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云知道

楊占廠

農(nóng)村里很少有男孩子叫云，但大云表舅是。

農(nóng)村里很少有人家有看不完的書報，但小季表姑家里有。

大云家和小季家都住在我舅奶家村子里的西北方向，兩家之間隔著三戶莊鄰。

大云雖然叫大云，但小季卻大他兩歲。他們能夠活在這世上，本來就很僥幸了。大云的上面有三個哥哥，他在腹中時父母就決定不再要了，他的母親吃了鄉(xiāng)間游醫(yī)的墮胎藥，但硬是沒有傷害到大云半根毫毛。生下來就生下來吧，一心想要個閨女的母親就給他起了個女孩的名。小季是個早產(chǎn)兒，生下來跟一只大耗子差不多大，多日高燒不退，又得了小兒麻痹癥，一度有人勸她的父母——將這小孩裹進(jìn)小包被里扔了吧，但她在鄉(xiāng)里做郵遞員的父親就是不同意，后來，小季命是保住了，也不癡不傻，可走路只能一瘸一拐。

“我倆本該都拋在亂墳堆里呢。”小季不止一次對大云說。

或許正因此，這兩人從小就有一種親近感。小季家的條件在當(dāng)時農(nóng)村算是好的了。五六歲的時候，她只要看到大路上有大云的身影，就喊他來，遞給他一顆高粱飴糖、幾塊山楂片或者香蕉、橘子。

再過幾年，他們一起去上學(xué)。因?yàn)橥炔堪l(fā)育問題，小季個子矮，走路也不穩(wěn)，所以就推遲了上學(xué)，恰好可以和小她兩歲的大云同班。

兩人一起上學(xué)，風(fēng)來雨去，霜刀雪劍。路特別泥濘的時候，大云還會背上小季，去三里外的村學(xué)堂。

上到三年級，大云喜歡看書讀報。在20世紀(jì)80 年代中期的農(nóng)村，書報并不多見，但小季家多的是，密密匝匝排在一間裝糧食的房子里。

起初，大云是在這房子里讀的，屋子里彌漫著大米、麥子、高粱等植物的香氣，還有書報的油墨味，還能常?？吹劫亢龆^的老鼠，家貓蓄勢待發(fā)的眼神，以及各種蛾蟲，在陽光中輕盈飛舞的輕塵，讓時光變得異常寂靜，大云后來說那時候他就像擁有全世界，也知道了“原來并不全是女人才叫云，三國時期還有個五虎上將趙云！”

小季坐在院子里做手工，她不愛讀書，腿的缺憾全部補(bǔ)償給了一雙巧手，喜歡裁裁剪剪，村子里誰家?guī)履?，總有人請她來給剪大大小小的雙喜。她坐在院子里的方位，根據(jù)大云在房間里的方位而定，總是可以看到大云的側(cè)臉。

炎夏寒冬時，大云看書的門檻邊會有一大杯或冷或熱的茶水。

等到五年級時，小季就不讀書了。起因是有一天放學(xué)后，鄰村的幾個小男孩取笑她是個瘸子，大云和他們狠狠地打了一架，大云鼻子破了，出了一臉的血。一些好事的小孩們傳來傳去：大云和小季是一對呢。

小季哭了兩天，這哭里面，有心疼，有心酸，竟然還有點(diǎn)開心。但她還是決定不讀了，本來，父母讓她讀書無非就是為了開開眼而已，何況她比同班的孩子都要大兩三歲，坐在教室里也不自在。

