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玉林
自馬克思主義誕生以來,其歷史決定論一直受到諸多質疑、挑戰(zhàn)甚至否定。但對于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經典作家來說,這些都是沒有真正把握唯物史觀而造成的割裂、曲解甚至誤解。他們與之展開直接或間接的斗爭,有針對性地闡明了歷史決定論的真正含義及其適用范圍??傮w上,人類歷史的決定性因素很多,包括但不限于傳統(tǒng)觀念上的經濟、技術因素。其他的決定性因素還有哪些?它們是如何發(fā)揮作用和相互作用的?對此,學界從歷史決定論的科學涵義、表現(xiàn)形式、劃分類型及其與反歷史決定論、歷史選擇論之間的關系等方面展開了深入探討,也從辯證、多元、復雜、尺度等角度進行了相應探索。比如,國內學者對歷史決定論的“辯證性質”的具體內涵的理解有所不同,價值尺度與歷史尺度存在邏輯非對比性,“決定”機理基于其“決定”屬性而逐層深化。這些研究頗有參考價值和啟發(fā)意義,但仍無法有效反駁西方實證主義、科學主義、理性主義等現(xiàn)代思潮的否定,無法有力應對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觀的沖擊,無法深刻闡述歷史決定論在當下的科學性、真理性和合理性。實際上,圍繞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而展開的諸多爭論可以歸之于對其尺度的認識。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這種歷史決定論本身是否絕對正確、準確或精確,而在于它在什么標準、空間和范圍下是正確、準確與精確的。本文將通過辯證、總體和批判三重視閾來檢視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尺度問題,穿越關于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三種幻象,并探討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對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觀的批判與超越,希望有助于確證歷史決定論的適用性、解釋力和當代價值。
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正是由于從未把歷史過程的決定性因素歸之于某一種或幾種,從而給自身作用的發(fā)揮創(chuàng)造了合宜的尺度。應當承認,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不是無條件的所謂絕對真理,不應該也不可能解釋所有的歷史現(xiàn)象和運動。真正的問題是,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在何種意義、場合和境遇下是合理的?在何種標準、空間和范圍下是有效的?這就是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尺度問題。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只是在一定的意義、場合和境遇下才有解釋力,不可夸大也不能貶低其在有效尺度內的理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在思想史上,馬克思、恩格斯對歷史決定論的論證是在辯證的、總體的和批判的視閾中進行的。
從辯證的視閾看,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尺度是相對的、靈活的和可變的。歷史過程無非是決定性因素與非決定性因素的共存、斗爭以及融合成一個總的合力,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無非是對這個辯證過程的思想升華和理論總結。所以,歷史決定論并不僅僅是闡述決定性因素,也討論了非決定性因素,給自由意志和偶然性留下了充足空間。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尺度是相對的、靈活的和可變的,但這種相對的靈活性和可變性決然不是那種沒有任何主觀性的相對主義,其主觀意志就在于對現(xiàn)實生活、物質生產和經濟基礎的尊重與仰賴。
從總體的視閾看,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尺度是有界的、具體的和局部的。具體歷史過程由于受到復雜多樣、交互作用的眾多因素的影響,往往呈現(xiàn)不規(guī)則、不規(guī)律和偶然性的一面,但總的歷史過程通常有一定的規(guī)則、規(guī)律性和必然性。這說明,歷史過程中決定性因素的作用范圍是有邊界的,在整體、宏觀和綜合的尺度上是有效的,但在部分、微觀和部門的尺度上未必有解釋力。在總體視閾下,馬克思主義決定論是跨學科、泛學科、全學科或非學科的,一個或幾個學科的現(xiàn)象研究及其結論不過是部分的真理與真相。
