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磊
竹雕,亦稱竹刻。清末著名學者、古玩收藏家趙汝珍所著《古玩指南·竹刻》中,言“竹刻者,刻竹也。其作品與書畫同,不過以刀代筆,以竹為紙耳。”
我國是世界上使用竹制品最早的國家,竹雕在華夏由來已久。而且作為一門藝術,竹雕始于六朝,直至唐代方被人逐漸所識并受到喜愛,明清時則達到了鼎盛,出現(xiàn)了百花爭艷的景象。明清兩代,文人士大夫寫竹、畫竹、種竹、刻竹蔚然成風,竹雕的文化含量亦迅速攀升。此時文人畫的勃興,亦促使了竹雕與書畫、雕塑藝術的結合,導致了竹雕藝術的空前發(fā)展。
自明代以來,作為文房用具的筆墨紙硯等,亦隨著文人風氣漸盛而興。其中始見于明嘉靖后,為擱置毛筆專用的“文房第五寶”之筆筒,當屬最遲者,是雅舍、書齋案幾的必備陳設器具。尤其是進入明末清初后,筆筒日益普及,其材質亦現(xiàn)多樣,有竹、瓷、木、漆、玉等諸種,制作工藝愈趨精細。而竹雕器作為筆筒之大宗,以其材質虛心勁節(jié)之性頗合文人雅趣,常用以表現(xiàn)文人隱逸之情懷。其時,竹刻名家輩出,竹雕筆筒亦為世人推崇,可謂繁盛一時。
本文以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珍藏為例,為讀者介紹于一器之微處窮工極巧、精雕細琢的多件明清竹雕筆筒。
● ?明代“嘉定三朱”款竹雕筆筒
這是臺北故宮藏的一件明代朱三松雕竹窺簡圖筆筒,其口徑8.2-8.5、底徑8.5-8.7、高14厘米。取竹干一段的筆筒,平口,以竹節(jié)橫膜為底。外壁浮雕一位盛裝披帛、高髻的女子佇立屏風前,展讀一本手卷(圖1-1)。另一女子自屏風后探身而出,以指豎唇作間,作示噤聲窺視狀(圖1-2)。而另一側屏風后,陳設有幾案、瓶花、爐盒香具、古琴、筆硯之類;屏風上陰刻花鳥畫,下具陰刻楷款“三松”。全圖與明末畫家陳洪綬為《西廂記》所作《窺簡圖》版畫插圖,顯得十分接近。人物衣裝神態(tài)相仿,屏風畫、瓶花的筆勢亦自其中剪裁;唯有減四扇屏風為一扇,并增加幾案陳設,使其既在屏風后,也似在紅娘身后,兼顧了筆筒周壁圍繞、構圖須連貫的特性。其雕刻自平磨素地,而紅娘、屏風、崔鶯鶯,漸起漸高,層次深而雕法變化大,在高浮雕的人物及屏風面上,又兼施毛雕、線刻、淺浮雕,隱起磨礱亦施展有致。雕者在構圖上的匠心裁量,營造出繪畫般的氣氛,又力求工序繁復的技術表現(xiàn),使此筆筒成為了嘉定派竹雕的極致代表。
這件竹雕筆筒的作者朱稚征,字叔子,號三松,明嘉靖、萬歷年間(1522—1619)人,家居江蘇嘉定縣城東清鏡塘。其出自竹雕世家,與祖父朱鶴(松鄰)、父親朱纓(小松),并推為“嘉定三朱”。
陸扶照《南村隨筆》稱:“城(嘉定)竹刻,自明正嘉間高人朱松鄰鶴創(chuàng)為之,繼有其子小松纓,至其孫三松稚征而技臻絕妙。”
三松為人淡泊,能畫山水,尤精畫驢。其刻竹態(tài)度謹嚴,刀不茍下,一器之成常經(jīng)年累月,故三松所制精品甚多。嘉定竹刻至三松時器物品類愈備,刻工愈精,聲愈漸隆,學之者亦愈眾。
另有一件清“三松”款雕竹仕女筆筒(圖2),其口徑14.5、 高15.7厘米。筆筒雕刻者利用山石與松樹隔成兩景,一為室內,一為室外。室內之景運用鏤空透雕技法雕出圓窗,窗外橫生一株松樹。四位云髻高聳的仕女,一人立于屏風后,右手指著屏風,回首與捧書畫卷軸的女子相談,屏風上陰刻工筆梧桐。一位女子手捧如意,與另一側身女子欣賞瓶荷。室內橫陳長榻,室外的松石下,有三女小憩,一坐蒲團上吹簫,一背坐石上彈奏,一持扇立松樹下。彈奏女子昂首回頭。石壁間有淺陰刻行楷書“三松”二字款。
