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軼峰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史學界對中國歷史研究中的“封建”話語進行了反思性的評論,這使得以往習以為常的“封建”成為學術界重新謹慎對待的重要問題。此文從封建與帝制的定義與一般關系、明清兩代帝制體系中的封建表現、明清時期人們的封建觀念等諸方面進行了初步的考察。
馮天瑜《封建考論》系統(tǒng)地揭示出,20世紀中國史學界所用的“封建”概念脫離了中國歷史實踐和歷史文獻原初含義。封建一詞在中國古代文獻中意為“封土建國”、“封爵建藩”,近代以前在漢字文化圈諸國未生異義。19世紀中葉以降,日中兩國先后以“封建”對譯西洋史術語feudalism,衍為一個表述普世性歷史階段和社會形態(tài)的新名?!胺饨ā狈夯跉W洲情形也相類似,feudalism曾被視為歐洲中世紀普遍的社會制度。但在布羅代爾等人看來,歐洲中世紀是比“封建社會”更復雜的、存在多種地域差異和不同演變過程的歷史時期。弗朗索瓦·岡紹夫也充分注意這種復雜性,把自己關于“封建社會”研究的范圍限定在法蘭西、勃艮第-阿爾勒王國及德意志,認為在歐洲其他地方,封建主義并不典型。這提示,無論考察中國的還是歐洲的封建制度,都需要避免將之預設為一種無差別的對象,封建作為一種制度和社會關系乃至文化,是通過復雜多樣的方式呈現在人類歷史某些情境中的。
中國歷史文獻中,封建是討論國家權力基本配置關系的軸心性概念。自先秦以來一直抵清末,幾乎所有重要思想家都對封建問題表達看法。其間關于封建利弊的看法差異巨大,但對何為封建的理解皆與馮天瑜所指出的相同。中國古代文獻所描述的封建與岡紹夫所研究的歐洲一些地區(qū)的封建主義相似,都以層級分權與世襲貴族全面特權以及相應的土地分割領有和強硬的人身依附關系為基本特征。此種封建在中國歷史上的典型時代在西周,春秋戰(zhàn)國體制變動的重要內容就是封建制的松動。秦國統(tǒng)一后,戰(zhàn)國時期發(fā)展起來的秦制覆蓋全國,形成專制皇權與郡縣制、官僚制鼎足支撐的帝制體系。此后,封建作為一種歷史傳統(tǒng)不再構成普遍主導的基本制度,但沒有消失,而是蛻變成為帝制體系的一種補充性結構。
封建伴隨帝制始終的主要根源在于,無論封建還是帝制都是世襲君主制。世襲君主制依托宗法系統(tǒng)沿著血緣親疏網絡輻射政治、經濟、司法特權。在先秦封建時代,多層級的君主構成大量擁有政治、經濟特權的貴族;帝制時代,集權于中央的皇帝成為唯一的君主,利用非世襲或非完全世襲的官僚處理國家日常事務,大規(guī)??s小了貴族的數量,同時保持了收縮到權力頂端的皇室貴族系統(tǒng)。此一系統(tǒng)為皇權世襲提供宗法血緣保障,落實“家天下”的延續(xù),因而在整個帝制時代絕不可能也從來未曾根除。因而,帝制與封建在文化精神層面本是同根生,在權力配置方式上分為兩途。帝制通過皇權-郡縣-官僚三足鼎立的總體權力結構把封建關系包容于其中,帝制涵蓋一切,封建成為帝制體制內部的一個附屬于皇權的支線結構。封建在中國帝制時代從來沒有消失,不斷作為一種選擇被討論,而且經歷多次升浮。升浮的高點,大多出現戰(zhàn)亂。即便如此,帝制時代還是不斷出現主張局部恢復封建的意見,原因是,封建和郡縣兩種權力配置方式都有弊端。由政治分封造成基于土地、人民管屬權力層級性分剖是封建的基本要素。在帝制時代,高度發(fā)展的人身依附關系在中國歷史上表現充分,宗法貴族地位比較突出,軍功貴族始終是分封的主要對象;地產所有權的極度分割在中國封建體制主導時代表現充分,在帝制時代則有分封而不裂土,“封而不建”等弱化與變通表現;土地權利等級體系在中國封建制主導時代表現充分,在帝制時代變得復雜且各時期不同;由分封導致或認可的分散的地方性權力分割中央權威,在中國歷史上于先秦時期表現充分,帝制時代退化為邊緣區(qū)選擇實行的制度。
