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暫居者漫記

      2020-11-06 07:34李曉君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筒子樓房子

      李曉君,本名李小軍,1972年6月生,現(xiàn)為江西省作協(xié)主席。199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散文集《時光鏡像》《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個南方鄉(xiāng)鎮(zhèn)的日常生活》《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等。

      在雨季

      在雨季,賢士花園像一條船,陷落在連綿的雨水中。記得蘇東坡寫過:“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边@里是亞熱帶濕潤季風(fēng)氣候,雨量充沛,屬于“夏炎冬寒”的典型城市。與東坡先生貶謫的湖北黃岡氣候差不多。雨季悶熱、潮濕的天氣給南方人帶來了煩惱。濕漉漉的地面、墻壁,擰得出水來的家具,雨后無盡生長的霉菌,深受其害的電器,以及永遠不得晾干的衣物,讓人不斷詛咒這天氣。賢士花園作為老城區(qū)舊建筑群,仿佛這樣一幅圖景的代言人,雨季給人帶來不便和煩惱的一切,它都有。對于一個局外人來說—一個電影觀眾,或小說讀者,南方的雨季可能是某種詩情畫意最集中的體現(xiàn),是南方世俗民情,特別是在一些小城市,生動而浪漫的布景。南方人精致的生活、鄰里之間的人情世故、友善溫暖的諸多細節(jié)和景致:小心翼翼地撐著傘在街巷行走、放學(xué)的孩子頑皮地踩水、蒼老的巷子窗欞上青蔥翠綠的植物、阿婆背著竹簍跨過拱橋、英俊的少年騎著自行車在雨中疾馳、咖啡館里一雙細嫩修長的手攪拌熱氣騰騰的飲品、鄰居遞過來一把香蔥茴香、魚兒在小溪里歡快暢游、二哈明亮烏黑的眼睛、樓上的鋼琴聲、招牌上烏亮的仿宋體字、校園圍墻外疾走的年輕夫婦、洶涌的城市內(nèi)河、煥然一新的柳樹、一個女作家筆下的文字—“南方那種與自然和群體關(guān)系密集的居住結(jié)構(gòu),讓生活十分便利,讓人保持對季節(jié)以及細節(jié)的興趣。那時他們做什么都是喜氣的,即便喝一碗綠豆湯,也會由衷地贊不絕口。對食物有著格外細膩熱誠的心意……”(安妮寶貝)—所有這一切,與居住在賢士花園里的居民所感受到的:由于潮濕,墻紙從墻上脫落下來,下水道驅(qū)之不散永遠難聞的氣味,電視機一經(jīng)打開朦朦朧朧淚眼婆娑的畫面,因積水而停留在單元門口心急如焚的上班族,在雨中滑倒的電動車—諸如此類,似乎隔著兩種畫風(fēng),不在地球的同一個區(qū)域。

      沒有誰比一個居住在賢士花園里的老太太對雨季更有發(fā)言權(quán)。雨,形成了她們性格中的一部分,影響了她們的口音、味覺,深入到她們的作息習(xí)慣和內(nèi)心世界。雨水加重了建筑物的重量,對于那些闊葉植物、香樟樹和竹類來說,同樣如此。在雨季,賢士花園的人說話的聲音都是“嗡嗡”的,舌頭仿佛在青苔上打滑。橡膠套鞋成為又憎又愛的對象。傘是使用頻率最高的詞—有人站在地鐵、學(xué)校、商場門口兜售雨傘(20元一把)。少女們開始憂愁頭發(fā)。人們從雨中鉆出來,來到商廈屋檐下,跺著腳,互相尷尬地一笑。這是適合吃米粉肉的季節(jié),某種綠色蒸制食品(青團)開始上市。沒有誰比大街上的清潔工更怨憤這季節(jié)—滿街香樟樹開始落葉子,推陳出新,不知不覺中樹冠已被刷了一層綠漆似的—翠綠得讓人不敢相信,黃黃綠綠的葉子落得滿地都是,它們粘在地上,在雨中、風(fēng)中,病毒似地到處擴散。大街上,沒有哪一刻,會比現(xiàn)在顯得更加混亂。潮濕的空氣又悶熱又寒冷,“二四八月亂穿衣”,收進衣柜的厚衣服又被翻出來,也有人穿著短袖,趿著拖鞋滿街亂跑,從人們的著裝上來看,分不清季節(jié)。主婦們對居室的被褥、床單憂心忡忡,伸手摸進被子,濕漉漉的。建筑物的樓頂上現(xiàn)在一片空蕩,只有滿是銹跡的、冰冷的鐵絲,像幾道蛛網(wǎng)無辜地暴露在雨水中。屋頂形成了許多水洼,雨水濺落下來,開花、消逝。有時,竟然會有陽光突然從雨中照射過來。雨水加重了事物的重量,延長著寂靜的時間,使人們內(nèi)心的遲疑持續(xù)擴展。雨水是書本的天敵,一個讀者站在青苑書店門口—手中新買的書被雨打濕,紙張黏連在一起,字跡浸泡在一片狹小的水的沼澤中—這是一本嶄新的讀物,這是最讓人心煩的一刻,被雨水浸泡過的紙張無法再回到它挺括、光潔的過去,這憂愁加重了內(nèi)心的疲倦,誠如印在書封上的文字—“超越一個人本身的疲倦,宇宙的疲倦,樹上耷拉的樹葉的疲倦,突然好像流動不暢的河流的疲倦,慢慢褪色的天空的疲倦”(彼得·漢德克《試論疲倦》)。

