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亞夫
槐樹葉密密匝匝,像青瓦,一棵樹就是一戶人家。陽光如注,被層層分流、引渡,溢出的光線,玩弄著小孔成像的把戲。落到黑狗身上,黑狗就變成斑點狗。落到黃牛瞳孔里,“嘭”的就碎了,沒了蹤跡。母雞拉著悠長的聲調(diào),追著啄一條蟲影。陽光很痛,蜷縮成球狀,就地一滾,變?yōu)殡u屁股下的蛋。白貓竄出來,拿爪去滾,一碰,球和爪就融在了一起……
大人才不關心這些虛像。他們隨手拽棵草,用莖剔牙,用葉下棋,說些花花草草的人事和農(nóng)事。我那時小,懵懵懂懂。有一次,我追逐一朵蝶影,追到一個女人的胸上。男人的喉嚨像兌過引水的軋水井,咕嚕嚕,“嘩”地水花四濺。女人的眼濺濕了,臉潮紅了,罵他們“吃屎的嘴”。真給說中了!幾粒鳥屎,像包著糖衣的藥丸,粘在光線的箭頭上,精準地射進嗓門。
樹上住著幾戶鳥,寶寶蹭來蹭去,睡不著。他們一定被吵煩了,摸個粑粑就扔過來。
一群孩子,沿樹圍一圈,伸頭伸腦地看??偣灿腥龖簦畞韨€鳥寶寶。最高那戶,是黃鸝,巢和娃都收拾得干凈利索,日子滋潤。最邋遢那戶,是斑鳩,隨便搭幾根樹枝,就湊合過起日子,巢像破漁網(wǎng),雛兒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最下面那戶,居然是麻雀!巢一準是別人家遺棄的,它不嫌,圖省事,提包入住,幾個娃也灰頭土臉。這些鳥,也活出了村人的模樣。
鳥住在樹上,人住在樹下,是近鄰,日子也差不了多少。但我還是羨慕鳥,不止因為他們住得高、看得遠,還因為他們有翅膀,飛得更遠。那時,村莊閉塞,夢想這個光影還沒照射進來。
爺爺曾是一只鳥,飛過很多地方,其中就有城市。說那些舊事時,他會蜻蜓點水般提到城市。他說,城里把房子建在樹上,就像鳥窩。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活得跟神仙似的!
我太蒙昧,把爺爺?shù)谋扔餍揶o信以為真。樓上樓下,就是樹上樹下,鳥住上面,人住下面;電燈,就是陽光、月光和星光的斑點;電話,就是鳥在樹上說,人在樹下喊。但總有些聰明人,他們掏夠了村莊的鳥蛋,想看看樹上的房子。他們小鳥投林般進城,霎時人蹤滅。
多年后,村莊也把房子蓋到樹上。但沒有鳥,沒有人,沒有投林,只有高過樹梢的繁華和孤寂。
把“樹”拆開,柳暗花明——“又”一“村”。所以,每一座村莊都有兩個,下面一個屬于人,住著人和家禽;上面一個屬于樹,住著鳥和蟲蟻。村,寸木也。村莊和草木,存續(xù)著隱秘的血緣關系。
草木撐起村莊的高度,土地鋪排村莊的版圖,千百年來,一直張弛有度,井然有序。
天圓地方。方形的界河,把村莊和田地分開,圈養(yǎng)于四時八節(jié)。但又絕非楚河漢界。河水既用于人的日常,也用于草木的灌溉。一條河的脈搏,泛出距離的美學和哲學漣漪。生和死,榮與枯,絲絲相連,環(huán)環(huán)相扣,在更宏大的時空深處,構成一個圓,或稱之為和諧。
一座院落是村莊的一片葉。院墻是站立的河,把兩戶人隔開,又緊密連接。
一塊田地是土地的一片葉。田埂是坐臥的河,把兩家地分開,又比鄰而居。
人、草、樹、莊稼,牲畜和野物,像互生、輪生、對生和簇生的葉片,都有各自的間距和秩序,以及獨特的花和花期。在這種生態(tài)里,每個生物都是大地的按鈕或機關,雖然有灰跡斑斑的雪花點,甚至北風般的尖銳雜音,但親切、自然、無污染。隨手一按,就是一個季節(jié)、一種生活。生老病死,花開花落,你方唱罷我登場,把生生世世都安排得井然有序。
在爺爺?shù)囊?guī)劃里,父親要在老宅上種出紅磚、琉璃瓦的樓房。他有足夠的信心,在他的調(diào)教下,父親精通農(nóng)事,吃苦耐勞,具備“地主”潛質。雖然解放了,把房蓋到樹上,絕對沒問題。但他失算了!他忽略了時代的提速和人的磨損,父親跑不過機械化、工業(yè)化和市場化。
現(xiàn)在,父親已釋然。不止他跑不過,那些人、草木和動物都跑不過。他們都是時代的一個關節(jié)、一片葉子或一點光斑,只能融入,難以超越。天地間,沒有東西能超越他本身。
