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
女兒常常對我灌迷湯,我文章寫好了,念給她聽,她總是再三贊嘆:
“媽!你寫得真好!你真的好棒哦!”
聽完還不算,甚至再把稿子拿過去,自己再看一遍,一副愛不釋手模樣,使我的虛榮心得到最大的滿足。不像她哥哥,只要我寫完一篇文章,欠起身,他一定慌慌張張?zhí)幼?,邊逃邊說:
“我不想聽,千萬別念給我聽,也別教我看,我受不了!”
偶爾買了新衣,在鏡子前顧影自憐,女兒總在一旁全程參與,并不厭其煩地給我打氣:
“這件衣服真好看,以后你不穿了,不要送別人,就送給我好嗎?”
“哇!媽!你的身材真不錯哪!我們同學(xué)的媽媽,很多都胖得變形了喲!”
而她的哥哥可就大不相同了。非但贊美的話絕不肯出口,還在一旁潑冷水:
“媽!你別信妹妹的甜言蜜語,你要真信了,就是自甘墮落?!?/p>
“妹,你真會諂媚!也不怕閃到舌頭!”
他形容妹妹對媽媽是“死忠”,他說:
“還不只是‘愚忠’,根本是‘死忠’,九死而無悔的那一種?!?/p>
然而,不管是否是死忠,女兒甜蜜的言語的確讓人頗為受用。
我的抽屜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卡片,上面寫著:
“我好驕傲有一個好媽媽?!?/p>
“今天雖然不是什么節(jié)日,但在我心中,每天都是母親節(jié),雖然只是一張小小的卡片,卻代表我無限的謝意?!?/p>
“……”
家里的白板上,不時地會出現(xiàn)一些道謝或道歉的話,甚至一些示愛的文字。有時,在學(xué)校上了一天課,筋疲力竭地回家,看到女兒上學(xué)前在白板上留了這樣的話:
“親愛的爸媽:您們辛苦了!我愛您們!女兒敬上。”
霎時間,疲累全消,覺得人生并不全然毫無意義。
那年,父親過世已有一段時日,母親心情抑郁,寡言少語。為了解除她的寂寞,我們接她北上和我們同住。母親一向手腳伶俐,在那一段時日里,她總是搶著幫我做飯,我當(dāng)時除教書外,還得去上博士班的課程,有了母親的幫忙,的確讓我少操了不少的心,不論是工作上或精神上都受益良多。
一日,我在理工學(xué)院教完早上四節(jié)的課,又趕著下午兩點去東吳當(dāng)學(xué)生。在驅(qū)車回家的途中,我想到這些日子來,每次急慌慌踏進(jìn)家門,母親總會及時端出熱騰騰的新鮮飯菜,相較于以往的潦草的微波餐,有母親在的日子,實在是太幸福了。而我盡管早就有這樣的感覺,為什么從來未曾向母親表達(dá)內(nèi)心的感受呢?我不是常常因為女兒的甜言蜜語而覺得精神百倍嗎?難道我的母親就不想聽她女兒的感謝嗎?我是不是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女兒,勇敢地向母親“示愛”呢?
車程蠻長的,我有足夠的時間來培養(yǎng)勇氣。在我的生命歷程中,從來沒有向長輩示愛的記錄,開始說這樣的話的確需要時間來培養(yǎng)。我決定一進(jìn)門就啟齒,然而,當(dāng)房門一打開,母親綻開笑靨,朝我說:
“回來啦!吃飯啰……”
我突然一陣害羞,因之錯失了最好的時機(jī)。我教書十余年,演講無數(shù)次,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次這般艱難。我覺得有些懊惱,決定再接再勵,我安慰自己:
“沒關(guān)系,第一次總是最難的,跨過了這一關(guān),以后就簡單了。”
吃飯時,我一直在伺機(jī)行動,以至于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幾次答非所問,母親奇怪地問我:
“你今天是怎么了?為什么奇奇怪怪?”
我開始佩服女兒了,怎么她能把感情表達(dá)得如此自然,一點也不疙瘩,而我卻這般費力!
飯吃完了,我還是沒說,心里好著急,再不把握機(jī)會,這句話恐怕就只好永遠(yuǎn)藏在心里了。碗一放,我低頭看著碗,勇敢地說:
“媽!我覺得自己好幸福!四十幾歲的人,中午還有媽媽做了熱騰騰的飯菜等我回來吃?!?/p>
我頭都不敢抬地很快地說完這話,也不敢去看母親的表情,便急急地奔進(jìn)書房里,取了下午要帶的書,倉促奪門而去,心情比當(dāng)年參加大專聯(lián)考還緊張。
那天傍晚從學(xué)校回來,母親已在廚房忙著,我悄悄打開門進(jìn)屋時,發(fā)現(xiàn)自從父親過世后就不曾再開口唱歌的母親,居然又恢復(fù)了以前的習(xí)慣,在廚房里邊打點著菜,邊唱著歌。
(秋水長天摘自《廖玉蕙人生情感散文》/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