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環(huán),本名張愛萍,杭州臨安人。在《清明》《星火》《長城》《時代文學》《綠洲》《西南軍事文學》《陽光》《飛天》《青海湖》《西湖》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100余萬字,創(chuàng)作有長篇小說《薄地厚土》《大宋女醫(yī)官》,中短篇小說集《落花鎮(zhèn)》。有小說被改編成電視劇,參與多部影視劇創(chuàng)作,并多次獲得文學獎項。
1
一路向著西南,抵達離大山最近的村鎮(zhèn)了。
下了車,眼前一條大路,不時有車輛在行駛,都飛快。路兩邊是房屋,這些房屋看上去都矮小,一層兩層,門面也不寬,不是我印象中高樓大屋的模樣。路上所見的人,沒感覺有什么大的不一樣,也就是臉和手臂黑了點,肌膚上還泛著一層油光。
眼前走來幾個女人,穿了一身民族服裝,有的是紅顏色,從領口下來一道黑色斜襟,襟上繡滿了花朵,有的是黑色,彎月狀的領口,一樣繡著花。女人們說著話,大步走路,走過我跟前時,朝我掃了一眼,便很快走過去了。我慢慢朝前走,看到有家屋檐下站著個年輕的女子,背上背著個小孩,手里還牽著個大一點的。幾雙眼睛一起望著我,愣愣地。
我不遠千里,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是因為聽說,這里有個族群叫忘族。忘族,遺忘的忘,忘懷的忘,是個不知名的部落小族,族人都居住在大山里面。
我為什么要找忘族?
不想這些了,先想想怎么進山吧。
必須找個當?shù)厝俗鱿驅В瑤臀翌I路,要不我只能站在這樣的路口,不知道下一步去哪里,怎么走。跟路上的人打聽,問他們能不能帶我去找忘族,問了幾個,有的搖頭,說他們也不知道忘族,有知道的,卻不知道進山的路。直到問上一位戴眼鏡的,他給我指著前面的一個人,讓我去問問他。
看那人,是位年輕的男子,身上穿著件背心,袒露著黝黑發(fā)亮的臂膀,跨坐在一輛摩托車上。我謝過指路人,趕緊朝前面的男子走去。走到跟前,只見人家背著身子,正在跟別的人說話。我只好后退幾步,等候著。等到他和人交談完了,開始發(fā)動胯下的車子,我才趕緊上前招呼。見有人招呼,男子關掉已經(jīng)發(fā)動的車子,轉過頭來看我。我看到一張黑中透紅的臉上,一雙眼睛烏黑又明亮。但是因為我,一個陌生女子的出現(xiàn),那雙明亮的眼睛里飛快地團起了疑云。
我簡明地跟他說,我是從外地來的,想進這里的大山,找到忘族,問他能不能幫我。他一聽竟然皺起了眉頭,說,前幾天就有個外地女子來了這里,好好的一個人,不知道遇上什么事情想不開了,竟然跑來這里尋短見,進了大山,讓人好找。我聽了,不由愣了愣,馬上跟他說,我不會尋短見,只想找到忘族。他聽了,說,你想找忘族,一定也是沖著忘族這個族名吧?我笑著點了點頭。他接著說,你找對人了,我熟悉大山,也熟悉忘族人,可以帶你進山。我聽了很高興,連聲向他道謝。他跟我說,他叫大新,是鎮(zhèn)上的小學老師,如今學校放假了,有了空閑的時間,剛去外面打了一場籃球回來,遇到熟人停下說說話,要不一腳油門直接往家里沖,就遇不上我了。
遇上熟悉忘族的大新老師,他答應給我做向導,太好了。我想馬上進山,大新卻說不急,讓我先找個旅店住一晚,休整好,明天一早再出發(fā)。他說進山到達忘族所在的村子要走不少路,還要翻山越嶺,沒有充足的體力,是不行的。
我也就聽從他的話,就近找了家民宿,住了下來。
這晚,在夜風和蟲聲中,我什么也沒來得及想,很快睡去了。
一大早,我坐上大新的摩托車后座。摩托車奔跑起來,越跑越快。我感覺,我的頭發(fā)飛起來了,我的衣服飛起來了,我整個的人都飛起來了。
飛起揚起,一路飄飄。
到了摩托車也走不了的小路,便下了車。大新支好車子,帶我開始爬山。爬山之前,想到進了大山,吉兇難卜,就想和親近的人通個電話,拿出手機一看,沒信號。
這山上的路,是靠腳板踩出來的,狹窄而曲折,就像根帶子,一頭系著山里,一頭系著山外。大新說還好沒在雨天,腳下的路面挺結實,算好走,要是下雨天,一片泥濘。
一面走著,看看前面,是綿綿不見盡頭的大山,層層又疊疊,山色由青翠到蒼翠,再到蒼茫一片。再看路的兩邊,高的樹矮的草,一片密密嚴嚴的。這里的樹葉草葉都特別地鮮綠,感覺隨便摘一把捏在手心里,一擠,就能擠出綠色的汁液。
大新老師很熱心,精力也充沛,幫我承擔了大部分的行李,還一路輕松地跟我說話。他說他猜想我是一名學者之類的文化人,進大山是為了調查忘族。他說他也很感興趣,去過幾趟忘族的居地,掌握了一些資料,只是不善于寫理論文章,只好寫寫見聞隨筆之類。我如實跟他說,我算不上學者,不會做調研寫文章。遲疑片刻之后,我再跟他說,我是一名病人,我進山找忘族,是為了忘掉一些東西。他聽著朝我看了一眼,很快說,那你來對了,忘族之所以叫忘族,就是善忘,聽說他們把他們祖先的來路,一代代人所經(jīng)歷的坎坷,甚至包括祖先和自己的姓氏,都忘掉了,你到了那里,一準也能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掉。我想大新大概還是誤解我了,認為我想忘卻的,是生活煩惱,比如工作或情感不順利之類,他沒有在意我說我是病人這句話。當然,人家怎么能想到,一個重病在身的人,還會不遠千里往這大山里跑。我也就沒有再跟他說,我的腦袋里埋藏著個炸彈,是隨時會爆炸的那種。
沒錯,我的腦袋里長炸彈了,這炸彈通俗的名字,叫癌。
在投影膠片上,可以清晰看見,一個低密度影像,形狀和體積就像顆小雞蛋。醫(yī)生說情狀已經(jīng)非常嚴重,要我馬上接受手術,還要我趕快通知家人。我知道,這手術是大手術,作為接受手術的我,能不能活著從手術臺下來,很難說。沒有家人簽字,醫(yī)生不會輕易給我做。只是,雖說我的年紀也不輕了,可我還沒成家,我的家人,只有一位風燭殘年的老媽。
以為自己年輕,身體不會差,全力去職場上打拼,把想要的都拼來,別的事情以后來得及,哪里想到……
這個時候才想到,要是時間能回到過去多好啊,爸爸和媽媽都好好的,生活雖然清苦,但一家人守在一起,苦日子也有甜味。只是,時間在走,一切都會變,變得很快。我大學還沒畢業(yè),爸爸生病了,是重癥,我家的天,塌了。借遍了所有能借的錢,還是沒能留住爸爸。為了還債,也為了讓媽媽過得舒心點,我大學畢業(yè)后沒有找安穩(wěn)些的工作,而是進了靠能力打拼的職場。進了這職場,說起來是女精英,收入不菲,出入體面,為此要付出多少,只有自己知道。一天天拼命,一次次升職,總說趁年輕再拼一把,拼完就停下來。竟然在工作中暈倒了,進醫(yī)院一檢查,是這么個惡病。
如果下不了手術臺,我不就走了,離開這世上了?
