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茸
內容提要:本文是作者在楊蔭瀏先生120年誕辰紀念活動上的發(fā)言。文章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簡略匯報了21世紀以來作者引入現(xiàn)代語言學及其他非音符類標示與描述手段,以唱詞音聲本體解析為切入點,為跨界學科“語言音樂學”根植音樂院校所做的系統(tǒng)化一攬子建設進程;推介了新近面世的語言音樂學理論專著《探尋音符之外的鄉(xiāng)韻——唱詞音聲解析》、相關教材《語言音樂學基礎》以及在研的國家冷門“絕學”課題《中國“樂說”研究》。第二部分從“‘非遺’的保護與傳承”“地域性音樂的文化‘深描’”“中國元素音樂創(chuàng)作”這三個方面,進一步強調了語言音樂學的學科建設需求。
我本科讀的是歷史專業(yè),曾經在幾個報刊干了11年編輯工作,38 歲才通過考研,進入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領域,雖無緣聆聽楊蔭瀏先生講課,卻是楊先生中國音樂相關書籍的受益者與追隨者。楊先生曾在《語言音樂學初探》一文中鄭重強調:“音樂與語言的關系,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問題。”①
本人讀研及40歲留校后面對的研究對象,是中國傳統(tǒng)聲樂品種(民歌、說唱、戲曲),越是深入其中越是發(fā)現(xiàn)根本就躲不開與語言的關系問題,所以對楊先生的提議深以為然。積年累月的中國傳統(tǒng)音樂教學和研究工作,促使我日益增加對語言音樂學這一領域的墾拓欲望,并意識到這將是一個值得投入后半生的巨大工程。我清楚地看到,若要讓語言與音樂的跨界學科“語言音樂學”在音樂院校扎根,急切需要的是:認識理念—基礎理論—教學與研究實踐的一攬子系統(tǒng)化建設,于是自21世紀初開始將事業(yè)的重心投向這個領域,我一邊系統(tǒng)學習相關語言學理論,一邊著手語言音樂學的基礎理論與個案研究(陸續(xù)發(fā)表若干文章),并于2008年開始在中央音樂學院開設《語言音樂學基礎》的選修課。最終步入三個語言音樂學的課題。
我愿借楊先生120年誕辰紀念活動,從“墾拓內容”與“對學科需求的進一步體察”這兩個方面,向楊先生在天之靈作一個簡略的匯報。
我這些年完成和正在進行的三個語言音樂學課題包括:
1.中央音樂學院211 三期工程項目《語言音樂學基礎》②(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
2.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后期資助重點項目《探尋音符之外的鄉(xiāng)韻——唱詞音聲解析》③(中國青年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
圖2
3.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和國別史等研究專項《中國“樂說”研究》④(在研)。
這些項目的具體研究內容,主要可歸納為以下六個方面:
(一)學科稱謂及學科的定位
由于這個學科在全球還處于萌芽期,相關文章的稱謂并不統(tǒng)一,也沒有成熟明確的學科定位,因此給我留下了一定的探究余地。
1.學科稱謂之斟酌
楊蔭瀏先生與章鳴先生都曾用“語言音樂學”,筆者曾在論文中使用“民族語言音樂學”,當時基于如下考慮:
其一,語言音樂學前面冠以“民族”二字,意在強調“多民族母語聲樂品種”中之“多民族”。
其二,“民族語言音樂學”的英文名Ethnolinguistic Musicology是經音樂文獻專業(yè)專家蒲實核定的,從內容到表達方式都與“民族音樂學”Ethnomusicology相一致,都使用Ethno(人類學)字頭,以強調多民族母語音樂文化,并強調前者(人類學)對后者(音樂學)的從屬學科關系。
后曾改用“音樂語言學”,原因是:
其一,中文“民族”二字的內涵,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前面冠有“民族”二字,有可能被人理解為研究對象只限于中華民族本土的音樂品種。而事實上,這個學科的研究對象并不限于中華民族本土。
其二,按照某些學者的觀點,對于跨界學科,應把主要研究方法作為詞根,這個學科的主要研究方法是語言學,研究對象是音樂作品。因此我曾從中文到英文都套用“音樂人類學”Anthropology of Music,而使用“音樂語言學”Linguistics of Music。
但是,遇到的問題是,“音樂語言學”這個中文稱謂,容易產生歧義,不少人把“音樂語言”理解為“音樂語匯”。
最終,在征求若干專家的意見后,我決定根據翻譯界的允許常規(guī),將此學科的中英文名稱分立,即:此學科稱謂的中文,仍沿用前輩們的習慣用法,即“語言音樂學”,而英文稱謂則使用Linguistics of Music。意在對外使用時,與音樂人類學(Anthropology of Music)配套。
2.學科定位
我為“語言音樂學”擬定的學科定位是:
“語言音樂學”(Linguistics of Music)是民族音樂學的分支學科,也是語言學的分支學科。
它是借鑒現(xiàn)代語言學方法(包括記音方法、分析方法、思辨方法、數(shù)字科技手段等各種非音符類手段),結合音樂學(音符類)方法,以地域性音樂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跨界系統(tǒng)學科。
其研究側重點為:(1)人類各群體聲樂品種的原生唱詞音聲本體及其與腔的關系;(2)各群體母語與相關地域音樂的關系。
“語言音樂學”不僅對理論界來說,是一門剖析多元地域音樂必不可少的基礎理論,它同時對作曲、器樂(民樂)、指揮、聲樂等藝術實踐還是一種應用理論。
(二)對唱詞音聲的音樂性解析
針對一個問題:為什么長久以來,語言音樂學學科被音樂界邊緣化?