“封建”在明代表現于五個方面。
朱元璋分封諸王,做法名義上是取法“先王”,但有兩點區(qū)別。其一,上古封建中的很大比例是承認既有地方勢力保持原來地位而加封爵,明初則是皇帝讓自己的兒子切割打下來的江山而分享之;其二,上古分封附帶充分地方自治權,明代則“列爵而不臨民,分土而不任事”。故明初所封諸王獲得世襲貴族權力而無全面自治管轄權,全國行政仍在郡縣體制架構中運行。這種封建,是在皇權-郡縣基本體制中,為皇室貴族分割出一塊特區(qū),既以天下養(yǎng)皇室,又用皇族拱衛(wèi)帝位,是作為皇權和帝制體系的支柱而被激活的。惟因明初分封造成的分權傾向過強,朱元璋死后矛盾立顯。建文帝因忌憚諸叔而削藩,燕王朱棣舉兵篡位后繼續(xù)削藩,嚴管宗室,使之成為難以參與政治、衣租食祿的寄生人群。即便如此,永樂以后還是曾經發(fā)生諸王反叛。明中期以后,諸王不掌兵、不與政,坐享巨額社會財富,宗室人口高速增多,分割國家賦稅,加速了明政府的財政危機和社會矛盾激化。古未集權而行封建,可能持久;明代已集權而行封建,不旋踵而亂。
明代非皇子不封王,原則上無軍功不封爵。皇子之外,受封并得世襲擁有巨大權力的是朱元璋義子沐英。明初平定云南后,令沐英留鎮(zhèn)云南。沐英死后子孫世代承襲爵位并鎮(zhèn)守云南,永樂時期加封公爵,并賜“鐵券”,明朝在北京的中央政權垮臺后,沐氏仍然在許多年間參與抗清。明朝在云南既設流官,亦設土司,并曾有朱氏藩王一度封駐其地,沐氏不是以分茅裂土方式專制一方,而是以皇帝義子、皇族姻戚、功臣多重資格,監(jiān)督鎮(zhèn)守偏遠之地。其全部資格、權力,皆來自皇權信托與榮寵,完全沒有分割或制約皇權的位勢和功能。沐氏對于地方行政機關,可以監(jiān)督、干預,但非全責管轄,但因其被皇權信托,遇有兵事及其他重大事宜,地位就會自動上升。云南地處邊鄙,與明朝行政中心間限山隔水,此種在常規(guī)郡縣體制外另設世襲者鎮(zhèn)守的做法,可以加持皇權,卻不足成割據之憂。
明朝對西南地區(qū)統(tǒng)治,采取流官與土司交錯方式。土司為前代遺留下來的偏遠地方治理單元,依據相對原始的地方群落自治政權,賜以名封,使之在不改變內部權力制度的前提下納入帝制總體框架,世襲管理,以安一方,如有不便,則可能改土為流。此種形式,從承認地方自治權力和統(tǒng)治者世襲意義上,與古代于邊緣地區(qū)所行制度取義相近,惟西南地區(qū)土司在山地,與流官所治交錯,多設于流官不便管理之地。東北、北方、西北毗鄰內地行省邊緣地帶,因常凝聚具有較強內部管理能力的地方部族勢力,明朝對其首領封與官職,認可其世襲,意在不致為亂,稱為“羈縻”。土司、羈縻政權之內,不另設流官,不征常賦,亦不以中原法律加以規(guī)范,但要求定期入貢,保持名義上的統(tǒng)屬格局。兩者根本上說,皆為安置邊疆秩序之法。比較而言,土司帶有更多今日所說“原住民”保留區(qū)自治的意味,羈縻政權則有更強的內部整合性,且可能向其原住區(qū)域以外擴展規(guī)模,故后者與中央政權的關系具有更大不確定性。“土”相對于“流”,所以是帝制時代的制度、名目,分明表示已在帝制體系之內?!傲b縻”原為描述中央對邊緣地帶政權方略的用語,也是帝制體系輻射出去的制度設置。
此為封建在帝制結構內更微弱的表現。明代高級武臣封爵、世襲之外,給予法律特權,給鐵券。由此構成皇帝及其宗族以下,普通社會成員之上的軍功特權階層。文臣雖然無世襲,但是另有比照世襲減殺的蔭蔽特權,高級品官子弟,可以因其父祖身份而獲得優(yōu)先進入國子監(jiān)讀書機會,由此增加進入官僚體系的機緣。特定社會的社會、政治、經濟權益是有限的,此長彼消,所以前述特權,都是從普通大眾身上剝奪權利而贈與權力體系內部支持者而來的,鮮明體現了帝制體系利用封建精神制造社會不平等的政治實踐。