      一個城市小區(qū)在雨季似乎也獲得生長的力量。如同山上的竹筍,在暗中拔節(jié)生長。雨水滌蕩了身上的塵埃、污垢,使窗戶變得明亮,讓瀝青地面顯得更黝黑光亮,一個在雨水中“洗過澡”的小區(qū),像一個突然長結(jié)實了的男子,向你迎面走來—這也可能是你的一個幻覺,事實上沒有比在雨水中泡過的建筑更讓人覺得沉悶。雨水加速了它的衰老,在毀壞它的墻面,朽爛它的門板,讓霉菌在房間內(nèi)無處不在地生長。老人們拿出瓶瓶罐罐,擺滿了床頭、餐桌、茶幾,只要一進門,就能看到。這些藥丸躺在一個個玻璃瓶、塑料盒或白色長方形紙盒里,似乎在提醒她的兒女們,重視她加重的病情,為忽視對她的關(guān)心感到內(nèi)疚。一顆粉色藥丸摧毀了一個家庭的和諧,考驗著倫理和親情。無可爭辯的事實是,我的母親每到雨季肩膀和膝關(guān)節(jié)就隱隱發(fā)痛,風(fēng)濕和關(guān)節(jié)炎折磨著她的暮年。她躺在14樓某個居室床上,為不吵醒酣睡中的我們,疼痛難忍半夜她自己用手撐起微胖的身軀,給肩膀張貼藥膏。樓下的麻將桌早已支起來,雨季也摧毀了這項娛樂,使老人們變得更加無所事事。那些挺過嚴冬考驗的高齡者,攜帶身上的病灶和日漸衰竭的器官臥在床上,輕易不邁出家門。從早到晚,他們不知厭倦地聽著雨水“滴滴答答”地歌唱—那虛無的、隱形的歌唱家,從虛空處來,遁跡于虛空處。

      雨季使北門后面的玉帶河猛漲,像一根不堪重負的腸道在吞噬、排泄,那些從暗溝流出來的廢水,不可避免地加重了它的污濁。一些來歷不明的柳枝和水藻漂浮在上面。水的刻度不斷上漲,幾乎快要與路面齊平(洪水退后,新砌的花崗巖上留下深重的水漬)。賢士湖新種的菖蒲和其他葉片狹長植物,全部浸泡在水中,清淤泵和增氧機在勉力工作,羅茨鼓風(fēng)機將空氣壓到水里,幾條鯽魚浮在水邊的菖蒲叢,反射著微白的光,一動不動。悶熱潮濕的天氣,讓蚊子大面積繁殖,蛙鳴混合著雨聲,在夜晚進入人們的睡夢中,帶來初夏意味。雨水改變了人們的出行,使踏青的計劃被打亂。雨季,使一個租住于此的寫作者,仿佛看到遠在黃州的東坡先生,正苦于雨的煩惱,“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對一個剛剛寫下《赤壁賦》《后赤壁賦》以及《浪淘沙·大江東去》的豁達者來說,漫長的雨季也讓他寫下心灰意冷的詩句—在那詩中:被雨水污泥踐踏的海棠花、白發(fā)病體、濕冷的灶臺、烏鴉、墳?zāi)埂N種意象,顯示出一個灰暗、頹廢的形象。

