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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豬油白

      2020-11-18 04:02:59
      山東文學 2020年8期
      關鍵詞:豬油

      申嬌夏用茶蓋刮著杯沿,不緊不慢地說,“有閱歷的人,才好這種無色無紋。”她不像一般做生意的,說了這句戴高帽的話后,馬上長篇鴻論,鋪陳急需脫手陶器的來歷、光澤、厚薄,并煞有介事地拿出小手電筒做透光照。那樣,太急不可耐了。

      哪怕是面對熟人,她也要慢燉。

      果然,坐在她對面的閆彬耐不住了,露出訕笑,“來,照照,咱照照。”智能手機上都有手電筒功能,點一下APP,手機上方立即放出刺眼的光亮。

      “不著急?!鄙陭上姆畔虏璞?,卻并不倒掉杯中清水。

      她說的“閱歷”,其實是“年齡”,但即使面對老熟人,她也得有距離。尤其是在茶座上,做生意要“戒近”,這個近就是不能越過一張茶座的距離,越過了,談價就張不了口。閆彬也是四十六七的人了,符合申嬌夏界定的“有年齡的人”。但此人臉龐光生,下頜青白,只有在大笑時,眼角臥蠶處才不可避免地褶皺起來。所以年齡自然是看不出來?!安缓染撇话疽共桓缮凳?,自得饋贈?!边@是閆彬的理論。至于什么是傻事,有人問過,申嬌夏是不會問的。

      她直視著閆彬,“你知道市場上豬油白賣多少錢嗎?”她微微一笑,“一般的名家都上萬?!?/p>

      “豬油白,豬油白,我又不搞收藏。再說我送給的那些人,誰又真懂這個?!彼挠樞瓷先シ浅U嬲\。

      “帶簽名的很好鑒定?!鄙陭上恼f,“在光照之下,胎釉透亮,隱約可見粉紅或乳白色。”申嬌夏緩緩端起蓋碗茶杯,好像她的眼睛就是光照。

      “好名字,富貴如流油。”

      “說德化窯吧,就太普通了,你得說豬油白?!鄙陭上男χ八未烷_始制作豬油白,始于福建的德化窯,明代的時候,更是有不少精品,遠了不說,咱三峽博物館里,就放著兩尊菩薩像,一尊觀音,一尊釋迦牟尼,都是豬油白?!?/p>

      閆彬露出笑容,“那咱買不起。”他晃了晃手中依舊亮著的手電筒光。

      申嬌夏把蓋碗茶杯遞給閆彬,閆彬二話不說,就直接把茶杯里的清水倒在茶缸里,翻過來,倒扣在桌面的軟布上,擦凈,再把手電筒光對準倒扣的茶杯,整個杯子像螢火蟲一樣亮了起來。

      “嗯,不錯,質(zhì)地均勻,細膩,看看這透光度,溫潤?!遍Z彬又把茶杯正放了過來,又照了照杯沿,“確實是好東西?!彼麌K嘖道。

      也不知他是真看懂了,還是裝看懂了,申嬌夏接著說,“我是去年十月去窯廠看著他燒的?!?/p>

      “師傅叫什么名字?!?/p>

      “無名小卒。不過手藝精湛,早在一些名家之上?!鄙陭上目珠Z彬誤解,補充道,“一些現(xiàn)世的名家?!?/p>

      “他自己有廠,讓燒幾個字行嗎?”

      “什么字?”

      “名人名字?!?/p>

      “人家可不仿冒,你可別害人害己,他還盼著這門手藝山高水長呢。你別斷了別人的財路?!鄙陭上氖栈亓瞬璞??!斑@款豬油白我總共就兩個,你要,還得預訂?!?/p>

      “多少錢?”閆彬盯著杯子說。

      “你覺得呢?”

      “高了我可不敢要?!?/p>

      說實話,申嬌夏長得不好看,甚至可以說是丑。鼻梁塌陷,眼睛細小,臉龐扁平,毫無女性魅力,閆彬和申嬌夏認識以來,沒見過她長發(fā)。等茶喝的時候,他會揣測,因為長發(fā)美女太多,相形之下,會讓她的丑再多得幾分。既然短發(fā)美女少,索性一直就短發(fā),對比也就不強烈了。申嬌夏雖其貌不揚,偏偏眼神炯炯,這讓她平庸外貌上有了一種特別之處,讓男人有一種好奇的沖動,甚至某些男人還產(chǎn)生了想去擊敗的欲望。

      閆彬保存著這種攻擊感,不溫不火。這樣,他們做了七八年的朋友。閆彬最早做摩配行業(yè),后來又開始賣清潔能源,每次別人問他具體做什么,他一解釋,別人就弄不清,“有一個小廠。”他后來總這樣說?!吧a(chǎn)什么呀?”“燈,一種清潔無污染的燈?!?/p>