盡管這件雕竹筆筒具有朱稚征竹刻作品的某些特征,但可能是后人的冒名之作,也是傳世眾多“三松”款識作品中難得的精品。
朱小松是明隆慶、萬歷時竹刻名手。字清父,名纓。作為朱稚征之父,他一生不事權貴,清高自珍,人稱“貌古神清”。常寓情于詩酒、書畫與竹刻。擅長小篆及行草,于繪事造詣更深,刻竹木為古仙佛像,鑒者比于吳道子所繪。毛祥麟謂小松“能世父業(yè),深得巧思,務求精詣,故其技益臻妙絕”,有出藍之譽。
這是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一件明代小松款雕竹羲之書扇圖筆筒(圖3),口徑6.7、足徑7、高15.6厘米。其竹干一段為筆筒;口壁內斜,口唇窄圓棱凸起,底唇寬圓鼓出,微具三小足,以竹節(jié)橫膜為底。外壁浮雕一位文士臨桌坐,右手執(zhí)筆托腮,左手持扇欲書狀;身旁有美姬侍立、童子研墨;桌前老嫗含笑恭謹彎腰揖立。老嫗身后的松樹、湖石,亦當文士身后之景,兼為全圖的起首和結尾,布置得體;松干枝葉更是沿器口橫展,連貫全景。松樹根處有小溪流過,鵝戲水中;美姬回首,目光與鵝相應,當是寫《晉書》所載“王羲之為老嫗書扇”的故事。有“小松”二字行書陰文款落在松石間隙處。
● ?明末清初竹雕筆筒
于明萬歷、天啟年間活躍的,還有字仲旭、禹門,號禹川的沈大生。嘉定人的他精通醫(yī)術,詩畫俱灑脫不凡。沈大生與兄沈漢川并傳朱氏竹雕深刻之工,盡得其法。而清康熙年間,嘉定馬陸村有一封氏竹刻家族,形成了以竹刻圓雕為主的重要流派。家族中以封錫爵(字晉侯)、封錫祿、封錫璋(字漢侯)兄弟三人,成交最高,號稱“封氏三鼎足”。其中老二封錫祿最為杰出,人稱“竹刻王”。還有與周顥并稱、以藝名揚中外的沈全林。其字榕盤,晚號西池老人,嘉定人。他畫花鳥草蟲,無不工妙,工刻花鳥于竹玩。
明代與嘉定派并稱的金陵派竹刻的創(chuàng)始人,是生于明萬歷十年(1582)的濮澄(字仲謙)。因其住在金陵,且制作風格和“高、深、透”的嘉定朱氏特色迥異,故人們按竹刻風格,將竹刻分成嘉定和金陵兩派。濮仲謙的雕刻獨具風格,刀法慣常簡潔,對選材尤為重視,喜歡隨形施刻。尤其是他古雅可愛的“水磨器”之作,更是妙絕一時。
而臺北故宮博物院珍藏的明末竹雕筆筒中,有一件明末清初雕竹郭子儀免冑圖筆筒(圖4),其高15、徑13.57厘米。筆筒將繪畫的構圖方式應用在雕刻上,雕鏤繁復精美的層次。這件筆筒兩組人物相對而立,松樹下,一位老者騎在馬上,一手持長棍,一手拉繩;相對的一群兵士,跪伏地面。描寫了唐代名將郭子儀以其德望,單騎說服進犯的軍隊之故事。背景中的刀法雄勁,線條的表現(xiàn)奔放大膽。
另一件為明末清初雕竹達摩故事筆筒(圖5),又名“竹雕仙人筆筒”。其口徑8.9、直徑9、高15厘米。筆筒用一段竹節(jié)雕成,外壁雕飾古松數(shù)棵與五位仙人。其中一位仙人盤坐于松樹下,旁有茶具;一位仙人手捧一物站立于前,背后另立一位回首的仙人。竹筒另一面有兩位相對的仙人,其中一位手持芭蕉扇。全器以鏤空及浮雕技法,精雕細刻而成。
進入清代后,穩(wěn)健發(fā)展的金陵派,又產(chǎn)生了潘西鳳、韓潮等竹刻大家。其中潘西鳳(1644—1774),字桐岡,號老桐、天姥山樵。他僑居揚州,見識卓越,以其余竹枝,鐫制印章,贈送親友,亦名聞一時。與當時名流費執(zhí)玉、鄭板橋、李復堂、楊吉人等人常相過從,結伴同游?!多嵃鍢蚣分屑词沼小顿浥送返仍姅?shù)首,盛贊其刻竹藝術,并稱其為“濮仲謙以后第一人”。