我發(fā)現(xiàn),一個重要根源在于音樂界(包括我自己)多年來,一直認為唱詞在作為綜合藝術的聲樂品種中,只是單純的文學符號。而事實上深究起來,這是一個嚴重的誤判。
我從符號學角度探究的結果是,唱詞兼有文學與音樂兩類藝術符號,兼具雙重身份。
由于唱詞的稱謂中有“詞”這個文學性很強的字,極易引導人們認為“詞”只具有文學價值,只具備傳達文字語義的功能。
其實,唱詞所使用的文字符號在音樂作品之外就存在一定的復雜性。只要不是聾啞人,人類所有文字的習得,都包括語義與誦讀兩個要求。當文字進入聲樂品種成為“唱詞”,它們不是僅僅帶進了語義,同時由誦讀功能帶入了一定的音響。更重要的是,當文字成為聲樂品種中的一部分時,這些由誦讀功能帶入的音響(我稱其為“唱詞音聲”)就具備了音樂性。從藝術符號的角度說,“唱詞”不可能是單一符號的載體,唱詞的字符所傳達的語義,是文學性的;而唱詞的音聲部分,即其音色、聲調、形式美構詞等許多方面,都直接或間接地在聲樂作品中參與了聽覺美的構成,屬于音樂成分,應屬音樂符號。
由此我得出結論,語言音樂學的重點關注對象是作為音樂符號的“唱詞音聲”(而不是籠而統(tǒng)之的“唱詞”)。由此可見,語言音樂學理所當然有資格落座音樂院校,進入音樂人的視野。
(三)唱詞音聲本體的音樂價值與“雙六選點”
針對另一個問題:以往,即便是提及唱詞在音樂中的作用時,往往只談“影響”,唱詞在聲樂品種中,難道只具備“影響”嗎?
當我從“唱詞”整體剝離出裝載音樂符號的“唱詞音聲”,就自然地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被音樂界長久忽略的事實,即唱詞音聲本體所具有的音樂性,它們自身的存在就具有音樂價值,它們中的某些部分,又產生了對腔的“影響”。因此我梳理出,唱詞音聲包含兩類音樂符號,只標示本體音樂價值的,是顯性音樂符號;標示對腔有影響的那部分,是隱性的音樂符號。也就是說,那些具有隱性音樂符號價值的唱詞音聲必然首先具有顯性價值,也就是具有兩類音樂價值(見下圖)。
圖3
沿著以上思路,我從對地域性聲樂品種的探究需求,歸納出唱詞的顯性音樂符號六選點和唱詞的隱性音樂符號六選點。因為二者各自正好都是六點,故稱作“雙六選點”,用以啟發(fā)學生對地域性聲樂品種的唱詞音聲進行語言音樂學角度的剖析(不是固定模式,僅僅是啟發(fā)點)。
(四)非音符類核心認知五范疇談
其實,語言音樂學學科被音樂界邊緣化的現(xiàn)象還存在一個深層原因,即音樂人受現(xiàn)有學院教育的影響,把音符類解析手段當作音樂分析主流,忽略了聲樂品種與語言的關系,更忽略了中國聲樂品種的地域性多元特征與語言的纏著關系。仍然是站在地域性聲樂研究的角度,我提出,至少有五個研究范疇,非音符類手段(語言音樂學方法)的功用絕不亞于音符類手段,而應成為“核心認知手段”。這五個范疇包括如下:
1.“鄉(xiāng)韻”溯源;
2.唱詞音聲本體解析;
3.字音連接解析;
4.雙重“橋梁”解析(唱詞音聲既是音樂作品與大文化之間的“橋梁”,又是語言與音樂之間的“橋梁”);
5.“樂說”音聲解析。
我強調非音符類解析手段在上述五個范疇里的“核心認知”作用,僅僅是為非音符類手段追尋本應存在的位置,絕對無意否定音符類解析手段。
(五)提倡“雙音唱譜”
在傳統(tǒng)的聲樂樂譜里,音符是標示音腔之音高的符號,唱詞在非拼音語言中,卻只有標示語義的文字?;凇俺~音聲解析”的理念,我提倡地域性聲樂品種使用“雙音唱譜”。
所謂“雙音唱譜”,即兼有為唱腔標示音高、節(jié)奏的樂譜與為唱詞注音的國際音標。上有音符,下有音標,只用于聲樂作品,故稱“雙音唱譜”。
