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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吸

      2020-11-06 07:34儲勁松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祖父

      儲勁松,安徽岳西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長篇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天涯》《散文》《陽光》《延河》《安徽文學》《湖南文學》《滿族文學》《芳草》《清明》《人民日報》等報刊。著有散文隨筆集《黑夜筆記》《書魚記:漫談中國志怪小說·野史及其他》《雪夜閑書》。

      1

      下雪了,山中雪花大如獸,過耳呼呼生風。夜深歸來雪作衣,覆蓋了碌碌風塵,遠遠望見六樓家中小兒屋里的讀書燈,粗礪的心瞬間軟成一顆冬柿。推開門,小兒靠在床頭已然睡熟,右手還捏著一本豐子愷的書,夢中的呼吸均勻如春風。站在床邊靜靜聽了十數(shù)秒,但覺人間風煙俱凈。十二年,一紀歲月,和緩如蚯蚓蠕行,又疾馳如山雀掠枝。當年那個初出產(chǎn)道粉嫩嫩水滑滑的肉團團,悄然長成一個清秀的后生,個頭逼近一米七,眉宇間漸顯英氣,望之生憐,又突感歲月驚心。輕手輕腳為他掖好被角,取下書,放平枕頭,摸摸他的額頭,然后關(guān)了燈掩上房門,心間似也飛起了絨絨雪花。

      雪夜不可辜負,正好喝茶,梳理舊日年華。坐在書房里,一篇篇翻閱以前寫的關(guān)于孩子的文章,數(shù)一數(shù),有三十余篇之多。當年發(fā)愿隨時記錄孩子成長的一點一滴,待到他十八歲舉行成人禮時,出一本小書,作為送給他的特別的禮物。人間如馳馬,孩子三歲前幾乎一月寫一篇,此后九年攏起來也不過數(shù)篇。愧疚如貓撓:這些年我都干什么去了?

      孩子出生前三天,我寫了一篇《作品一號》:“文章寫了許多年,卻從未寫出一件令自己滿意的作品。但在這個雨水豐沛作物豐稔的秋天,我將發(fā)表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那就是我的孩子。無論從前寫過多少文字,我都把他編為‘作品一號?!庇謱懙溃骸暗却粋€孩子的降生,是一個充滿神性的過程。從去冬到現(xiàn)在,我一直懷有一種幸福的不安。特別是進入秋天,隨著妻子的預產(chǎn)期日漸臨近,我對她那座小山一樣隆起的肚皮,越來越有一種朝圣般的尊敬。那是一座圣山。”一個男子蛻變成一個男人,猶如翠林乍染色,如稻穗初低頭,胸臆間漸有丘山和層次,不是因為一個女人,而是在初為人父之時。

      有一晚我夢見了孩子,是一個瓷娃娃一樣漂亮的女兒,我把她舉過頭頂,她“咯咯咯”燦笑如風鈴,然后賞我一脖子熱尿。有一天中午,我夢見一個高大俊朗的青年迎著朝陽向我走來,張開孔武有力的臂膀擁抱我,用磁性十足的男中音深情地喊我爸爸。走在鬧市中,望見人家懷抱中和手推車里藕白的嬰兒,望見跟在大人身后雀躍踢踏的小兒女,我的眼睛被神秘的魔力吸附,扯都扯不開。活到而立之年,忽然有飄萍之感,忽然明白父母是生命的來處、孩子是生命的去向,忽然無比渴望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而此前,我只顧著做新聞寫文章,在通往理想或者說欲念的道路上狼奔豕突。

      二零零五年九月六日,臺風卡努過境,山城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水,皖水支流衙前河浩浩湯湯,嘩嘩漫灌進城中,城東低洼地被淹,居民東食西宿??h電視臺的播音員一改往常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顏色的淡定,焦急地播報著一條條尋人啟事:有的孩子走失,有的老人外出未歸,有的夫妻被困孤島。背景是滔滔洪水,淹沒房屋良田樹木,泥石流如蛟龍肆虐,拉倒電桿,剃光山頭,卷走人畜。流言如野獸,咬噬著數(shù)十萬人心,整個縣城進入戰(zhàn)時狀態(tài)。這一切,我事后聽來如同天方夜譚,當時一無所感,確切地說,是心無旁騖。在衙前河之陽縣醫(yī)院五樓婦產(chǎn)科,我正經(jīng)歷著另一場驚心動魄的史前洪水。

      下午兩點多,白衣天使說:“B超顯示,孩子臍帶繞頸,羊水輕度混濁,造成子宮內(nèi)缺氧,有一定程度的危險?!睔鉁厝扔杏?,我打了一個冷顫。

      天使們進進出出,量體溫,測胎音,搬來呼吸機叫妻子吸氧,恐懼一點點地將我淹沒。

      傍晚,胎音突然紊亂,醫(yī)生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臉色凝重地說:“羊水可能已經(jīng)變色,孩子正嚴重缺氧,最好趕快弄破羊水,強行把孩子弄出,否則就有生命危險?!彼龁栁沂欠裢?。我能說什么?我的心在狂跳,周身顫栗如打擺子。

