活死人了,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他想,他們兩口子真慘,比我慘了不知多少倍。他自己的悲傷已經(jīng)像結(jié)了痂的傷口,只有遇到天氣變化的時候,那疼痛才會隱隱發(fā)作?,F(xiàn)在,他最頭疼的問題是來自他的老婆。如果他的老婆不罵他,他完全可以輕松起來。而郭長順兩口子則不然,他們的悲傷是初來乍到的,如同新鮮的傷口那樣,正在往外滲著血水,止也止不住,讓人疼痛難忍,無法自持。剎那間,他的責(zé)任感油然而生,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不遺余力地把郭長順從悲傷中給拽出來。
王茂蘭出院以后,陳明高就成了郭長順家里的??汀K3煸谧爝叺囊痪湓捠?,郭長順,你不要怕,在你悲傷的日子里,我會陪你一起度過的。
郭長順開始并不怎么歡迎陳明高的到來,他覺得陳明高的絮叨就像是樹上的喜鵲那樣,嘰嘰喳喳的,讓他的耳朵根子很不清凈??墒锹?,他喜歡上了他。陳明高不僅熱心快腸,而且還善解人意。他安慰他,開導(dǎo)他,還會耐心地聽他講話……漸漸的,郭長順覺得陳明高的關(guān)懷有時比女人的關(guān)懷還要重要。女人的關(guān)懷是細(xì)膩的,有溫度的。而來自男人方面的關(guān)懷卻是那么地恰如其分,那么地有力量。他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力量,跟生活作斗爭的力量,跟苦悶與寂寞告別的力量。陳明高是真正理解他的人?,F(xiàn)在,他有些依賴陳明高了,覺得他就像是自己拖在身邊的一個影子。如果哪一天他來得晚了些,他便會有些失魂落魄,感到心中不安。他手里一邊扎著紙人紙馬,眼睛會時不時地往門外瞧上幾眼。焦急的時候,他還會停住手中的活兒,站起來,走到門外的街上去,朝遠(yuǎn)處瞅幾眼。直到陳明高的身影從街的那頭拐了過來,他才會重新回到屋里,繼續(xù)干他的營生。
陳明高一心想讓郭長順改行。他說一看見那些紙人紙馬,就會想起與死人有關(guān)的一切。這會讓他感到恐怖和不祥。堆滿篾架子的屋子,陰暗而狹長。那些篾架子已經(jīng)被郭長順扎成了各種各樣的形狀,只等糊上一層白紙,便會立即變成活靈活現(xiàn)的人和物來。陳明高只要一看到滿屋子都堆放著如同雪一樣白花花的東西,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擔(dān)憂。他指著這些東西有些氣急敗壞地對郭長順說,我都跟你說過很多遍了,讓你不要再成天扎這些東西,你怎么聽不進(jìn)去?你看你把它們放在自己家里,就像成天在家里設(shè)了靈堂一樣,陰氣太重,也不吉利,不如改行吧。
郭長順倒也并不生氣,他手里扎著篾架子,頭也不抬地說,扎這些東西,我都扎了好多年了,你讓我改行?我都五十多了,我能改行做啥子?
陳明高偏著脖子想了半天,也確實(shí)想不出郭長順除了扎這些紙人紙馬外,還能改行做什么,于是他氣餒了,說,那倒也是,不過,我還是覺得你不應(yīng)該再繼續(xù)扎下去。反正搞這對后人不好。
郭長順凄然一笑,說,你不要再有這樣的顧慮了,我們倆都不會再有后人了。
陳明高不滿地橫了郭長順一眼,說,你不要把話說絕了,我們倆都才五十過點(diǎn)的男人,又不是沒有生育能力了,怎么就不會再有后人呢?
郭長順絕望地說,我的老婆兩年前就絕經(jīng)了,你老婆比我老婆還大兩歲,難道還有生育能力?