      雨水將逝去的時間與當(dāng)下的時間連接起來,將不同的區(qū)域連成一片。甚至將小說里的時空,電影里的畫面,音樂里的形象,勾連起來。雨消弭了真實與虛幻、存在與消逝、此岸與彼岸的界限。在瑪麗·雷內(nèi)東筆下,雨季讓“極地那冰雪和黑夜的混沌之中拔地而起的”豪華旅館陷入了無邊的沼澤地……雨水影響了人們的生活,也催生出一些虛構(gòu)的故事。雨甚至直接催生了一位詩人—博爾赫斯,這位盲者,他的詩歌仿佛是為雨而生的,隨著雨落下,他突然看見“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xiàn)了/一朵叫玫瑰的花”。雨落在一個深夜閱讀者的頭頂。落在寧波、黃州、格里芬、巴黎、布宜諾斯艾利斯。漫長的雨季,讓人仿佛進入冬眠,也讓回憶終于以粗暴者的形象出現(xiàn)。

      我的房東們

      從我入住賢士花園算起,平均不到一年半時間,便有一次搬家經(jīng)歷。描述這些房東,并不是件困難的事情,他們有著各自的背景、性格、情趣,雖然我與他們的交往淺嘗輒止,遠談不上深入,但從一個自以為善于觀察人的角度來看,大致能夠?qū)λ麄冇兴盐?。頻繁地搬家,可以看出我性格中某種變動不居的偏好,一定程度上的完美主義、愛挑剔、理想主義乃至易幻想的特征—總覺得會找到更好的房子。回過頭來看,這四套房子其實總體上大同小異,在居住的便利性和缺陷上有著驚人的一致性。因此,我的搬家看起來像是瞎折騰,顯得有些徒勞和不切實際。

      搬家是很辛苦的事情,那些隨著時日增加的書籍、衣物、廚房用品等等,在每次搬家的時候,成為恨不得扔掉的累贅。在這期間,我們清理掉多少書籍,是不可計數(shù)的。當(dāng)我面對一堆堆并非“經(jīng)典”但也來自朋友的饋贈、若干場合偶然所得、一些會議活動的附贈品時,取舍往往是讓人痛苦的。我總覺得某本書會作為今后的工具或資料而用,但顯然,沒有足夠的空間擺放它。更重要的是,在搬家時不可避免的負累。我的太太,是個比我干脆和豁達的人。正是她幫助我痛下決心,將那么多的書清掃出我們的書柜,使之遭遇化為紙漿或擺上舊書市場貨柜的命運(如果是后者,我內(nèi)心的愧疚感會輕一些)。我的一大紙箱早期發(fā)表作品的樣刊,竟也在某次搬家的過程中丟失了。

      我的第一個房東,是一對中年夫婦。這是兩個高個子、相貌平整、很般配的人。兩人都姓鄭,而且名字最后都有一個華字,這是讓我驚訝的,乍看之下,以為這是一對兄妹。我在他們的房子里住得時間最久,大概有兩年多—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們是女兒初一下學(xué)期搬進這套房子,直到她初中畢業(yè)才離開。陰差陽錯,女兒錄取的高中,又在這片區(qū)域,我們又鬼使神差地搬回了賢士花園。基于與原房東良好的關(guān)系,彼此信任,我撥響了鄭女士的電話(在他們家庭關(guān)系中,她是主導(dǎo)者),遺憾的是,房子已經(jīng)租出去了。我們在女兒學(xué)校周圍找了一圈,臨近開學(xué)都一無所獲。有一天,我在單位接到太太電話,告訴我找到房子了,還是在賢士花園,讓我趕過去看下以便敲定下來。這當(dāng)然是后話。鄭氏夫婦,都在證券公司上班,屬于哪個階層不清楚,年紀比我和太太大三歲。從房子原有的裝修和格局來看,屬于經(jīng)濟上的寬裕階層,目前他們住在紅谷灘新區(qū)(是集資房還是商品房不得而知)。這套房子他們此前租過一個客人,我們是第二個租戶。顯然,他們對以前的租戶很不滿意,那是幾個南大一附院的實習(xí)生,共同分擔(dān)開支,房東嫌她們不太重視衛(wèi)生。這是一對職業(yè)特點鮮明的夫婦,也許工作勞累或者別的,女主顯得有些憔悴,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些—但那份精干、細致(伴隨著輕微的苛刻)卻是顯而易見的。男主看起來年輕一些—他們同歲,只相差一個月,曾經(jīng)是同學(xué)。不是萬不得已,我們不會約著見面,那通常是家用電器壞了,或遇到什么難題非得房東出面解決。一般是女主來得多,也是來去匆匆。他們在經(jīng)濟上不算是很大度的人,錙銖必較,理性而嚴苛,雖然總體上是不錯的人。他們是優(yōu)秀的父母—因為他們培養(yǎng)了一個清華大學(xué)數(shù)學(xué)專業(yè)的兒子。我希望,我們家能沾上他們的好運。對這套房子,我比較滿意—雖然那沙發(fā)搖搖欲墜,是個危險品,廚房和衛(wèi)生間也不少毛病,電視機完全是個擺設(shè)等等,但對于當(dāng)時的我們來講,似乎不該有太多的挑剔,我們做好了長租的準備,一些不足我們準備來逐步完善。