“國際音標”是一種通用語音符號,1888年由國際語音協(xié)會(1886年在倫敦成立)委托法國人保羅·巴西完成第一稿,以后經國際語音協(xié)會一百多年中不斷地修訂與完善,如今,已被公認為迄今最科學的語音記錄符號而成為現(xiàn)代語音學的基礎性、標志性記音符號。
因此使用“雙音唱譜”不僅能使非拼音文字的唱詞展示唱詞的音聲,還能讓唱腔與唱詞都具備通用的音響符號。
這里存在一個面對舶來品與維護文化特性的關系態(tài)度問題。我認為,一個現(xiàn)代人,既不應頂禮膜拜于外來強勢文化,也不必絕對拒外來文化于國門外?!氨就粱钡奶岢?原本是針對盲目使用外來文化,強調維護本土文化特性的一個口號。那么,當維護文化特性的目的明確時,不利于這個目的的外來文化,自然要注意把它們放在適當?shù)奈恢?以避免其對本土特性文化的沖擊與替代;而當一種外來文化,恰恰有利于維護我們的本土多元文化時,我們豈不應該“西學為用”?
(六)“樂說”的墾拓
2015年5月,我受ICTM 中國理事蕭梅的推薦,作為唯一的中國發(fā)言人赴法國參加ICTM 的“說與唱的閾限”巴黎論壇,我的發(fā)言稿 是“Speaking in Traditional Chinese Vocal Music and Its Relation to Singing”;2017年,以拓展修改后的中文稿《試析“樂說”及其與唱的關系》發(fā)表在《人民音樂》8月號;2019年我的后續(xù)課題《中國“樂說”研究》入選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項目。
所謂“樂說”,實指中國傳統(tǒng)聲樂品種中的“說”,為區(qū)別于言語中的“說”,也為強調其音樂屬性,故冠以“樂”(yue),稱“樂說”。這個概念,在此涵蓋所有聲樂品種中區(qū)別于“唱”的,與言語之“說”發(fā)聲形態(tài)接近的音聲,如各種“說”“白”“誦”“吟”以及唱段中夾雜的與言語(語言行為在語言界術語中謂之“言語”)中的“說”類似的音聲(音符無法準確捕捉的聲樂音聲)。
“樂說”,在聲樂品種中,是與“唱”平起平坐的另一種音樂表達方式。
以中國語言與音樂的纏絡關系,中國各民族各地域方言在聽覺形式上的豐富性,各地域各藝術品種之“樂說”形態(tài)所呈現(xiàn)的多種變異層次,以及“樂說”與“唱”之間紛繁的協(xié)同、映襯、轉換……“樂說”的語言音樂學探索前景要比“唱詞音聲”更加廣闊。
語言音樂學領域的墾拓進程,讓我日益明悉中國語言與音樂的諸多具體關聯(lián);因此更讓我日益確認音樂領域對語言音樂學這個學科的多方面需求。至少包括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非遺”保護與傳承的需求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21 世紀初開啟的“非遺”事業(yè),宗旨在于保護人類各群體的特性“非遺”文化,以維系人類的多元文化景觀。“非遺”項目在音樂領域的關注點,當然是不同族群、不同地域音樂文化的特性維護。而這些族群和地域的原生態(tài)歌唱品種,恰恰必然是使用原生唱詞的。由于這些原生態(tài)歌唱品種中的原生唱詞是地域性音聲基因的重要部分,能不能完滿地記錄下它們的真實音聲樣態(tài),必然關系到保存與傳承的工作效果。