      “什么燈,那么神秘。”

      他笑笑,解釋起來太麻煩?!坝糜谄髽I(yè)的。”

      但閆彬那種笑容里的優(yōu)越感是不言而喻的,他喜歡穿西裝,休閑式西裝,藏青色、深灰色,身板挺立,白襯衣在里面映襯著,格外干凈。朋友們覺得他其實是屬于另外一個圈子的,生意人嗎?但又沒有那種財大氣粗的戾氣。商務人士嗎?但又沒那么緊繃。

      他總是給人舒適的感覺,很會替人圓場。比如吃飯的時候,服務員若是沒有及時拿來餐巾紙,或沒有及時斟茶倒水,他就會站起來,勸說那些要鬧場的朋友,“年輕人火氣不要那么大,我可以為你服務嗎?”

      這時就有人也跟著圓場,“格局,這就是格局?!?/p>

      一桌人在一塊吃飯,無非就是很久不見了,加深個聯(lián)系,并沒有什么事情要談。走動走動,不遺忘便好。

      “人家也是有難處,對不對,”他很替服務員說話,“給人家一點成長空間?!遍Z彬倒水的樣子,很有修養(yǎng)。

      大家背地里說,閆彬不差錢,錢、家庭、背景、社交圈子、女人,哪一方面拿出去都能讓自己獲得肯定。申嬌夏聽來,從來沒有被這些光環(huán)嚇到過,她總是一副淡然的樣子,甚至還有些嘲諷。閆彬知道申嬌夏過得并不如意,雖然早幾年還頻繁上過本地周刊的“新女性”封面。但是人到半百既無官職又無家無子,超脫不過是顆粒無收的面具。關上門,家里家外議論的還不是這些世俗之物。

      女人老了,也就意味著衰敗。這是閆彬的理解。申嬌夏搗鼓這些茶杯茶葉,雖說也是常年以來的功夫和興趣,但兼職做成專職,是有幾分不順之心酸。

      擺明是接濟她吧,還不能傷她的自尊。

      “說吧,又遇上什么煩心事了?!鄙陭上陌沿i油白放在一邊,撮了一份小青柑在茶壺里,“這道茶你應該喜歡,口味重,越喝越重。跟很多茶越喝越淡不一樣?!?/p>

      “話里有話哎。”

      “寸金寸光陰哎?!鄙陭上目戳艘谎鬯?,又忙著手中的茶活,“這年頭誰有時間來拋撒,聊天喝茶閑的發(fā)慌?無利益不折騰,還真對不起這時間。”

      茶香中有淡淡陳皮味,水漲水落,茶氣氤氳,她看上去倒是一點都不丑。她是什么時候會變丑呢?很快,閆彬就覺得自己的觀察不妥,他們倆的位置真是反轉(zhuǎn)了過來,不對。得打住。

      “我就是想來買個杯子,你開個價吧?!?/p>

      “看你送什么人了?”

      “你管我送什么人,這些年我也沒少照顧過你生意?!?/p>

      “互利互惠,什么照顧不照顧的。對了,我過段時間還要去英國,你要有空的話,一塊去?!?/p>

      閆彬不語。

      “到那邊可以淘一些真正的中國瓷器?!?/p>

      “大英博物館?”

      “可以,你再去把老祖宗的寶貝搶回來?!鄙陭上男π?,“查令街有幾家二手店,可以去淘一淘?!?/p>

      “我沒那個雅興?!遍Z彬長吁了一口氣。

      “葉公好龍?!彼に?/p>

      “告你個事兒,玉漱走了?!?/p>

      申嬌夏靜了臉,等聽下文。

      “你說女人吧,真是的?!?/p>

      “好多年了,也不跟人領個證。”申嬌夏在淋茶寵。

      “左右為難啊。”

      “這杯子是打算送給誰呢?要是玉漱也行。”

      “走了的人,就不花這個冤枉錢了。”

      “也是,她也不懂這些?!鄙陭上南?,生意人到底是生意人,夫妻也做成一本生意。

      “要不咱倆做個買賣。你給我整個計劃出來,情感野營中心。我名字都替你想好了。專門解決情感困惑,追求幸福美滿生活的人?!?/p>

      “別逗了,喝完這杯就走了吧?!?/p>

      “你說你這工作室里整這么大個芙蓉石有用嗎?”閆彬調(diào)開話題,那芙蓉石有整整20斤重,還是申嬌夏托人從巴西帶回來的?!吧洗尉万_我說能看見我的未來,結(jié)果呢?”