不不,不行,我不能就這樣走。
忽然決定,在上手術臺之前,我要忘掉一切,讓自己輕輕松松地活幾天,哪怕幾天。
可是,忘掉一切,可能嗎?
聽說,有個族群叫忘族。以前不以為然,為什么叫忘族?為什么要忘記?現(xiàn)在忽然想著,忘族,說不定就是善忘,或許他們還有幫人抹去記憶的秘方,比如像傳說中的忘情水。太好了,我要找到忘族。
我來了。
爬山,腳下用力,全身使勁,一步步朝上攀爬,確實挺耗體力的。所幸的是,昨天聽從大新的建議,休息得不錯,力氣也就好了許多。跟隨著他,一路向上,再向上。雖然不時停下來,喘一喘粗氣,但到底堅持住了,沒有出現(xiàn)力不從心的感覺,沒有頭暈。
越走,山越深,所見的山體也就越高大??催@深山上,滿眼盡是參天的大樹,那大樹的樹干,有夠人合抱的,還有更大的,起碼得兩個人才能抱得過來吧。有奇怪的石頭,黑黑的一整塊,像蹲在懸崖上的石猴,有的像個人頭,也有像花瓶,像石盆的,都碩大無比。不遠處,看到有只松鼠在樹枝間跳上跳下。又聽到唆一聲,好像是有蛇掠過的聲音。四處傳來鳥叫聲,吱吱,咕咕,聲音異常清脆。最讓人欣喜的是山里的空氣,只覺得不帶一絲塵雜,吸上一大口,好像還在口腔間留下了絲絲的甜味。
其間遇到不少岔路,朝東朝西都有,一條兩條甚至數(shù)條。大新說這不同的路,通向不同的山。不同的山里面,可能就住著不同的民族。要是走錯一條,就找不到地方了。聽他這么說,心里更慶幸找了他這個向導,要不真不知道哪條路通往我想去的地方。
午后才到達目的地,也就是忘族所在的村落。
已經(jīng)看到了,大樹下面,或者溪流旁邊,一棟一棟的小房子,就像童話里一樣的世界。
實在很難想象在這樣的深山老林里,還有房屋,還會有人居住。也就覺得,眼前的所見,不太真切。
走近了,好好看看這小房子,看清了,是木頭搭建的。一根根豎立的木頭扎進地里,支起來。有的小屋前,還有個眺臺,如同小陽臺。而這些木頭房子不是一棟挨一棟,而是這邊山坳里一棟,那邊山坡上一棟,透過樹影又看見一棟,散落著,就好像這些人家喜歡在叢林里玩捉迷藏。
有山里人看見我們了,張望過來,在眺臺上,或者從窗口。卻沒有人主動走來,跟我們說話,或者打聽我們的來路。
大新說這是他們的習慣,不會輕易靠近陌生人。還說外面來的人,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也不要去打擾他們。他還說,這里的人都認為自己守著秘密,怕外來人打擾,所以輕易不會與人親近。
我聽后,忍不住問,守著秘密?忘族不是把什么都忘了,還有什么秘密?
大新說,我以前也這么想,既然是忘族,什么都忘了,還有什么秘密;后來才知道,忘族是有秘密的,并且族人認為這個秘密會給他們帶來災難,不能說,不能告訴人,一心想要忘掉,所以才叫忘族。
我問,他們忘掉了嗎?
大新說,想忘未必能忘,忘不掉,又不能說,只好把秘密死死守著,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習慣。其實呢,時間久了,守的到底是什么秘密,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了。
我點點頭說,原來忘族人并不是真的把什么都忘了。
大新說,你要是和別人一樣,認為忘族有讓人消除記憶的方法,你可就來錯了。
我苦笑了一下,說,不管怎么樣,來這里不會錯。
走過去,看到前面一棟小房子的頂上升騰著青煙,鼻子聞到了飄來的食物香味,一下子,肚子里開始翻騰起來,好想在這里停下來。
大新卻領著我繼續(xù)往前走,一直把我領上了一座高坡。他說這坡上住著一戶人家,是他熟悉的,干凈的松木屋,住著一位老媽媽和她的兒子。他說老媽媽和兒子都是很善良的人,會把我照顧得很好。
轉過山梁,穿過一棵棵粗壯高大的樹,爬上坡崗,果然又看見一棟小屋子。屋子建在崗上,沒到達之前,覺得有些懸,擔心腳下的著落。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屋子所在的地勢極其平坦,屋前還有個不小的空地,很穩(wěn)當??催@屋身,全是木頭的,應該是大新說的松木,新鮮的松木。還沒走近,已經(jīng)聞到了一股清香味。
屋子前坐著位老媽媽,白發(fā)的老人,穿了一身舊布衣,手里拿著件東西在干活。大新說,這就是木屋的主人,忘族老媽媽。待我們走到跟前,老人便放下東西,站起來,先看看大新,又看看我,有些警惕的樣子。眼前的老人,額頭和臉頰的皺褶,一層疊著一層,有些像松樹皮。眼睛好像有些渾濁,目光卻平和親近,如同年老的綿羊。直到認出大新,聽大新說明了我們的來意,老媽媽才微微笑了起來,主動請我們進屋。
屋里的空間狹小,東西不少,有桌凳,還有鍋碗瓢盆之類。老媽媽給我們搬凳,讓我們坐下,又倒了水,遞過來。老人搬凳時先拂一下凳面,倒水先吹上一口,從這細微的動作上看,這位忘族老人真心歡迎客人的到來。
忽然聽到腳步聲,從遠到近。很快,看見一個人進屋了,是個男人。他高大的身體,幾乎擋住了門洞間的亮光。