陳明高很生氣,說,郭長順,你這人真沒意思,真不會聊天,一聊就把話給聊死了。我現(xiàn)在一點(diǎn)都不想跟你說話了。說罷他便站了起來,朝屋外走去。
王茂蘭正在屋外的廊檐下曬太陽,她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閃著銀光,如同她的皮膚一樣刺人眼睛。她恢復(fù)得不是很好,走路還要拄兩根拐杖,行動起來極不方便。陳明高走到廊檐下看到她的杯子里沒有水了,便返回來,目不斜視地從郭長順身邊走過,兀自到廚房里拎了一瓶開水給她的杯子倒?jié)M。又拿過她身邊的小凳子,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陳明高沒話找話,說,王茂蘭,你是應(yīng)該多曬太陽,你看你的臉多蒼白,身子看上去也虛得很,多曬太陽對你會有好處的。
王茂蘭是個很溫和很安靜的女人,她瞇著眼睛沖陳明高笑了笑,算是認(rèn)同了他的話。
陳明高看了王茂蘭一眼,突然就有些羨慕郭長順了。男人在屋里扎著篾架子,女人在屋外曬著太陽,屋里的電視還開著,聲音不大也不小,屋里屋外的人都聽得見,一點(diǎn)都不受干擾的樣子。這分明就是一派祥和與安寧的圖景。
可是他老婆天天在家吵鬧,要他賠她的兒子。說兒子不在了,以后自己連個養(yǎng)老送終的人都沒有了。陳明高就跟她講道理,說,你找我賠,我找誰賠呢?我還不是跟你一樣,指望著我們的兒子將來給我養(yǎng)老送終的?可現(xiàn)在,什么希望都沒有了。陳明高說完抱住自己的頭,蹲了下去。他老婆一邊哭,一邊罵她兒媳婦的肚子不爭氣,結(jié)婚兩年也沒給她生個孫子。罵完,她會憤怒地瞪著他,問,以后我老了,誰來給我養(yǎng)老送終?你說,指望誰?她的憤怒里還夾雜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悲痛欲絕,簡直令他不忍直視。他只好把失獨(dú)家庭補(bǔ)貼取了回來,放到他老婆面前,說,有錢我們照樣可以養(yǎng)老呀。他老婆把錢甩到他的臉上,罵,這錢是我們的兒子用命換的呀,這樣的錢你也用得安心?他問,那你到底想咋樣嘛?他老婆大聲說,我就想要個兒子,兒子能知冷知熱,兒子能端茶遞水。錢能嗎?他被刺激到了,一下子發(fā)了火,冷笑著問他老婆,你想要兒子?好呀,我現(xiàn)在還有生兒子的能力。可你呢,你現(xiàn)在還有生育能力嗎?他老婆就哇地一下哭了。
陳明高問王茂蘭,我老婆每天都會想我們的兒子,想得都快發(fā)瘋了。你不想你的兒子嗎?
王茂蘭正閉著眼睛在曬太陽。她時常覺得自己冷,只有在陽光下,她才會感到有一絲絲的溫暖。聽到陳明高的問話,她睜開眼睛,異常驚訝地看著他,說,怎么不想?可是我現(xiàn)在更多地是在想著郭長順,他很辛苦,我不能再有什么閃失,我要好好的,讓郭長順少受些罪。她的聲音仍是不大,細(xì)聲細(xì)氣的,像輕柔的風(fēng)一樣和煦,有著安撫人心的作用。
陳明高看著被陽光和溫暖裹挾的王茂蘭,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他想,我老婆要是有王茂蘭一半的好脾氣就好了,我就什么痛苦都沒有了。王茂蘭是個相處起來讓人覺得舒服的人??墒顷惷鞲邊s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xù)跟她聊下去了,他怕自己的心里會泛出嫉妒的酸水來。于是提了凳子回到了屋子里,放在郭長順的身邊。陳明高由衷地說,郭長順你真有福氣,娶了個賢惠的女人。
郭長順停了手里的活兒,抬頭看陳明高一眼,說,你的老婆還不是一樣賢惠么?
陳明高含糊地嗯了一聲。他的確不能否認(rèn)老婆的賢惠,老婆以前對他也是百依百順的,但自從兒子死后,她的性情開始大變,變得暴戾,刻薄,甚至有些瘋瘋癲癲,把家庭所遭遇的不幸全都?xì)w咎到他身上。他現(xiàn)在簡直不能單獨(dú)跟她相處了,只好躲到郭長順家里來??墒枪L順夫妻的樣子也讓他生氣。他們竟然置他的痛苦于不顧,在他面前大秀恩愛祥和。
陳明高說,郭長順,你們當(dāng)初怎么不生二胎?我不要二胎不是怕罰款,而是因為我有單位,并且還是單位的負(fù)責(zé)人,要帶頭執(zhí)行政策。而你呢,只是一個平民百姓,無官無職,你怕啥呢?
