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饒龍隼
中國文學制度研究是一個新興的非常重要的學術領域,已經吸引各年齡段學者參與研治并產生了一大批成果,頗有與文學史、文學批評史、文學思想史并立之勢,可望成為未來研治中國古代文學的新的學術生長面。此一學術領域得以適時興起,自有其思想來源和學科蓄勢。其所得成果亟須總結,其研究方向亦需統合;其理論命題和研究范式有待創(chuàng)立,其研治策略和學科規(guī)范亦待建立。
與西方的文學制度研究相比,中國文學制度研究起步稍晚。從已產生的相關論著看,文學制度用語是多義的,尚無統一用法,需要清理甄別。大約自21世紀初以來的20年間,已產生9種題名為文學制度的論著。其中,王本朝、李秀萍的著作主要研討現當代文學制度環(huán)境,饒龍隼的論著主要研討中國文學的規(guī)制及自身規(guī)定性,羅家湘的著作主要研討先秦文學活動過程的制度系統,張均的著作主要研討文學的組織、出版之類制度層面,范國英、萬安倫的著作主要研討現代文學的獎勵制度。諸家所論文學制度,大略可分為兩種情形:論述文學生產、傳播、消費、評鑒諸環(huán)節(jié)所關涉的外在制度設施,包括組織機構、評論審查、傳媒出版、接受消費、宗教禮樂、職官文教多項制度;論述表征中國文學內在規(guī)定性及民族特性的制度內涵,包括本源流別、結構層次、理論構建和通變進程諸多項目。前者指向文學外部,后者指向文學內部,而都稱為文學制度,足見其語義之分歧。對這種分歧是因仍之,還是將二者統合起來,這是未來文學制度研究無法回避的、必須作出順乎學術發(fā)展定勢之選擇。
中外文學理論家通常認為,文學研究有內、外部之分。按照韋勒克(Wellek)和沃倫(Warren)《文學理論》(Theory of Literature)的觀點,文學外部研究(the extrinsic approach)論述文學與傳記、心理學、社會、思想、神學以及其他人文學科之間的關系,目的是揭示借用這些人文學科研究方法的局限性并與文學內部研究進行比較;文學內部研究(the intrinsic approach)論述聲音、文體、意義、意象、隱喻、系統、形式、技巧、類型等文學層面,因以評價文學作品、討論文學史性質并構建作為藝術史的內在的文學史。準依于此,文學研究就區(qū)分為兩個領域,形成內、外“兩張皮”現象;至于外部與內部研究之關聯,則主要表征為“因果式的”。文學研究的外部、內部之分,早因弊竇叢生而在矯治之列;則文學制度研究的內部、外部之分歧,就更不能任其流蕩而必須設法統合之。
要消泯文學制度語義之分歧,就必須統合其內、外部諸要素。至于如何來統合之,則需基于已有研究,鑒別并吸納相關的學術養(yǎng)料與思想資源,以確認中國文學制度研究的對象與范圍。有關中國古代文學制度研究的成果,所涉制度設施及諸層面,與文學的關系是有親疏遠近之分,依序大抵可分內、中、外三個層次,從而形成制度與文學關聯之三層位。而就文學制度三層位來說,每個層位都會有許多論題,也可將多層位結合起來,或對三層位作綜合研究。但不論如何,都必須尊重文學規(guī)定性;唯有尊重文學自身規(guī)定性的選題,才能被納入文學制度的研究范圍。如此,文學制度的對象與范圍就可確定,因以推進中國文學制度各項研究;諸如學理依據之探尋、理論觀念之構建、研究范式之創(chuàng)立、學科規(guī)范之建立等項,均因有明確的對象和范圍,而可落實在文學制度本位。