從批判的視閾看,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尺度是歷史的、空間的和有限的??疾鞖v史的時間跨度越是長期和宏觀,越能發(fā)現(xiàn)和掌握那些決定性的因素、規(guī)律和趨勢;時間跨度越是短期和微觀,越多遭遇那些偶然、個別和具體的現(xiàn)象,看起來雜亂無章、混亂無序。所以,歷史決定論在時間上的有限尺度表現(xiàn)在,決定性因素多見于長時段內,而非決定性因素則更多見于短時段內。這就是說,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是對歷史發(fā)展基本規(guī)律的總體把握,不是對所有微觀和局部變動的個別詮釋。因此歷史決定論不能和宿命論、預測學劃等號,不可能預見到未來的一切。
那些反馬克思主義、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比如把歷史決定論歪曲為“經濟決定論”“技術決定論”“抽象決定論”等,恰恰犯了經典作家批判的教條主義、一元論和形而上學錯誤,形成了關于歷史決定論尺度的教條主義、一元論和形而上學幻象。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的基本立場、觀點、方法和視閾,才能徹底穿越這三種幻象,構建更加完整而清晰的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圖景。
首先,用唯物和辯證的歷史決定論來破除教條主義幻象。馬克思、恩格斯對歷史實踐的認知有高度原則性和足夠靈活性,對任何范疇和概念的使用都不是僵化的,而是常常根據語境的變化來界定概念的內涵與外延。顯而易見,唯物辯證法為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提供了巨大的概念靈活性和詮釋空間,任何教條主義對歷史決定論的僵化理解都將犯下舊形而上學的錯誤。所有描述現(xiàn)實的范疇和概念都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規(guī)定的,它們構成了一張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概念聯(lián)結之網。因此,對文本話語的分析應該考量其具體語境與概念規(guī)定性的張力。如若不然,就會忽略這些概念彼此之間的自相矛盾與混淆之處,從而罔顧作者本人在處理復雜而變動的事實時難免的疏失和遺漏。
其次,用“一”與“多”相結合的歷史決定論來破解一元論幻象。歷史過程中的決定性因素是不同層面的一種大因素與多種小因素的辯證統(tǒng)一,歷史決定論是一元論與多元論的相互結合和相互補充。歷史決定論更為真實地描述了各種因素相互制約、交互作用并整合為一種因素或合力的過程。一元論幻象不過是多元論片面、孤立和抽象的形式,相輔相成的一元與多元相結合的動態(tài)結構才是歷史決定論主張的真相。歷史過程中的各種因素不是無原則的地位均等,而是不同社會背景下的主次分明的有機組合。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是在考察經濟過程的基礎上對整個社會生產運動的總體把握,是在強調決定性的經濟因素的同時對歷史過程中各種因素共存互生的辯證認識。
最后,用偶然與必然相統(tǒng)一的歷史決定論來消除形而上學幻象。在種種偶然性和暫時倒退的干擾下,各個事物不斷變化的總過程終究實現(xiàn)了前進和發(fā)展。這是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現(xiàn)實基礎。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萬事萬物都是普遍聯(lián)系、彼此影響的,這是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立論基礎和存在條件。即便是那些必然或偶然的因素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們在不同的時空尺度內有不同的性質。微觀尺度上的眾多偶然現(xiàn)象可能就是宏觀尺度上必然性的一種表現(xiàn),因此在無止境的時空內,任何偶然的變動終究會有一個必然性的規(guī)律和結果。
長期以來,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經常遭受本體論、知識論和方法論上的質問與沖撞,尤其是遭到反理性主義、虛無主義、解構主義思潮等唯心史觀的指責和沖擊。從現(xiàn)代主義到后現(xiàn)代主義,唯心史觀不斷與西方學術思潮流派相結合,呈現(xiàn)新的特點、特征和趨向。后現(xiàn)代主義的興起形成了對客觀性的質疑,通過符號、修辭、敘述等途徑來闡述知識、史實乃至社會的不確定性;它是反中心、反本質、反真實的,摒棄了歷史的客觀性、真實性和實在性。可以說,后現(xiàn)代主義是現(xiàn)代主義的一種變形、反叛和否定,在未來卻有可能表現(xiàn)為對現(xiàn)代主義的某種回歸。在此意義上,后現(xiàn)代主義史觀既是現(xiàn)代史觀外在形式上的一些拓展,也是其內在精神上的某些傳承。這是因為,史實之外的深化也是對史實本身的深化。總之,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延續(xù)、斷裂與沖突不過是西方史學思想內在矛盾的一種展開,這種矛盾的和解與妥協(xié)早晚會孕育一種新的歷史哲學,反過來確證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合法性。