明朝與周邊國家多以藩封形式構成藩屬關系。其中最為穩(wěn)定者為朝鮮、安南、占城、琉球。此類關系的基本含義,包括受封者承認皇帝作為名義上天下共主的地位,定期入覲朝貢,表示臣服,接受朝廷頒賜的封號,行用明朝歷法。明朝對于此類受封國,并不干預其內部行政,令之“自為聲教”,對其中關系緊密者如朝鮮,則承擔保護責任,也有可能令其為朝廷軍事行動提供人力、物力支援。明朝與這些屬國的往來文書,會將此種關系稱為“封建”。封建制在這一層面的繼續(xù)存在恰好是古代封建遺意的生動體現。古代的世界意識,以“天下”而非“國”為基本概念,“天下”廣被無極,行政無法統(tǒng)一,易行封建。帝制時代“國”已強化,中心區(qū)易行郡縣,邊遠區(qū)則便于用封建名目建立關系。
清朝統(tǒng)治者入關時,明代封建殷鑒不遠,故其統(tǒng)治者并未如明初那樣刻意推行諸王分封制度。但是,清朝入關之際,其自身內部社會包含較多從部落聯盟狀態(tài)迅速轉變?yōu)閲殷w制時具有的軍政合一性、聯盟性,這些性質與封建制度精神高度契合。
中國帝制時代歷史上,凡自北方興起的政權,皆有軍政合一及聯盟的特點,也因之都比帝制時代的中原王朝更傾向于帶有部族聯盟色彩的封建制。這些政權若得南進,都會以帝制為基本體制而變通保留封建,然后再強化帝制而弱化封建因素。清朝繼承中原大一統(tǒng)帝制體系之后,同樣長期保持了封建要素,但與包括明代的前代之封建相比,原委各異、形態(tài)不同。
清入關前所建八旗制度,軍政一體,內部具有相當程度的自理權,軍、政、詞訟皆得處置。后金之初,八旗總管大臣暨固山額真、旗主貝勒及其他王貝勒、重要大臣共同參與國政決策。天命間實行八和碩貝勒即八王“共治國政”制度,八王可以公議立、廢汗王,集議處置一切大政。清入關前后,議政王大臣會議曾具有中樞決策功能。雍正設軍機處后,皇權集中強化,其權式微,至乾隆時期被裁撤。清初多用明朝降將,其中勢力強大者“三藩”世襲,各擁雄師,節(jié)制一方。康熙十二年,清廷撤藩引發(fā)“三藩之亂”。歷時八年平定后,清朝不再使臣下世襲掌握軍權、土地,親貴功臣皆留京師,各省軍政分離,藩鎮(zhèn)之事乃絕。清代旗主及王、貝勒皆為世襲貴族,旗主擁有所轄軍、政、司法權力。因清初政權處于擴張期,世襲貴族為征戰(zhàn)主力,流動性大,不以地域分據而以軍民占有為特征,即使在議政會議作為制度被取消之后,八旗貴族對軍民的占有依然繼續(xù)。
清帝入關前即封諸子為王,分掌旗務,具有軍事、行政權力。入關后,王、貝勒等爵位分封繼續(xù),而且得高級封爵者世襲而不做代際殺,較之明代諸王,特權更具有持續(xù)性。不過,清代所封世襲王公貝勒不是地方行政主管,也不能節(jié)制地方,而且諸王、宗室皆得以在朝廷任職效力,既便于皇帝管控,又使其難以在地方培植勢力。這種制度,以皇權為中心分配權力和利益資源,血緣和功業(yè)為兩大脈絡,親親為主,賞功次之,上者世襲罔替,下者隨世遞減,于是通清一代,保持了一個龐大的世襲特權階層。
就軍政合一社會單元的屬性而言,前代北方政權中已有類似八旗的組織,但都不及八旗制度嚴密。隨著清朝入主中原,此種制度從邊疆地域性體制伸展到內地,旗民分治,從而大大擴展了此種制度對中國社會整體的影響。入關后的八旗是由具有政治、經濟、司法特權的滿、蒙、漢旗人構成的封閉性群體,其內部又有非常復雜的等級層次和管理規(guī)制。從緣起角度看,八旗具有岡紹夫所指出的專職軍事人員享有特權地位的突出性質,同時也因為八旗與清皇室之間的宗族、族屬、附庸關系,而具有廣義皇族附庸人口特權地位的性質。這種特權身份和地位的世襲特性,必然伴隨封閉性,社會分層由是而深化。從世襲軍人由最高統(tǒng)治者處獲得社會特權身份地位意義上說,八旗是整個帝制時代體現封建性較強的制度。八旗地緣性遠不及社會層級性更為突出,這也是與前代體現封建精神的各種制度之間一個重要不同處。與此制度對應,清朝實行前所未有的給予滿、蒙、漢八旗出身人員預留官僚體系中職位空缺的制度,用意在于保持八旗人員進入軍政仕途的優(yōu)先權,包括超出普遍科舉制度途徑之外其他入仕途徑的優(yōu)先權。于是,清代通過八旗制度,把封建精神滲透到整個國家體制之中,造成一種更內在化的融合。