      立即把妻子架進產(chǎn)房,醫(yī)生和助產(chǎn)士捅破羊水,果然已經(jīng)變成濃綠色。也就是說,如果讓孩子繼續(xù)待在子宮里,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正在慶幸時,醫(yī)生突然又說,順產(chǎn)時間如果超過一小時,孩子的命怕保不住,問我是否同意剖腹產(chǎn)。我的心再次狂跳,妻子更是急得要哭。醫(yī)生叫我在手術(shù)協(xié)議書上簽字,我拿不動筆,軟得像一攤田泥,腦子里冒出三個字,“生死狀”。

      萬幸的是,半個小時后,七點二十九分,一個濕漉漉的白肉團從血光中順利娩出。醫(yī)生一陣忙亂后,一串響亮的啼哭宣告了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是個好看的男孩子,眼睛、嘴巴、鼻子、耳朵、手腳一樣不缺,幾近透明的皮膚吹彈可破,里面的血脈紅絲線一樣清晰可見,黑亮黑亮的胎發(fā)像水草一樣柔順,油油地貼在圓圓的腦袋上。醫(yī)生把他赤條條地交到我手上,我笨拙地捧著,他四肢如劃船,清澈如高山海子的眼睛滴溜溜地望著我,又望望頭頂上的日光燈,然后放聲啼哭。生命以如此神奇如此莊重的方式開場,那一刻,幸福如轟然大浪,沖得我天旋地轉(zhuǎn):我捧著一個天使,一個安琪兒,這個天使竟然是我的孩子。

      醫(yī)院是一個叫人哭的地方,除了產(chǎn)房。第二天,陽光朗照,我的孩子躺在媽媽的懷抱中安靜地酣睡著,我的父母忙著洗尿布織鞋襪,時不時湊在孩子耳朵邊,輕聲喊著他的乳名,他們笑得像兩朵山花。我站在陽臺上,看見衙前河水在慢慢退去,心中的狂喜卻如涌泉,正四處漫溢。

      孩子的名字叫江天,我取的,并且用作筆名很多年。來源于兩句詩,“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和“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有寄望在焉。他的接生醫(yī)生和助產(chǎn)士名字叫江曉玲和葛玲,我永遠銘記她們。

      …………

      父與子,也許是前世的兄弟,也有可能是積世的仇敵。

      六歲前,孩子很粘我,我是他最好的玩伴、護衛(wèi)、導師、攝影師、成長記錄者,也是慈愛可親的爸爸。上小學之后,他的爸爸瞬間變臉成活閻王,學業(yè)上的事,輕則呵斥重則笞撻。就在昨晚,還因為作業(yè)多題做錯我將小兒訓斥得眼淚淋漓。我知道自己教育孩子的方式需要檢討,面對他爺爺奶奶媽媽姑姑的討伐,也誠心悔過。每一次體罰之后,關(guān)上房門,我都用體罰他的方式加倍懲罰自己,提醒、警告自己要潤物細無聲,要溫和、克制、耐心。

      但父子似乎天生相克。第二天,老師說他用礦泉水瓶子裝水往同學身上灑,我只輕言細語地說下次不能這樣了;第三天,他數(shù)學作業(yè)錯了三道計算題,還錯了一個極簡單的填空題,我陪著他重新做了一遍;第四天,他語文作業(yè)上的字寫得像一群螞蟻亂爬,我讓他自己打自己的手;第五天,他的英語作業(yè)錯了五六題,忍無可忍,掌山劈去,他的右臉立見四根紅指印。

      如此如此,他畏我如虎,像《紅樓夢》里的寶玉見了賈政,父子之間一天天豎起一道樊籬,起先是竹枝扎的籬笆,后來加固成墻,泥的,然后是鐵的。在他成長的道路上,我做了一個惡人,與當初發(fā)愿做好父親南轅北轍。對于孩子,我寧愿讓他現(xiàn)在厭我懼我甚至恨我,也不愿他將來后悔。這話我和他交流過,他似懂非懂。他其實是個好孩子,寬厚善良,愛讀書,喜作文,學習也是用功的。

      古人言“冠子不詈,髦子不笞”,又說“棍棒出孝子”,其中都有至理在。不是我想做一只虎,我其實想做沂水岸上的一縷春風,和他風乎舞雩,詠而歸。

      今晨六點二十分,山里氣溫零下七度,寒風如霜刀,陪孩子吃了酸菜雞蛋面,柔聲叮嚀復叮嚀,然后呆呆望著他背著沉重的書包騎車去上學,憶起龍應(yīng)臺的那篇《目送》。望著他一米米遠去的背影,想到他昨夜十二點才寫完作業(yè)上床睡覺,心房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