      我一直對這對夫婦有一定好感,想來他們?nèi)司壱彩遣诲e的,他們在這里生活了至少十年之久,孩子在這里讀書、成長。C棟門衛(wèi)看得出來與他們非常熟悉,關(guān)系很好,每次他們過來(盡管時間很短),總能看到他和他們親切地打招呼、攀談。

      第二個房東,始終未曾謀面。房子是太太通過中介找到的。我趕到賢士花園的時候,只有中介—一位女士,和太太在房子里。房主將鑰匙留在中介手上,她是外地人—撫州臨川人,不知何故,在南昌擁有這樣一套房子。這是一棟八層樓高的二樓,小兩室一廳,面積大約只相當(dāng)于前一套房子的一半,可能不到70平米(我們之前租的房子有140平米)。但這套房子看起來裝修得比前者新些,家具電器也更齊備,雖然小,但也緊湊,加上臨近開學(xué)—再加上我并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往往是這樣,房子在你最急、最需要的時候,是最稀缺的,蹤跡難覓;而在平時,在你不在為找房發(fā)愁時,菜市場邊上的公告欄里,各個建筑物的臨時招貼處,那種租房信息比比皆是。我們很快就和中介簽了合同,并且住進來了。自始至終,房主未曾見面,只在電話里有過溝通。僅從電話里的交往來看,這是個厚道、實誠的婦女,一言以蔽之,是個好人。我們才住進不久,熱水器就壞了,我打電話給她,她二話沒說讓我們找菜市場旁邊的電器修理鋪維修,費用從下個月的房租中扣除。我想,如果是前面那位房東—鄭女士,盡管我對她印象也不錯,但顯然的,會有一番核實和交涉的。后來幾次因為房子一些問題與房主協(xié)商時,對方都很大度,充分信任。這讓我對臨川人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好感。

      但房子的缺陷,開始日益顯現(xiàn)出來。這時,我的母親已經(jīng)完成“保姆”式的陪伴使命,回到贛西那個小縣城去了。盡管如此,房子仍讓人覺得擁擠。女兒的房間,只擺下一張一米二寬的床,一個小衣柜,就沒有多余的空間了,寫字做作業(yè)的位置也沒有。我們將書桌擺放在客廳,客廳成為我們家吃飯、休息空間外,兼做了女兒書房。高中第一個學(xué)年,還不要求上晚自習(xí),每晚女兒在客廳做作業(yè),我則側(cè)躺在靠窗的沙發(fā)上—用女兒的話說是“葛優(yōu)躺”。太太拿著書在臥室里看。這是每晚我們家固定不變的情景。窗外,是兩棟樓宇之間的平臺,戶外的聲音纖毫畢現(xiàn),以前在14樓聽不到的老太太們的閑言碎語、樓下電視里的聲音、狗的追逐聲、風(fēng)吹起地上紙屑的聲音,現(xiàn)在如此逼真地傳入耳膜—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最要命的是,那在別的小區(qū)、廣場和空地都能遇到的,這些年來一種奇怪的健身運動—廣場舞,每晚準時伴隨著一支樂曲在窗外響起。那是一支奇怪的曲子(我不知道歌名),同時有著奇怪的旋律—現(xiàn)在,只要一閉上眼,那支奇怪歌曲還會在我耳邊縈繞—“感覺自己棒棒噠……”那些婦女,大概七八個,每晚準時隨著音樂出現(xiàn)?;诖耍业浆F(xiàn)在無法接受廣場舞—也許那時帶來的陰影太重吧。我的房東—那個隱身人,自然無法目擊和感受到這一切。她是個好人,我們卻無法再合作下去。

      第三位房東姓劉,是位溫婉的女性。我回到了C棟,那么湊巧,我從地寶網(wǎng)上又找到了一套C棟的房子。當(dāng)我們開車把東西搬回C棟時,我看到C棟門口小賣店羅老板(我通常叫他羅師傅)驚掉下巴的神情—我們之間有過一次不快,但僅這一次,我們之間友好的關(guān)系便終結(jié)了。我第一次住進賢士花園時,是房主帶我還是自己找到羅師傅的記不清了。那時,小區(qū)沒進行燃氣改造,還在使用罐裝煤氣,我在羅師傅店里代辦的煤氣使用手續(xù)。每次他扛著煤氣罐上來時,我們還會交談幾句。他是個熱情的人,每次我們交談都很愉快。我也時常在他店里買些小零碎。在我前次搬離這里找他要回三百元押金時,他要我拿出押金條來。這理由無可反駁,然而兩年多時間過去,押金條不知藏身何處。我向他說明,他一改往日的熱情,惡狠狠地拒絕了我,料想我們今后將不會再見面。我覺得他臉變得太快,有些不近情理,便忿忿地離開。