有關中國文學制度研究,迄今有近40年的積累,不僅學術成果豐厚,而且積累許多經驗,形成相當可觀的學術規(guī)模,允為一個獨立的研究領域。但也存在問題,這主要表現為:“學理探索不夠清通,學術定位不甚明確;文學制度的層位理論尚未確立,未能將諸層位聯通為有機整體;個案的分段的研討居多,而總體的通代的研判不足?!保▍⒁姟段膶W制度層位論——兼述“制度與文學”命題的設立及缺陷》,《文史哲》2019年第1期)要傳承中國文學制度研究的成就,克除并釋通其中存在的諸多問題,深化中國古代文學制度研究,提升其學術水準和學科品質,就需建構文學制度內、中、外三層位理論,同時修復近世以來被淡忽的文學制度觀念。
通觀以往研討中國文學制度的各式論著,其所關涉的文學制度類目雖然繁復多樣,卻絕非零雜混亂無序,而可區(qū)分為若干層面。大體說可分三個層次,即外層(間接作用于文學的社會建置)、中層(直接作用于文學的制度設施)、內層(恒常穩(wěn)定的文學自身規(guī)定性)。外層制度與文學本體距離較遠,大都是外在于文學的規(guī)約體制,對文學間接影響并接受文學的策應;中層制度與文學本體距離較近,大都是中介于文學的動力機制,對文學直接影響并接受文學的策應;內層制度是文學所內涵的本體,為界別于外、中層的自身規(guī)制,對中、外層策應并確立文學規(guī)定性。
若作更精確區(qū)分,并考慮其流動性,則還有一種變層現象,應當引起特別的關注。這是因為上述區(qū)分實難以做到整齊劃一,而在外、中、內三層之間會有交疊遷移。內、外層文學制度息息相關,兩個層位間并非完全隔絕,而是保持密切的互動關聯。
基于上述外、中、內三層位之劃分,就可從四個方面來描述其結構層次:其一,在中國文學制度的三層位結構中,內層、中層和外層是相對獨立的,分別有自成統類的發(fā)展演進路徑;其二,中、外層文學制度是歷史生成的,如文館制度、館驛制度各有統類,始終與內層制度發(fā)生施動與策應;其三,在特定的創(chuàng)制情境和施用場景中,某些外、中層會調適為變層制度,并且與內層制度發(fā)生施動與策應;其四,內層制度各事項亦自成演進線索,如用象形制、觀念范疇各有定勢,大都表征為恒常穩(wěn)定的思理結構。
至于外、中、內三層位之間,容有更精微繁復的互動關聯,其所含內在邏輯關系為:其一,外、中層與內層文學制度形成施用與策應關聯,突破早前“制度與文學”單向影響的理路論域;其二,其施用與策應關聯發(fā)生在文學本體的邊界部位,因使中國文學制度研究的焦點設定在文學邊界;其三,外、中層與內層文學制度之間的邊界互為內外,兩條邊界之間有一個過渡的溶蝕的開放性空間;其四,通過這個開放性空間深入探研文學間性及媒介,可呈現中國古代文學自身規(guī)定性和開放延展性;其五,以開放延展性為參照來證成文學的自身規(guī)定性,終至歸本化原并標識中國古代文學的民族特征。
這個文學制度三層位理論之構建,必須奠基于中國文學自身規(guī)定性;倘若脫落中國文學內在規(guī)制,該三層位理論就會不切實用。然而,近些年來有一種看法甚為流行,以為外層、中層屬于文學制度,而文學本體之內層,竟不屬于文學制度。在某些學者的研究中,主要論列與中、外層文學制度相關的問題,而相對忽略了對文學自身規(guī)定性(即內層制度)的研討。這一偏失,就是因為尚未確立中國文學制度三層位理論,而用外、中層文學制度來遮蔽內層文學制度。
內層文學制度對應于文學本體,也就是中國文學自身的規(guī)定性。這個論斷得來絕非向壁虛構,而合乎中國本土文化的典據。中國原典所稱“制度”,是指事物自身的規(guī)定性;以之為典據的文學制度,就是文學自身的規(guī)定性。此含義頗為原始,今日雖不再通行,卻在古老的《周易·節(jié)》中,遺存文學制度觀念之典源。該卦的經義與注疏,呈示了文學制度典據,并隱含著巨大的理論價值:原始渾樸的節(jié),分化出動名詞;動詞性的節(jié)分化激活,就使節(jié)具有操控潛能;名詞性節(jié)轉釋為制度,而使節(jié)可被人為操作;動名詞性組成動賓結構,就成為節(jié)以制度之縮略。