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云霞
1
一個人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會發(fā)掘出千秋不衰、萬代不竭的文泉史源。
從軒轅傳說到大漢太初之年,三千多年之遙的云遮霧繞;從大漢整個版圖至當時可以知曉的所有疆域——西至中亞,北至大漠,南至越南,東至朝鮮日本,上千萬平方公里之闊的重巒疊嶂。
傳說中的幻與實,堯舜禹的真與偽,夏商周的曲與直,春秋戰(zhàn)國的動蕩與喧囂,大秦帝國的興與衰,漢的建立與鞏固;政治、軍事、經(jīng)濟、科技,民俗、民風、宗教、藝術(shù)……,包羅百科;帝王將相、皇親國戚、文武大臣,專家學者、方士商人、俠士義女……囊括社會各階層。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在幽遠遼闊的時空廣納百川匯成水豐物沛的歷史之源;以“本紀”“列傳”“世家”“表”“書”五體之范的獨創(chuàng),成“一家之言”,居二十六史之端,為東漢、后漢、三國、晉、宋、南齊、梁、陳直至清,辟出明晰暢通的河道溪谷,使整個中國歷史波推浪涌中能夠源遠流長一路奔騰向前。
用文學的手法記錄歷史,以鮮活的人物承載歷史。
《史記》最大的貢獻還在于,開紀傳體通史先河,以“人”為主線串聯(lián)歷史。信手開啟其中任何一個窗口,都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扣人心弦,都有個性鮮明的人物在動情地訴說他們的故事。
“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項羽,文武雙雄英風偉概的將相廉頗與藺相如,曠世奇才卻兔死狗烹的淮陰侯韓信,棄小義雪大恥的烈丈夫伍子胥,戎馬一生終難封侯的飛將軍李廣……
數(shù)百、數(shù)千個人物從沉寂的典籍中走出,躍然于《史記》的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中,雖過數(shù)千年的厚重光陰仍呼之欲出,生動如初。
《史記》進入語文課本?!秾⑾嗪汀贰而欓T宴》《垓下之圍》……原本是原生態(tài)的“歷史”,卻成為學生們承襲傳統(tǒng)、吮吸古漢語精華的百花園。
《史記》走上舞臺,走進影視劇?!囤w氏孤兒》《易水歌》《霸王別姬》……波瀾壯闊的一幕幕歷史,曾經(jīng)強烈地撩撥司馬遷思想的羽衣,如今又以高超的戲劇性和藝術(shù)性沖擊著一代代中國人的精神情感世界和價值審美領(lǐng)域。
《史記》進入講壇。幾千年前司馬遷案頭的一盞星火,如今被專家學者擎著,通過電視網(wǎng)絡(luò)燎原于中國乃至世界每個角落。
更有一個個膾炙人口的名言警句、成語典故,如一個個連通時空的快捷鍵,每一句都牽動著一串鮮活的人物,每一語都承載著數(shù)千年深處的一段厚重往事,每一詞都會開啟一幅宏大而生動的歷史畫卷。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失之毫厘,謬以千里”;“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毛遂自薦”“完璧歸趙”“指鹿為馬”“破釜沉舟”“臥薪嘗膽”“鳥盡弓藏”……
而這一切,不過是《史記》的汪洋中隨手擷來的朵朵浪花,每一朵都是文學之萃、藝術(shù)之英;而無論是歷史的、文學的,無論是文章所引、講壇所授,戲中所唱、劇中所演,亦無論是多媒介、各群體的哪一處發(fā)聲,哪一聲不是司馬遷之聲的同聲“翻譯”?