      成長就是一個呼吸之間。成長就是背起負擔,就是漸漸離開。

      我揉了揉眼角,風吹進了一粒揚塵。

      2

      祖父的墓木已成蒼林,十三年,光陰如芭茅掃帚,足以將他的痕跡一波波抹平。在故園木瓜沖一面向陽的山坡,他和松樹一樣安靜,很少來擾人清夢。在生時他是個公認的老好人,死后也守著本分。記憶當然還在,記憶如大紅的窗花一天天白淡,不被經(jīng)常憶起的記憶略等于無。清明時節(jié)上墳山祭祖,小兒江天蹦上跳下馱槍舞棍歡喜如過節(jié),他還沒有經(jīng)歷過親人的亡故,從未謀過面的曾祖父以及其他祖先于他,只是一塊塊抽象的石碑和一座座長滿荒草的土饅頭。其他人,祭祀如儀,也只是如儀而已。世上少了一個人,哪怕那個人是自己的至愛親人,綠豆依舊年年綠,黃豆依舊年年黃,屋頂上的炊煙一日三餐照樣裊繞地飄起,鍋碗瓢盆的素淡日子照樣過得如行云流水。何況,女人的肚皮你追我趕地鼓起,新的生命在接連不斷地誕生。喜見花發(fā),惡見凋零,人的好惡古今如此。

      世事的殘酷性正在于此:人只不過是一株蘆葦一根狗尾巴草,一只阿貓一條阿狗,即使會思想,有血肉、性情,有長長短短或者庸常或者離奇的故事。世事的最大公平處也在于此:只要是人,就會老,會死,哪怕是三代圣君、秦皇漢武、呂雉武曌。身軀的寂滅是可畏的,所以古人寫游仙詩,唱步虛歌,問道求仙,上蓬萊瀛洲海外諸神山苦求長生不老之藥;今人明智一些也實際一些,普遍講究養(yǎng)生、樂活,有人甚至日均徒步四萬步。但比寂滅更可畏懼的,是寂滅的過程,也就是老—老去—等死,齒搖發(fā)稀,腰彎背駝,眼濁耳聾,臉和脖子長老年斑,氣血衰敗,神昏志喪,周身散發(fā)出腐朽沒落的氣息。

      祖父暮年,是很畏老的。但他的言行舉止表現(xiàn)出來的,是豁達,是淡定從容,是與老子騎青牛過函谷關(guān)、莊子鼓盆而歌一樣“晏如也”的透亮。六十多歲的時候,他在床鋪下的稻草中,放置了鐮刀、繩索、三步倒。七十多歲的時候,他在閣樓、屋角以及其他所有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又藏了砒霜、殺蟲劑、菜刀、碎玻璃……那些物件當然不是兇器,那是他一個人的秘密。那十余年,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不怕老,人都會老?!?/p>

      他說的是實話。雖然滿頭銀絲,體重不足一百斤,卻精神矍鑠氣力強健。與壯漢子對抬三百斤的石頭,他要饒人半尺杠子;盛夏薅田草,他既快又好,抵他的兒子、我的父親、木瓜沖青壯年中最好的莊稼把式至少兩個人;春節(jié)與三個來拜年的外甥徹夜抹骨牌,到了清晨五六點,晚輩們昏頭瞌腦,他越戰(zhàn)越勇,越笑越爽朗,最后秋風掃落葉,口袋里鼓鼓囊囊。

      祖父一再強調(diào)“我不怕老,老有什么可怕的”,卻怕不得善終,比如突然中風半身不遂屎尿在床,比如得了絕癥鼻子嘴巴插滿塑料管子,比如摔斷手腳吃飯都要人喂。一生中,他見多了“賴床債”生不如死的人。所以他早早做了準備,一旦遭遇大病、風癱以及其他導致生活不能自理的不測風云,他就會選擇那些物件中的一件,英勇而決絕地告別人世,不給子孫帶任何麻煩。他是個響當當?shù)挠矟h,三十余歲妻子病逝,一個人晝夜勞作把三個兒子扯大,為他們起屋娶婦,不訴苦不埋怨不續(xù)弦從此不近女色;四十多歲時得腎結(jié)石粗大如成人的大拇指,按其時縣城的醫(yī)療條件,只能痛死,他用手從尿道中把結(jié)石摳了出來,關(guān)云長刮骨療毒的慘烈恐怕也不過如此。

      一直到七十七歲,祖父都硬朗如屋后山岡上的橡樹,皮蒼蒼,骨如鐵。那時他已患高血壓許多年,從不吃藥,也從不主動提及,若是兒子媳婦有意無意中說起,讓他保重身體,他必然臉起陰云拂袖而去。

      他自然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他故意忽略。他真正對來日無多有切膚體驗,是老友的逐漸凋零。有一天,他與幾個老牌友在家中打牌,其中一個突發(fā)腦溢血,嘴臉變形滑到了桌底。又過了兩個月,他的哥哥也是他的知己毫無征兆地故去。在哥哥的葬禮上,我第一次見到他哭,老淚縱橫呼天搶地,用頭顱拼命撞擊哥哥的棺材。我扶著他,一瞬間覺得他輕如一羽雞毛。

      他一夜之間完全委頓,血壓飆升,目眩耳鳴,走路顫顫巍巍,說話舌頭打卷,病來如山倒。然后,我聞到他的身上以及他的房間里,甚至他用過的器物上,有一股濃烈的衰敗朽爛的氣息。那氣息,如堆滿山芋久不通風的山洞,如腌菜壇里的酸水,如菜市上的魚腥。

      生病之后,祖父突然對時間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觀察和研究時間。他的研究實物,一是太陽,一是他房間里的那口石英鐘。