從理論品質看,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是辯證的、總體的和批判的,超越了后現(xiàn)代歷史觀的形而上、碎片化和懷疑論。雖然表面上它對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形成了沖擊、質疑和削弱,其實不過是從另外角度豐富和充實了后者。方法論上,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是具體與抽象、微觀與宏觀、一與多的統(tǒng)一。后現(xiàn)代歷史觀常常把歷史與文本、語境以及詮釋聯(lián)系在一起,拒絕將它們剝離或分離,這固然有一定啟發(fā)性和參考價值,但無法否認文本、語境和話語本身就是歷史的產物,是一定的階級關系、矛盾和斗爭在觀念上的折射。更重要的是,它堅持和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方法論上歷史的辯證的總體觀。
從研究方法看,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是抽象與具象方法的統(tǒng)籌、協(xié)調和兼顧,超越了后現(xiàn)代歷史觀的抽象化、抽離性和“去實踐”。進一步說,歷史不僅僅是話語的、文本的、解釋的和修辭的,也是政治的、階級的、社會的和意識形態(tài)的,后者往往具有更重要的決定性作用。這也是??聦⒃捳Z歸因于權力關系的理論背景和思想淵源。
從研究尺度看,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是宏觀與微觀尺度的結合、統(tǒng)一和兼容,超越了后現(xiàn)代歷史觀尺度的斷層、零散和互斥。一些后現(xiàn)代主義學者批評說,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宏大敘事和宏大理論,而宏大敘事都是無用甚至危險的。可以說,真正的唯物史觀是切入現(xiàn)實,關注現(xiàn)實的人、現(xiàn)實生活、現(xiàn)實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進而也是結構性的、情境性的和話語性的,后現(xiàn)代主義對此有一鱗半爪式的誤解和誤讀。
從研究話語看,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意味著概念的能指與所指、外延與內涵的多層整合,超越了后現(xiàn)代歷史觀概念的單薄、僵化和空洞。概念不僅僅是單一維度或規(guī)定的限定與自證,更是實踐豐富性的一般、特殊和個別的集合。為說明歷史過程的決定性因素,馬克思使用過“物質生活”“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生產力”“物質生產力”和“經濟基礎”等概念,恩格斯使用過“經濟狀況”“經濟運動”“經濟的前提和條件”和“現(xiàn)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等概念。不難想見,這些概念之間盡管有層次、角度、措辭、語氣、語序和側重點上的差異,而在更深和更高層面上必定有著或隱或顯的復雜關聯(lián)、一致或通貫。但是,后現(xiàn)代主義卻將歷史的基礎歸之于語言學、解釋學和修辭學的形式、結構或具象。
在思想史上,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形成、發(fā)展、成熟和創(chuàng)新離不開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觀的生長、拓展、質疑和挑戰(zhàn)。一些后現(xiàn)代主義者頗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甚至自稱“馬克思主義者”,但他們在使用或借用馬克思主義若干概念、原理和觀點,貌似堅持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的同時,也自覺或不自覺地修正、篡改甚至“推翻”了馬克思主義。一些非馬克思主義學者反對無所不包的宏大理論和單一解釋理論,卻過于強調了局部、偶然和特定情境的重要性,從而失去了對歷史決定因素生成性、互動性和耦合性的深刻把握和綜觀統(tǒng)籌。不必諱言,“精致主義”、相對主義和主觀主義的后現(xiàn)代歷史觀嚴厲審視、拷問和責難了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但在更大視野下和更多層面上,發(fā)展中的多樣性和碎片化的后現(xiàn)代歷史觀構成了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新的養(yǎng)料、條件、環(huán)境和生機。換言之,后現(xiàn)代歷史觀并未真正削弱、擊敗或解構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反而為歷史決定論提供了新對手、新目標、新場域和新斗爭。