文宗史祖。
后世的散文、小說、曲藝、戲劇、影視無不由此引料加氧,培苗育根;唐宋古文八大家、明朝前后七子、清桐城派乃至每一個中國人,無不從中承香沐露,冶情養(yǎng)性。
中國人乃至整個中國的文化生態(tài),都在《史記》涓涓潺潺的溪流中自覺不自覺地滋養(yǎng)著,充實著。
人們在含英咀華的體味中,在佳茗陳釀般的沉醉中,在有意無意地交流中,已默契地牽手于共同的文化語境,共鳴于共同的歷史源頭,自覺不自覺中完成著“家史”的傳遞和承繼。
恐怕連司馬遷也不會想到,竹簡上十多年艱苦地史之播種和耕耘,會在此后2000多年來的沿途盛開出如此五彩紛呈、長盛不衰的文學之花。
由《史記》,我們可以自信地說,中國文學是有根的。咀嚼中國文化的過程,就是回望和膜拜根的過程。也許,這也是中國五千年文明史得以源遠流長,延綿不絕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2
司馬遷乃至其父親似乎都是為《史記》而生,為中國歷史淵源水沛而生的。
其父司馬談作為漢朝恢復太史之職的第一任太史令,既飽學天官、《易經(jīng)》、道學,又精研諸子百家學說,一直就有秉“世典周史”家風、承孔子著《春秋》遺風,寫中華三千年通史的決心,可惜壯志未酬,“發(fā)憤而卒”。
對司馬遷而言,他原本是有多種光明坦途可以選擇的——
文武雙全,完全可以叱咤疆場立功封侯甚至出將入相。
廣識博學,精通天文星象歷法,至今人們?nèi)栽谒麉⑴c制訂的《太初歷》中輪回四季、交替節(jié)氣、耕耘收獲,他著作的《天官書》《律書》《歷書》更是包羅萬象,為后世珍貴的寶藏;為此,他完全可以成為旋乾轉(zhuǎn)坤的科技家。
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完全可以成為他父親歸納總結(jié)出的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六家之后的又一家,著書立說揚名后世。
足跡遍及名山大川,人文勝跡,也完全可以像后來的徐霞客一樣,成為著名的地理學家或人文專家名載史冊……
但,一切都是假設(shè)。最終的結(jié)果是,司馬遷義不容辭地選擇了《史記》。作為父親之后漢之第二任太史令,他深知“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不述,隳先人之言,罪莫大焉”,為此,他必須秉承先人世傳“述往事以思來者”。而要做到這一切,“命世之才、曠代之識、高視千載”集于一身又成為必須;因而,從這一點而言,是歷史選擇了司馬遷。
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歷史是以司馬遷為支點的。為了這千秋萬代的歷程,司馬遷以父親一生的心血積累為基點,做了半生的準備和窮其一生的努力。
讀萬卷書。
師從老博士伏生、大儒孔安國。《尚書》《詩經(jīng)》《春秋》《國語》《戰(zhàn)國策》……
用心,對所有的史料和典籍,對已往的人物和事件,對曾經(jīng)的思想和情感,先做一次全面的梳理和盤點。
行萬里路。
“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后來又“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莋、昆明”。
用腳,對之前的歷史做了一次深入實地的測繪和丈量。
所有的典籍只是萬里長征的索引,但所有的行旅都不僅是對典籍的考證和拓展!司馬遷用長足復活典籍的同時,更將思想的觸角深入到史料及傳說中的每一個邊邊角角,釀作和鍛造著延伸歷史真實所必需的氣血和脊梁。
他在汨羅江畔會晤了“佩蕙執(zhí)蘭”,為了民生“太息掩涕”,為了理想“九死未悔”的三閭大夫屈原;他用史家的細膩和敏銳,小心地撫摸了在“世人皆醉”的昏蒙中踽踽獨行、獨醒著的那顆心靈,兩顆心靈就這樣“相擁”在一起!他為其長吟高頌,他為其痛哭流涕!“借他二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淚”,《屈原賈生列傳》可謂此情此景的真實寫照。
他在韓信故里淮陰,體察了韓信如何以“胯下”之“小忍”,鍛造了日后“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等閃亮兵法的“大謀”;又是如何以“漂母飯信”之激,釀就了日后“王侯將相”于一身,“國士無雙”“功高無二”的巔峰和功高蓋主后的低谷絕境。這些屈伸、起伏間的軌跡和哲理同樣被描摹在《淮陰侯列傳》中。
他拜謁了文圣孔子之墓,體味了孔圣人如何在諸侯紛爭的動亂中提煉出凈化萬世性靈的思想,又是如何在自身的顛沛流離中找到平衡整體社會魂魄的支撐;一位劃時代的“圣人”,如何終老于亂世中,又是如何以不朽的思想光耀千秋。這一切都歸總于日后的《孔子世家》。
……
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感受,一路收放心情,一路鍛打理念;足力所至,目力所至,心力所至!
