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孝行 錢善剛
摘要: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針對近代各種激進的毀家、廢家等言說,以辜鴻銘、梁漱溟、馮友蘭、賀麟為代表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主張對待傳統(tǒng)的尊重,對歷史應該有同情地理解,倡導在尊重傳統(tǒng)的基礎上汲納新知,重估家庭的價值、理解家庭的真精神。辜鴻銘認為傳統(tǒng)中國家庭具有宗教的功能,家庭價值優(yōu)先于個體的生存,人的優(yōu)良品性是與儒家倡導的家庭教化分不開的。梁漱溟認為家庭為一關系實體,關系優(yōu)先于個體的存在,家庭精神突出地表現(xiàn)在其互助精神上。在對家庭倫理的新詮中,馮友蘭側重于倫理的相對主義,基于歷史主義視角注重倫理的當下性、時代性;賀麟側重于倫理的絕對主義,注重倫理精神的神圣性、超越性。上述的思考能夠為此后重新理解和建構家庭價值觀帶來有益的啟示。
關鍵詞:文化保守主義;家庭精神;五倫;三綱
中圖分類號:C913.11?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0)05-0116-006
1905年的科舉制廢除,1911年的辛亥鼎革,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社會變化之巨、變化之速往往超過了人們的想象,在此巨變之中,許多人與時俱進,緊隨時代的步伐,與傳統(tǒng)作斷然的切割,否則將被目之為保守(抱殘守缺)而遭時代之唾棄。與此相應,儒學失去了政治和體制的保障,成了無人認領的“游魂”(余英時語),處處昭示著儒家命運的終結,然而在此時代大背景下,仍有部分“固執(zhí)”之人,持守傳統(tǒng)儒學之價值,逆時代而動,堅信一陽來復的一天終會到來。作為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儒學基礎的家庭及其觀念,在這部分人看來仍有值得守護的意義,人們常用保守主義者稱呼之。保守主義并非落后、守舊、頑固的代名詞,正如湯一介所說:“文化上的保守主義并非一味守舊,而是要維護傳統(tǒng),并在此基礎上繼往開來。”[1]因此,廣義上說,凡從根本上認同傳統(tǒng)并基于傳統(tǒng)而從事創(chuàng)新者均可目為保守主義。具體到家庭問題上,此一時期,各種毀家論、廢家說、無家說、家庭乃萬惡之源說等一再形諸時人筆下而見諸報端,家庭成為千夫所指,家庭虛無主義言說備受側目。而文化保守主義者則主張對歷史應該有同情之理解,呼吁人們重估家庭的價值、理解家庭的真精神,回應時代的關切。
一、正視傳統(tǒng)家庭不足:“廢家論”者的立場
以血緣為中心的家庭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基本社會細胞,在數(shù)千年的中國社會結構中承擔著整合社會、穩(wěn)定人心的重要功能。但是,近代以來,由于社會的劇烈變動,這一傳統(tǒng)社會細胞的功能被重新審視,尤其是在清末民初。這是一個主義紛呈的時代,但國家的獨立和自由幾乎是所有主義的共同追求。在此前提下,進一步的問題就是,如何達致這一理想?也即達致理想的具體途徑、方式是什么?從家庭來說,就是是否要以犧牲家庭為入手和代價?無政府主義及某些啟蒙者均將家庭(族)主義看作是政治革命、國家獨立的障礙,必欲除之而后快,至少要對其進行深刻的全面的改造。
廢除家庭與改造家庭是常見的兩種策略,但不管哪一種方式,其前提都是對家庭價值的重新認識和定位。