      房主和我加了微信。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劉女士時,她穿著一件旗袍,雖然年紀與前面的鄭女士相仿(從后來的聊天中,得知她也在證券公司上班),但她的風(fēng)格與鄭女士不同。鄭女士是那種精干的職業(yè)女性形象,劉女士則帶些文藝范。她會在朋友圈里曬她參加古琴學(xué)習(xí)、焚香、時裝秀之類的信息,也會曬一些抄寫《心經(jīng)》、讀書會之類的照片。她是幾個房主里唯一一個稱我“李老師”的人。我的微信偶爾會露出我職業(yè)特性的一鱗半爪。既然我們是微信好友,我想她多半也會關(guān)注—作為一個謹慎的房東來說,這合情合理。我們的合作關(guān)系時間不短,僅次于她的同事鄭女士。我們回到了電梯房,回到了高層。我重新?lián)碛辛藢懨P字的空間,而女兒則開始了上晚自習(xí)。她擁有一個帶書桌、書柜的很大的臥室,外面還有一個陽臺,每天陽光會照射進來。在那許多個夜晚,我沉浸在寫毛筆字中,桌上攤著一大摞字帖:《黃州寒食帖》《蜀素帖》《祭侄文稿》《苕溪詩帖》,地上滿是我涂寫的毛邊紙,一得閣墨水的氣息在房間里沉浸不散。劉女士很少過來,微信省去了很多麻煩。但中途也來過幾次,每次都穿著不同款式的旗袍。她看起來大約五十來歲,膚白,身材苗條,秀眉長目,也許古典的打扮反而使她顯得老相一些,實際年齡可能不到五十歲。解除租賃合同后,自然地,某一天她在我的微信好友中消失了。

      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互信在我和三個房東身上都存在著。我們有時會夸大人的惡意,喜歡聽聞人群中糟糕、負面的信息,對于陌生人之間建立互信總是持懷疑態(tài)度。我們有時習(xí)慣了“他人即地獄”的思維。

      我的最后一位房東,是位男士,年紀與我相仿。春節(jié)過后不久,女兒即將從杭州返昌。我回到賢士花園,找到大門口的門衛(wèi)老太太,她帶我看了一套房子(她有鑰匙),但那房子并不能讓我滿意。我從網(wǎng)上摘錄了一些房子信息—有些不實的信息將我?guī)У绞镏獾牡胤?。看房是要付費的,大約花了百來塊看房費后,我不甘心似的又回到了賢士花園。意外地,我在一個拐角處看到一張A4紙那么大的新貼的租房信息。我撥通了上面留的電話,是一位女士接的,對方讓我在原地等十幾分鐘。迎面騎著電動車過來的卻是一位瘦削的男性,嘴上留著小胡子,衣著普通毫不講究,仿佛正在干活的中途過來,急匆匆,寡言少語。這套房子的陳設(shè),與前面幾套大同小異,三室兩廳,除了光線稍差—因為我們進屋開燈后,好半天室內(nèi)才顯得透亮一些,那是一棟高層樓的三樓,沒有電梯。對于我來說,覺得已經(jīng)不錯了。房主審慎地、沉默地陪著我將屋子轉(zhuǎn)了一遍,熟稔地按著開關(guān),拉開窗簾又拉上。我浮皮潦草地看過后,便迫不及待希望簽訂合同。他顯然有備而來,從口袋里掏出兩張有些發(fā)皺的紙來。當(dāng)聽說我只租六個月后,他斷然拒絕,說那不行,最少要租一年。我心里十分清楚,這是此次可能出現(xiàn)的最大障礙。房主收起那兩片紙,起身準備離開。他說他很忙,店里還有生意要去照顧。我非常清楚,沒有更合適的機會了,因此我請他再考慮下,幫幫忙。我說實在是因為女兒讀書就近才來租房,她學(xué)美術(shù),剛剛從杭州集訓(xùn)回來,離高考不到五個月時間。他突然眼睛一亮,看了我一眼說你女兒也在實驗中學(xué)?我說是的。原本不抱指望的心又提起來了。他說好吧,我租給你。原來他女兒也在實驗中學(xué)學(xué)美術(shù),我女兒在八班,她女兒在七班。

