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這地方枕峨眉、瓦屋,岷江“穿城三里三,繞城九里九”,水旱從人,沃野千里?!耙蚨朊忌綖槊病保菫槊忌?。
北宋,三蘇祠旁邊的紗縠行只是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引車賣漿者擺起龍門陣來,知道這是青神曾官至大理寺丞的程文應的女兒程夫人開的紡織作坊。提到她的丈夫蘇洵,眾人皆搖頭嘆氣,這人整日游蕩不學,用四川話說叫天天“打爛仗”。
夏日里的三蘇祠
牙尖的人問,怎么說也是中央干部的女兒,嫁給游手好閑之輩,苦煞這孩子了。百事通立即接上話茬子,人家祖上可有一個唐朝宰相蘇味道,何況眉山文風正盛,說不定家族又要出貴人咯。
故事的濫觴被山水文脈孕育了幾個世紀,終于,紗縠行巷那一聲嬰啼,激蕩起關于愛、生活、悲憫和理想的浪潮,塵埃落定,一處難以超越的民族文化高地,巋然于眼前。
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公元1037年1月8日),這個叫蘇軾的男孩誕生了。生在儒釋道文化異常強盛的時代,蘇軾是信命的。
后來他讀透了同為摩羯座的韓愈,不禁有了“好朋友,手牽手”的感慨和無奈:“我和退之(韓愈,字退之)‘平生多得謗譽,真的是同病相憐啊。”這只是自嘲的說法,所謂的“時運不濟”后面,是獨立、自信和豁達的生命體驗,蘇軾浪漫和堅韌的性格和命運,鐫刻著從小閱過的人、遇過的事、悟過的景。
“夢歸縠行宅,遍歷蔬園中?!崩僳E一生,蘇軾魂牽夢繞的,始終是故土。那時的紗縠行,猶如一處生機勃勃的鄉(xiāng)村野墅。讀書的亭院,叫“南軒”,堂前草木葳蕤,竹林環(huán)繞。又一年春江水暖,小池來了活水,菜園有了新綠,修竹抽了嫩芽,野鳥增了新卵,幾歲的蘇軾帶著弟弟蘇轍嬉戲其間,攀上高樹遙望眉山的風景。綠樹蔥蘢,溪流交織,峨眉山巔在清澈的晴天清晰可見,仙風道骨的傳說仿佛近在咫尺。
環(huán)保主義者程夫人不許蘇家人捕取鳥雀,更不能殺生。蘇軾兩兄弟就這樣變成了聽話的觀鳥者,有時彎下腰,便可以從林葉的縫隙中窺到雛鳥,偶爾投食、擼鳥,不亦樂乎。野而不蠻的教育,在他們體內(nèi)播下了仁慈悲憫之種,也讓兩兄弟的學識瘋長。
紗縠行的另一邊,車水馬龍的熱鬧集市承載著眉山自古以來的重商重文傳統(tǒng),小吃店與印書局、字畫裝裱坊、琴行收腹而立,兄弟倆騎著木馬撒歡而過,卻也擔心父親的呵斥。聰明伶俐的兒子似乎給了蘇老泉(蘇洵,自號老泉)一悶棍,當初燒掉教科書的憤青開始發(fā)奮讀書,并嚴格要求兩個兒子。
蘇軾的初戀地喚魚池如今仍是熱門打卡地,山水草木間隱藏著一代文豪的浪漫故事
六十多歲,蘇軾被貶到遙遠的海南島,對童年被父親支配的恐懼記憶猶新,也會做高考快交卷才發(fā)現(xiàn)沒寫作文的噩夢。晚上,他夢到自己在紗縠行玩得昏天黑地,心里一驚,想到父親布置的家庭作業(yè)還沒有做完——當天本應讀完《春秋》,因為貪玩才讀到桓公莊公部分,不及全書的三分之一。所以,一邊玩一邊預想著晚上挨訓的情形,好像被魚鉤鉤住的小魚欲罷不能。“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鉤魚”,這恐怕是描寫莘莘學子驚懼心理最牛的一句話。