      “小青柑,很多人喝不慣,因為越到后面普洱味道越重,苦,糅合了陳皮的味道,所以很少有人能喝上十道,其實十道以后的味道才正宗。”

      閆彬點點頭。

      “行,這杯子我買了。幫我找個好點的包裝?!闭f著,他拿出手機,點開微信,直接轉(zhuǎn)賬。兩千,他覺得申嬌夏也賺得可以了。

      “發(fā)過去了,你點接收吧?!?/p>

      申嬌夏并沒有馬上拿起手機。

      “你的點子很多,就是太懶了,不然可以成好多生意。”

      “我要是個生意人,早發(fā)財了?!?/p>

      快五點時,申嬌夏關上了茶室的門,往回家的方向去了。這個工作室開在一所重點中學的對面,相對僻靜,帶著書香味。轉(zhuǎn)出了背街,走上主干道,一切又都車水馬龍了。

      她申嬌夏一生中有過很多次點石成金的機會,似乎都擦肩而過了。因為她懂茶,又有一幫茶友,大家自發(fā)形成了一個“茶愈”沙龍。喝茶聊天本身就是一種情感撫慰,你傳我,我傳你的,名氣就大了。

      甚至朋友們幾乎忘記了申嬌夏是疾控中心的一名員工,那地方聽上去生硬、死板、掌控人的性命,他們樂于見到的申嬌夏是一名茶專家。

      漸漸比如旅行社要跟她合作打造“走心旅行”,市區(qū)文化委找她做一個“茶葉與城市迷蹤”的文化組織,當?shù)刈蠲罆瓿雒孀屗ジ銈€情商周末培訓……剛開始談判時都是熱血澎湃,最后要行動,張羅時,她又偃旗息鼓了?!巴β闊┑?。不清凈。”她對自己對合作伙伴對朋友說,“疾控中心已經(jīng)夠忙了?!毙蓍e的時候,她真的只是隨著心意,放松點,再放松點,她不想逼迫自己,水到渠成吧。于是所有這些項目變成了空中樓閣,化為烏有。

      點子能賣錢,是句騙人的話,重要的還是執(zhí)行力。申嬌夏沒這個心勁兒。

      “你看,就你這個人緣,不轉(zhuǎn)換成生產(chǎn)力真是浪費?!庇信笥烟嫠龜x掇,又倒騰了各種稀奇玩意兒給她,長江石、陰沉木、羅漢松、最后只有這款芙蓉石留了下來。

      “看看這裂紋,能看到你最近的狀態(tài)?!?/p>

      “我啥也沒看到,就是亂紋。”

      “混亂。這證明你最近,不久后都是這種混亂的狀態(tài)?!?/p>

      申嬌夏不信,但放這么個玩意兒確實也能緩沖主客間的緊張,尤其是談到價格時,幾杯好茶仍不能澆滅尷尬,她就會把話題引向芙蓉石。

      生意成不成先放一邊,至少氣氛還是融洽的。

      人近半百,又無子女牽掛,對錢的欲望就更少了很多。她唯一需要承擔的是父母的贍養(yǎng)費,每個月固定給一千,她們姊妹三人,總共要交三千,供養(yǎng)父母,這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也不知是何時開始的,不管經(jīng)濟條件好或差,總之一千是雷打不動的。申嬌夏想,這得怨母親,她總是念念叨叨養(yǎng)育之苦,幾個孩子讓她沒有質(zhì)量地生活。

      父母兩人老了,到處旅游需要花錢,這是彌補,吃穿住行,都不能太勉強,每個月三千的孝敬費全存上給旅游用了。他們的退休工資就是日常開銷。

      申嬌夏交錢歸交錢,但心理上對父母是遠了。她自己沒有婚姻和子女,就算給了一千,還可以活得瀟灑,但是兩個姊妹有家有口,底下矛盾重重,也夠折騰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這是中國人的智慧,雖然是五十歲年紀,申嬌夏覺得自己的心性兒并沒變得蒼老,也許是和沒有孩子操勞有關吧。

      父母對她不婚不育的事情不是沒有看法。每一次都像下了一場綿綿細雨,弄得到處都是泥塘。一提,她就躲開,只有在飯桌上實在躲不開時,她就問問大姐何時帶孫子的事情,或侄子找工作的事情。大家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好飯好菜吃來都不是滋味。

      “你就獨苦伶仃一個人了。”話要說得重才有震懾力。“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倍际抢仙U劊氢g刀也是刀啊,冰冰涼在身上,不舒服。