郭長順正安靜地往一個馬形的篾架子上糊白紙,頭也不抬地說,啥子都是命唄,我認(rèn)命。
陳明高剜了郭長順一眼,說,只有你這樣平庸的人才會認(rèn)命。頓了頓,他又鄭重其事地對他說,告訴你郭長順,我陳明高是不會認(rèn)命的。
郭長順驚訝地抬起了頭,問,你的意思是,你還想生二胎?
陳明高看也沒看郭長順一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用一種很不屑的語氣說,生二胎又咋的?又不是不可能。
郭長順認(rèn)真地看了陳明高一眼,說,你看上去還不老,我相信你完全可以生二胎。
陳明高頓時高興起來,說,我看上去是不是比你小很多?我臉上的皺紋都沒你深。說著他把兩只胳膊掄了起來,讓郭長順看他胳膊上的兩坨腱子肉,你看,多結(jié)實(shí),不比年輕人差好多。不過,郭長順,你也不要自卑,雖然你看上去比我老,但在生育方面,你也完全沒有問題,你也可以生二胎的。
郭長順說,可是這個二胎要跟別的女人才能生,難道你要跟別的女人生二胎?陳明高,我勸你不要搞這樣的事啊,我擔(dān)心你老婆把你的脖子給擰斷。
陳明高說,我老婆就一門心思想要個兒子。郭長順,你告訴我,怎樣才能達(dá)到她的心意呢?
郭長順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說,我要是有主意,我就把自己的問題先給解決了。
陳明高撇著嘴角輕慢地說,你以為我問你,就是要向你尋找答案嗎?錯。依你的腦子,我諒你也說不出個好點(diǎn)子來。
陳明高成竹在胸的樣子讓郭長順很是好奇。他很想問問他究竟有什么高招可以解決眼下棘手的現(xiàn)實(shí)問題。但陳明高沒有給他機(jī)會,他撂下那句話就背著雙手走遠(yuǎn)了。
王茂蘭在廊檐下把兩個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陳明高的話讓她對自己的地位有了隱隱的擔(dān)憂,她產(chǎn)生了危機(jī)感。以前,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他們一家三口,就是一個無比堅固的三角形?,F(xiàn)在,兒子沒了,三角形就不存在了,他們夫妻就成了兩根可憐的棍子,既可以相互支撐,也可以相互平行。最后是個什么結(jié)果,這完全要取決于對方的意志。郭長順老實(shí)敦厚,雖然下了崗,但他能夠自謀職業(yè),養(yǎng)活一兩個人根本不成問題。而她呢,沒有任何收入,人如今也不是花了,被疾病纏繞,失水而多皺,憔悴而虛胖。跟了誰,她就是誰的包袱和負(fù)擔(dān)。她無法想象,如果郭長順聽從了陳明高的教唆離開自己,她的生活該如何進(jìn)行下去。想到這些,她的心里頓時有了寒意。她在陽光下閉著眼睛偷偷哭了百十回。
那天,郭長順去做法事,直到很晚才回來。王茂蘭一個人坐在后院的空地里仰望星空。這塊空地不大,還種了一畦菜,四周都是墻壁,從空地往上看,能看到一方四角的天空。夜色濃重了,蛐蛐的叫聲也歡快起來,這種單調(diào)的娓娓細(xì)吟卻越發(fā)地放大了后院的寂靜。無邊無際的夜色是容易讓人內(nèi)心感到脆弱和無助的??墒瞧芷婀郑趺m的心里卻反而在突然之間就生長出了一種勇氣,那就是,她要大膽地放開自己的手,還郭長順一個幸福美滿的晚年生活。所以,當(dāng)郭長順進(jìn)門的時候,她就搶先一步進(jìn)了屋,搖搖晃晃地給他端來一盆洗腳水。她要營造一種溫情,好讓自己說出那種話的時候不至于顯得那么凄涼和悲傷。
郭長順在慌忙之中被身上背著的東西絆倒了,但他翻身爬了起來,一把就接過了王茂蘭手里的盆子,聲音里充滿了一種關(guān)切的埋怨,你說你呀,病都還沒好端啥洗腳水?讓你好好養(yǎng)著,你咋就不聽呢。
王茂蘭在心里又哭了一回。她想,這樣好的男人她就更沒有理由去霸占他了。她倔強(qiáng)地幫郭長順脫掉襪子,又倔強(qiáng)地把他的雙腳浸到盆子的熱水里,一下一下用力捏他的雙腳。郭長順不好意思地掙扎著說,哎呀哎呀,你讓我自己洗。
王茂蘭緊緊地抓著郭長順的腳趾,一邊捏一邊問,舒服不舒服?