父親把大云罵了一頓：小崽子好好讀書，不要想東想西的。占人便宜的都是窮人呢。

大云把小季落在教室里的凳子、自制的煤油燈送了回來。

還來看書嗎？小季問。

可以借出去么？大云說。

五年級的那個暑假，大云已經(jīng)考上了灌云縣中學(xué)，對于農(nóng)村娃來說，這等于是預(yù)告“可以吃公家飯了”。

已經(jīng)13 歲的他脫了稚氣，雖不如一般的鄉(xiāng)村男孩強(qiáng)壯，那一股清秀的書卷氣讓村鄰們都覺得這小子不會屬于農(nóng)村。

大云對未來也充滿了向往，他想讀很多很多的書。有一天，他用兩毛錢給7 歲的我買了一小袋五香瓜子和一支冰棒，讓我跟他一起去小季表姑家。

小季長成了大姑娘，腳下的縫紉機(jī)咔嚓咔嚓地響成一段段音符。看到我們，她笑出了兩個酒窩。

看書哩？小季問。

想多借點(diǎn)出去哩。大云離得遠(yuǎn)遠(yuǎn)地說。

看完隨時來拿呀。小季說。

那麻煩著哩，不好意思。大云說。

小季哦了一聲，腳下的縫紉機(jī)又咔嚓咔嚓地響成另一段音符。

大云慢慢推開那間裝糧食的房門，和我一起在里面挑書，吹去蒙塵，摞成一堆，用細(xì)繩子扎好。

出來已是全身汗?jié)?，大云沒有像以往一樣脫掉背心赤裸上身，也沒有喝門檻邊的冷開水。

走哩，9 月開學(xué)前能來還書。大云打了聲招呼。

不著急哩，9 月開學(xué)后還有一伏天哩。這聲音從咔嚓咔嚓的縫紉機(jī)聲中悠悠傳來。

還書那天，大云又帶我去了小季家，然后又借走了一大摞。

后來，每次去舅奶家，都能聽到大云在灌中如何如何出色的傳說。舅奶最后總念叨一句：你能像大云那樣考學(xué)可就好著哩。

小季表姑家的縫紉機(jī)聲一直咔嚓咔嚓地響著。

每隔一個月，大云會回來一趟取些錢糧，順便又借走一些報刊。

有一年寒假，我在小季表姑的縫紉機(jī)旁，看到了一摞書。這些書，是大云表舅之前看完還回去的。

表姑你也愛看書了呀？我問。

沒哩，沒哩，你大云表舅選的書，估計很好看。小季表姑臉色泛紅，踩碎了縫紉機(jī)的音符。

初三那年，大云面臨選擇，要么考中專，要么讀高中。那時候流行考中專，而且是成績好的學(xué)生，尤其是農(nóng)村學(xué)生，才考中專。父母都想讓大云趕緊考個中專出來當(dāng)個老師拿公家錢，他的三個哥哥陸續(xù)結(jié)婚了，父母就快累彎了腰。

但大云沒有聽父母的話，決定讀高中。初三的那個暑假，大云又去借書時，小季送了兩件“的確良”褂子：讀書是好事情呢，能讀就一直讀下去好哩。

大云“嗯”了兩聲，把“的確良”褂子揉成一團(tuán)，藏在一堆書中間，抱回了家。

大云家的三個哥哥分了家，還鬧了很大的矛盾。只能跟年邁父母擠在小邊屋的大云很少回家了，偶爾他會寫信給小季，讓小季幫忙寄點(diǎn)書過去。至于寄哪些書，通常是我?guī)兔θミx。

高二那年，大云退學(xué)去廣州打工了，他的父親在幾個月前去世。他的班主任和同學(xué)代表曾經(jīng)來村里找過，但那時候沒有聯(lián)系方式，也就不了了之了。

小季表姑家的縫紉機(jī)咔嚓咔嚓響成一段段音符。這音符拒絕了一路又一路的媒婆。

當(dāng)有人問起原因。小季總是一笑：瘸子呢，不想禍害人家。

小季25 歲那年臘月，23 歲的大云時隔6年回來了，手上有明晃晃的戒指，頭發(fā)留得很長，人也胖了，邊上還有個大寒天穿著裙子的姑娘。他翻蓋了那間邊屋，比周圍鄰居的房子都要闊氣，但他并沒有住，大年初六就返回了南方。

小季家的房子也翻蓋了，那個放糧食的房間里清理出了700 多斤的書報，堆在路邊的大場上，花花綠綠，層層疊疊。村里的孩子們隨便挑，挑完了剩下的，被扔進(jìn)了收破爛的三輪車?yán)铩?/p>

小季表姑在那一年夏天嫁人了。

催妝前的晚上，有幾本書，她在必須隨身攜帶的黃包袱里拿進(jìn)又拿出，拿出又拿進(jìn)，最后還是扔了，那幾本書里，有幾十封沒有寄出的信。內(nèi)容，無人知曉。

第二天，家里的長輩告訴快上婚車的小季表姑說，丫頭，快哭兩聲呢，恨嫁，哭越兇就越顯得孝順爸媽哩。

小季表姑就真的號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