      “你不吃虧就好了。”申嬌夏頭也不抬盯著菜。

      每月一次的大團圓,怎樣都要把飯菜吃完,塞也得塞下去。

      學生們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走到主干道上,紅配藍的校服,再怎么變換花紋,都是一個樣。丑!申嬌夏想。

      這世間本來美麗的事物就很少,還要扭曲原本美麗的東西,申嬌夏搖搖頭,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坐幾號線呢?猶豫片刻,她坐上了去父母家的地鐵。

      父母不服老吶。跳舞,爬山,旅游,總之不能讓自己消停。她也承認自己有強迫癥,覺得能陪伴的時間實在不多,看一天父母,就減輕一分負罪感。

      這負罪感也是被強加的,不過就是無家無子。傳宗接代有人替她做了,她就來替那些傳宗接代的人陪伴下老父老母吧。

      這天因為就她一個子女在父母家,她一個人在廚房里洗碗倒也安靜,電視里傳來《奔跑吧,兄弟》的猜謎游戲。

      老兩口都張大著嘴望著電視機無聲地笑。好像不張大嘴就接不住歡樂。

      洗碗槽里水流嘩嘩。

      電話是晚上11點20分打過來的。鈴聲加振動讓手機在茶幾上橫著走。閆彬兩個字在手機屏幕上執(zhí)拗地出現(xiàn)。

      “姣夏,你方便來一下嗎?我們起了點口角,她現(xiàn)在害病了,你能不能過來幫個忙?!彼穆曇艉桶滋觳灰粯?。

      申嬌夏這夜留宿父母家,正窩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劇《心靈法醫(yī)》,狼人綜合征患者黃偉倫極力撇清自己和地下情人微微的真實關系。

      “我怎么可能看上她?她經(jīng)常和小流氓睡覺?!秉S偉倫是個男明星,卻涂抹上了黑眼線,有一種女人的嫵媚和男人的冰冷。這給審訊室里增加了幾分樂趣。

      空蕩蕩的客廳,申嬌夏覺得自己像個外人,還好有電視。說是陪父母,卻是陪電視。陪就是相互間的空氣流動,你呼一口,我吸一口,我吐一口,你再接一口,勻凈緩慢,就是聊天。但聊什么都似乎讓人掃興。

      閉嘴吧,盡點責任。

      “現(xiàn)在幾點了?”

      “很晚了,但確實需要你幫忙,過來一下?!?/p>

      這閆彬白天還好好的,申嬌夏一時有點犯疑。“那你趕緊打120?!彼曇魬袘械?。

      “你過來一下好嗎?拜托了?!?/p>

      申嬌夏穿起外衣,就往外走。臨走前,她悄悄到臥室門口聽了下,沒有動靜,就留了張字條在客廳,說先回家了。這理由實在牽強,但她一時也沒想到別的說法,就這樣吧。

      等車,叫車,再加上路上所用時間,總共花了40分鐘才到達閆彬電話說的金山花園小區(qū)32樓5號。門鈴按了兩下,門就開了。他搬了幾次家,這個住址,申嬌夏還是第一次來。

      “怎么回事?”

      “快幫幫我?!遍Z彬把她迎進來。

      客廳凌亂,茶幾上有玻璃裂痕,臥室的雙人床上,玉漱躺著。一件干凈的絲綢裙子反穿著。

      “今天倒霉了?!遍Z彬解釋,“都說家丑不可外揚。”

      申嬌夏想,你們不就是還在糾纏嗎,但她沒說。

      “我知道你也不方便,下午,我覺得你說準了?!?/p>

      申嬌夏一時想不起自己下午說了什么話,什么話題都是點到為止的。

      “老朋友了,我只信任你。”閆彬說,“玉漱犯病了。請你幫個忙,趕緊送她去醫(yī)院?!?/p>

      “你呢?”她狐疑地問。

      “我不方便出門,以后告訴你。”

      這個以后,多半是不會告訴她了。申嬌夏走近床前,喊了一聲“玉漱”,卻沒有得到回答?!坝袷??!彼纸辛藘陕?。

      “你打120了嗎?什么時候的事?”

      “沒打。”閆彬說,“下午我不是告訴你沒在一塊了嗎?她半夜又跑來跟我鬧,”閆彬攤攤手,我就搡了她一下,她老毛病發(fā)了?!?/p>

      “什么老毛???”

      “腰椎吧?!遍Z彬搖搖頭,“我怎么知道,我以為她裝病。結(jié)果就站不起來了?!?/p>

      “你打她了?”