      每天清晨,太陽剛剛從屋對面的雞冠山頂上露臉,他就拎著一爐火坐在院子里,一邊不停地撳著被河風吹出來的清鼻涕,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日頭。像個三歲娃兒,他一會兒指著太陽喃喃自語,一會兒又大呼小叫,把家里人一個個依次喊出來看時間。

      時間哪能看見?開始的時候,家人還對他那些夢話一樣的喃喃自語感到詫異,也認真地按照他手的指向搜尋時間這個東西。后來就有些不耐煩,就見怪不怪,也就任由他看去了。

      祖父一口咬定,白天,時間就藏在太陽光里,太陽走一步,時間就走一步。他說時間的步子,有時跟貓走路差不多,輕悄悄軟綿綿的;有時跟鴨進籠子差不多,左搖一步右擺一步;有時像狗咬尾巴,在原地打轉(zhuǎn);有時像跛子上臺階,跳著走;還有時像人打擺子,渾身亂顫。到了晚上,沒有太陽可看了,祖父就看鐘。那口鐘本來掛在他床頭對面的墻壁上,但祖父把它取了下來,直接放在床尾。從太陽落山到第二天天麻麻亮,他一直歪在床上,用兩床疊好的被子作枕頭,開著燈,出神地盯著鐘擺。期間,偶爾打一個盹,一激靈醒過來,又繼續(xù)看。時不時地,他就指著鐘對我們說:“看哪,時間跑得比野兔子還快??茨模瑫r間不走了,趕快給我看看,是不是鐘壞了??茨?,時間像紙錢一樣,五顏六色。”

      全家人都被祖父這個看時間的怪異癖好折磨得苦不堪言。有一天上午,二叔趁祖父在院子里看太陽的時候,把那口鐘偷偷藏了起來。不想,祖父中午進房間時,一秒鐘就發(fā)現(xiàn)鐘不見了。他發(fā)了大脾氣,不僅砸了水瓶,踢碎了夜壺,把被子扔了一地,還抄起拐杖,追著家人劈頭就打。自小到大,我從來沒見他發(fā)過那么大的脾氣,他一直是個溫和而通情達理的老人。一家人都嚇得臉煞白腿發(fā)抖,二叔趕快把鐘從柴房的角落里拿出來,重新放回原處,而他的手臂,還是被祖父的拐杖打出了一道淤紫。

      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里,祖父對那口鐘的迷戀到了駭人的程度。他時刻把鐘抱在懷里,至少也是放在枕邊,幾乎一秒鐘也不停地望著。隔上幾分鐘,就會像中了魔障,猛地用干枯的手指著鐘大叫:“哈呀,不得了,鐘又不走了。啊呀,鐘里有鬼,在拿繩子來收我。我的天,鬼從鐘里出來了,用彎刀切我的頸?!本腿绻砘旮搅松?,他刨花一樣薄的軀體劇烈地顫抖著,眼睛里射出鷹眼一樣凌厲的兇光。每當此時,家人就把他抱在懷里,一邊輕言細語地安慰,一邊用手撫摸他的頭發(fā)和面頰。祖父像一個吵鬧的嬰兒一樣,慢慢地安靜下來,眼光重新粘到鐘上。

      自從祖父發(fā)病,家人排了一個值班表,每天三班倒輪流看護。一段時間下來,精神上的高度緊張,祖父不分日夜的詈罵,加上長時間熬夜,全家人都被折磨得如同一群餓鬼。更要命的是,每隔上幾天,祖父就會生生弄出些要命的事來。只要看護人略一疏忽,離開房間一小會兒,回來時就會看見他在拿玻璃片割動脈,用繩子勒脖子,用頭撞門框。有一次,負責看護的小嬸娘中途到菜園子里趕雞,回來時竟然看見祖父正往茶杯里倒農(nóng)藥。家人加緊了看護,防止發(fā)生不測。然而第二年春上,水稻栽進田里不到半個月,一天凌晨兩點多,祖父還是偷偷喝下了一袋除草劑,結(jié)束了他已經(jīng)虛弱如游絲的生命。

      我接到祖父病危的電話,從縣城匆匆趕回家時,祖父的身軀已經(jīng)冰冷。但他的喉嚨里,仍然在“咔咔、咔咔”地響,一連響了一個多鐘頭。這讓家人手足無措,認為祖父還未“落氣”,也就不能按照鄉(xiāng)俗把他抬到門板上,蓋上黃表紙,并差人去請道士來做道場。最后,村里的程醫(yī)生來了,決斷地說:“人已經(jīng)走了?!蔽覀儑谧娓干砼?,悲傷而揪心地聽著那要命的“咔咔”聲,感覺有人在祖父喉嚨里放了一口機械鐘。

      關(guān)于祖父的晚境,在他離世后第二年,我寫過一篇《器皿,或者謊言》,結(jié)尾是這樣的:祖父如今安居的“陰邊”,也會有時間嗎?人世里的鐘,到底是盛裝時間的器皿,還是一個從未被人說破的謊言?