      此后一切順利,不僅簽了合同,房主還將臥室里壞了的空調(diào)換成了新的。我們之間的共同點,成了我們合作和締結(jié)友誼的紐帶。他甚至坐下來,與我聊了下她女兒的學(xué)習(xí)情況。因此知道她的女兒是在本市某個畫室集訓(xùn),聯(lián)考成績比我女兒落后大概千把名。他沒有讓女兒回學(xué)校學(xué)文化,而是放到一個培訓(xùn)機構(gòu)(新狀元還是博藝?)學(xué)文化。這又是一筆不菲的費用。他說他還有一個兒子,正在讀初中,供養(yǎng)兩個孩子讀書,成了家里最緊要的事,他們夫妻兩個是做小生意的,離這里不遠—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永外正街那些店鋪的形象。王兄—我這樣稱呼他,對他的負責(zé)任的態(tài)度表示欽佩。他說,還不是想博一下,為了孩子,做父母的不都是這樣?這是個非常樸實的人。我與他之間的信任感,在亮明一個準備高考的家長的身份后,無比堅實地建立起來了。在我離開賢士花園半年后的春節(jié),還收到過他的微信問候和祝福。

      過道簡史

      我對這一畫面至今印象頗深,當(dāng)回憶的觸角深入這甬道中,仿佛一束光,照在深邃的海底,我在那深藍的寂靜中看見過去的自己。那時,我意外地來到父親的工作地,那是南方一個礦區(qū),主要產(chǎn)鎢,也產(chǎn)少量的金和銀。我像是坐了很久的車才來到這里,其實現(xiàn)在回憶起來不過是兩三個小時車程。我和父親隔膜已久,每次他從異地回家,似乎總是夜晚到達,第二天我們才發(fā)覺家里多了個人,而他正坐在客廳里吃母親用蜂蜜開水沖的雞蛋。每次,他都是帶著相同的東西回家:當(dāng)歸、黨參、枸杞??偸悄侨龢?。父親一回來,饑餓的我們嘴里便被母親塞滿了黨參和枸杞,她把這個當(dāng)做我們的零食。我很不喜歡那零食的中藥味兒,但不得不含著眼淚把它們吞咽下去。要不就是難得地煮了一只老母雞,雞湯里也滿是當(dāng)歸、黨參和枸杞。我們不是在吃雞,而是在吃藥。母親說這很滋補,現(xiàn)在我只要吃雞,口里仿佛還是那中藥味兒。

      父親很少回家,在那個年代,交通不像現(xiàn)在這么方便。我更愿意相信這是父親懶惰的天性。他是一個不愿折騰的人。他習(xí)慣于待在自認為安全和舒適的范圍內(nèi),輕易不邁出一步。每次父親回來,我剛與他混得半生不熟,他卻又消失了。我們習(xí)慣了父親消失的生活。我們?nèi)愕?,我,姐姐,和妹妹,像三只小蟲圍繞在母親身邊,有時母親也不理我們,她有做不完的事。姐姐像是另一個母親,她的伙伴是那些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她們整天跳皮筋、扯豬草,也忙得不亦樂乎;我同時鄙夷妹妹,她太小,好動,一問三不知。我于是習(xí)慣了孤獨和幻想。因此,有一天,當(dāng)我坐著班車頭昏腦漲地來到父親的礦區(qū)—因為第一次坐班車,不免暈車,對父親生活在云端感到詫異。那是一個國營鎢礦,據(jù)說時不時潛伏著特務(wù)和破壞分子。依靠開采鎢礦,儼然發(fā)展成一個小鎮(zhèn),學(xué)校、醫(yī)院、澡堂、影院一應(yīng)俱全。我和父親來到一個山腳下,準備登山—他就住在這山頂筒子樓里,準確說,是職工宿舍。這樣的職工宿舍,在礦區(qū)有好多個,但是像父親這樣家屬不在身邊的職工,便統(tǒng)一住在這山頂。好像那是一座廟。我勉強拖著沉重的雙腿隨父親踏上臺階。父親穿著藍色中山裝,四個口袋,頭發(fā)梳得光溜溜的,黑色皮鞋笨拙但錚亮。我似乎還看見他左胸口袋插了一支鋼筆。我不知道走了多少級臺階,沒有數(shù)過。我為父親每天上下這么多臺階去醫(yī)院上班感到吃驚。