這不僅凸顯了動詞性節(jié)的操控潛能,而且指示人工操作對原始節(jié)的歸趣。援以這個文學制度之典據,文學活動實質上就是節(jié)文。茲所謂節(jié)文,包含節(jié)與文。節(jié),就是節(jié)以制度;文,就是修飾以文。這兩個義項連接而并稱之,即為節(jié)以制度而修飾以文;簡省而稱之,也就是節(jié)文。兩項共體,相互依存,節(jié)以制度引導著修飾以文的歸趣,而修飾以文展示了節(jié)以制度的途徑;修飾以文呈現了節(jié)以制度的表象,而節(jié)以制度確立了修飾以文的規(guī)制。
以此落實到文學活動上,就是要求“節(jié)以制度”,既能落實到內層文學制度的自身規(guī)定性,又能照應文學制度三層位之施動與策應,從而形成五組對立統一的邏輯關聯,進而劃定文學制度研究的五大論域:(一)在本原上,要研討文學的受動與自生關聯;(二)在本體上,要研討文學的邊界與自足關聯;(三)在主體上,要研討文學的作用與自性關聯;(四)在功用上,要研討文學的回應與自適關聯;(五) 在通變上,要研討文學的變異與自化關聯。是知,在文學制度三層位的理論架構中,中國文學制度研究就需重新定位:未來的文學制度研究須照應三層位,并始終要落實在文學的內在規(guī)制上;既拓充于外層制度的各項設置,又據實于中層制度的諸多規(guī)約,終歸趣于內層制度之自身規(guī)定,臻至中國文學制度的整體研究。此即是說,在原有文學外在規(guī)約的維度下,再添加文學內在規(guī)制這個維度。總之,不論研討文學的內在規(guī)制,還是探尋文學的外在規(guī)約,只有尚考文學制度典據,才能回歸中國文學本位。
既然在文學制度層位理論拓充下,中國文學制度研究回歸文學本位,那就要求反思總結相關研究成果,創(chuàng)通外、中、內文學制度三層位,始終立足于文學自身規(guī)制,進而拓展出新的學術境地。其具體策略為,更新近40年來通行的“制度與文學”論題,揚棄熟套的“制度+/影響文學”單向度范式,首要是釋通“制度與文學”中“與”的間性意涵,在本體、邊界、間性與媒介關聯中研治中國文學。
“制度與文學”論題流傳至今,已成中國文學制度研究之大宗,其基本思路是研討某項制度設置對文學的施用,并逐漸累積成“制度+/影響文學”之研究范式。這種研究范式其實受到西方文學社會學影響,尤其是丹納(Hippolyte Adolphy Taine)和埃斯卡皮(Robert Escarpit)等的文學社會學論著。早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這些著作經譯介進入中國,吸引了不少文學研究者的興趣,并被運用到中國文學研究中。
這樣一種單向度的研究范式,在流行過程中暴露諸多偏失。如簡單地區(qū)分制度與文學,而無視制度與文學之間性;如偏重制度對文學的作用,而輕忽文學對制度的策應;如未尊重文學自身規(guī)定性,而導致脫落文學本體地位。從已產生的論著看,這種偏失非常普遍。“制度與文學”研究的關鍵,在于認證制度在文學自身的意義;若制度沒有落實在文學自身規(guī)定性上,那么開掘新的外層制度就會是隨機的,且仍保留制度與文學的二分狀態(tài),亦難以把握文學與制度的整體性。
時至今日,中國文學制度研究既要在原有的學術積累基礎上,繼續(xù)借鑒丹納、埃斯卡皮等人的文學社會學觀點,還要與當下歐美文學社會學思想并駕齊驅,以讓中國文學制度研究匯入世界學術潮流。如20世紀80年代法國學者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引入“場”論,來討論文學場與社會場、法律場、經濟場諸多場域的關系。這在實際上改變了早前文學社會學那種單向度、影響論和二分法的熟套模式,與這里所標持的外、中層文學制度要落實到內層文學制度上的學術理路同趣。不過也要引起警惕,布迪厄所討論的對象主要是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等法國作家,其理論觀點不能直接套用到中國古代文學中來。對布迪厄等人的相關理論,必須采取在批判中借鑒的做法;而真正切實有效的研究策略,還要落實到文學制度三層位。