除前述具有特殊性的舉措之外,明代所實行的周邊附屬國及朝貢國封建、土司與羈縻、武臣世襲與品官蔭蔽制在清代繼續(xù)實行。清代曾大規(guī)模改土歸流,但并未消滅土司。清朝對遠方入貢國頒賜封號也比明朝更為謹慎,并非入貢即封,周邊幾個既封且貢的國家才具有封建性質,貢而不封者與清朝實際上僅為外交、經濟往來關系?;诘壑茣r代始終具有的相對邊緣化的封建因素和傳統(tǒng),同時受滿洲更強的人身依附關系和普遍貴族制狀態(tài)的影響,封建在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朝代的國家權力、社會關系、經濟權益各領域都繼續(xù)存在,雖然并未實行類似明初那樣的分封,但等級和人身依賴關系卻更為強化。
明清時人留下大量“封建”言論。洪武初,山西平遙訓導葉伯巨上《萬言書》,指當時有“分封太侈”,將有“尾大不掉”之禍,建議仿漢初賈誼之策,“割一世之恩以制萬世之利”。朱元璋認為其離間皇家骨肉,將葉伯巨逮問,瘐死獄中。洪武中應天鄉(xiāng)試策問以封建為題,安徽績溪人程通作《封建策》,逢迎朱元璋做法,以親親、屏藩為說,別無新意,竟擢第一。
明朝人封建論的主流,是以民本主義價值觀權衡封建與郡縣的得失,對二者得失見解有所分歧,但多認為后世當郡縣為主,參用封建。方孝孺在洪武時期作有“深慮”之文十篇,首篇即論封建。其大意以公天下、行仁政為立國長久之道,封建、郡縣皆可能亡國,治國之道,不可“肆其私謀詭計,而惟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語中有批評朱元璋以分封子弟來確保家天下之意味。理學名家胡居仁也認為合理政治在于以公天下為心,封建與郡縣各有利弊,后世如果不存愛養(yǎng)斯民之心,恢復封建不足成善治,若得愛養(yǎng)斯民之人,二法皆可。黃省曾反駁柳宗元《封建論》,認為柳氏大抵為帝王子孫著想,如不以生民為心,行郡縣會亡國,行封建也會亡國。柳宗元稱“公天下之端自秦始”,黃省曾則認為秦政為天下大私。章潢認為,郡縣與封建不過是代天理民的君主治理社會的兩種具體方式,各有得失而根本在于政治是否符合人民利益。在方孝孺、胡居仁、黃生曾、章潢的觀念中,封建與否只是具體的制度,并不直接決定天下治亂,其利弊取決于統(tǒng)治者是否從公天下立場來對待國家事務。因“大禮議”被嘉靖帝放逐的楊慎以大一統(tǒng)為論證軸心,明確抨擊封建制,認為封建制的根本弊端是天下不能統(tǒng)于一,不定于一則亂。晚明劉宗周食古不化,認為封建為三代良法,明太祖損益前代制度分封諸王,雖未暇盡善,而規(guī)模宏遠,可惜當時之臣,未能將順其意,使之經久。
明清之際反思明亡教訓的思想者人群作為儒家民本主義者,在封建問題上基本主張:郡縣為體,參用封建,上下權力制衡。但其間偏重,也有差別。顧炎武認為,“有圣人起,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而天下治矣?!逼渚唧w建議著眼于地方官的久任和自主權,以便其能有為一方之治長久努力的心愿和條件,削弱皇權對地方事務的干預。黃宗羲論封建的著眼點不在內政得失,而在郡縣制不如封建制更能有效抵御外敵。他認為后世封建之事已遠,因時乘勢,可以恢復邊疆地區(qū)方鎮(zhèn)制度。方鎮(zhèn)相對自主,可以略起古沿邊諸侯捍御外敵作用。王夫之認為郡縣制與封建制如同冬裘夏葛,各應其時,后世當以郡縣為主,略采封建之意。顏元也主張后世可封建與郡縣參互而行,但對郡縣制弊端批評更為尖銳,認為封建最大的好處是可得其屏蔽,三代雖以封建而亡,也以封建而長久,漢、唐受分封藩鎮(zhèn)之害,也獲分封藩鎮(zhèn)之利。顧、黃、王、顏等人,當明清鼎革之際,言論激揚奮發(fā),少有拘束,且懲明亡教訓,對君主專制痛切反思,尋求根本上改造國家制度,尋制于古,便于具有分權意味的封建制度多有肯定。但他們的論說,都不是主張全面復古,也都不包含對朱元璋封建的肯定,要點還在于民本還是君本,是公天下還是私天下。