郭長順怕癢似的笑著,呵呵,舒服,可你這樣子讓我承受不起咧,我不習(xí)慣叫別人給我洗腳。
王茂蘭說,我不是別人,我是你老婆。說完這句話之后,她突然意識到在不久的將來,她可能不再擁有這個身份了,心里驀地傷感起來。她咬緊牙關(guān),努力不讓這種糟糕的情緒蔓延下去。她的聲音也變得輕快起來,郭長順,我們離婚吧。
郭長順吃驚地朝王茂蘭瞪大眼睛,又拿手去摸她的額頭,不燒啊,好好的你怎么說胡話?
王茂蘭的臉自作主張地紅了,她喘著粗氣說,我沒跟你開玩笑,我說真的。
郭長順看著王茂蘭,王茂蘭也看著郭長順。郭長順突然咧嘴一笑,問,你外面有人啦?
王茂蘭憋不住,撲嗤一下就笑了。結(jié)婚二三十年了,她這是頭一次見識郭長順的幽默。她一直以為他是一個呆板木訥的男人,沒想到他幽默起來還是蠻可愛的。不過,她只短促地笑了一聲,馬上切入到嚴(yán)肅的正題。她說,要有人也是你先有人。我不能生育了,可你還有生育能力。你應(yīng)該去跟別的女人生個孩子。
郭長順還是呵呵地笑著,說,那你說說看,有哪個女人愿意跟我生孩子?
王茂蘭急了似的,說,你去找呀。
郭長順看出了女人的認(rèn)真,便收斂了臉上的笑意,說,我現(xiàn)在是又老又丑又沒錢,也就在你眼里我還算個寶,在別的女人眼里我是一文錢都不值,就算我有生育能力,可誰會愿意跟我生孩子呢?
郭長順說著說著,心里就被一種憂傷充塞了。和別的女人生孩子,他不是沒想過。陳明高那天的話具有很強(qiáng)的蠱惑人心的力量,它讓他心不由己。于是后來,他偷偷用微信搖一搖功能找了一個女人。聊熟后,他跟那女人說,自己很想生個孩子。女人連續(xù)問了他三個問題,結(jié)果把他的美夢弄成了一地的碎片。女人問,你很有錢嗎?你很有權(quán)嗎?你很年輕嗎?如果這三樣你有一樣,我都可以給你生孩子。他說,我一樣都沒有。女人一點(diǎn)都沒拐彎抹角,很直接地說,那我勸你做夢都不要往那上面想,男人說這話是要有資本的。女人的話如同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讓他在疼痛之后立即清醒了過來。
郭長順對自己有了一個很清醒的認(rèn)識之后,便不再去做美夢了,他變得很實(shí)際起來,果斷地將那個女人從微信名錄里刪掉了。除了有時去給需要的人做做法事外,他依舊每天扎著他的紙人紙馬。但從現(xiàn)在起,他的每一天里又增加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要密切關(guān)注陳明高的最新動態(tài)。打死他都不相信陳明高可以找到愿意跟他生孩子的女人。他不服氣地想,陳明高你就在我面前吹大話吧,吹牛反正也不交稅。
偏偏很邪門,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陳明高都不再到郭長順家來了,而他在漳河鎮(zhèn)街也再看不到陳明高的影子了。他多次去當(dāng)鋪后街,看到陳明高的家門一直都是緊閉的。他敲門,屋內(nèi)沒有任何動靜,門像一個沉默的啞巴,把死一樣的寂靜擋在里面。他向左鄰右舍打聽陳明高兩口子的去向,都搖頭說不知道。郭長順很失落,他在一個下雨的夜晚,突然開始想念陳明高。
很快又進(jìn)入臘月了,街上偶爾有爆竹的聲音會冷不丁地從某個地方響起,人也突然多了起來。有一天下午,郭長順正在屋里扎篾架子,聽見外面有人叫他,他放下手里的活跑出去,一看是陳明高。郭長順心里十分驚喜,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說,你到底還是回來了,這段時間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陳明高臉上的憂戚倒是淡了不少,但整個人看上去卻憔悴不堪,臉上的皺紋也分外明顯。他抽出自己的手,說,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嗎,早晚我都會再生一個孩子的,你看,我播下的種子已經(jīng)開始發(fā)芽了。
郭長順這才注意到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女人。這女人中等身材,三十多歲的樣子,算不上漂亮,可也算不上太丑。穿一件醬紫色的羽絨服,衣擺撐開,遮住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郭長順正在詫異時,陳明高一把將女人拽上前來,說,郭長順,你看看,這就是你的新嫂子。