統觀以往中國文學制度研究成果,其學術經驗和理論命題彌足資取。不管其論著如何命題立意,只要論涉某種制度與文學,就必然隱含“制度與文學”辭式,理應納入中國文學制度研究論域。尤其這個“與”字,顯然不是并列之意,而有“作用于”的意態(tài),且偏向制度作用于文學,而偏離文學作用于制度,這偏失當然要引以為戒。至于如何調正這些偏失,關鍵就要把握文學間性,通過引入文學制度三層位理論,來釋通“制度與文學”之“與”。這個“與”實為某項制度與文學之間性,處在外、中層與內層文學制度邊界部位。其邊界有內、外之分,在內、外邊界之間有一過渡性溶蝕性空間,此空間即為文學間性,也就是“制度與文學”論題關節(jié)點“與”。
間性思想在中國本土自有來源,其典據應出自《莊子·養(yǎng)生主》。該文曰:“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边@當然是個比喻的說法,卻也切中間性論的要點:“節(jié)”是指骨節(jié),像是文學活動的節(jié),亦即中國文學制度;“間”是指骨縫,處于文學制度邊界,也就是文學的間性。另在《莊子·人間世》篇名中,其題旨之“間”也隱含間性。文學間性通常是隱微的,有時不易被把捉和描述;但在“制度與文學”論題中至為關鍵,故應設定為中國文學制度研究的焦點。這就揚棄“制度+/影響文學”舊范式,重建“外、中層+內層制度”之關聯,從而創(chuàng)立中國文學制度研究的新范式:“外、中層制度+間性+內層制度”。此一新范式因受文學制度層位理論支撐,便可望創(chuàng)新并拓展“制度與文學”研究。
只要是在文學邊界處,就會有文學間性存焉;而文學邊界是無處不在的,故文學間性亦當無處不有。除非文學本體消亡,文學內外邊界消失,其開放性空間不存,文學間性才會湮滅;然而文學間性湮滅,就不存開放性空間;沒有開放性空間,文學也就略無邊界;文學一旦沒有邊界,文學本體必定消亡。故而在文學制度層位構造中,文學間性是不可或缺的要素;開展中國文學制度研究,首先要把握文學間性這個重心。文學間性的理論認知與操作實驗,將使中國文學制度研究拓展境地;其相關命題的學術意義,也會因之得以充實升華。
茲期待能在上述理論、范式諸要義引領下,總結、統合和拓境中國古代文學制度研究,新增盡可能多的“制度與文學”研究個案,深入探研外、中層與內層文學制度之間性,整合已有的研究方向,消釋“兩張皮”現象,最終目標是建立中國文學制度研究學科規(guī)范,以實現全球化語境下中國文學研究的本土化。當下研治中國古代文學制度,應重點做好三方面研究工作:(一)總結近世以來中國文學制度研究的利弊得失,大力推進“制度與文學”命題往縱深發(fā)展,大量增加“制度與文學”的研究個案,為未來的文學制度研究提供充足有效素材;(二)建構中國文學制度外、中、內三層位理論,并創(chuàng)通各制度層位的演進統序和邏輯關聯,將藝術哲學和審美心理因素落到制度層面,使文學制度研究歸趣在文學自身規(guī)定性上;(三)揚棄流行已久的“制度+/影響文學”范式,創(chuàng)新“外、中層+間性+內層制度”范式,進而把文學制度三層位論擴充為五大論域,以此開拓中國古代文學制度研究的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