老媽媽走上前,跟男人說話,大概說的是家里來人了。大新趕緊站起上前,跟這人互相問候,親密的樣子。之后大新向人家介紹了我,又向我介紹人家。說這位男子是老媽媽的兒子,名字叫臘加。
臘加聽完坐下來,對著我微笑。我看清他的臉了,深顏色的皮膚,寬闊的額頭,一雙眼睛不大,但是目光看起來很深邃;還有挺直的鼻梁,厚嘴唇,厚而有型。霎時間覺得,這張臉是我熟悉的,好像在哪里見到過。
這時聽大新說,他要回去了。問他進了山為什么不住一晚,趕進趕出就不怕天黑走夜路?他說要趕回去參加明天的籃球賽,還說出山走下坡路,不費勁,一個人可以盡情跑,比進山快,天黑之前到得了家。既然他有事,決心要走,也就沒再攔他。走之前,老媽媽給他塞了點東西,是個桐葉小包,說里面是塊煮熟的羊肉,給他路上吃。大新謝過,又跟我說了安心住下,好好體驗生活的話,再跟老媽媽和臘加道別。話才說完,只見年輕的身影已經(jīng)躥起,轉眼越過幾棵大樹,消失不見了。
老媽媽把我?guī)нM一個小房間,只見木板墻上一扇小窗,窗下一張小桌子,靠里墻一張小床。老媽媽說這房間之先大新就住過,現(xiàn)在是我的了??纯葱∽佬〈?,感到很滿意,連忙向老媽媽道謝。她指著床上的枕毯之類,說都曬過,讓我盡管用。
現(xiàn)在,我住進深深大山的忘族之家了,很希望自己能盡快成為忘族的一員。
2
老媽媽和臘加的家,我現(xiàn)在的住所,是一棟木頭構建的房子。木架子,木地板,木板墻,連屋頂,也用木頭做好了桁架,再鋪上茅草。
記得小時候,我特別喜歡往木匠的工場上鉆,那里有新鮮的木頭,隨著鐵刨推動,刨花飛起來,到處散揚著木香,好聞極了。
我住進小木屋了,可以盡情呼吸木頭的香味了。
夜晚,躺在小小的木板床上,到底覺得身下的床板有些硬,硌得身子生痛,不由來回翻一翻。不過,有了滿屋的木香味,別的都不重要了。一時間,覺得這濃郁芬芳的氣味,從鼻子嘴巴以及毛孔間,進入了我的身體,把我整個人都浸潤了。
這里的夜是濃黑色的,黑得干凈,濃密,就好像是黑顏色的綢緞,絲滑又軟綿,嚴嚴地將人覆蓋起來?;秀遍g想起一句話,夜色如水。
不由覺得,我整個人也柔軟如水了。
入睡前,倒沒想別的,想這忘族,一族人,把坎坎坷坷的來路,把世上許許多多的事情,都想忘掉。而我們,偏偏要去記住什么,甚至祖上要求子孫,不能忘掉。是忘了好,還是記得好?
不要費這腦子了,好好享受這難得的夜晚吧。
也是,到底累了,睡意來襲。一時又覺得身上有些涼,雖然同在盛夏,大山里的氣溫,到底比城里低許多,隨身的衣服抵不住涼寒,也就打開老媽媽給的毯子,蓋在了身上。毯子大概是羊毛織成的,有股羊的氣味,倒也不難聞。
夢也芳香。
一早醒來,滿耳是蟬鳴,聲音悠長,也便起床了。起身,鉆出小窗口看看,外面一片乳白色的晨霧,就像一床寬大的紗帳,把小屋子以及四周都給罩住了。
從小房間出來,看到老媽媽已經(jīng)起來了,正在燒火。我便來到老人跟前,同她問了個早安。老人問我睡得好不好,很親切的聲音。我愉快地跟老人說,睡得可香了。
拿了杯盆出門洗漱,一眼看到了臘加,低了頭在干活,光著上身呢,袒露著紅黑色的臂膀和后背??此碜右宦栆宦?,便走上前看,原來是在一塊硎石上,推磨刀斧。
臘加發(fā)現(xiàn)了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頭,朝我一笑,目光明亮。他很快站了起來,丟下刀斧,朝屋子里走去了。再從屋里出來時,身上穿好了衣服。一件青藍色的上衣,下擺長及膝蓋,腰間還系了根帶子。
我走到水槽前,就著清冽的山泉水洗漱。喝上一口清泉,直想咽下去,因為這水是甜的,甜絲絲,沁著山間才有的涼滑,爽極了。
洗漱了之后,沒有回屋,忍不住朝前面的林子走去。進了林子,看到乳霧已經(jīng)淡薄,有太陽的光束透過樹干射過來,長長的光束,明亮耀眼,就好像扎進來千萬根金絲銀線。旁邊油綠的草葉上,沾滿了露珠。這些露珠細小又圓潤,被陽光照到的幾顆,反射了光,變得晶瑩通透。草叢間,開放著許多小花,紫色的,黃色的,白色的,好看極了。我蹲下身子,想采一把各色小花。卻又不忍心下手,還是讓它們在山野自在綻放吧。
身靠一棵樹,仰起臉,展開雙臂,讓枝葉間落下的陽光和露滴打在我的臉上,我要好好享受這遠離都市塵囂的早晨。
感覺已經(jīng)太久,沒有與山野與草木與安寧靜謐的時光,如此親近了。
真好。
回到屋里,老媽媽已經(jīng)做好了早餐。早餐后,臘加提起斧子,說要去前面的一座山崗上砍樹。我問他,這屋前屋后全是大樹,怎么不就近。他說屋子旁邊的這些樹,是守護神,守護著房屋和住在屋里的人,是不能砍的,要用木頭,就去山崗上砍。
臘加走后,我和老媽媽一起把屋子收拾好。之后,老媽媽依舊坐在屋前,就像我初見她時的模樣,手里拿著東西,又干起活來。她手里拿的,是一件衣服,深藍顏色的,和臘加身上穿的差不多。她說這是件新衣服,是給臘加做的,要趕工,好讓兒子在祭祀大會上能穿。老媽媽說再過三天,就是族里舉辦祭祀大會的日子,到時候,全族的男女老少都會參加。老媽媽說著,穿好了線,捏著針縫起來。