總體而論,馬克思主義決定論與后現(xiàn)代史觀的關系似乎遵循著一個共生、互斥、沖突、斷裂、融合、共生的循環(huán)邏輯。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對后現(xiàn)代歷史觀的批判、超越與建構是合法的、內在的、必然的,也是有立場、有原則、有主張的。
關于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爭論背后貫穿著辯證法與形而上學的斗爭。迄今為止,像唯物史觀與唯心史觀的斗爭一樣,思想史中辯證法與形而上學的斗爭一直在進行,并被不斷賦予新的時代特征。對于它所帶來的張力、對立和沖突應該充分加以利用,同時也應保持足夠警惕。隨著各學科的分工和專業(yè)化,學科之間的交叉、滲透和重組也在日益增強,對任何話題的討論宛如在觀念的密林中艱難穿行。如何辨認、區(qū)分和對待相互交叉、纏繞而難解難分的思想流派,同時又保持研究自身的獨立性和原則,不啻為一臺臺情況復雜而過程艱辛的“思想手術”?!拔飿O必反”“過猶不及”等成語提醒我們,堅守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尺度、邊界和范圍,與批判、約束和糾正各種過沖行為同等重要。譬如,在尊重事物運動存在漸變、量變規(guī)律的同時,也要強調其突變、質變的力量和作用。對唯物辯證法的認可、遵循的同時,也要防止滑向庸俗的社會進化論和相對主義。庸俗進化論否認事物發(fā)展變化的根本原因是其內在矛盾,而相對主義則抹煞了物質生活、生產運動和經濟因素的根本作用。
在形式上,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尺度不是歷史過程自身之外的某種尺度,而恰恰是歷史過程自身所展現(xiàn)的時間和空間尺度。歷史決定論不過是在這種時間和空間尺度內對那些決定性因素的揭示、歸納和闡述。從不同的視域或視角來看,這些決定性因素表現(xiàn)為不同的形式。與人們的意識相比照,它們表現(xiàn)為現(xiàn)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與意識形態(tài)相對照,它們表現(xiàn)為生產力及生產方式的發(fā)展;與政治的上層建筑相比較,它們表現(xiàn)為經濟的狀況和基礎。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澄清了包括后現(xiàn)代主義的各種唯心主義的誤解、曲解和忽略,反駁了“經濟決定論”“技術決定論”“抽象決定論”等錯誤觀點,也闡明了決定論的多元、動態(tài)、相對和包容。任何對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所做的簡單化、抽象化、片面化的理解,傷害的僅僅是這些詮釋本身,卻反過來確證了這種決定論的真理性、穩(wěn)健性和自洽性。這是各種非馬克思主義、反馬克思主義思潮反對歷史決定論的共同遭遇和尷尬之處。一言以蔽之,對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全面、深刻揭示離不開對馬克思主義本身的全面、深刻把握。
本質上,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尺度是一種內在尺度,是人類歷史自身運動、矛盾、邏輯、關系和價值的尺度。對這種尺度的研究要克服主觀上的偏執(zhí)、獨斷與幻覺,追求實踐上的通達、澄明與自由。客觀上,歷史決定論應該只有一個真相,永遠在接近,從未被窮盡。主觀上,歷史決定論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研究者看到的都是主觀愿意看到的世界。實踐上,我們永遠是在一個客觀真相與若干主觀理解的循環(huán)往復以致無窮中不斷加深對歷史決定論的理解,這就是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當代價值的重要體現(xiàn)。展望未來,推動和深化歷史決定論的研究要有科學的方法論,繼續(xù)探索歷史決定論在不同尺度下的不同解釋力;要有嚴密的本體論,深刻揭示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的實質、表象和幻象;要有清醒的價值觀,明確對歷史決定論的價值判斷不過是學者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和階級觀的表現(xiàn);要有堅定的站立點,選擇馬克思主義歷史決定論是由無產階級解放和人民主體地位的價值取向決定的;要有真誠的知識論,盡可能用更多的片面真理和局部真相努力構建更為全面而綜觀的歷史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