郭長順極不情愿地對著女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趁機(jī)又仔細(xì)看了女人一眼。這一看,才看出了些許異樣。這女人沖他笑,一直笑,笑個不停。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陳明高原來找了這樣一個女人。
陳明高說,她是我在尋妻路上遇見的,發(fā)了病倒在地上,差點(diǎn)死了,是我把她送到醫(yī)院的。出院后,她就跟了我。
郭長順心里突然生出一絲酸楚,說,莫走了,晚上一起到家里吃個飯。
喝酒的時候,陳明高開始講自己的家事。他老婆在菜花遍地金黃的時節(jié)突然離家出走了。他開始并沒太在意,他和他老婆那時正處在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中。這種狀態(tài)是他們爭吵多次之后,各自變得較為冷靜克制的一種狀態(tài)。不再出現(xiàn)爭吵,一直是他希望的理想狀態(tài)。他實(shí)在是太疲倦了,再也吵不動了。那天天黑回家時,他沒有看見老婆,便打了她手機(jī)。手機(jī)是關(guān)機(jī)狀態(tài)。他便覺得她是在生他的氣,故意讓他找不到她。他想,一個已經(jīng)年過五十的女人,況且也不是多好看的女人,不就像是進(jìn)了保險箱一樣安全嗎?可是到了第二天傍晚,老婆還沒回來。他這才發(fā)了慌,挨個給親戚朋友打電話。他們都說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一夜沒睡,抱著電話,一遍遍地打給她。她的電話一直關(guān)機(jī)。他又給她發(fā)微信,發(fā)了一條又一條,也不見回復(fù)。如坐針氈地捱到天亮,他便出門了,踏上了尋找她的漫漫征程。
為了找老婆,他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就在他快要灰心喪氣的時候,終于收到了她的來信。她說她過得很好。她還給他發(fā)來了一組她生活的照片。
陳明高講到這里,突然用雙手捂住了臉。我以為她是被我鎖進(jìn)了保險箱的,沒想到,卻是她把我給甩了啊。他抬起頭來,用手抹眼淚和鼻涕,結(jié)果把他的臉越弄越臟。
后來,他要了她的地址,風(fēng)塵仆仆地趕了過去。他看到的正如她描繪的一樣,過得很好。她和那個跟她年歲差不多的男人看上去真像是天生的一對。那個男人是個光棍,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伤麄兊哪鹾涂磳Ψ降难凵瘢秃孟袼麄冊谝黄鹨呀?jīng)生活了大半輩子似的。他們還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八九歲的樣子,長著一副兔唇,不過智力正常。他老婆對他說,對不起,陳明高,我真是不能跟你過日子了,一想起被你殺死的那個孩子,我就要發(fā)瘋。從今往后,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dú)木橋。她說完,拿出離婚協(xié)議書。他二話沒說,就在上面簽了字。臨走時,他偷偷將兒子的賠償金存折放在了桌子上??墒菦]走多遠(yuǎn),她就追了上來,將存折硬塞進(jìn)他的懷里。他不要,將存折又推給她,說,你還是拿著吧,你們撫養(yǎng)那個孩子需要錢。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哭著說,這錢是我兒子用命換來的啊,我怎么能用?他說,你再糾結(jié)下去就是跟自己過不去呀,你想啊,你就是不用這筆錢,兒子的命也換不回來了呀。她看了他好半天,突然就將臉捂住了,嚶嚶地哭了一陣。良久,她才平靜下來,說,這筆錢我只能要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是你的?;厝ズ?,你再找個女人給你生孩子吧,生個孩子,年年過年的時候,你們也是合家歡樂。
現(xiàn)在好了,一個家變成了兩個家,我和我老婆以后都可以合家歡樂了。陳明高說完就沖著郭長順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郭長順默默地遞了一張紙巾給陳明高,坐下來時,手突然有了濕潤和溫暖的感覺。他知道,那是他新養(yǎng)的狗舔了他一下。他用充滿愛意的聲音叫道,歡歡。那狗吐著舌頭朝他搖尾巴。他給狗取了一個和兒子一模一樣的名字。他想,以后年年過年,我也可以合家歡樂了。
選自《漢水》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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