錄音錄像不失為整體保存的好方法,但從傳承角度,符號記錄則無疑是拆解傳遞的更便利手段。腔的音高,固然可用音符,原生唱詞在這些品種中的音聲樣態(tài),音符卻是捕捉不到的。甚至漢語拼音也捕捉不全,因為漢語拼音是為推廣普通話而誕生的,普通話的音素較少,故漢語拼音的符號量實在有限,涵蓋不了各地域的方言音素。一些族群的本族語音符號誠然可以在本族群中承擔原生唱詞的傳承符號,但缺少通用性的弱點,勢必影響在非母語人群的傳承,尤其是在音樂院校的批量傳承(院校的學生是來自五湖四海的)。
因此,顯而易見,“非遺”事業(yè)在呼喚語言音樂學的非音符類手段。
(二)“深描”地域性音樂的需求
20世紀末、21世紀初,從海外傳來的民族音樂學,在音樂學界掀起一場把音樂作為文化進行“深描”的寫作潮流。這原本是提升音樂學研究的好事,但是,有些音樂學文章的音樂分析與“深描”部分出現(xiàn)缺少內在聯(lián)系的現(xiàn)象,被一些學者詬病為“兩張皮”。
我發(fā)現(xiàn),語言音樂學的介入,其實有著解決“兩張皮”現(xiàn)象的優(yōu)勢。因為語言音樂學是要把唱詞音聲也放在解剖臺上進行音樂分析的。唱詞所獨有的特質,即音樂符號與文學符號的共同載體這點,使得其音樂分析(唱詞音聲分析)與文化“深描”,常常呈現(xiàn)水到渠成的自然態(tài)勢。
因此,我認為,引入語言音樂學,不失為音樂學界對地域性音樂進行文化“深描”,摒棄“兩張皮”現(xiàn)象的重要舉措。
(三)中國元素音樂創(chuàng)作的需求
先說一度創(chuàng)作:
在追尋文化特性的當代,音樂創(chuàng)作人常??嗨稼は胗凇爸袊亍?。創(chuàng)作界的開拓精神確實令我欽佩,他們不僅收集傳統(tǒng)音樂品種的腔調,而且跳出聽覺范疇,向高山峻嶺、江河湖海等地理景觀開拓,推出一個個立體的“中國元素”作品。但這種創(chuàng)作規(guī)模往往更適合大型音樂作品。我站在語言音樂學的視角,更注意到另一些挖掘“中國元素”的創(chuàng)作群。他們在方言基礎上,制作地域元素的音樂作品。這類作品的最大優(yōu)勢在于,腔與詞的和諧度極高。素有這種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應首推廣東,那里的粵語歌、潮語歌(閩南語系)早已自成規(guī)模,近年來上海方面也開始推出滬語歌曲。
我認為,讓更多的音樂創(chuàng)作者像廣東與上海的音樂人那樣,能夠認可方言(或民族語言)唱詞是地域性音樂音響的必要參與素材,是真正的“中國音樂元素”,這將是語言音樂學學科建設的宗旨之一。
再談二度創(chuàng)作:
為推廣各種使用原生唱詞的合唱作品,指揮界的吳靈芬老師主動邀請我,為她主辦的網上合唱指揮學院開講“雙音唱譜視唱”,并把我的兩本書推介給了合唱指揮界。需求是顯然的,二度創(chuàng)作群體已經在叩響語言音樂學的大門。
請楊蔭瀏先生放心,盡管語言音樂學這個專業(yè)的碩博點還沒有建立起來,“語言音樂學”旗幟下的隊伍正在逐年壯大。您重視語言與音樂關系的觀念正在日益深入人心。
注釋:
①楊蔭瀏:《語言音樂學初探》,載《語言與音樂》,人民音樂出版社1983年版,第1頁。
②錢茸:《語言音樂學基礎》,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18。
③錢茸:《探尋音符之外的鄉(xiāng)韻——唱詞音聲解析》,中國青年出版社,2020。
④錢茸:《中國“樂說”研究》,2019年度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和國別史等研究專項(項目批準號:19VJX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