這件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清前期雕竹竹林七賢筆筒(圖6),絕對稱得上是當時的經(jīng)典之作。其高15.6、徑13.7厘米??谘匚⑾騼刃保鬃魅?。外壁雕竹林七賢在山中飲酒作樂、讀書對奕之情景。圖中七人分別是阮籍、稽康、山濤、劉伶、阮咸、向秀和王戎,為晉時玄學的代表人物,因常聚會在竹林中而有“竹林七賢”之稱,行為不羈。而這件筆筒上的紋飾,生動地描繪了他們的生活。
● ?清代竹刻筆筒名家與名作
清代順治、康熙年間,為嘉定竹刻的璀璨期。吳之璠作為領軍人物,金元鈺《竹人錄》稱其作“秀媚遒勁,為識者所珍”。乾隆皇帝曾親自題詩贊其高超技藝,并讓匠師刻于吳之璠的作品上。吳之璠,字魯珍,號東海道人,江蘇嘉定人,康熙前期的竹雕名家。他早年在故鄉(xiāng)刻竹,師法“三朱”,工畫人物花鳥,書法秀媚猶勁,尤以竹刻擅名。他多用深浮雕或透雕,人稱“三朱之后嘉定竹刻第一名手”。
這件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清前期吳之璠雕竹牧馬圖筆筒(圖7),口徑7.3、高15.5厘米。其取竹干一段,直壁,以竹節(jié)為底,修出三足。外壁浮雕一馬仰臥翻滾,旁一養(yǎng)馬的圉人,持繩含笑睥睨。馬張目露齒,掀鼻仰首,鬃鬣及尾毛四散,作腰腿用力滾轉的姿態(tài)。馬夫側身跨步,自身側甩繩,充滿動感。馬夫身后有行書陰文款:“吳之璠制”。
吳之璠擅長素地淺浮雕的技法,《竹人錄》稱此法為“薄地陽文”。這件筆筒除一人一馬的主題雕刻之外,其余部分均減地而成,并且光素留白。主紋高于地子,同時邊線銳直地浮顯在地子上,于人馬的神情、肌膚、衣紋之處,再作細膩的高下淺雕、圓磨、隱起的變化;鬣毛則自軀體斜刻隱入平滑的地子里,絲絲可數(shù)。
嘉定派與吳之璠齊名的竹刻家,是字晉瞻,號芷巖、雪樵等的周顥(1685—1773)。他在朱氏刻竹的基礎上,獨出心裁,新意迭出。其一般采用淺浮雕、平刻為主的技法,一變前法地不借畫稿,而是直接在竹筒或竹片上,以刀代筆刻出畫面紋飾,從而獨創(chuàng)了“凹凸皴法”。
這件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清乾隆三十六年周顥雕竹谿云山閣筆筒(圖8),高15.5、口徑11.7、底徑12.0厘米。全器以陰刻技法雕出崇山峻嶺,一戶兩進村居掩映山中,屋前有廣場,曲折欄桿外只見大石砌成護堤,堤外圍繞大石。越過小溪,此岸有山路銜接小橋,橋面跨越溪河,橋左端一人右行,后隨一位侍童;橋對岸有一樹林,穿過樹林,只見水上架蓋木構樓閣,門窗開啟,人影疏落;樓閣右側掩于山石后,越過山石,可見一條山間小徑,小徑往右下方延伸,至一巨大山壁右折,在山壁右稍偏上方又見這條小徑,以及前述村落、小橋等等。在這巨大山壁上作者以行書陰刻:“谿云山閣,乾隆辛卯秋日仿古,芷巖”??钭智逦瑫w秀麗。乾隆辛卯年乃乾隆三十六年(1771),即作者周顥去世前二年,時年八十七歲。
王永芳,又作王若芳,清初嘉定竹人?!吨袢虽洝分杏涊d曰:“王永芳字玉斧,自署舜江,工鐫字,墨守蘇文忠清勁灑落?!奔味ㄖ袢岁幙涛淖?,清前期所作者字體較大,清代中期日漸趨少,其他地區(qū)則有不少擅長篆刻的文人或印人,以業(yè)余之姿參與竹刻藝術之創(chuàng)作;其所陰刻文字多偏小字,此時已不易覓得如王若芳般大字深刻之文。