      “沒有?!遍Z彬極力撇清,“我就搡了一下。兩個人爭執(zhí),總會推搡。”

      “你們多大年紀的人了,還這樣動手?!?/p>

      “我真沒有動手。”

      “我也背不動她,還是打120吧?!?/p>

      兩人走回到客廳,她突然發(fā)現(xiàn)沙發(fā)上竟然有碎玻璃碴,便沒有坐下去。

      “坐啊?!遍Z彬說,似乎并沒注意到?!拔医o你倒杯水?!?/p>

      申嬌夏警覺,說,“不麻煩了,我是從父母家趕過來的?!?/p>

      “哦。他們身體都好吧?”閆彬有口無心地問。

      “還好。先睡了?!?/p>

      120趕到的時候,閆彬說,“麻煩你了?!辈⑷艘豁冲X到申嬌夏手中,“這種事情,我不能再給她幻想。你就幫我個忙。當斷不斷反受其亂?!?/p>

      錢厚,塞包深處,申嬌夏跟著上了救護車,去往最近的一家三甲醫(yī)院。在救護車上,她聽見醫(yī)生說,患者身上有多處瘀青。申嬌夏攥緊拳頭。燈光稀稀拉拉從車窗玻璃前劃過,看不清別人的生活。

      檢查、化驗、照片。

      夜晚的醫(yī)院大廳出奇地安靜。這安靜讓人沒那么煩躁。也許是因為和自己關系不大,申嬌夏沒有什么焦慮。她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的父母住在這里,心情肯定大不一樣。

      她一邊等待一邊繼續(xù)拿出手機觀看《心靈法醫(yī)》,但是沒看五分鐘,就看不下去了。醫(yī)院的清冷和消毒水味,放大了劇情的恐怖,她多久都沒有這種恐懼感了。

      一個小時后,照片結(jié)果出來了,肩胛、髖部、下頜多處軟組織受傷。尾椎撕裂。需要手術(shù)。

      申嬌夏和玉漱說不上什么深情厚誼,她們認識,也是因為閆彬,吃過幾次飯,后來兩人也約著單獨逛過街,然后像所有女人間不了了之的友情,她們又疏遠了。

      玉漱畢竟是閆彬的人,男女戀人之間的恩怨,多有不便開口之處。更何況,閆彬還跟申嬌夏認識。保持距離,大家反而融洽。

      只是玉漱曾經(jīng)說過,想結(jié)婚,但閆彬總說等等。朋友們不好勸,閆彬有過一次婚史,不著急。還不如睜只眼閉只眼。這樣,朋友和朋友都不得罪。

      對于閆彬的私生活,申嬌夏內(nèi)心是瞧不上的。對于他的種種獵艷,大概只有在申嬌夏這里是可以安心傾訴的。申嬌夏克制著鄙夷,在還沒冒犯到自己的時候,不指責是非對錯。閆彬要主動說他自己的瓜葛、糾纏,那是他的事,對于這些男人來說,傾訴并不代表需要你指引一條明路,很大程度上,是覺得安全,如同在只有自己的電梯里放個屁一樣,不要引起公憤,足夠安全放松就可以了。因為申嬌夏不做道德判官,閆彬愿意在那里買一些茶葉茶罐作為一種回報。朋友間的回報。

      “玉漱要是能有你申嬌夏這樣的涵養(yǎng),那就差不多了?!焙脦状?,閆彬這樣說。

      申嬌夏從不接這茬,估計有其他女人就這樣著了道。

      “兩回事?!鄙陭上牧嗟们?。

      醫(yī)院附近的早餐總是讓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小籠包,小巧熱辣,醫(yī)院里一陣煩心之后,來這么點溫暖,足夠?qū)ι罡屑ぬ榱?。所以照亮房屋的從來不是一堆蠟燭,一只就夠了。申嬌夏吃了一籠。這一夜在醫(yī)院胡亂應付過去,只等玉漱醒來,好叫她家人來幫襯。自己也仁至義盡了。

      玉漱果然醒了,大概是三人間里其他人的動靜,天亮了,進進出出,收拾檢查什么的,有些吵。玉漱望著申嬌夏好一會沒說話。

      “尾椎撕裂,得動手術(shù)?!鄙陭上哪罅四笏氖?。

      玉漱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申嬌夏想問怎么回事,但是眼前人實在不適合說話?!白蛲砦宜湍銇磲t(yī)院的,我不知道你們怎么回事,但是現(xiàn)在,需要我通知你家里人嗎?”