      時間不老,山川不老,頑石不老,草木春風吹又生。人會老,會朽,會魂飛魄散化為枯骨,顛撲不破。人的生命,不過是深吸一口氣,再徐徐呼出。

      3

      醫(yī)院是地底煉獄在現(xiàn)世人間的翻版,是一個叫人痛讓人愁令人哭的地方。

      整整十個小時,我躺在病床上,劇烈的疼痛一秒不歇地冶煉我。似乎有十八個惡人拿匕首“卟卟卟”不停地扎我的肌肉,似乎有一群小鬼用銼刀“嚯嚯嚯”不斷地銼我的骨頭。我千瘡百孔,無處可逃,生無可戀,求生的欲望如同吊瓶中的生理鹽水,一滴一滴地消退、耗盡。其間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如果從十一樓一躍而下,像一片白云飄進水藍色的天空……

      人的生命實在是極頑強極皮實的,吹得寒風淋得冷雨,吸得劣煙灌得烈酒,吃得地溝油喝得有毒奶,熬得長夜忍得大痛,經(jīng)得住流感、骨折、胃潰瘍、玻尿酸、心臟搭橋、失戀和親人的離去,承受得住各種各樣的流言、悲傷、煎熬、挫折和磨礪,如同彈簧和橡皮,如同打不死的白骨精砸不壞的老金剛,如同真的可以再活五百年。如果不光臨醫(yī)院看病或者看病人,我們的身體貌似固若金湯。

      將近四十年,除了五歲時得過急性腦膜炎差點送掉小命(因為記憶全無故而可以忽略不計),除了少年時偶爾臉上患濕疹、屁股上生小瘡,找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開過藥擠過膿,在這次住院之前,我體質(zhì)一直很好,從沒住過院,也沒吊過水,甚至連感冒也很少吃藥??h城里有一家縣醫(yī)院,還有一家中醫(yī)院,都位于人煙輻輳的繁華地段,建筑瓷白、高大而虛冷,每次路過,我都下意識地繞道而走,仿佛那里是禁區(qū),住著兇殘的蛇發(fā)女怪美杜莎,仿佛里面有瘟疫,一接近就會傳染。但醫(yī)院每年還是少不得要去幾回,陪家人看病,或者看望生病住院的親朋同事。每一次待在醫(yī)院里,哪怕只有一刻鐘,看著那個白生生悲凄凄的世界,望著穿白大褂的醫(yī)生穿梭來去,聽著長一聲短一聲痛苦的呻吟,與一張張焦慮、絕望、苦楚、悲切的臉為鄰,身體不自覺地萎縮下去,心如慘白的煙灰,屁股坐著針尖和麥芒。每一次走出醫(yī)院的大門,我立即加快腳步,幾乎是落荒而逃,如重獲生天。

      醫(yī)院是一個人生課堂,是生與死的臨界點,是一個讓人怕的地方。醫(yī)院里有濃重的陰氣,噬人腑臟。

      人又是極善忘的動物,走出醫(yī)院,空氣新鮮得讓人忍不住打噴嚏,萬丈紅塵生機勃勃轟然撲面,像曼陀羅和夾竹桃的花,誘惑并麻痹我們。欲望如子彈,被重新上膛、喚醒和觸發(fā),足以讓人在瞬息之間忘記身后那座嵌著十字記號的冰冷建筑。一頭扎進火熱的生活,頓時把在醫(yī)院里那些關(guān)于生和死的思考全都拋之腦后,揮動四肢奮力泅渡,再次以為自己的血肉之軀刀槍不入吉壽永昌。

      其實只需要半粒米大小的一個石子,就可以完全暴露隱藏在身體內(nèi)部的弱、空洞與敗絮,就可以徹底地顛覆自信,就可以讓人生不如死。

      四年前的一個清晨,六點,我在一陣陣隱痛中醒來,感覺右腹有小刀慢絞。起初以為是睡姿不對抽筋了,咬牙扛著。疼痛感逐漸清晰,也逐漸加強了烈度。以為是昨晚吃了不潔的食物,于是掙扎著起來坐馬桶,期望像往常吃壞肚子一樣將疼痛排掉。馬桶干凈得可疑,來回三趟都是如此。而痛感在迅速加劇,控制不住地呻吟,全身冒著黃豆大的虛汗。闌尾炎?腦子里冒出這三個字。拖不得,得趕快去醫(yī)院!立即打電話給要好的同事,然后左手捂著腹部,右手扶著樓梯,像一片鬼影恍恍惚惚飄到樓下,六層樓用了十多分鐘。同事已經(jīng)騎著摩托車趕到,這時我已經(jīng)痛得無法站立。

      縣醫(yī)院急診室,一個年輕的醫(yī)生接診,他漠然地瞄了我?guī)籽郏瑔柫藥拙?,然后說:“是闌尾炎,安排手術(shù)?!蹦弥\斷書,同事扶我準備上樓,一個中年主治醫(yī)師恰好進門。他攔住我,飛快地看了一眼診斷書,又讓我躺在床上用手指按壓我的腹部,然后聲音不大卻威嚴地說:“也許是腎結(jié)石。先去做個彩超,把穩(wěn)一些?!?/p>