我坐在老媽媽身旁,看她一針一線地縫。只見這細小的針和柔軟的線,在老人粗糙的手上,一上一下,十分靈動。我問老人多大年齡了,她說記不清了。又問她兒子臘加多大年齡了,她也說忘了。卻說,記得她生臘加的那年,祭祀大會辦得特別隆重,族里雞和豬頭都不夠用,還去山外問人借。她說那次祭祀大會,過去快三十年了吧。那么臘加的年紀,應該快三十歲了。我又問她,臘加有沒有娶親。她說還沒有。我說照臘加的年齡,也該娶親了,你老人家會不會替他著急。老人說,我有兒子,有山,有木屋,還有羊,山在眼前,木屋在身邊,羊在山上吃草,急什么呀。
老媽媽說她有兒子,山,木屋,還有羊,她不替兒子的親事著急。不像我媽,一見面就嘮叨我快成大齡剩女,催我找對象,煩得我都不想見到她。
和老媽媽說了不少話,忽然想起大新的囑咐,不能詢問忘族人過多。擔心自己不注意,會讓人反感,也就站起身來,跟老媽媽說想去外面走走。老媽媽說好的,囑咐我不要走遠了,不要在林子里迷了路。
離開老媽媽,朝前走去,不覺又走進了林子。眼前的林子,感覺空曠又嚴密??諘?,是因為山幽遠,樹木林立,一切不設防吧。而嚴密,是不是因為大山和森林對我敞開著,可我卻好像并不能輕易走進去。一步步走著,看看草木,也看看草木間飛的爬的蟲子。忽然覺得,自己,也不過是其中的一只蟲子吧,無比渺小。
又想,在這里,生活在大山里的人們,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順應著自然,衣求遮寒,食求果腹,實現(xiàn)生存的基本條件,然后生老病死,與外面奔忙不息的人們,又有多大的差別?就像我,之前把什么效率、品質、獲利、月報、季報、半年報、年報等等,都看得比我的性命還要重要。結果呢,性命快沒了,而曾經(jīng)追逐的這些東西,又能給我什么?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想往回走時,抬頭一看,身邊全是樹,樹林里一條條小路,不知道該走哪一條了。說不定,真的要迷路了。就在這個時候,不知從哪里冒出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女孩扎著小辮子,男孩剃了頭,卻留根發(fā)辮,都穿著族裝,朝我張望。我想朝他們問路,他們卻不肯靠近我。我只好自己走。沒想到我走,他們也走,一步步尾隨著我??傻任彝O履_步,他們也停。我想了個辦法,故意再走,走得飛快,又突然停下。他們沒提防,一下子沖到了我的跟前。一個孩子差點摔倒,我連忙把人拉住了。一來二去,終于說上話了。還沒等我問路,孩子們笑著跳著,沖著我喊姐姐,還要拉我去他們家做客。
被孩子們拉著,一路走過去,只見他們一家家,同樣是木頭房屋。有了孩子們的引領,屋子里的男女主人見到我,不再是見了生人般警惕疏遠。熱情招呼我進屋,端上茶水,還拿起放在箬葉上蒸過的米粑,要我吃。
香甜的米粑,黝黑臉龐上笑容明媚的忘族人,在這里,我也想忘了自己的來路,忘了曾經(jīng)的所有,連同腦袋里的鬼東西。
忘吧,全忘了。
3
給臘加送飯,來到了高崗上。
送飯原來是老媽媽去,她說給兒子送飯,順便看看羊。我提出我來送,我說我可以爬爬山,看看臘加怎么勞動,也可以替她去看羊。老媽媽果真讓我?guī)蠔|西,把上山的路指給了我,還跟我說,母羊應該已經(jīng)把小羊生下來了。
順著老媽媽的指點,爬了一程路,上了一處高崗。找到了,臘加正在崗上伐木。在他旁邊,看見了羊,白白的身子,低頭嚼草呢,大的小的,有一群。
臘加見我送來了飯,就停止揮斧,走過來,坐了下來。先打開水壺,喝了水,再接過我?guī)淼娘埌?,打開,吃了起來。飯是玉米粑,看著有些粗糙,卻見他大口大口地嚼著,吃得香美。
我抬眼看看眼前,一片高的低的山,高的插向云天,低的像道綠籬笆。身旁全是大樹,樹干粗壯,葉冠蓬大。一陣山風吹來,樹草的枝葉飄擺,颼颼涼意沁入全身。
看了一會,我將身子挪近臘加,想和他說說話。我問他,劈這么多木頭干什么。他說造羊圈。他說他家的新房子是他一手建造的,自己和老媽媽住進了新房,羊還沒有,現(xiàn)在天熱,羊放在山上吃草,天冷要領回家了,所以也要給羊蓋間漂亮的屋,讓它們舒舒服服過冬。我問他,有沒想過離開大山,去城里生活。他說他去過城里,打過一陣工,那是因為爸爸生病了,想賺錢給爸爸治病,后來爸爸病故,賺了錢也就沒什么用,也就依舊回到了山里。我又悄悄問他,怎么還沒成家,是不是沒有遇到喜歡的姑娘。他聽了,抬起頭,瞪著眼睛看我??此哪?,含著一大嘴巴的飯,忘了嚼動,兩腮鼓鼓的像只大蟾蜍,看起來可笑又可愛。過了好一會,他才對著我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我也繼續(xù)問他,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會不會急?他把嘴里的飯嚼了咽下,低了頭說,不急。又說,我有老媽媽,有大山,有樹,還有羊,急什么?