      玉漱沒吭聲。

      “手術(shù)需要親屬簽字?!?/p>

      “不要?!庇袷缀跏呛鹬f?!艾F(xiàn)在不要。”

      申嬌夏在玉漱身旁坐了下來。

      她捏了下玉漱的手,讓她冷靜,但感覺到其中的起伏,知道少不了又聽一場情感滔天的故事,便主動說,“你好好養(yǎng)身體,醫(yī)生說要格外小心,有舊傷,手術(shù)盡快安排,搞不好癱瘓了,就麻煩大了。”

      玉漱說,“他打我?!闭Z調(diào)不大,有試探和防守。

      “這些都是他打的嗎?”申嬌夏想,要用武器才能打斷脊椎。她猶豫著要不要追問。

      “叉衣棍。”

      申嬌夏眉頭一緊,“打的脊椎?”她能想象出那種劇痛??茨桥f傷,兩人怕都不止發(fā)生一次兩次的武力了。

      玉漱怔了下,大概在努力回憶的樣子。

      “他不像是這種人啊。昨天下午閆彬還在我的茶室,說你倆分開了?!?申嬌夏沒有提他買茶杯的事。

      “他是個瘋子、騙子、控制狂。”她轉(zhuǎn)過頭去?!澳銈?nèi)疾恢?。那只是他在場面上的樣子?!?/p>

      玉漱不過三十五六歲的年紀,比自己年輕不知多少。如今在這病床上人不人鬼不鬼的。申嬌夏嘆了口氣。

      “他呢?”

      申嬌夏知道在問誰?!伴Z彬沒來,給了醫(yī)藥費。不過做手術(shù)不夠?!彼淮_定后面的事情。

      “嬌夏姐,幫我?!?/p>

      “好的?!鄙陭上闹肋@一答應就脫不了身了,但此刻不答應還有更好的說法嗎。

      “要那個視頻?!?/p>

      “什么視頻?”

      “昨晚在電梯里,他打我,物管應該有監(jiān)控視頻。”

      “哦——”申嬌夏拖長了聲音。如果真的是毆打致傷,這是要負刑事責任的。她一向又不愿插入別人家務事太多。但是玉漱的傷是在眼前的,做不得假。同為女人,她也心酸。

      “你現(xiàn)在當務之急是做手術(shù)?!鄙陭上恼f?!爱斎蝗∽C也很重要?!?/p>

      “你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過的。”

      申嬌夏拍拍她的手,心里并不想聽這些故事。

      “他昨晚電話騙我回去,說要重修舊好,否則就輕生。這個房子是我們共同裝修的,他為了省錢,讓我一個人刷墻?!?/p>

      閆彬怎么可能輕生。申嬌夏不知道該相信誰的話。

      “我們確實分開住了幾周,但是他昨晚一直在聯(lián)系我,先是罵我,說我對不起他,后來又罵自己,說他自己活該沒人愛,要死要活,我們那個家,裝了防盜網(wǎng),他說自己要去把它拆了,要跳樓,我們,還視頻了一會兒……我一時心軟,就趕了過來。誰知道,我在電梯里發(fā)現(xiàn)情形不對,就不想出去,他就開始拖拽我。我害怕……”玉漱哭了起來。

      “好了,不說了?!鄙陭上呐拇蛩氖直?,“你這樣傷會更疼?!庇袷f的這些,讓自己根本無法和印象中的閆彬聯(lián)系起來。閆彬肯定是信任申嬌夏的,不然不會讓自己來送玉漱上醫(yī)院,難道他不怕玉漱倒苦水嗎?他倆到底誰在說謊?

      申嬌夏站起來,準備去開窗戶,太悶熱了。哪知走到窗戶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開著的。她不得不回到病床邊。

      “這是第五次了?!庇袷艘豢跉?。“他經(jīng)常揪住我的頭發(fā)往墻上撞。”

      申嬌夏皺了皺眉頭?!澳銈兊氖虑?,我從頭到尾都是知道一些的?!彼胂蟛怀鰜恚┲滓r衣的男人家暴是什么樣子。

      “你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說過。這是第五次了。”玉漱說,“你還記得我們一塊逛街,后來看《暴雪將至》那次嗎?”

      她倆是一塊去看過電影《暴雪將至》。那個陰森的壓抑的大工廠,發(fā)生了一樁命案,工廠保安只身調(diào)查,碰了一鼻子的灰,只有在舞廳辦案時,看到了一點男人的釋放。那幾分鐘的男人戲,竟然讓人很透氣。她們還探討過這點。

      “回家后,我跟他講了劇情,然后問他會不會去舞廳?!?/p>

      申嬌夏啞然失笑。這不是自討沒趣嗎。

      “然后他就猛扇我耳光?!?/p>

      “沒聽你說過?!?/p>

      “他事后道歉了。他說,我是以己度人,只有自己這樣犯錯時,才會拿這樣的問題問別人?!?/p>

      “你崇拜他?!?/p>

      “我在他那里本來就沒地位。他總是說我這不行那不行?!?/p>

      “婚姻還有什么意思?!鄙陭上慕o她點破。

      “你們看見的不是他真實的樣子。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彬彬有禮,周到友好。那只是面具。結(jié)婚,只是他的一個借口。我不想和他結(jié)婚,不能結(jié)婚?!彼豢跉庹f了一串。