一天,蘇洵正在南軒誦讀歐陽修的謝表,讓旁邊的蘇軾學著寫兩句。十歲出頭的蘇軾冥思片刻,揮毫寫下“匪伊垂之帶有余,非敢后也馬不進”的金句。春秋時期的魯國大夫孟之,即便功成名就也不喜夸耀自己。軍隊敗退時,他留在后方掩護全軍,快進城門時,他鞭打著馬說,不是我敢于殿后,是馬兒跑不快啊。
蘇軾這句話既蘊含了歷史典故,又有追求功名卻謙虛豁達的志向,一時讓老蘇激動得差點流淚,鼓勵兒子說,榮譽加身而淡泊名利,這句話就是我兒未來的寫照啊。
“吾八歲入小學,以道士張易簡為師。童子幾百人,師獨稱吾與陳太初者?!碧K軾后來在回憶錄中多次提及天慶觀,張老師嘔心瀝血寫教材的情景時常入夢。
張易簡是個道士,頗有學識,為人大度。一天,一名從京師回來的人,抄了一份皇家老師石介(朝廷國子監(jiān)直講)寫的《慶歷圣德詩》給張道士看。
這些詩歌大致歌頌大宋人才濟濟,點贊范仲淹、歐陽修等慶歷新政先行者。蘇軾在旁邊,伸著脖子問:“詩里寫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張道士不想讓孩子涉及敏感的政治斗爭,敷衍一句:“大人說話,小孩別摻和?!?/p>
早熟的蘇軾不懼老師威嚴,說:“如果他們是神我就不敢知道,既然他們是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可隱瞞的呢?”張道士見蘇同學年小志氣高,便俯身對他說:“這些人吶,都是大宋棟梁,人中豪杰?!碧K軾目光如炬,那又是一次家國情懷的精神胎動。
三蘇祠里荷蓮飄香,修珠林立,每一處景致都滲透著廉文化
班上一二名,總該有些恩怨情仇,天慶觀的優(yōu)秀學生陳太初讓蘇軾一生難忘。陳太初后來做了道士,蘇軾被貶黃州時,驚聞老同學離奇死亡。
陳太初突然絕食,餓得站立不穩(wěn),臉上卻掛著詭異而滿足的笑容,幾天后一命嗚呼。正值新春佳節(jié),遇到抬死人總覺得晦氣,抬工在路上瘋狂吐槽。尸體突然開口說:“放我下來,哥自己走。”便跌跌撞撞奔向荒野,倒在一坑中,仿佛羽化升天了。
蘇軾記錄的這起“喪尸事件”,關乎他的精神底色。是他命運坎坷時,尋求靈魂棲息地的探索過程中,對故友與道家文化的一次回頭。而陳太初的行為藝術(shù)也足以表達其執(zhí)念追求,他后來被道教VIP名錄《仙鑒》收錄,算是了了心愿。
有人考證,天慶觀也叫天慶宮,可能位于丹棱縣北龍鵠山。不過,這里離眉山城80多里,沒有校車往返,小小年紀的蘇軾、蘇轍奔波上學,不太現(xiàn)實。因而知名蘇學研究者孔凡禮認為,根據(jù)各地“方志”的記載推測,眉山的天慶觀應該在城內(nèi)。
三年后,蘇軾兄弟轉(zhuǎn)校到眉山城西的壽昌院。老師劉巨,專業(yè)教書匠,沒有張道士那一摞摞得道升天的浪漫而邪乎的故事,也無趣了一些。
壽昌院的學習生活枯燥,蘇軾在學校結(jié)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閑下來大家結(jié)伴游歷眉州的名川大山。
在今東坡區(qū)廣濟鄉(xiāng)境內(nèi)群山中,有六座山連續(xù)排列在一起,猶如遨游在大海上的六只鰲魚,古人把這幾座山稱為“連鰲山”。隋唐時期這里便是佛教圣地,棲云寺、丈六禪院香火旺盛,吸引了不少善男信女和讀書人。