臘加和他媽媽,母子兩個的口氣,倒是一模一樣。
我還想問臘加一些話,只是記著大新的提醒,擔心自己唐突了,會涉及他們的禁忌,所以就不問了。站起身來,去一邊走走。
走到了羊的跟前,大羊小羊見了人,好像不害怕,自顧悠閑地吃著草。看這些羊,尖尖的角,白色的毛,長長的胡子,應該是山羊。羊群中,有只小羊跪在一只大羊身下,正在吮奶。這應該就是老媽媽說的,才生下的羊寶寶吧。
老媽媽和臘加,都說到他們家的羊。而我從來沒想過,羊或別的動物,對一個家庭竟然這么重要。是不是母羊生小羊,小羊長大,這些對于主人來說,都是牽掛,也或許是一種情感的寄托?就如同,看著兒女長大,成家,然后看著兒女們又生兒育女,繁衍生息,綿綿不絕。這么想,也不知道對還是不對。
臘加吃完了飯,又起身伐木。只見他高高地舉起斧子,臂膀上的肌肉鼓起來,看上去異常結實。他形體高大,腰背寬闊,整個人看上去,那是虎虎生威。我就站在他背后,靜靜地看他揮斧,一下又一下地揮,手臂張揚,釋放著狠勁,而腿腳卻像樹根一樣,扎在了泥石中,紋絲不動。
忽然間,我想起臘加像誰了,是電影里的人,叫巴霍巴利。那電影放映的時候,也是我媽催得特別急的時候,就和一相親的去了電影院。一場電影看下來,對電影里的人物產(chǎn)生了好感,以至于記住了男主的形貌,還記住了其中的一句的臺詞—殺一百個敵人是勇士,拯救一個人,就是神。但是,對旁邊一起看電影的那個人,卻毫無感覺。
想到這里,再看揮斧的臘加,莫名地多了份親切感,就好像和他,已經(jīng)認識許久了,原本就是我記憶中的故人。
晚飯有肉,還有蛋。這么豐盛,說不定是老媽媽特意添加的。進門時,大新就跟我說了在老媽媽家吃住的費用。等于是免費,卻得到了這樣的厚待,未免讓我心里感覺有些不安。看,熱情的老媽媽,把肉和蛋,往我的碗里夾。
又過了一天,起床,見天下雨了。下雨天臘加不能上山伐木,我也去不了林子里游蕩。老媽媽還在屋子里忙,她蒸了許多米粑,留一些家里吃,其余的讓臘加帶上送人,說要送一些給生活困難的人家。我提出和臘加一起去,老媽媽說也好。
就帶了雨具,跟隨臘加出門了。他們說的困難人家,住在一幢低矮的破屋子里。從矮門里鉆進去,好半天才能看清里面的景象,只見一位衣衫破爛的男人,兩個同樣衣衫破爛的孩子。男子中年吧,一張又瘦又黑的臉,孩子還小,七八歲的樣子,同樣黑瘦。又看到墻角的床上,還躺著一位。是婦人,靜靜地躺著,身上蓋著條破被子,一張蠟黃的臉,臉上沒有一點生氣。
臘加把米粑送給他們,男人接了,連聲道謝。小孩子們等不及了,馬上各自抓起一個,塞進嘴巴里嚼開??雌饋?,孩子們都餓壞了。
這家的女人和男人結婚后生了雙兒女,原本日子還過得去,后來女人病了,是重病,付不起城里的醫(yī)療費,只能待在這屋子里,一天天捱著。女人已經(jīng)幾年下不了床了,只能靠男人一個人干活,養(yǎng)活一家人。
我口袋里帶了點錢,是聽到老媽媽說去困難人家的時候,特意準備下的。我坐上床沿,對著女人叫了聲大姐,把錢悄悄塞在了她的枕頭下。大姐睜開疲弱的眼睛,眼角邊泛起淚水,慢慢成淚珠滾下來。
看看眼前這樣的人家,臘加帶來的米粑,我的一點點錢,對他們來說只是杯水車薪。只能希望,有更多的人來關注社會中困難的家庭,伸出手來幫他們一把。更希望,病中的大姐早點好起來,一家人平安吉祥,幸福生活。
返回的路上,走了一程,忽然有點不舒服,就停了下來。把身子蹲在路旁,看這跟前,剛下過雨,草葉上,樹葉上,都是濕的,淌著亮晶晶的水?;秀遍g,覺得這些水珠全是淚水,跟病床上的大姐眼睛里滾落的,一模一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著病床上的大姐,還是從大姐那里,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身體,從而引發(fā)了不好的感覺。一時間,只覺得渾身無力,隱隱還有點頭暈,連身子都穩(wěn)不住了,搖晃起來。
臘加應該看出了我的不適,抓住我的手臂,問,你沒事吧?我把低垂的腦袋,輕輕地搖了一搖。他說,我知道你為什么這樣,你難過了,你是一個好人。我只能又搖了搖頭。他再說,你別難過了,來,聽我給你學鳥叫吧。說完果真叫開了,吱吱,咕咕。很清脆的聲音,與森林中的鳥聲一模一樣。我聽著,稍稍有了點精神,努力抬起頭來,朝他笑了笑。馬上聽到他用高興的聲音說,笑了,你又笑了。
回去的路上,臘加在我跟前提胳膊提腿走路,很夸張的樣子。我明白,他是想逗我開心,讓我的心情和身體都好起來。他還哼起了歌,是他們忘族的山歌吧,我聽不懂唱詞,但覺得挺好聽。
祭祀大會的日子,到了。
老媽媽和臘加,早早準備起來了,都穿上了盛裝,扎起了厚厚的頭巾。臘加身上穿的,正是老媽媽替他趕制的新裝,像天空一樣的藍衣服,胸前兩道黑顏色襟邊,襟上繡著紅花綠草。穿上新衣服的臘加,看上去越發(fā)英氣勃勃了。
他們邀請我,一起去參加忘族大會。
啊呀,那我快準備準備。
我回房拿出從家里帶來的裙子,擺在了面前。該穿上哪條,去參加忘族的祭祀大會呢?這條,大花大朵的,過于艷麗,這條,綠底繁花的,過于繁復,還是這條,有著寬大裙擺的,只怕也過于招展了。只覺得,這些看似時尚又精致的裙子,穿上哪一條,都好像不太合適,只覺得與這大山中清秀自然的環(huán)境,很不協(xié)調。
這時候老媽媽來了,手里捧著東西,跟我說,這是她年輕時候穿的一套衣服,沒舍得狠穿,還挺新的,可以讓我穿著去參加祭祀大會。我一聽,高興極了,連忙接過老媽媽的衣服。