      護士進來量體溫,“不要讓病人情緒激動?!彼龣z查了一下輸液瓶。

      一切都正常?!坝惺裁词掳催@個鍵?!弊o士又開始檢查下一個病人。

      “我受夠了?!?/p>

      “如果他真的打你,我會幫你的?!鄙陭上牟淮_定閆彬是這樣的人。他看上去沒有一點跡象,如果有什么煩心事,都會到她這里來排遣。

      玉漱搖頭。“這里疼?!彼钢骂M?!澳隳懿荒軒臀夷玫揭曨l,小區(qū)監(jiān)控的,相信我,我沒有說謊?!?/p>

      “要報警嗎?”

      “沒用的。警察說這是家務事,可大可小?!庇袷杨^轉(zhuǎn)向一邊,“朋友說的,除非我不在這個城市,這種人他遲早會報復我,讓我不得安寧。”

      申嬌夏離開醫(yī)院的時候,心情沉重。

      母親在電話里責備她半夜離家出走,“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要父母為你擔心?!蹦赣H念念叨叨,大概是他們很不放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因為一夜沒休息,申嬌夏只覺得自己心跳莫名其妙加快,有一種瀕臨猝死的不祥。可大白天的,怎么也睡不著。

      她回到自己的茶室,蜷縮在沙發(fā)上,打個盹就好了,把這白天應付過去,只有等到夜晚來臨,才能進行正常的睡眠。

      照理說,閆彬應該來個電話或短信,詢問下進展,但什么都沒有。申嬌夏把電話打過去,也是無法接通,便留了言,說手術(shù)需要簽字,大約多少費用等。但一直沒有回信。天將黑未黑之時,申嬌夏用豬油白蓋碗給自己泡了一杯龍井,茶快涼了,她都沒有喝一杯,沒有心情,她自己的生活也是諸多不如意。

      茶,永遠都是從容時刻的點綴品,能解決什么?什么都不能解決。

      認識閆彬是在松井街的一次飯局上,當時還有兩個外地客人——從云南過來的一對夫婦尚未到場,在座的朋友邊聊邊等,已經(jīng)互相認識了。閆彬不是主人,卻勝似主人,起身端茶遞水,溫文爾雅,噓寒問暖,殷勤備至。每個人都贊他體貼。場面上周到的男人很招人喜歡。眼睛里隨手都有別人。閆彬為最后一個人續(xù)完茶水后,就開始講他最拿手的廚藝,豌豆蝦仁。其實也是一道很簡單的菜,偏偏一個男人說出來,五分蔥姜蒜啊,三分油啊,擇豆撕筋什么的,就特別性感。

      申嬌夏對他另眼相看。于是她也講了一個故事,就在那年夏天,武夷山旅途中,她搭了一輛黑車,結(jié)果被三哄五不哄地騙去買茶。車載至一茶販家中,被惡意扣留了兩個小時,最后只得掏出五千元買了茶,才算破財免災。司機怎么騙的,茶販怎么設套,武夷山的山路十八彎說起來驚心動魄。但對于自己被騙的故事,申嬌夏十分坦蕩,既不悲悲戚戚說自己愚蠢,識人不淑,也不后悔失去的金錢,只是說,人在一時一地,總會有錯誤,一旦一個小環(huán)節(jié)出了錯,便全盤皆輸。但時過境遷來看,這些錯誤并非真的錯誤,相反提供了一種哲學,甚至因為錯誤還獲得了一種格外的經(jīng)驗。

      包間里的人看上去全都被折服了,至少表面上是這樣。每個人就此事發(fā)表看法,扼腕的,遺憾的,哄笑的,不一而足。申嬌夏微笑著,不置可否,她知道大家喜歡聽一些別人犯錯、愚蠢的真事,這是很好的下酒菜,而且也能迅速拉近彼此的關系。關鍵是,時過經(jīng)年,她還執(zhí)迷不悟,這更讓大家覺得她幼稚可愛。

      “純,真純?!庇腥嗽陲堊郎线@樣夸贊申嬌夏。

      云南夫婦終于到場,被席間朋友們的熱情所感染,當然他們并不知道素昧平生的朋友們何以如此熱情,只當是地理風俗使然。閆彬站起身來,依舊周到備至重新為客人們斟茶倒酒,他的身影無處不在,像無影燈。