蘇軾和小伙伴常到寧靜清幽的棲云寺讀書。一天,幾名學友來到山上開詩詞派對,有人說有詩無墨不過癮,要蘇軾露兩手,秀秀墨寶。可惜山上無紙無硯,蘇軾四處探尋一番后就地取材,石壁作紙、掃帚作筆,再將紅泥攪勻放在木盆里作為墨汁,在山石上揮灑,書成“連鰲山”三個楷書大字。如此豪放不羈的前衛(wèi)藝術(shù)表演,立即成為當?shù)氐慕袢疹^條被熱議。山上和尚與石匠也都崇尚文化,將三個大字鑿在山坡上。
明代學者曹學佺的《蜀中廣記》記載了這次成功的藝術(shù)表演,評價三字“大如屋宇,雄勁飛動”。據(jù)說,這是蘇軾最大的擘窠手筆。
“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掃雨余天?!鄙倌晏K軾詩文也秀過了,行為藝術(shù)也表演了,是時候出去闖闖了。蘇軾十七八歲時,蘇洵帶著他和弟弟前往雅州(今雅安),拜訪雅州太守雷簡夫。當時取道洪雅,過竹箐關,這里離瓦屋與峨眉都近,三爺子曾到山中云游一番。
雷簡夫?qū)θK相當欣賞,將之舉薦給了益州(即成都)太守張方平,最后由張方平將兩兄弟舉薦給文壇大佬歐陽修,那是后話。
實際上,要說蘇軾的“福地”,非青神莫屬。從雅州回來后,蘇軾到中巖書院求學。書院因中巖寺而得名,寺廟位于今青神縣東南9公里的瑞峰鎮(zhèn)中巖村,傍岷江東岸,分上、中、下三寺,統(tǒng)稱中巖寺。下寺臨江,與對面蒙河口上的瑞草橋相望,那邊便是蘇軾的外婆家和未來妻子王弗的老家。
王弗的老爹王方是鄉(xiāng)貢進士,也給蘇軾等人授課。當時班上流傳,王老師的女兒王弗閉月羞花、知書達理,不少學生欲一睹芳容。蘇軾于是就經(jīng)?!澳康膯渭儭钡氐酵趵蠋熂已a課。
大部分時間,神秘的王弗閉閨于繡花樓,偶爾推開小軒窗,梳妝一番,露出精致美麗的側(cè)顏。經(jīng)常去“補課”的蘇軾,更有機會目睹此景。
中巖下寺丹巖赤壁下,一灣如半輪明月的清水不肥不瘦,如少女清雅,水中錦鯉游弋,浪漫而詩意。王弗十六歲,到了出閣的年齡,王方想到一個別致的招婿方法——誰給這潭水起個女兒滿意的名字,誰就是我的女婿。那天,文士薈萃,“天下瑤池”“中巖瓊漿”……五花八門的名字題寫上來,沒有一個名字讓王弗滿意。
招親活動看似要黃,只見淡定的蘇軾不緊不慢地題寫下三個字——喚魚池。眾人皆呼妙哉。接著,他來到池邊,拍手三次,呼道“魚來”。三條錦鯉悠然游來,徘徊在蘇軾腳下。他揮揮手道“去吧”,魚兒潛入水中不見了。眾人更是稱奇。
這時,閨中等候的王弗傳丫鬟把自己起的名字拿到現(xiàn)場來。書卷徐徐展開,“喚魚池”一出,現(xiàn)場的氣氛達到了高潮……
在喚魚池邊,蘇軾與王弗早已進入戀愛流程。兩人不時到池邊約會,吃毛豆花生米喝點小酒不在話下,偶爾向池子里投喂引魚爭食。
雙方父母見兩情相悅,決定將這段姻緣坐實。兩家都算有頭有臉的士族之家,官宣要隆重,于是就策劃了內(nèi)定的“喚魚聯(lián)姻”聯(lián)歡活動。喚魚前,蘇軾做足了功課,天天到池邊拍三下,再投喂食餌,讓魚兒們養(yǎng)成了習慣。