小時候,我的世界是草本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放羊、喂牛、種菜、侍弄莊稼,整日和草木打交道。草木皆藥,是藥三分毒。如果不出意外,我也會成為父輩那樣的村人,百毒不侵,或五毒攻心。但出了意外,那對羊角辮,一個牴得我癢,一個牴得我疼。
留羊角辮的女娃叫楚辭。唐詩我都背不出三首,更別說楚辭。我不關心詩詞,她的臉白中泛紅,像打碗花。當然,我舍不得動一指頭子。她是鄰居家的親戚,城里人,假期來鄉(xiāng)下避暑。她的普通話,像臉一樣漂亮。我忘記了拉風箱,趴在廚房的木窗上,向鄰院里瞅。我太用力了,把木窗都印在了臉上。父親笑罵道,擺置得跟囚犯似的,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口水打濕了肚皮,但我絕沒有吃她的心思。所以,她不是天鵝,我也不是癩蛤蟆。
于我,楚辭不僅打開我對美的認知,還打開了城市的一扇窗。她的童話故事很多、很美,但生硬,不接地氣。我?guī)€原故事的環(huán)境、人物和情節(jié)。森林、草原、河流,牛羊、蝴蝶、飛鳥和南瓜車……在鄉(xiāng)下,我就是灰王子,草木蟲獸,我都能信口開河,講個滔滔不絕。
楚辭崇拜地看看我,看看四周:你的動物園真大!你的植物園真大!你的學問真大!
很多年后,當我看到“農(nóng)夫山泉有點甜”的廣告,我一下就想起楚辭。那是我一生中最富裕、最幸福的時光。在那多夢的年紀,我和楚辭,不知不覺就完成對城鄉(xiāng)的打量和辨認。
我教她認識了很多草獸的名字。關于鳥巢,關于建在樹上的房子,她說了很多,樓、小區(qū)、棟和室。我聽得云里霧里。城市和她一樣,是個謎。哪怕我和她踩著凳子趴在院墻上秉月夜談,哪怕我在院墻上掏個洞向她鑿壁借光,我還是沒能完全弄明白。
父親領手的粗糙生活,容不下細膩的情思,他開始進行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大興土木。土房——磚石房——磚瓦房,房子上有父親的身世,從地主羔子到農(nóng)民,起起落落。整個建房過程,他都拉上我。后來,他酒后吐露,那房是他給我建的婚房,是我對他的傳承。我心驚肉跳,瞬間就長大了。我崇拜父親,但他設計的生活,我很抵觸,感覺生活應該不只這一種。
多年以后,我仍記得父親送我上學時的嘆息,空洞的眼神,壓到我背影的塵埃里。
父親一直在等我。應該,還有一個同村的女孩,以及她的父親,也在等我。但我沒有給他們機會。初中畢業(yè),我考上一所省重點高中。高中畢業(yè),我考上一所985 大學。他終于絕望了。他的房子沒有人繼承,他的手藝沒有人傳承,他認定的兒媳已不能為他家開枝散葉……
從那時起,父親就老了。我離開后,他生命的底肥流失殆盡,提前抵達終老的樣子。
村莊和土地,要比父親流失得更厲害。父親的孤獨,后繼無人的僅僅是我。村莊和土地的背后,缺失了很多的我和父親。就像幾年前,他們試圖更改戶口性質來改變命運,現(xiàn)在企望通過涂改身份——把農(nóng)民換成農(nóng)民工。這無關土地好壞,只是村人一種市場化的選擇和站隊。
父親不懂,他活得很孤獨。我懂,我活出雙重的孤獨。
缺少了人和人氣,荒草亮出獠牙,肆無忌憚地啃噬。莊稼被吃光了,田地變成荒園。老宅被啃倒了,院落變成廢墟。界河被喝干了,水波變成草浪。村莊和土地,像靠著墻根迷糊的老人,淪為荒蕪的一部分。風吹草低,卻沒了牛羊,沒了家禽,沒了野物……
那些荒蕪的部分,都去哪了?是否也像農(nóng)民工,換個身份或口音,隱匿于城市?
大學教授拿著基因模型,講解雙螺旋結構。我眼前浮現(xiàn)一個碩大的DNA,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雙螺旋結構,永不停息地延伸,編輯著城鄉(xiāng),轉錄著命運,翻譯著時代。沒課時,我喜歡在城市游蕩。遇見年長的農(nóng)民工,總忍不住挨近。我想尋找什么?他們和父親一樣蒼老,甚至更衰敗,但它們卻是村莊的成功人士。只是,除了錢,他們比父親還多什么呢?