看這衣服和褲子,都是深紫色的,衣襟和褲管,有著黑色的鑲邊。黑邊上繡了許多花,有大朵的,小朵的,還有一團一簇的,繡得工整,真好看。我換上了,大小正合適。老媽媽又拿來頭巾,幫我盤扎起來,扎得跟他們一樣。
從房里出來,站在臘加面前。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但嘴角笑開了,眼底里還閃過一道光,像流星般明亮。
老媽媽帶著臘加和我,走在通往祭祀會場的道路上。
路上有不少同行的,男男女女,有老有少。大家都穿著嶄新的衣服,扎著嶄新的頭巾。有的女人,還在頭巾上別著朵花。行走的人們各各招呼,連連回應,一片歡快愉悅的聲音。
人群中有幾個小孩,其中有與我相熟的兩個,都高興得不行,又喊又叫,不肯好好走路,繞著大人的腿腳追逐奔走,就像撒歡的小貓小狗。
往更深的山里走,走了不少路,終于到了會場。
這是一個非常寬闊的場地,在高大的山峰腳下,四周圍著叢叢大樹,顯得神秘又莊重。來到場上的男男女女,全都穿著民族衣服,或青色,或藍色,或黑色。穿我這樣紫色衣服的,大都是年輕女子,膚色白皙,臉上帶著甜美又嬌羞的笑。
我和臘加去過的那戶人家也來了,男人帶著兩個孩子,身上都換了干凈的衣服。男人認出了我,跟我說他剛從城里給他妻子買了藥。還說等他妻子好些,一定請我去他們家做客。我聽著,愉快地答應了。
人越來越多了,在場地中間散布著。有三人五人在一起交談的,有獨自雙手合十仰天作禱的,還有兩三個小伙,悄悄圍向一位姑娘。
臘加大概怕老媽媽和我被人擠散,一直挨在我們身邊。
時辰到了,各家各戶開始向著神壇呈獻祭品。祭品有雞,有豬頭,有羊肉,還有米粑,等等。都恭恭敬敬地獻上,擺放整齊了。
在頭人帶領下,祭祀儀式開始。
頭人站在高臺上,大聲誦讀祭詞。
臘加悄悄跟我解釋頌詞的意思,說是忘族人忘記了本族的來路,忘記了自己的姓氏,甚至忘記了山川河流的名字,但是天空、大山和樹木以及花草,沒有忘記忘族人,天給了忘族人以庇佑,大山給了忘族人生存的地方,樹木給了忘族人居住的房屋,花草養(yǎng)活了忘族人的牛羊。所以忘族人感恩天地,感恩山川河流,感恩樹木以及花草。頌讀之后,全族人跟著頭人下跪祭拜,拜天,拜山,還拜大樹,拜滿山遍野的雜花青草。
祭拜完了,頭人又引領著全族人,齊誦誓言。誓言的意思,臘加悄悄跟我解釋了,也就是全族人團結一心,守護神山,守護神林,守護族人,還要嚴謹守護忘族的秘密,永永遠遠。
所有的儀式完成之后,場地中間燃起火堆,是神火。族里的男女老少手拉著手,圍成個大圈,跳起舞來。眾人圍繞著神火,一邊跳,一邊唱。合著唱聲,一起抬腿,放下,又一起甩動同左右朋友拉緊的雙手。舞著蹈著,圍繞著神火轉動。
臘加跟我說,全族人對著神火手拉手跳舞,一是敬火神,二是象征著全族人心連心,團結在一起,神火能讓族人驅邪免災,要是誰有什么病痛,讓火苗燎一燎,就好了。
我便對著神火默念,神火啊神火,希望你讓小屋里病痛中的大姐早日好起來,如果還可以,就請把我腦中的惡塊給點燃,給融化了吧。
跳了一陣,退下來,一時看到不遠處的樹下面,有多個年輕男女悄悄挨在了一起,小伙說著什么,姑娘低頭竊笑??礃幼?,這場大聚會,給族里的小伙與姑娘,提供了見面和調情的好時機。我想臘加還沒有成家,他應該趁機去找個中眼的姑娘,也好好地撩撥一下??伤谷荒睦锒紱]去,就算有年輕姑娘的身子故意晃過他的眼前,他也沒好好去看。他一直,陪伴在老媽媽和我的身邊。
臘加說,趕緊走!我想起了什么,說,山上不是還有羊?臘加說,羊會躲避,不用你擔心。
那就趕緊走吧,這樣的狀況繼續(xù)待在山崗上,等雷雨到了,說不定會被雷劈死,或者被倒下來的大樹給打到。
就在我想跟著臘加趕緊離開山崗的時候,慌亂中一腳踩去,踩在了樹段上。樹段是圓滑的,一陣轱轆轆滾動,我被帶著跌倒,也滾了出去。一時間,我停不住,身子不停地滾。想抓住點什么,好讓自己停下來,可是,我什么也抓不住。
還好,抓住了一個硬物,讓自己停了下來。滾動的樹段從我身邊經(jīng)過,好像還在向前。過了一會,突然傳來轟一聲,是重物掉落的聲音。
馬上聽到臘加喊,是懸崖!
我感覺到了,我的身子下面是空的,夠不著什么東西,看來真的是懸崖?,F(xiàn)在,我身體的受力點,全在一雙手上了,也就是在這硬物上。硬物,應該是一塊石頭。
不好,手下的石頭松動了!
完了,我的身子停不住了,要跌下懸崖了。
跌下懸崖后,我肯定發(fā)不出樹段那樣的轟聲,一定是仆一下,然后什么聲音都沒有了。世界歸寧,我進入黑暗的旋風之旅。
只是突然間,我感覺到了力量,在手腕上!
我的一只手,被人抓住了,緊緊地抓住。
這時候一道閃電,閃出一片雪亮。亮光中,我看到是臘加,是他抓住了我。他的身子趴在地面上,一只手抓住了我的一只手。
可是,我的身子是懸空的。而他那里,除了身體與地面緊貼,產(chǎn)生一點摩擦力,再沒有別的支撐。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他的力氣很大,只怕很難將我拉起呀。
很快,我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又動了,還在下墜。而他那邊,我聽到沙沙的聲音。是他貼不住地面了,在不斷前移,從而擦出的聲音吧?照這樣下去,墜下懸崖的恐怕不只是我,還要把他給帶上。
我只得朝他絕望地喊,放開我!
可他沒有理會。
我還在墜,他還在移啊。
我只能再喊,我本來就活不了了,我的腦袋里長了個東西,是腦癌,我最多活不過一年了!我就是個活死人!你就放開我吧,讓我早點解脫吧!