      到了二樓彩超室,里面的人烏烏泱泱,多得叫人絕望。同事扶我坐在椅子上,他去替我排隊。不知經(jīng)歷了幾世幾劫,終于進了彩超室,超聲波清晰地顯示,一粒結(jié)石堵塞了尿道,另有兩粒粘在右腎上搖搖欲落。頓感萬幸,如若不是遇到經(jīng)驗豐富的主治醫(yī)師,如若不是他主動為我重新診斷,我不但要白白地挨上一刀,還會耽誤病情。從前,我像許多人一樣,埋怨過甚至恨過一些醫(yī)生,怨他們面無表情,恨他們心如鐵石,但在關(guān)鍵的時候,他們無疑是救苦紓難的吉祥天使。

      再次回到急診室,同事代我一再道謝。醫(yī)師微笑不語,刷刷刷重新寫下:“初步診斷:腎絞痛、泌尿系結(jié)石。建議住院治療。”

      夏秋之交,醫(yī)院里人滿為患,連走廊上也擺滿了病床,根本住不進去。只好打電話給在醫(yī)院當兒科醫(yī)生的堂妹,她樓上樓下跑了數(shù)趟,半個小時之后,告知有人轉(zhuǎn)院治療讓出一張床位。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我先是扶著墻角,后來蹲在地上,腹中的刀添了數(shù)十把,要命的絞痛瘋狂地摧殘著軀體,也摧毀著我的意志。我的意識全然模糊,求生的欲望夾雜著求死的念頭,把我推進萬劫不復的黑洞。

      又不知經(jīng)歷了幾劫幾世,住院手續(xù)終于辦妥,終于躺了下來,終于做完皮試掛上了水,GNS、GS、復方氯化鈉、林格氏液、依諾沙星注射液、鹽酸雷尼替丁注射液,大大小小的瓶子輪番轟炸,絞痛感卻不見絲毫消減,反而在不斷地加深,無論躺著、側(cè)臥、趴著,還是滾下床站著、弓著、蹲著、坐到地上,都不能絲毫緩解要命的疼痛。一秒鐘,一分鐘,一刻鐘,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劇痛無時不在,劇痛無處可逃,劇痛在身體內(nèi)部四處游走。醫(yī)生說:“結(jié)石不大,無須手術(shù)。它在輸尿管里運動,得等結(jié)石自然排出,沒有更好的辦法,癥狀緩解恐怕要到下午?!庇终f:“如果實在痛得扛不住,就打嗎啡。”神志不清中,依稀憶起祖父當年說的話,“鬼在拿彎刀切我的頸。”想到死亡,想到年邁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想到手頭的工作,想到跟在自己身后謀衣飯的十多個同事。

      父母來了,妻兒來了,同事來了,朋友來了,恍惚中看見他們揪心的臉色,聽見他們關(guān)切的問候,仿佛人間最后的安慰。病中的人,身體和精神都脆弱如薄冰,輕輕一碰就會咔嚓碎裂。

      從清晨六點到下午四點,囫圇的十個小時,六百分鐘,三萬六千秒,絞、砍、鉆、銼、挖,經(jīng)受了漫長酷刑之后,病痛仍無緩解的跡象,我有氣無力地對醫(yī)生說:“我再也受不住了,給我打嗎啡吧。”醫(yī)生卻建議我說:“嗎啡輕易不能打,你去樓梯上蹦十分鐘試試。”半信半疑地抓著堂弟的胳膊,在樓梯上蹦跳,到了樓下大院,疼痛感忽然減輕。再蹦跳著回到病房,痛感倏然消失,住在身體里的惡魔突然抽身離去了。醫(yī)生說:“沒大事了,結(jié)石已經(jīng)落到了膀胱里?!比缓笥执蟠蟮乜洫勎乙环f連續(xù)承受十個小時的劇痛,“很能扛,很堅強。”我感覺一身輕松,只是極度虛弱和飄忽。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潑水,如此奇怪。我貪婪地呼吸著從窗戶吹進來的河風,如此清香,如此和暢,如此美好。生和死,有時只在一念之間,一個呼吸之間。

      傍晚時分瞞著醫(yī)生,偷偷溜出病房回家洗澡,解手時聽見輕微的撞擊聲響,低頭仔細搜尋,在馬桶底部,發(fā)現(xiàn)一個半粒米大小的石子,顏色深褐,橢圓形狀。這樣小的石子,那樣痛的地獄,如此輕易而來的輕生之念—而世上,還有無數(shù)可怕得多的惡疾。人的旺盛的生命,在疾病時,哪怕是在一個小小的不值得小題大作的腎結(jié)石面前,其脆弱、輕盈、易碎的本質(zhì),也昭然若揭。

      時值夏秋防汛期,新聞單位晝夜上班,當天晚上,我在辦公室和同事一起加班到十二點,在新聞網(wǎng)站上編輯發(fā)布了二十余條各地傳來的汛情和一線防汛新聞。中途同事勸我回家休息,我婉拒了他的好意,我只稍微感到有一點點疲倦,白天的事情早已煙消云散,仿佛從未發(fā)生。是夜風雨大作,如同平素,我一覺睡到天明。醒來時問自己:昨天的痛是真實的么?