這是一件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清前期王永芳雕竹文字筆筒(圖9),其口徑6.8、通高15.21厘米。筆筒以一節(jié)竹雕刻而成,接一個圓形的三矮足底座。筆筒上陰刻:“蘇子瞻曰:嶺南風氣不齊,吾常云菊花時乃重陽,涼天佳月即中秋,不需以日月為斷也。今歲九月殘暑方退,既望之后月出逾遲,予常夜登合江樓,與客游豐湖,入棲霞禪寺,扣羅浮道院登逍遙堂,逮曉乃歸,杜子美云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殆古今絕唱也。舜江吳永芳錄于一枝居。”
● ?清代中晚期竹刻筆筒名家
時至清代中期,嘉定派竹刻繼續(xù)名家輩出,成熟發(fā)展。在大量涌現(xiàn)出的名家中,最為突出的當為竹刻家鄧孚嘉之子,有“乾隆朝嘉定竹器刻字第一高手”之譽的鄧渭(1736—1795)。他自幼師承家學,擅長刻竹和治印。竹刻工薄地陽文,又善刻行楷,字跡秀麗,且佼佼者中,還有馬國珍、秦時敏、徐裕基等。而活躍于清后期的,有時澄之、封鼎、王梅鄰等。
金陵派名家中,則有活躍于清嘉慶至道光年間,被吳昌碩譽為“嘉道時善刻竹者第一人”的韓潮(1781—1846),字鮫(蛟)門,浙江歸安人。其以精于刻竹而聞名,運刀挺拔峻峭,自然率真。工書法、篆刻,圓轉自如,尤其擅長摹刻鐘鼎款識。所刻行楷瀟灑秀雅,金文蒼古樸拙,作品品位極高,為世人所推崇。以及活躍于清道光、咸豐年間的孫韡(音偉)。其字隸英,號漱石、漱石道人,又號怡堂。江蘇六合人。嘗得宣和印講原本,簡練揣摩,技遂大進。著有《漱石印存》,皆為竹根印。
而臺北故宮博物院所珍藏的清代竹雕筆筒中,更是不乏精品佳作。有如清代雕竹人物筆筒(圖10),其口徑6、高14厘米。筆筒以一節(jié)竹雕刻而成,底平,帶有三矮足。竹筒表面刻一位蹲坐人物。此人物留鬚,咧嘴而笑。竹筒另一面刻:“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全器窮工極巧,以薄地陽文技法雕刻而成。
另如清代竹雕人物筆筒(圖11),其口徑9.6、高14.9厘米。筆筒用一段竹節(jié)雕刻而成。外壁飾有遠山、浮云、蒼松,遠山之間筑有一關口,蒼松前有兩人物,一人持轡騎駿馬而行,一人持杖步行于旁。竹筒另一面光素無紋。全器以淺浮雕技法雕刻而成。
又如清代竹雕山水人物筆筒(圖12),其口徑16、通高16厘米。筆筒以竹雕刻而成,底帶有三矮足。器表飾亭臺樓閣,周遭密布峻石、梧桐、松、竹與芭蕉樹。平房內桌上置一硯,一位仕女手持毛筆,臨窗書寫。桌前一人拱手而立,門外一位仕婢捧碗正欲進屋。房屋雕飾細膩,屋檐刻有如意紋與回紋。竹筒背面飾雕有花紋之欄桿,上端雕有涼亭,內有方桌。
再如清代竹雕出狩圖筆筒(圖13),口徑14.5、通高17.7厘米。鑲深棕色木口與底座,底帶三矮足。器表周飾蒼松與峻石與一隊人馬狩獵圖。全器精雕細琢,以高浮雕、淺浮雕與淺刻技巧雕刻而成。
上述臺北故宮博物院所珍藏的明清竹雕筆筒,就整體風格而言,明代的竹雕筆筒質樸渾拙;清代的竹雕筆筒,康熙時期沉實幽雅,乾隆時期絢麗富麗,清后期則平淺單一但不乏精品。它們雖為冰山一角的代表之作,但也彰顯了這門輝煌的工藝,在中國美術史上獨樹一幟,是華夏民族寶貴的藝術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