是啊,早點解脫,早點落地歸寧吧。有句話不是說,早死早托生。死在這山里,有個強壯的男人替我壘個墳,也不錯了。
可是,這個木頭腦袋的臘加,這個不知死活的忘族男人,他就是不放手。眼看,我們要同時墜崖了。
完了,連個壘墳的都沒有了。
就在生死關頭,我突然感覺到我的一只腳夠到了什么。是我懸空的腳,著力了!是的,好像腳下有個支撐。我馬上用力抵住,穩(wěn)定了身子。他那里,好像也有了支撐。然后,我被他猛一用力,一把拉了起來。
生生將我,從鬼門關拉回了人間。
大雨下來了,真大啊,就好像是天上的眾神眾仙,萬千兵將,一起端著瓢盆,朝下面潑水。處在這樣的大雨中,感覺自己光著身子,被巨大的浪頭劈頭蓋臉地打。
我的身子發(fā)抖,抖抖又索索,顫動得厲害。不知道是全身澆透引發(fā)的寒冷,還是墜崖帶來的恐懼,反正就是抖,連牙也抖了,上下牙關碰撞在一起。雖然大雨中聽不到牙磕牙的聲音,但能感覺到耳根處嘎崩嘎崩的節(jié)奏。
就在這時候,感覺自己的身子被抱住了。這懷抱,雖然也是濕的,但卻透出溫熱,還有力量。這是一個人的懷抱,還是一個男人的懷抱。一時間,我感覺自己有了依靠,靠上了一座山,穩(wěn)了,妥了,沒那么害怕了。
一定是臘加,緊緊地,把我給抱住了。
我依靠著大山,漸漸停止了顫抖,并且很快,合上了疲憊的眼睛。這個時候,腦子里竟然出現(xiàn)了這樣的念頭:好吧,讓大雨滂沱吧,讓時間停止吧。
周邊響著雨聲,閃電,雷聲,還有樹木折斷的嘎啦聲,以及山洪的呼嘯聲,無邊無際,無止無休。就好像,世界末日真的來臨了。
又有什么靠近了,濕濕的,軟軟的,碰觸到了我的腳背,我的腿。是什么?是死神伸過來翎羽,在觸摸我嗎?
過了不知道多久,雨終于小了,天又亮了。
睜開眼睛一看,我和臘加緊緊地抱在一起。在我們身邊,還趴著羊。大大小小,一群羊。這些剛剛受過洗禮的靈牲,和我們生死依偎在一起。抬手摸摸濕透的羊身,冰涼的水液下面,透出一點溫熱。摸一摸羊毛,細膩又柔軟,同我的頭發(fā)一模一樣。
下山后的第二天,我就離開大山,離開松木小屋了。臘加知道了我的病情,他是一天都不讓我停留了。
走之前,我給老媽媽,給臘加,還有小木屋,都拍了照片。不管今生能不能再相見,留個念想吧。老媽媽把箬葉包裹的羊肉,塞在我的背包里。臘加,他要把我送下山。
一路上,他低著頭,不肯抬起來。我想跟他說話,好像肚子里有許多要說的,但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也低著頭,默默地走路。
我上車了,朝著來的方向,回去。
5
醫(yī)生在給我制訂治療方案前,又給我拍了片。醫(yī)生拿到新片子的時候,鏡片后的眼睛瞪起來,瞪得大大的。他說,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這么短的時間里,腫瘤竟然小掉了,整整減少了五分之一。
看醫(yī)生夸張的表情,起先還以為自己已然不治了,沒想到竟然是出現(xiàn)了轉機。
醫(yī)生繼續(xù)說,奇跡,絕對是奇跡,我手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案例。
我問他,是不是可以暫時不動開顱手術,采取保守治療?醫(yī)生說可以可以,完全可以。這樣一來,原本的命懸一線,變成峰回路轉了。
我當然清楚能讓自己病情緩和的原因,是大山,安靜質樸的大山,連同山中甜絲絲的泉水。是無比清新的空氣,不含一絲塵雜,洗心滌肺。是深林綠樹,鳥鳴蟲唱,有著強大的治愈力。是松木屋,住在飄散著松香味的屋子里,讓我身上的每個好細胞都愉悅起來,興奮起來,具有了打敗壞細胞的戰(zhàn)斗力。是大山里的人們,秉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時序,順應自然,天人合一,他們不急不躁的心態(tài)感染了我。最主要的是老媽媽和臘加,老人家善良、勤勞、寬厚,給了我很好的照顧,讓我恢復了精氣神。臘加,是他讓我的內心蓬松了柔軟了,讓我從心底涌上了別樣的感覺,或許這感覺可以稱為生機吧。
生機,是生命的欲望,就像深埋多年的種子,終于破土了,在一點點的成長中,感受著美好。我想,我和臘加,這位山里男人之間,一定有類似親情,卻又超越親情的,一份情感。
之后,我安心配合醫(yī)生的治療,包括化療,放療,吃藥。期間還看了中醫(yī),喝了些中草藥湯劑,用以調理身體。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再次拍片檢查,結果是我腦袋里的惡東西又縮小了一些。
既然一切向好,那就照正常的軌道生活行進吧。照著自己的心愿,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完成了大海沖浪,又去了草原騎馬。
驢行,滑雪,攀巖,我都想試一試。
這時候有人來找我了,是以前認識的一位男士。
我們是在一次商業(yè)活動上相遇的,那時他穿著筆挺的衣服,臉面朗凈,在會議上侃侃而談。職場精英的面貌,一目了然。也所以,我對他心生好感。他對我呢,也若隱若現(xiàn)地表現(xiàn)出好感。后來他還私下請我吃飯,我們在餐桌上一起談奮斗,談生活。相談甚歡。當時,面對這個男人,我的心跳真的有點嘭嘭加速的感覺。但是,我很快知道,他是有家室的。那么,也就山高水遠,一別兩寬了。
如今他竟然又找到我了,說他已經(jīng)離婚了,因為夫妻感情不和。還說,自從有緣相識之后,一直惦記著我,想和我來一段嶄新的開始。
緣分?戀愛?結婚?人生?開掛?
我一下子想了這么多?,F(xiàn)實情況是,我也老大不小了,要是真有緣分到了,也該戀愛了。結婚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人生,或漫長,或不漫長,有人一起走,一路上相扶相攜相知,才算圓滿。至于開掛,那就先開吧,怎么掛不想了。
至于臘加,哪怕我內心有所向往,但無論是地理還是學識,我們都是有距離的。不是說嘛,如果兩個人的精神到達不了一個層面,是很難走到一起的,就算在一起了,也很難走下去。
這期間,無意看到過一篇文章,是寫忘族的,看作者的姓名,是大新,應該就是那次帶我進山的大新老師。文章寫忘族人在大山里的生活,祭祀,婚戀,還有飄香的木屋,噴香的米粑,等等。
看到這些,又勾起了我對那段生活的記憶。也就有許多話想問一問,老媽媽和臘加都好吧?生病的大姐好些了嗎?孩子們都快樂吧?還有,大樹依舊聳立吧?野花依舊爛漫吧?山羊還在崗上吃草吧?松木小屋依舊飄香吧?