司馬遷深知,“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但他絕不會想到,一切的磨難還遠沒有開始。
應(yīng)該說,作為一個普通的史官,無論是身為皇帝的侍從官,還是太史令,司馬遷都是幸運的:他得以在“心臟”部位,最直接地感受歷史的脈動;但對“不虛美、不隱惡”,一切以信史為畢生追求的司馬遷來說,一切又都是其悲劇命運的肇始。
李陵之事是致命的導火索。
這是一場慘烈而悲壯的戰(zhàn)斗。漢將李陵提五千步卒勇敵匈奴八萬騎兵,殺敵無數(shù)后終因寡不敵眾被擄。此時,李陵被擄的只是肉體,充其量只能算降將,而絕不是漢奸;因而,當“群臣皆罪陵”時,司馬遷卻獨奏出“彼之不死,宜欲得當以報漢也”的異聲。他之所以如此力排眾議,純是萬事“從良心”的秉性使然,也無非是想通過“實情直諫”促使朝廷以體恤、懷柔之心,為原本忠心可鑒、功勛昭昭的李陵辟出一條回家的小徑;但幾經(jīng)周折,朝廷最終卻以讒言誤聽為刀,“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誅”造成天塹斷了李陵的歸途!而司馬遷也因此獲罪致刑,走上了精神意義上的不歸路。
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除了“幽于圜墻之中”,“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棰”的肉體之痛之辱,最終可供的抉擇——死刑與宮刑,對司馬遷而言,都是“死”——生物學意義上的死,與社會尊重缺失的精神之“死”。
兩“死”之間,司馬遷選擇了后者,選擇了人間“極辱”下的“活著”和“死去”!
這是一次人生的煉獄!司馬遷為此“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但更是一次人生終極價值意義上的全面淬火!為了泰山之重的《史記》,司馬遷棄鴻毛之輕之死,從那個格格不入的社會中超然而出,實現(xiàn)了大寫的“人”的涅槃!
這是一次艱難、漫長而孤獨的跋涉與攀援。
一間陋室,一張簡案,一盞孤燈,一個不能放言直語、明暗無常的書寫環(huán)境。形只影單的司馬遷在方寸之地、斗室之間,以有限的人生開始了對3000多年歲月的追逐;以一己之力盤點著漫漫幾個朝代中起起伏伏嘈雜紛亂的史事,以殘疾之軀搭建著支撐厚重歷史的骨架!
如果說,對已往史事的考證和記載,只是付出了千里萬里的足力、心力之苦的話,那么,對正在成為歷史的當朝之事的實錄,對司馬遷而言,不啻是走鋼絲的生死考驗。
此時,正是漢武盛世。但即使是一代明君漢武帝,亦難掩人性中的兩面性。他可以為司馬遷實錄當朝“開絲路、拓疆土、興太學”等輝煌功業(yè)大開綠燈,但絕不容其“不為尊者諱,不為親者諱”,攤開筆墨直書《今上本紀》;更不容其“是非頗謬于圣人”,將“巫蠱之禍、窮兵黷武”等劣跡公示于世,烙印于史!
更何況當朝的皇親國戚、酷吏佞臣、達官要人都在褒貶的中心,揚抑的焦點……
因此,司馬遷每天都在各種目光的圍追堵截之中;一支柔軟的筆頭時時都要在刀叢劍林中艱難地迂回周旋。如非超人的毅力、執(zhí)著的信念在身,那一盞孤燈如何能捱過十數(shù)年六千多個漫漫長夜的黑暗,又如何能做一柱高懸的燈塔,照徹整個中國歷史,光耀整個中國人的精神長廊?
司馬遷走了!在窮其一生之力寫完《史記》之后悄無聲息地走了。人們不知道他走在何年何月。也許,他和《史記》一起,已經(jīng)融進了源遠流長的中國歷史之中;或者說,他就活在中國歷史中,活在中國人乃至全世界人的文化生活之中。
3
讓我們把目光投向韓城芝川鎮(zhèn)漢太史司馬遷墓祠。
這是歷史給家貧如洗、物質(zhì)空乏的司馬遷最慷慨的精神回饋。
祠之核心是高山之巔的一丘墓。
墓起初究竟系何人所建?是司馬遷夫人柳倩娘,還是無名的追隨者?其中葬著司馬遷本人,還是僅為衣冠冢?一切已無從知曉。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立墓的同時,司馬遷的英魂已旗幟般飄揚在這里,引一代又一代的人朝這里簇擁,向這里朝拜!