廢家論在清末民初的歷史中數(shù)見不鮮,有所謂無政府主義者,如鞠普等,認為只有毀家才能救世;有所謂理想主義者,如康有為等,認為在未來的理想社會中,家庭將不復存在;也有保守主義者如章太炎,他倡導“五無”: 無政府、無聚落、無人類、無眾生、無世界,家庭當然也沒有容身之處。相較于廢家論而言,更多的人主張改造家庭,其改造的路徑多種多樣:由大家庭改造為小家庭,由家長專制改造為民主家庭,由重父子關系改造為重夫婦關系,由重視長輩改造為重視子輩,由夫尊妻卑改造為夫婦平等等,不妨以家長制為例來窺其一斑。
除去我們熟知的啟蒙者對家長制家庭的批評外,社會中層之人對家庭的態(tài)度耐人尋味。有一個叫黎濛的人在著作中斷言:“中國的家庭既是家長的家庭,但究竟有沒有存的價值呢?我們可以敢說一聲,應該打倒它!我們倘若不把家長制制度打倒,我們對于一切的家庭問題,完全沒有解決的希望;因為家長問題是現(xiàn)在中國家庭問題的核心,我們不把這問題解決,其他的問題都是等于空談,家長的制度,實是家庭一切罪惡的發(fā)源,我們倘若不把這罪惡之源泉打倒,則其他的問題就很難于解說了?!盵2]這種觀點大體代表著社會中層以上所謂先進知識分子對家庭的態(tài)度和觀點。
與上述家庭廢除論和改造論相對應的,清末民初仍有一些思想者堅持認為,家庭不僅是傳統(tǒng)中國的文化綿延,在歷史發(fā)展中有其功績,且有其現(xiàn)實的正面價值。其中有人完全認同傳統(tǒng)的家庭價值,如辜鴻銘;更多的人對待家庭采取辯證的態(tài)度,一方面指陳其弊,另一方面更著力闡揚其中的能夠適應時代需求的價值。
家庭地位及其觀念的強弱是中西文化區(qū)別的核心之一。在傳統(tǒng)的日常生活中,家實而國虛,家甚至可以取代國,家庭具有西方宗教的地位和功能。辜鴻銘認為:“中國國教之教堂者,家庭也?!盵3]50辜鴻銘(1857—1928)學貫中西,受過良好的西學教育,但其思想以中學為底色,他以為儒家提倡的仁義之道,可以拯救在弱肉強食的競爭中出現(xiàn)的冷酷與毀滅。他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恰是拯救世界的良方,而儒學即是這個文化精髓所在。作為強調家庭價值的儒家雖不是宗教也不需要宗教,但卻能具有宗教的功能,所以他仍然堅持治國先齊家的傳統(tǒng)理念。他說:“實言相告,欲成真正之國家或公民秩序之觀念者,必先有真正之家庭觀念?!盵3]62真正的家庭觀念和精神表現(xiàn)為“無我”,無我并非指放棄自我獨立性,而是人們心中根本沒有獨立的意識,“個人主義”的概念對于傳統(tǒng)中國人來說不知所云,所以說個體獨立性不是中國人的理想追求?!肮裾撸菫榧憾钜?,其始而為家而活,繼而為公民秩序而活,終而為國而活。”[3]62個人存在的價值通過他者(家、國)得以體現(xiàn)。男人之無我表現(xiàn)在不惜一切以庇護全家之幸福,女人之無我更為強烈,所謂三從,“實為三種自我犧牲或‘為他人而活者也?!薄白鲂⑴?,當賢妻、為良母,此三者,乃中國婦女人生之主要旨歸也?!盵3]55-56家庭價值優(yōu)先于個體的生存,家庭是個體生存的意義之所在。不僅如此,家庭也是陶養(yǎng)品性的場所,辜鴻銘比較不同國度人的品性,認為美國人豁達、純樸但不沉潛,英國人沉潛、純樸但不豁達,德國人沉潛、豁達但不純樸,法國人沉潛不如德國人、豁達不如美國人、純樸不及英國人,但其擁有特異的品質即優(yōu)雅,而中國人不但沉潛、豁達、純樸而且優(yōu)雅。[4]中國人優(yōu)良的品性是與儒家倡導家庭教化分不開的,家庭存在對于中國人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辜鴻銘一方面批判了輸入中國的近代西方個人主義思潮,另一方面對傳統(tǒng)中國的以家庭為單位的集體主義的對陶鑄中國人的品質加以褒揚。