只是天各一方,只能在心里問候一聲,把曾經(jīng)的美好藏進心底吧。
我同意和男人相處,不過事先跟人家說了,我是病人,我的腦袋里長著腫瘤,雖然目前情況穩(wěn)定,但是不敢保證不會出事,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出事。
他說這樣他會更加珍惜我。
那接下去的事情,也就順理成章了。
在男人的陪伴下,我打球,游泳,跑步。為了健康,馬不停蹄。運動之余,我們粘在一起說話,暢暢快快地談生活,談人生,談未來。
可是沒過多久,我和他之間出現(xiàn)了裂縫。
是在一次攀巖中,發(fā)生了意外。
為了更好的鍛煉,我決心挑戰(zhàn)攀巖。在攀爬過程中,本來我們是并肩前進的,可是突然間我一個失足,從他的身邊,生生地栽倒。就在我栽下的剎那,我抓向了身旁的他,但是沒有抓住。而他的手,只要稍稍抬起,就完全可以將我抓住??伤质翘Я?,卻沒有抓向我,而是捂住了他自己的眼睛。
還好有安全繩,要不我可能當場粉身碎骨。
這件事,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反正又沒有兇險,沒出人命??删褪?,成了我心里的一道坎,有些過不去。想想當日,在大山的懸崖上,臘加用他的命來救我。我都叫成那樣了,說我只不過是個活死人,要他丟下我,他都沒有松手。而這位所謂的精英男人,面對女友的危急,不說女友吧,就說女人,不說女人吧,就說人,一個活人,失足墜崖,千鈞一發(fā),他可以出手相救,不管能不能救下,可他竟然連出手的意識都沒有。
忽然就想到了之前的話,是電影里的臺詞—拯救一個人,就是神。
那么,臘加是神,他不是。
雖然心里起了一道坎,但也就放在心里,并沒有因此而與他決裂。然而,令人更無語的事情來了。發(fā)現(xiàn)他,竟然在與我交往的同時,還在與別的女性保持著聯(lián)系。無意間看到了他與別人互發(fā)的信息,那獸話……
還用說什么,再一次,兩寬了唄。
經(jīng)歷了這么樁事情,就算沒有心碎,到底感覺一顆心被蟲子咬了一口,不覺得特別疼痛,卻很惡心。
再一次檢查,我腦中的腫瘤增大了許多。
6
手術前夕,我身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手腕上綁著標識帶,平靜地坐在床頭。
我媽來了,坐在一旁,不說話,一雙眼睛看上去是空空的。可我知道,她的眼睛只要稍一閉合,就會有淚水溢出來。
眼看,很快要被推去手術室了。
我拿起手機,打開來,想再看一眼里面保存的照片。
打開了,有老媽媽,有臘加,還有,山,高大的樹,讓我念念不忘的松木小屋。
我沒有跟人說起過那大山里的人和事,因為我答應過忘族頭人,守住秘密,不在外面提起忘族??涩F(xiàn)在,我要讓媽媽也看看照片,和媽媽說一說跟照片上的人有關的事情。
我說了,說我去大山里的經(jīng)過,說大樹泉水,說山崗上吃草的羊,說飄著松香味的小木屋,說小木屋里的老媽媽和她的兒子。說他們的民族叫忘族,他們是忘族人,忘記了祖先和來路,忘記了自己的姓氏,所以他們沒有姓氏只有名字。
他的名字,叫臘加。
我說我曾經(jīng)在那里的山巔遇險,是臘加救了我。
我還跟我媽說,要是有來生,我希望自己也能做忘族人,就算不能為人,就做一只羊,在高高的山崗上,和別的羊在一起,慢慢地嚼著青草。
我媽抓緊我的手,說,不要瞎說,你年輕,還有你媽,一定要好好的!
我就笑了起來,答應我媽說,沒事的,我一定從手術臺平安下來,還要去大山里休養(yǎng),住進臘加的松木屋,吃老媽媽做的米粑,慢慢地恢復健康,然后在森林里跳舞,放羊,給臘加送飯。
我媽說,你想去哪里都行,媽陪著你。
我說,好啊,我們一起住在臘加家的小木屋里。
我媽含著眼淚笑了起來,說,就怕人多了,小木屋住不下。
我說,讓臘加再建一間呀。
我們一起笑了。
我被推走了。
然后,我做了個夢,一個長長的夢。
我夢見自己回到了大山里,又見到臘加了。
我們兩個,身上都穿著忘族的衣服,頭頂纏著厚厚的頭巾。在我的身后,有高高的木堆。而眼前的他,提著斧子,在一斧一斧地,劈著木頭。
我喊了他一聲,我喊的是,臘加,王!
他轉過頭來了,他看我的目光就好像夜空中的星星,跳動著,閃爍著,非常明亮。
然后,他回應我了,他叫,萸,我的王后!
我笑了,依偎著木堆,定定地看著他。我想我臉上的微笑,一定是山野鮮花的微笑,是母羊的微笑,是忘族懷春少女的微笑。
我說,王,我想你。
他說,王后,我也想你。
他說著,忽然一抬手,將手中的斧子擲了出去。斧子飛起來,飛向一棵樹,深深地嵌在樹干上,像一只勇猛的鳥。
他走了過來,朝著我,伸出雙臂,抱住我。我也抱住了他,緊緊地。他脫去了我的衣服。我也脫去他的。我們相互解下對方的頭巾,一圈又一圈地,解開,放下。我們一絲不掛,像巖石,像原野,像剛剛走出蓮花浴池的王和王后。
王擁有了王后,王后擁有了她的王。
我們,用身體點燃身體。
我們,用身體擠壓身體。
我們合二為一。
身后木堆中的木頭,滾動起來了,咕碌碌滾去,滾下山坡,落下山崖,跌進山谷,從谷底傳來轟隆隆,巨大的聲響。一根根的木頭,一根又一根,轟隆,轟隆,轟隆隆……
羊來到我們身邊了,大的,小的,大大小小的,一頭又一頭,像棉花,像云朵,也像手術臺上潔白的床單,將我們,合圍起來。
我們筋疲力盡。
我們遍體芬芳。
太陽落山了,我們也下山回家了。松木小屋,屋頂上升著炊煙。遠遠聞到了,米粑的香味。還聽到屋里人說話的聲音,是兩位老婦人在閑談呢,聽出來了,一個聲音是老媽媽的,另一個聲音,是我媽的。
小屋里忽然跑出了兩個小人,一男一女,都穿著忘族的小衣服。他們笑著,奔跑著追逐著,就像快樂的小貓小狗。
孩子們沖著臘加叫,爸爸!
又沖著我叫,媽媽!
我努力地答應,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