      我和父親出現(xiàn)在黑暗的筒子樓里,站在黑暗的過道,聞著煙熏火燎的味道,對父親的住所感到陌生。過道里放了許多柴火,墻壁因為常年的煙火而變得發(fā)黑。一股飯菜味兒沖入鼻底,經(jīng)久不散。我像是第一次來到這種筒子樓。我的經(jīng)驗里,只熟悉縣城老家平房和鄉(xiāng)下親戚家的房子。過道里沒有電燈,在印象里,那仿佛是一條黑暗的街道。父親從褲腰帶上解下鑰匙,打開其中一扇門,在這間小小的居室,數(shù)年如一日“囚禁”自己。宿舍簡單得像他這個人,僅一床一桌一廚一凳一箱一鏡而已。他是真正的“六一居士”。這是我第一次來到父親的宿舍,仿佛也是唯一一次。

      我已經(jīng)讀了師范,出乎父親意料。對于學(xué)習(xí)每況愈下的我他動了將我轉(zhuǎn)入工礦子弟學(xué)校的心思。他想得多,真正實施起來少。一貫都是如此。美術(shù)老師的母親與我父親是醫(yī)院同事,父親托她給我?guī)н^兩回菜—在她來學(xué)校看望兒子的時候。父親這溫暖的舉動也出乎我的意料。那時父親隔一陣還會與我通信,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通信,毫無抒情和文采可言,而是硬邦邦地有一說一。父親懷疑和不信任任何抒情的方式,他一輩子認為抒情是矯揉做作扯鬼淡的玩意兒。居然有一個此后以抒情和文辭為職業(yè)的兒子。高小畢業(yè)的母親那時居然也給我寫過一封信來。那是我進入師范不久,母親大約擔(dān)心我適應(yīng)不了離家的生活,在外吃苦,因而滿紙都是愧疚,仿佛那是她的過錯?,F(xiàn)在還記得信里母親喜歡用“想必”這個句式。一點不像平時見到超然省心的母親模樣。母親還坐班車專門來學(xué)??催^我一次,晚上睡在女同學(xué)的寢室。

      美術(shù)老師因獲得筒子樓里某間宿舍,高興得唱起齊秦的《九個太陽》。筒子樓就在我們教室后面,那是一棟與父親宿舍相似的磚房?;疖噹频慕ㄖ?,樓中間過道同樣漆黑和堆滿劈柴。家家門口放著一個爐子和簡易廚具。我的班主任是個下放的上海知青,她的愛人與她先后擔(dān)任我們班主任。他們住在靠近沿江路的套房里,那是已婚教職工享受到的待遇,進門客廳掛著一幅西洋女子油畫肖像。我和幾個同學(xué)被美術(shù)老師拉到他位于文山路的老宅子搬東西:成堆的畫冊、油畫框、顏料、畫紙以及被子衣物碗碟等等,裝了滿滿一卡車。美術(shù)老師頭戴紙折的帽子,唱著歌兒用石灰將房間刷白,行李悉數(shù)搬進歸位,充滿藝術(shù)情調(diào)。我是美術(shù)老師喜歡的學(xué)生,時不時出現(xiàn)在筒子樓過道上,腦子里卻想起父親山頂上的房子—像是復(fù)制的一般。美術(shù)老師將我們幾個,晚上叫到他的宿舍里寫生。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待遇和體驗。我們已經(jīng)上了一陣油畫課,畫過不少石膏像、夾竹桃、花瓶、罐子和水果。美術(shù)老師給我們開小灶畫人體。模特是我們同學(xué)中的一個,一個肌肉結(jié)實的男同學(xué)。那個夜晚,他在美術(shù)老師的指揮下模仿畫冊中的形象露出脊背給我們畫。這樣的畫冊我們已見過不少,但當(dāng)真對著畫布寫生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握筆的手在顫抖。那是一次糟糕的不成功的體驗,燈光晦暗,我被一種好奇和荒謬感所驅(qū)動,無法集中注意力進入狀態(tài)。當(dāng)我們陪著“模特”從老師房間出來的時候,他突然掩面痛哭,像一個失去貞潔的少女。那天晚上,我們都沒有回宿舍,而是陪著他在學(xué)校操場坐了一整晚。