依時間的軸線而下——
先是西晉。一位叫殷濟的太守“瞻仰(司馬遷)遺文后,大其功德”,乃上書晉懷帝,請求為史公立祠,“遂建石室,立碑樹柏”。于是便有了“漢太史司馬祠”。
此時為永嘉四年的公元310 年,距司馬遷離世已過了近400年的時間。
近400 年間,這里一直是山風寂寂伴孤冢,因為“離經(jīng)叛道”,司馬遷及其《史記》一直在被謗被禁之列。
證明一個人很艱難,有時需要百年甚至千年的時間。
時間到了北宋宣和年間。
韓城縣令尹陽“應(yīng)鄉(xiāng)賢和司馬后裔”呈請,主持修建了太史司馬遷獻殿和寢殿,并依畫像在殿內(nèi)塑了司馬遷像。
之前,中國剛剛跨越了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高峰時期——大唐盛世;唐朝古文運動對《史記》價值的重塑和重視,韓愈、柳宗元等文化巨匠對《史記》文學價值的推崇,為司馬遷及其《史記》走出蕭條肅殺之境,回歸應(yīng)有的春天帶來了和風暖陽。
因而,此時修建的獻殿和寢殿,對司馬遷及其《史記》而言,如同經(jīng)由大唐文化的紅地毯而走上的最高領(lǐng)獎臺;對壓抑禁錮許久的民情民意來說,則無異于寄情釋懷的大氣場。
此后,贊頌、思念、崇敬、感嘆源源不斷地涌向這里。
有些是文字:
“一言遭顯戮,將奈漢君何?”——這是來自民間的不平和憤懣;
“渾然天成、滴水不漏,增一字不容;遣詞造句,煞費苦心,減一字不能?!薄@是唐代文豪柳宗元贊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薄@是魯迅先生對《史記》的不朽評點;“龍門有靈秀,鐘毓人中龍。學殖空前富,文章曠代雄。憐才膺斧鉞,吐氣作霓虹。功業(yè)追尼父,千秋太史公。”——這是郭沫若先生對司馬遷本人的經(jīng)典總結(jié)。
……
這些贊嘆、吟詠,或銘刻于祠內(nèi)碑上,或種子般散播于中國民間乃至中國文化及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中,成為司馬遷及其《史記》閃光的詮釋和注腳。
在物化的文字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元代修建的八卦墓。
據(jù)說,這是元世祖忽必烈敕命修建的。狀如蒙古包,墓周嵌有八卦圖案的磚雕。依“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的八卦原意,巧合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之旨;此墓冢,應(yīng)該是蒙古統(tǒng)治者按照自己的情感序列,為司馬太史公打造的另一個世界的“家”。
也許是因為司馬遷的《匈奴列傳》,以人本的筆法溫情而客觀地撫摸了當時被整個大漢陣陣喊殺的這個草原民族,這個一向以粗獷甚至野蠻著稱的民族,才會用如此細膩的線條將自己無限敬意精心打磨后寄放在這里。
到了清代,韓城縣令翟世琪與藝川民眾作為太史祠的本土人,又飽蘸激情對司馬祠進行了大手筆地擴寫和抒情:
朝神道,喻指司馬遷文史造詣登峰造極的九十九級臺階,帶著修筑者的無限敬仰一路依山勢而上,最后干脆直抒胸臆于山門牌坊:“圣人光道統(tǒng),漢史競經(jīng)文”。
從現(xiàn)存建筑看,太史公司馬遷墓祠自北宋至今,一直在不斷增修擴建中。整個祠墓,如同不同朝代的人們跨越時空身身相疊、手手相牽構(gòu)筑的朝圣路,疊落著重重敬意和情思。路之端,山之巔,便是司馬史公的英魂所在。
司馬遷的出生地一直有韓城與河津之爭。我想生于何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司馬遷的英靈和精神已永久地泊在了這里。枕山傍河環(huán)水、恰似鬼斧神工的高崗上的祠墓,如冥冥中天人攜手為司馬遷設(shè)下的最高禮儀規(guī)格的祭臺,或者說,就是歷史為文史之君主司馬遷立下的一座豐碑。
風追司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