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桂秋
又到評定職稱的六月了,這是趙鑫第三次參與,也是最讓人煩心的一段日子。
今年夠參評高職條件的共上報十七人,但只有兩個能獲高職的名額,所以大家都使出了十八般武藝暗中較勁呢。據(jù)趙鑫了解,這其中有業(yè)務上與自己不分伯仲的,有資歷比自己老的,有出自全國名牌高校獨具廣泛人脈的,更有親戚是上級主管領導做后盾的。這個領域的高級職稱,榮譽和待遇其實是次要的,大家看中的是背后的無形價值,那是申請課題或下去撈錢的硬件,能不燙手么?
雖說自己工作上無可挑剔,可既無后臺又不善交往,還沒經濟基礎,即便有部門主任力薦,他還是不抱希望。所以,聽導師說為配合省里脫貧攻堅總體部署,他又要帶隊進貧困山區(qū)調研,準備制定契合山區(qū)實際的長遠發(fā)展規(guī)劃時,他便主動請纓跟來了。與其說他是爭取表現(xiàn)的機會,還不如說是想躲開那種令人窒息的氛圍,出來散散心。
進山后他很吃驚,想不到如今還有這般貧困的地方呢,連綿幾十里范圍內,連騎自行車的路都沒有,出行全靠步量。下來走訪的第七天,他的運動鞋后跟和小腳趾處的里子都掏出了洞,腳也磨出了水泡。
今天走訪的最后一家戶主叫田建國,六十七歲了,兒子田超十年前采藥摔傷了右腿和右臂,兒媳婦帶著最小的女兒走了,留下一個腦癱的大女兒和今年就要上初一的兒子。
到田家時已經下午四點鐘。老人田建國正躺在炕上,見來了陌生人走出來,用手捂著胸口,說這幾天犯胃病了。他高瘦、駝背,滄桑的臉上不乏慈愛。這是趙鑫所見最貧苦的一家,三間陳年土坯房的墻皮掉落,石棉瓦也有破損。他房前屋后走個遍,發(fā)現(xiàn)那頭驢是這個家最值錢的了。
老人以為他是找兒子的,說田超在地里干活兒呢。當?shù)弥w鑫的身份后,老人有些難為情地擦擦臉,把袖口已經磨飛邊的瘦小運動服往下拽拽,話突然變得遲疑了,問一句答一句。
趙鑫坐在院里石凳上,邊說話邊查看腳。老人見他腳起了水泡,就喊躲在里屋的孫子打盆洗腳水。老伴找來縫衣針要親自給他挑開,趙鑫躲閃著接過去,說大娘我自己試探著來。
倆老人回屋做飯去了。趙鑫在院子里跟男孩說話,問他學習情況和學校里的事。
太陽偏西時,趙鑫穿上鞋準備告辭,老人竟端出一大碗下好的掛面給他。趙鑫忙推辭。田老人說省城貴客臨門都想不到,不吃飯就走會讓人笑話,丟祖宗的臉哪。
話說到這份兒上趙鑫只好接過來,他也真的餓了。下來之前,他每頓按時吃飯并非餓了,而是生活規(guī)律??蓙淼缴嚼镞@些天,他總是不到飯時肚子就咕咕叫,切實體驗到了饑渴的滋味,飯量猛增。
趙鑫扒了一大口面,竟發(fā)現(xiàn)碗底還埋有兩個去了皮的水煮雞蛋!他想起古人說“善欲人見不足為善”的話,不由得鼻子發(fā)酸。大恩不言謝,他哽著嗓子把面吃得精光,這碗雞蛋面是這個家最好的食物哇。
趙鑫出門時田超從地里回來了,他讓兒子抄近路送客人。
走了有一公里到了來時的正路上,趙鑫翻遍身上所有口袋,搜出一百二十五元錢,讓孩子交給父親田超就獨自趕路了。
走了一段,趙鑫忽然聽見后面?zhèn)鱽怼暗鹊取钡暮奥?。他轉身見田超一瘸一瘸地追上來,帶著慍怒,把手里攥的錢拍給趙鑫,說拿回去,我不要你的錢。
趙鑫說不是我自己的,這是上面發(fā)的。田超說誰的我也不要,你這是瞧不起人!說完轉身就跑。趙鑫說這是伙食費!他說那也是你的。
看著那蹣跚而倔強的背影,趙鑫怎么想都不忍心,就又返回田家。
他來到田家門口,見一家人正圍著石桌吃飯呢,碗里全是黑糊糊的高粱面野菜糊糊,桌子中間是一碗大醬。
彼此一照面,雙方都極為尷尬,田家人窘迫地低下頭,田建國老人慚愧地把臉扭向一邊。趙鑫知道這是個極好面子的人家,讓外人見到最不堪的一面,身為一家之主的老人受不了了。
他不敢與任何人對視,說伙食費自己留下是違規(guī),會被處分的。他把錢放在空凳子上就跑了。
回到鄉(xiāng)政府招待處,趙鑫把這一天的工作仔細做了匯報。晚上他邊寫調研報告邊對同屋的導師感慨,說面對這一家人他感到羞愧,看到了自己靈魂深處最缺乏的東西。
導師說這回你能理解我這兩年為啥不爭取課題,卻主動參與扶貧工作了吧!經濟社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個別地區(qū)物質上的貧困只是一時的存在,只要上下齊心找對方法就會很快有所改變。但這些年隨著經濟的高速發(fā)展,我們也同樣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人們精神上的貧窮和信仰的缺失,可是需要更長的路要走哇。
導師深深吸了口煙,說表面看我們是來扶持他們的,其實那些鄉(xiāng)民厚樸堅毅的品德,卻在幫扶我們拾回了那業(yè)已滯后的靈魂。
作者簡介:付桂秋,小說作品散見《鴨綠江》《四川文學》《北方文學》《小說月刊》《小說選刊》等,多次獲國家、省、市各級獎項,出版長篇小說《飛往曼谷》等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