劉師培(1884—1919)是經(jīng)學大師,也是近代著名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主張發(fā)揚國學,會通中西。他認為中西文化因家庭地位的不同而造成彼此倫理的差異,“西洋以人為本位,個體直接關聯(lián)于社會;中國以家為本位,個體與社會間有家為中介”。[5]23西方是人本主義,把人的思考放在個體與社會的對立兩維中,執(zhí)其兩端,或者表現(xiàn)為極端的個人主義,或者表現(xiàn)為極端的團體主義;中國是家本主義,以家的視角看待個體與社會,執(zhí)其兩端而用其中,不偏不頗,中正平和。在家本主義的理路下,家庭倫理受到社會的推崇,幾欲遮蔽個體與社會,所以家本主義之弊也是顯而易見。劉師培認為,傳統(tǒng)中國家庭倫理有兩大弊端,一是范圍過窄,僅及于家族,從而導致國人有私德而無公德;二是不平等。但對其弊端只宜改造不宜廢除,其改造之策,或是借鑒西方人本主義之優(yōu)點,擴大其范圍,加強社會倫理、國家倫理的建設;或是糾補五倫之偏,剔除其不平等的人格壓制,發(fā)揚其中原本蘊含的相互對待精神。然而此時的劉師培不認為家庭當廢,他說:“今以家族倫理為可廢,非欲自縱其身絕家庭之禁束,即欲自惰其身以脫室家之累耳?!盵5]2換言之,認為家庭倫理可廢的人往往從一己之私欲出發(fā),當私欲無法滿足時,將其私忿泄于家庭及其倫理,從而詆毀家庭之價值。家庭或者允許其外在的形式作適當?shù)淖兓?,但家庭內蘊的精神——其完美體現(xiàn)者是五倫——不僅不可也不應廢棄,反倒應深刻地體知、領悟和發(fā)揚。姚永概在《五倫》[6]的文章中指出:“圣賢之言五倫使之各盡其道,故雖有上下而無不均平。天合者主愛,而以敬為極;人合者主敬,而以愛為歸?!睈叟c敬交相為用,確保家庭倫理張弛有度、親昵且活潑。五倫離散的直接后果是家庭的破裂,最終影響社會的聚合和團結,五倫的價值是整個社會的價值基礎。劉氏主張汲納西方人本主義的思想特質,發(fā)揚人的主體性精神,彌補中國家庭倫理思想的弊端,在繼承中剔除糟泊,在改造中推陳出新,從而發(fā)揮家庭對社會的聚合作用。
二、開掘傳統(tǒng)家庭價值:保守主義者的態(tài)度
以闡揚儒家傳統(tǒng)為己任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一方面清醒地看到了傳統(tǒng)家庭的不足,另一方面更著力于對其進行正面的闡發(fā),指出其適應時代的新意義。
梁漱溟(1893—1988)是近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在梁漱溟看來,傳統(tǒng)中國文化有見于人類生命之和諧,達致和諧的方式即是處處克己、無我,以對方為中心,從對方考慮問題。在欲望與感情的關系中,中國人看重感情,往往只見對方而忘了自己,這種感情超越一般生物性的欲望,而感情的培養(yǎng)、發(fā)端就是家庭。所以梁漱溟談論傳統(tǒng)中國文化其入手處即是“從中國人的家說起”[7]32,從家庭出發(fā)理解和詮釋傳統(tǒng)中國文化之優(yōu)長和不足。傳統(tǒng)中國文化包括中國家庭之所以呈現(xiàn)獨特的異彩,是由于傳統(tǒng)中國文化在進化中走入了一條和西方不一樣的道路。西方偏重于集團生活,中國偏重于家族生活。集團生活是超家族的,家族生活也是不融于集團的。“家庭誠非中國人所獨有,而以缺乏集團生活,團體與個人的關系輕松若無物,家庭關系就自然特別顯著出了?!餮笕宋词紵o家庭,然而他們集團生活太嚴重太緊張,家庭關系遂為其所掩。”[7]79家庭為一關系實體,而凡關系均表現(xiàn)出一種倫理關系,倫理始于家庭但不限于家庭,傳統(tǒng)中國正是從家庭倫理關系出發(fā)將其推衍到整個社會,整個社會家庭化。只有理解了傳統(tǒng)中國家庭,才能理解整個傳統(tǒng)中國社會及文化。