      第二天上午去醫(yī)院掛水消炎,不到十分鐘,接到領(lǐng)導來視察的通知,喊來醫(yī)生拔了針頭慌忙就走,到了單位,手背上的鮮血仍如蚯蚓在爬。醫(yī)生叮囑至少要掛三天水,我卻再也沒有去。醫(yī)院雖然解除了我的病痛,那里仍然是一個讓我畏懼的地方。

      我一直保留著那年住院時戴的腕帶,草綠色的,上面是醫(yī)生的手跡,寫著姓名、性別和床號。它的價值是一元錢,質(zhì)地是軟塑料。偶爾打開抽屜看見它,仿佛看見電影《指環(huán)王》里佛羅多掛在脖子上的那枚至尊魔戒。

      4

      一九九九年的初冬,蕪灣的陽光很好,朝南的草坡很暖,坡上新打的壙穴正對著溪水叮咚的村口,長寬和深度剛好容納一口棺槨。親戚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我外婆的葬禮。冬天是農(nóng)閑的日子,也是起屋、嫁娶、葬墳的日子。外婆下世已經(jīng)三個年頭,依照鄉(xiāng)俗先將棺槨厝于他處,三年后正式下葬,入土為安。

      蕪灣的八個青壯年把外婆的棺槨從兩里外的厝處抬到葬處,架在兩條長板凳上。兩名入殮師取出棺槨四周的長釘,然后打開棺蓋,將逝者的骨頭重新清掃整理一遍。他們用一把傘遮住外婆的面部,說亡者的臉不可見光。在打開棺槨的蓋子之前,又鄭重警告生辰八字與亡者相沖的人,開棺時切勿靠近。從幼年至今,我經(jīng)歷過數(shù)十次親朋鄉(xiāng)鄰的葬禮,基本知曉皖西南農(nóng)村葬禮上的一些習俗和禁忌,但一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相信鄉(xiāng)村里許多人與我一樣,講不清其中的道理,但他們一代代照著做,嚴謹?shù)劂∈刂鴤鹘y(tǒng)。所謂習俗,約定俗成,習之可也,當初必有其道理,但時間久了,就只剩下習俗本身,后世只須遵守無須明白。

      我自小膽肥,又受父母和書本的影響,從不迷信,每每開棺時總是擠到邊上去看熱鬧,家族里的叔嬸往往把我拉走,嚇唬我說晚上睡覺鬼會來摸頭。我也確實親眼見過開棺時,棺槨剛剛打開,就有人應(yīng)聲仰面倒下,嘴巴歪斜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過了一刻鐘又迷迷瞪瞪地醒來,仿佛經(jīng)歷了一個夢。既有被“沖”的事實,習俗的神秘力量也就更加強大,但今天想來,無非是為棺中毒氣所熏,又或者受到了驚嚇。

      那天上午,我安靜地站在棺槨邊上,望著入殮師收拾外婆的枯骨。他們拿起頭蓋骨,用毛巾仔細地清除骨頭表面的灰土,那些土呈黃褐色,粉塵狀,是血肉、衣物、尸蟲和當初入殮時所放的石灰所化。入殮師一邊熟練地操作,一邊指著棺材里的頭蓋骨,不無戲謔地對周圍的人說:“看看這個光溜溜的葫蘆瓢,人算什么?!逼渲械囊粋€,又用打杵挑起“葫蘆瓢”,用一截木棍像擊鼓一樣把頭蓋骨敲得梆梆響,里面的灰土紛紛下落。他們似嘲笑又似自嘲地再次強調(diào),“人算什么?!辈⒃谠捨惭a上一個詞,“嘁!”圍觀者于是都笑了,各種意味的笑,不以為忤,并且也附和著說“人算什么?!蔽业木司司藡尯捅硇值芙忝脗円哺?,也不認為這是對自己母親和祖母的大不敬。人如草芥,如螻蛄,如一縷柴煙,本來就不算什么,況且三年時光也足以沖淡親人離世的悲傷,況且外婆當年,死勝于生。

      比醫(yī)院更能讓人反思和懷疑生、存在、人世爭斗和追名逐利意義的地方,是埋葬親人骨殖的墳塋。

      鄉(xiāng)村最具儀式感也最有黑色幽默色彩的事件,是舉行葬禮,以及為剛剛死去的人超度亡魂。葬禮上,除了入殮師,就數(shù)做法事的道士重要。道士的前身也許是上古時襄助帝王祭祀山川鬼神的巫師,是神職人員,身份顯赫,據(jù)說黃帝是其始祖。但到了后世的吾鄉(xiāng),他們的地位一落千丈,淪為依附死人為生的人,主業(yè)是給過世草民搖頭晃腦念經(jīng)超度,吾鄉(xiāng)謂之“念道士經(jīng)”,副業(yè)是扎紙轎馬、靈屋和蓮花燈。道士雖然在葬禮和死人時不可或缺,但被視作三教九流中的末流。鄉(xiāng)語云:“和尚攆道士?!庇脕碜I諷人不務(wù)正業(yè)。我的父親則直接斥之為“鬼道神經(jīng)”。