我還遇見很多故交,草木、蟲鳥、家禽和野物等,或被圈養(yǎng)于園,或被置之高閣。城市膨脹得太快,他們不僅要掩飾它的瑕疵和妊娠紋,還要填補水漲船高的胃口和欲望。我想起楚辭的啟蒙,小區(qū)、棟和室……我拼盡全力,抵達城市的起跑線,才發(fā)現(xiàn)城市依然遙遠。
那棵老槐樹,安靜得寂寞。樹下只剩下父親和他的房子。男人和女人都外出打工了,他們已熟稔用力氣和身體賺錢,再沒空下棋、說花花草草的緋聞了。賺了錢,他們也把房子建在樹上,按城市的標準裝修。他們更闊氣!新房不住,不租,免費給飛鳥住,給鼠蟻住。
在鄉(xiāng)下,房子是來養(yǎng)老的。人不老,或不愿老,就養(yǎng)老光陰,養(yǎng)銹,養(yǎng)青苔……
我和父親商議,把齊脊屋翻蓋。他不松口。他舍不得那棵老槐樹。兵亂、匪患、戰(zhàn)火和饑荒,樹都挺過來了。好不容易熬到好日子,父親不愿砍掉它,哪怕是爺爺?shù)倪z愿。他往樹下一坐,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和時光,就蟲蟻般圍攏過來。那棵老槐樹,能給村莊招魂。
打工潮涌過時,村莊的魂魄就丟了。哪怕人回來了,房子蓋起來了,魂魄仍游蕩在外。
然而,老槐樹終歸是老了,禁不住美好鄉(xiāng)村的回頭浪。父親的房子,還是翻蓋了,和其他的房子整齊劃一。全面小康,衣食住行,一個都不能少。新農(nóng)村的布局,如同對城市的復制粘貼。只是那些景觀樹和綠化草,有些水土不服,病怏怏的,很快就被荒草湮沒。
在爺爺墳前,父親喝高了。他沒說那紅磚、琉璃瓦洋樓,他怕爺爺拿煙鍋敲他。
鄉(xiāng)村在遠離鄉(xiāng)村,城市在遠離城市,父親在遠離父親。孤獨是一種幸福,幸福也是一種孤獨。向城市看齊,村莊是孤獨的,草木遷徙,蟲獸拆遷,都是市場的小把戲。向村莊看齊,城市是孤獨的,湖景房、田園風光,都是營銷的障眼法。城鄉(xiāng)沒有了藩籬,只剩下利益。
盡管不甘心,父親的土地還是流轉了。他也轉換了身份,到流轉的種植園務工。
遷徙進種植園的老槐樹,死去兩年后,又活了過來。兩年的時間,沒人知道它去了哪兒了,又怎么回來的。我覺得肯定與父親有關,他用溫暖的身體和絮叨的往事,焐了它兩年。
一有空,我就帶孩子回家,看父親,順便在種植園轉轉,讓父親教孩子識草斷蟲。
我癡迷那幅古老的畫面。陽光穿過青瓦般的綠葉,在地上漏出形態(tài)各異的光斑。有的像蟲,母雞咯咯地啄;有的像球,貓咪喵喵地滾;有的像骨頭,小狗汪汪地銜來銜去……老成爺爺模樣的父親,笑瞇瞇地指著那些草木和家禽,教孩子看圖識字,以及遙遠的軼事。
我沒有注意她,只顧對著鳥巢,給孩子說建在樹上的房子的陳年舊事。她喚一聲我的乳名。我的心一怔。這個名字也老了,沒人叫了。我看著她,她看著我,仿佛我們來自遙遠的星球。楚辭!我很快認出了她。但不是通過她,而是通過她女兒,那張打碗花般的臉。
她帶女兒來采摘,順便體驗田園風光。城里人都有富貴病,總以為鄉(xiāng)下的空氣都甜。
楚辭把女兒推給我,長出一口氣:終于能來個自拍發(fā)朋友圈了!小妮子,你那十萬個為什么,都問這個叔叔,他是百科全書,媽媽的十八般武藝,都是小時候跟他學的。女孩竟當真了,見啥問啥。很快,我也淪陷了。我離開這里太久,很多熟悉的物事,都陌生起來。
我還沒來得及真正活成城里人,就已真正活成了這塊土地的陌生人。此時,我和楚辭一樣,都是這里的游客,或者游子。我終于活成了想象的樣子,但為何沒有想象的幸福?
我把女孩交給父親。父親像棵老槐樹,身邊圍滿嘰嘰喳喳的孩子。楚辭和女孩聽得很認真,問得很認真……楚辭忽然轉向我,疑惑地問我,父親是不是多年前的那個老爺爺?
草木老了,就老成一個底版。一株和另一株,像光影,都一個模樣,沒有區(qū)別。人生草木間,人老了,也和草木差不多,兒子照著父親的樣子衰老,父親照著祖先的樣子衰老。身體老成古董,音容老成絕響,笑貌老成古跡。老去的是一個人,也是一代人,沒有區(qū)別。
再新的時代,也需要老東西。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新的不來,老的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