人生存于各種關系中,關系優(yōu)先于個體的存在,而家就是一種天然的基本的關系?!凹覟橹袊松钪慈譃槠錃w宿地。人生極難安穩(wěn)得住,有家維系之乃安。人生恒樂不抵苦,有家其情斯暢乃樂?!盵8]86由于家庭在傳統(tǒng)中國人的生活中的重要性,它是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出發(fā)點,所以任何文化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都不能不顧及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家庭精神這一本質特征。正如梁漱溟所說,“一民族真生命之所寄,寄于其根本精神,拋開了自家根本精神,便斷送了自家前途。自家前途,自家新生命,全在循固有精神而求進,而向上,不能離開向外以求,不能退墜降格以求。只有發(fā)揮自己特長,站在自家原來立腳地上以奮斗,離開不得這里一步?!盵8]109-110梁漱溟雖未明言“自家根本精神”就是家庭精神,但我們通過其對“倫理本位”“倫理始于家庭”等的強調,認為所謂“自家根本精神”內在地蘊涵有家庭精神。
柳詒徵(1880—1956)是傳統(tǒng)中國文化學的奠基人,也是一代儒學宗師。他則把傳統(tǒng)中國的根本精神——家庭精神歸結為互助精神。當達爾文的進化論之弊顯現(xiàn)之時,有人力倡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而在柳詒徵看來,傳統(tǒng)中國的倫理文化中早已涵有互助精神,所謂五倫 “孰非提倡人之互助、促進人之互助、維持人之互助者”?在西方,父有養(yǎng)子之義務,子卻不必養(yǎng)其父,這是單方面之助,而非互助。中國則強調父慈子孝之互助:“故論互助之義,以中國夫婦之道為最善。”“婦之助夫,天職也;夫之助婦,亦天職也;父母之助子女更天職也?!盵9]家庭精神的核心即互助精神,正是家庭及其內在的互助精神才是傳統(tǒng)中國文化綿延澤長之所在,這對于災害頻仍、社會保障不發(fā)達的傳統(tǒng)中國來說更顯示其意義。
與柳詒徵“互助論”相適應,文化學者杜亞泉(1873—1933)認為中西家庭的不同不僅表現(xiàn)在規(guī)模、形制的不同,更主要是其內在的家庭精神的不同,西方小家庭是一種獨立的制度,而中國的大家庭是一種互助的制度。在傳統(tǒng)中國慈善事業(yè)不發(fā)達、災荒頻發(fā)、社會分配不平等的國情下,如果沒有家庭的接濟,許多人往往無法自存,正是在家庭的互助精神下,許多人才得以免饑避死。所以杜亞泉認為:“對于我國之家庭制度,固主張保存而不敢輕言破壞。”然而大家庭制度之弊也是顯而易見,故杜亞泉主張參酌、調和中西,在保持大家庭互助制度的前提下采用小家庭的獨立精神。[10]其具體方式有四,其四即父母子婦間應負互相輔養(yǎng)之義務。[11]杜亞泉參酌、調和的態(tài)度就是其一貫主張的接續(xù)主義,接續(xù)主義既有開新的一面,也有保守的一面;既不同于一味否定的虛無主義,也不同于冥頑不化、拒絕開新的極端頑固派,而是在保守中求開新,開新中蘊涵保守,所以接續(xù)主義的實質就是揚棄,是對待傳統(tǒng)的不二法門。杜亞泉在《接續(xù)主義》中重點談國家之接續(xù)主義、政治之接續(xù)主義,但他認為,接續(xù)主義原則同樣適用于家庭。[12]“適用于家庭”顯然看中的是家庭互助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