清雍正帝處置陸生楠非議前代歷史案、曾靜鼓動岳鐘琪反清案,皆涉及封建制問題,清廷對于封建制的強烈批評基調,在這時定型。陸生楠、曾靜都有恢復封建而以郡縣為不合理制度的主張,但其實大抵拼湊宋代及明清易代之際學者言論為說,并無獨到創(chuàng)見。雍正帝否定封建制,他認為古人行封建并非因其制盡善,而是因為時勢,秦始皇行郡縣制也是時勢所致。三代以前以封建為公,秦漢之后以郡縣為公。他將蒙古制度也納入郡縣范圍,概念未清,蒙古在清代納入版圖不是用郡縣制方式,而是以內部自治且王公世襲的方式納入,其實帶有封建的性質。清代是郡縣為主,兼采封建之意的大一統(tǒng)。乾隆帝認為朱元璋分封是“師古而不知度今,務名而以致害實”,立儲必生猜疑,即使明太祖定要立儲,也當立燕王。可以免他日骨肉之釁。
雍正、乾隆二帝雖表達了明確的反封建制主張,但并沒有就此禁絕他人在封建問題上提出其他看法。乾嘉時人袁枚批評柳宗元不分“勢”、“道”,上古封建并非如柳宗元所說是“勢”所造成,而是“圣人”所建制度,封建行千年,至周而失天下,“在政不在制”,秦失天下則是“制政俱失”。他的論說以公天下為論證的價值軸心,認為封建更能體現政治的公,然而后世君主公心不再,恢復封建也就不再可行。至于“尾大不掉”,在他看來,如不以天下為私,本不足為慮。
明清時人的封建概念內涵高度一致,主體都是分封、世襲制度。封建制度在整個帝制時代一直是政治思想者思考政治合理性和制度有效性的一種選擇。談到封建的延展表現,從楊慎到明清之際幾位思想家,將土司、方鎮(zhèn)、井田等也納入其邊緣范圍。雖然論者有推崇封建為古代良法者,但大多從社會穩(wěn)定性和民生利益為基點,或者從抵御外敵之效能角度立論,這與朱元璋的以封建為家天下之謀不同。除了劉宗周這樣泥古的學究之外,罕見有人贊同朱元璋直接返回漢初式的分封。以郡縣為基本制度,參酌采用一些封建意味的制度,是絕大多數思想者的主張。他們都看到封建、郡縣各自的局限,行久都會生弊,但晚近時代畢竟已經沒有全面實行封建制的道理和條件。從方孝孺到袁枚,并不像朱元璋那樣以一姓王朝歷久作為制度可行與否的尺度,他們實際上是主張一切制度的終極目的是人民的福祉,主張在民本的意義上“公天下”,把民生狀態(tài)看作比王朝延續(xù)更根本的價值所在。這是中國具有悠久傳統(tǒng)的政治民本主義思想在明清時代的再度闡發(fā),頗與反思帝制時代后期皇權專制制度弊端的深化相關??たh制與官僚制即流官制相表里,是帝制體系的主要支撐。因而,對郡縣制弊端的討論,其實都基于或者包含著對帝制現實的反思。朱元璋曾嚴厲鎮(zhèn)壓批評封建太濫者;雍正、乾隆帝則曾嚴厲鎮(zhèn)壓贊美封建制者,表面看對比鮮明。但是,明清兩代自始至終的基本制度都是帝制,郡縣為其主要支柱,封建都沒有完全廢除。朱元璋的分封,只是明初的一次封建制短暫回潮;清帝的反封建,也只是反對把封建作為基本制度,反對利用復封建論來抨擊君主極權,規(guī)避封建的名目,卻在其他許多層面作出了封建色彩很濃的制度安排。
明清時代各種封建制度表現,都是帝制基本體制內郡縣制前提下的邊緣性表現,具體做法與先秦的封建有共同性質也有了諸多差別。中國現代歷史學家,未必不曾看到歷史文獻中大量有關封建的論述,但卻在很長一段時期中對封建另作出界說,理論與歷史記載過度脫節(jié),應有以調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