盡管浪漫被消解,但這才是真實的愛情。他們的愛情愈久彌堅,王弗對蘇軾關懷備至?;楹?,蘇軾讀書時,王弗便陪伴左右,終日不去;蘇軾偶有遺忘,她便從旁提醒;蘇軾想討論文藝話題,她都略知一二。有了王弗的陪伴,蘇軾更加專心讀書,學業(yè)精進。
不得不說,蘇軾上輩子一定拯救過宇宙。程夫人和王弗這兩名女性,算得上封建歷史中的現(xiàn)象級女性。
嘉祐元年(1056年),蘇氏父子從眉山出發(fā),先到省會成都拜謁張方平,再出米倉山,進京趕考,兄弟二人雙雙高中進士。第二年,還未來得及享受鯉魚跳龍門的喜悅,老家眉山就傳來了噩耗:程夫人因病去世。
三蘇父子日夜兼程兩個月,回眉山丁憂,將程夫人安葬在今東坡區(qū)富牛鎮(zhèn)。那是大悲也不乏小歡喜的三年,蘇軾和王弗過著尋幽青山、讀書綠水的生活,他們回到青神岳父家,與叔伯表兄弟等游歷山水廟宇。無拘無束的鄉(xiāng)野生活也算是對喪母之痛的慰藉。也在這時,蘇軾迎來了長子蘇邁。
丁憂結(jié)束,蘇軾帶著妻子前往京城,等到制科考試后,被任為鳳翔簽判,二人又一起赴鳳翔。治平二年(1065年)五月,27歲的王弗因病去世,蘇軾悲痛欲絕。
那種痛徹底而綿長,十年后的一天晚上,在密州任知州的蘇軾一夢驚醒,淚掛眼角,他夢見了亡妻,寫下傳誦千古的《江城子》。
距王弗去世僅11個月,讓他又怕又愛的老爹也離他而去。蘇軾辭去官職,全身縞素護送父親和妻子的靈柩回鄉(xiāng)。他買船和弟弟自安徽走水路,然后再順長江逆流而上回到眉山。蘇洵與程夫人合葬一墓,王弗則葬在距蘇洵夫婦墓西北八步。丁憂期間,蘇軾在父母的墓旁蓋了座小廟,偶爾端坐其中,思緒神游,想起父母妻子的音容笑貌,不禁以淚洗面。服孝期滿后,兩兄弟北上劍門,返回汴梁(今河南開封市),從此再未回過故里。
后來的元祐元年(1086年),蘇軾知登州任五日即調(diào)回京師當翰林學士,恰逢好友賈訥要到眉州作官,他作詩相贈,說“老翁山下玉淵回,手植青松三萬栽”。蘇軾當然沒有精力和財力在墓園種植三萬棵松樹,用意是委托賈訥看顧父母與亡妻墳園和問候家鄉(xiāng)父老。“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睂μK軾而言,那是一個讓他刻骨銘心的地方。
有人統(tǒng)計,他詩詞中“夢”到眉州的人與物,就有352次。他沾染過的、夢憶過的一切,三蘇祠、紗縠行故居、天慶觀鄉(xiāng)校和老翁山墳塋……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演化為眉山的文化符號。
因為他,眉山開掛式地發(fā)展,國家領導、文化大咖、販夫走卒,如過江之鯽,紛紛成為眉山的“自來粉”。北宋以來,由于文化產(chǎn)業(yè)強盛,眉州地區(qū)到了“文籍山積”“傭販皆詩書”的地步。之后,一千多進士泉涌,以至清代文學家、丹棱人彭端淑不加掩飾對家鄉(xiāng)的熱愛,說:“兩宋時人文之盛,莫盛于蜀,蜀莫勝于眉……”
今天來到眉山的游人會發(fā)現(xiàn),城市的方方面面都被蘇軾承包了,蘇祠路、東坡湖公園、望蘇橋、東坡魚、東坡肉、東坡肘子……公園、飯店、茶館、旅店、學校、景區(qū)處處都有他的魅影。這里,是三蘇為人為文的根,人去城不空,眉州從來沒說過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