      外婆的骨頭整理已畢,入殮師又在骨頭上涂上了一層香油,看起來新嶄嶄一片金黃。棺蓋重新蓋上,棺釘重新釘緊,棺頂上綁一只羽毛鮮艷的活公雞(謂之“扒路雞”,意即開道者),八名彪形大漢再次抬起來,把棺槨放到已經(jīng)用柴火“暖”過的壙穴里。道士登場,在棺槨上架起羅盤,指揮人們調(diào)整棺槨下葬的位置。然后抓住公雞,將雞冠掐出血,一邊站在棺蓋上念經(jīng),內(nèi)容無非是子孫人丁興旺、后人升官發(fā)財一類的吉祥祝詞,一邊將雞血滴(其實是擠)在棺蓋東、南、西、北、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八個方位上。每念一句,跪在棺槨前方的親屬就齊聲喊一聲“好!”放下公雞,道士接著又分別持水壺、酒瓶、米袋等等,按八個方位東斟西酌南拋北撒,跪著的人繼續(xù)喊“好,好,好”。喊到后來,仿佛唱歌,袖手旁觀的人笑了,一臉嚴肅的道士笑了,跪著的人本來哭著,至少也肅穆著,這時候也忍不住笑了。一場莊重的安葬死者的儀式,于是演變成一場并不怎么莊重的喜劇。

      “好,好,好”,儀式結(jié)束了,數(shù)十人一起動手,往壙穴中填土和石灰,頃刻間筑起一座新冢,外婆終于入土為安,舅舅們長吁了一口氣,如同放下了千斤重擔。然后,一眾親戚和幫忙的鄉(xiāng)鄰,聚在稻場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家長里短談笑風生。人世需要笑聲和歡樂,人情不喜歡哭泣和悲傷,死者已矣,生者還要抖擻精神繼續(xù)活著,鮮衣怒馬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粗服亂頭的日子也要努力過得有滋有味。忽然想到:所謂入土為安,也即是死者安了,安穩(wěn)了,生者也安了,安生了,都放下了。鄉(xiāng)村的葬禮貌似一場小戲,其中隱藏的處世哲學卻可供玩味。

      時間曬白了思念,稀釋了傷感,情感似乎是世間最空疏、最易變質(zhì)、最靠不住的東西。情感最終讓位于人情,人情是一張粉連紙,涼薄,透亮。二十二年了,外婆墳頭上的青草綠了又黃,除了回蕪灣做清明和拜年,我平常想不起世上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瘦小的老嫗,她疼我疼得只差用舌頭舔,我粘她粘得恨不生在她家。不常想起,也就意味著忘記。人間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處理和參與,哪怕是一場無關(guān)緊要的飯局,逝去已久的親人,不過是一張掛在墻上落滿了塵灰的相片。

      許多年里我只夢見過一次外婆,那是她去世后的第二年:我下班回家,走進廚房,看見母親正在鍋臺邊炒菜,灶門口坐著一個穿著湖藍色對襟褂子的老人,正往灶籠里塞柴火。我喜出望外,大聲喊:“家婆!”外婆不作聲,她慢慢扭過臉來,臉上凹凹凸凸坑坑洼洼,布滿了黃土和苔蘚。

      外婆死于食道癌,自秋至冬三個月吃不進任何食物,即使是流食、汁水,勉強吃了,也立即吐出,仿佛有惡鬼緊緊捏住了她的喉嚨。我最后一次去看望她,是她去世前九天,我買了一袋橘子,帶去了母親養(yǎng)的一只老母雞。外婆已經(jīng)被病魔折磨得完全失了人形,瘦得可怖,只剩一張老皺的皮包著一堆骨頭。她看見我,哭著喊餓,我剝了橘子塞進她的嘴里,她急急地嚼著吞下去,不到兩秒鐘,橘子就像玩具水槍里的水被擠著射出來。她拉著我的手說:“松伢,家婆要死了,家婆舍不得死,舍不得你。松伢救救我,救救我哇?!贬t(yī)生都束手無策,我當然救不了她,連為她送終也沒有。我再次來到蕪灣的時候,外婆已經(jīng)躺在門板上,表弟許進錢跪在她跟前,一張張地燒黃表紙。那些紙,據(jù)說是買路錢。

      外婆最后一次來我家,是她得病當年的夏天。她在我家小住了三四天,像往日一樣,幫她的女兒澆菜灌園洗衣煮飯,一雙小腳在屋里屋外顛來顛去。她走的時候是中午,我正在午睡,朦朧聽見她在廂房門口小聲對母親說:“松伢怕是睡著了吧?!蹦赣H陪著她,送她去縣城搭車,我騎自行車趕著去上班,在途中遇到了她們。擦肩而過時,我沒有停留,只扭頭對外婆說了一句:“家婆您慢點走,回頭再到家里來啊?!焙髞恚S多次回憶起當時那匆匆一幕,痛責自己,我只想到了一個詞:揚長而去。

      風吹浮世,如狼夜行,悄無聲息。從生到死,如待宵牽牛,如露也如電,如平平常常的一個呼吸。夫子答季路問事鬼神,云:“未知生,焉知死。”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未知死,焉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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