      我像是定格在那筒子樓黑暗的過道上。那時,我已經(jīng)畢業(yè)回了家鄉(xiāng),在一個鄉(xiāng)村中學(xué)當(dāng)老師。我看起來像在重復(fù)父親的命運。中學(xué)也在一個山頂上,四周是荒野,學(xué)校因此也像個廟或庵。一樣的筒子樓,只是略新一些,磚的顏色由青灰變成了暗紅。我站在筒子樓里,感覺像是穿越回到了過去。我從腰間解下鑰匙開門,另一個我在邊上旁觀。房間的陳設(shè)與父親的宿舍如出一轍,不多也不少。當(dāng)?shù)谝淮纬霈F(xiàn)在學(xué)校,被總務(wù)帶著穿過黑暗的過道時,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我記得那次,雖然已經(jīng)過了夏天,但父親還是領(lǐng)著我來到宿舍后面的水泥溝渠里,將身子浸沒在冰冷的山泉水中。砧骨的水刺激著讓我尖叫,而父親毫不理會,他自顧在身上打著肥皂,甚至吹起了口哨。許多個夜晚,我在學(xué)校山腳下的水井旁,用冷水一桶一桶地往身上澆時,嘴里也發(fā)出陣陣尖叫。

      那些夜晚,我體會著父親的孤獨。學(xué)校里往往人去樓空,唯有我經(jīng)常住校。在黑夜的筒子樓里,孤獨披著黑夜的外衣,它一層一層包裹我,我又像是回到小時候在老宅前坐在門檻上看星星睡著了的情景。我坐在黑夜里,無限懷念父親母親。這時,父親已經(jīng)提前病退回到家中。我每周一次回去看望他們,其余的時間全部交付這鄉(xiāng)間的夜晚。我在黑暗的樓道里佇立,看不清未來,不再畫畫。我將全部的虛妄和恐懼交給黑夜,像窗外樹枝上的貓頭鷹,有著金色、不眠的眼睛,和比夜晚更深的孤寂和固執(zhí)。我開始收到一些刊物,原先我羨慕的名字,現(xiàn)在我列在他們旁邊。我撫摸這些分行文字,像是開始孕育一個全新的我—這陌生的形象,在一個個夜晚被煨熟、養(yǎng)大,終將從這平凡之軀中脫離出來。我越來越迷戀筒子樓的黑暗,當(dāng)我寫累了,從房子出來,關(guān)上門,隱身在黑暗中,久久地一動不動,諦聽自然的律動,銀河旋舞像梵高的畫作,蟲聲不絕如誦經(jīng)的聲音。我進入一種思悟和自證中。在山中夜晚,像丟進丹爐里的一顆藥丸,在接受烈火煅燒和冶煉。

      這樣的歲月長久得似乎讓人相信不再有任何改變。卻意外地,我又經(jīng)歷了數(shù)次變動。我以為將告別筒子樓過道的黑暗,卻又像是一個符咒,無法擺脫那不可知的命數(shù)。我離開家鄉(xiāng)來到省城,在另一個更大的校園里,筒子樓變成了三層。同樣熟悉的過道,黑暗、悠長,像是沒有盡頭。但那黑暗過道卻有我至大的歡喜。我的女兒已經(jīng)出生,并且上了小學(xué),這是個笑起來充滿感染力的女孩,大眼,圓臉,短發(fā)。我像是每次在相同的時間守候在過道,看到她從樓梯上過來,看到我,迅速地向我飛奔,在即將接近的時候一躍跳到我懷里,雙腿緊緊勾住我大腿,她的笑聲像秋天的陽光一般甜美、爽朗,整個樓道充滿她的笑聲。在此后無數(shù)個時辰,我總在一遍遍重溫這個場景,感到女兒帶著不顧一切的重量向我撲來,我努力去捕捉她的每一個笑聲,每一下緊緊勾住我大腿的力度。從她身上去感受一個小男孩對他父親的隔膜和思念,對他的抗拒與靠近。我將女兒永遠定格在那個時刻,在那長長的筒子樓的過道里,她朝我飛奔而來,縱身躍起,讓我感受到那千真萬確的力量。

      猜你喜歡
      筒子樓房子
      筒子樓記憶
      鄉(xiāng)下筒子樓
      房子
      孤獨的房子
      青島市筒子樓改造模式研究
      當(dāng)“房子”愛上賣萌耍寶以后
      一百分等
      我的“筒子樓”歲月
      台北县| 青海省| 察隅县| 英吉沙县| 扶沟县| 惠州市| 白城市| 安西县| 涟水县| 万州区| 新民市| 通许县| 岳普湖县| 乌兰浩特市| 荆门市| 青州市| 吴江市| 黄陵县| 砀山县| 昂仁县| 永定县| 高台县| 南平市| 文山县| 黔东| 关岭| 万盛区| 鄂托克旗| 江都市| 永平县| 浮梁县| 五大连池市| 牙克石市| 荔波县| 唐海县| 同心县| 庐江县| 松原市| 岱山县| 呈贡县| 丽水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