      從那以后,閆彬和申嬌夏建立了聯(lián)系。一來二往甘如飴。

      申嬌夏知道,他其實也算一個成功人士。在所有的朋友中,他算是有財力的,車與房都不是他們一個量級的。但他樂于斟茶倒酒,沒有老板的派頭。

      以閆彬的作風,應該也知道申嬌夏的底細,市區(qū)疾控中心的行政人員。只是這些年,她開始靠邊站了。

      玉漱身上的傷確實是人為所致,并不像閆彬說的那樣,是自己犯病,而且她的裙子是反穿的,這到底在掩飾什么?申嬌夏第一次感到背后起了涼意。

      閆彬這么多次來她茶室喝茶,買茶,有時和朋友一塊,有時是他自己,如果他真有這種傾向,她是不是太大意了。這七八年的交情,她從沒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

      申嬌夏轉(zhuǎn)念一想,如真是大意,倒好解釋。自己被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大概如此,閆彬才愿意和她推心置腹,告訴她那些見不得光的私情。

      次日,申嬌夏去金山花園小區(qū)的物管處調(diào)看監(jiān)控。

      “不行。除非你是業(yè)主,或是出具由公安局開示的證明?!蔽锕苋藛T言辭拒絕。

      果不其然碰了一鼻子灰,但也在申嬌夏的預料中。她舒了口氣,輕松了,好像這樣可以交代了。

      “請問這里有洗手間嗎?”

      “出門左手邊拐彎?!?/p>

      申嬌夏在洗手間里洗了洗手,照了照鏡子中的自己,笑一笑。物管較真,也是正常的。雖說法也有情理,只是各自坐在蹺蹺板的哪一端者,心態(tài)自然不一樣。這樣的事,申嬌夏自己也不是沒有過。

      三十六歲那年,她在辦公室斗爭中,被斡旋去接聽疾控中心公開電話。這公開電話是燙手山芋。最開始是讓年輕人做的,后來給搞砸了,必須得找有一定工作經(jīng)驗、長袖善舞的老職工,這都是明面上的話,對外要確保公開公平公正,并接受各種咨詢和監(jiān)督。對內(nèi),是門苦差事。簡言之,就是下苦力,勞神費力又看不到成績。在年終總結(jié)上,就寫不出幾筆量化的成績。輪來輪去,就到了申嬌夏頭上。

      說是服務咨詢,而實際上,說聲討更準確。

      在病源初發(fā)期,疾控中心會選擇性地在一些單位篩查抽樣病毒源,中小學學校、機關企事業(yè)單位會被隨機性點名。由于這些只是免費的體檢,他們通常只給出口頭結(jié)果傳達給校醫(yī)或醫(yī)務所,然而這樣的結(jié)果并不細分。這也是為了儉省工作流程的一種方法,這種方法有錯嗎?也不能說是錯,只能說不夠精準,但是在被施者或科學研究那里,這種不精準,就會被定義為錯誤。比如在給中華路小學做病毒篩查時,他們就召集了部分請假的學生來抽樣,一根管子接到鼻腔,抽取液體化驗。

      感冒分很多種,普通感冒,甲型感冒,但細分是需要成本的,這種免費的抽樣,已經(jīng)花掉了一部分財政預算,所以將所有抽樣結(jié)果按照甲型感冒處理,給出了隔離7天的通知。有不少家長電話打來,質(zhì)疑沒有紙樣化驗單。

      每天下來,她不得不解釋其中的原委。如果超過三分鐘對方還在糾纏,申嬌夏就直接說:“有什么意見請給我們上級單位反映。上級單位是衛(wèi)生局。”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申嬌夏無法同情。幸好自己沒有孩子,她甚至還慶幸。

      同情會讓她一整天都陷于無意義的解釋之中,申嬌夏無能為力,她只負責傳達而已。

      蹺蹺板由高變低。物管的拒絕在理。

      申嬌夏想試下運氣。什么都不外乎人情。而且這個小區(qū)看上去并不高檔,看房齡也有二十年了。閆彬這種不缺錢的主兒,在這里倒騰個地兒,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玉漱還提到裝修,看來是要常住。

      “是這樣的,”申嬌夏盡量笑得真誠,“有人反映被家暴了,在11日晚上11點20分左右,人還在醫(yī)院里躺著,說電梯里有監(jiān)控視頻。我呢,就替朋友看看,有的話,幫保存下,通知警方來調(diào)查,可千萬不要刪除,這是重要的證據(jù)?!?/p>

      保安歪著頭,似乎在捉摸。

      但這明明是打草驚蛇,她猜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閆彬不會想到嗎?

      “這個你得跟物管部主任說。”

      “好的,請問他電話?!?/p>

      “我沒有他電話?!?/p>

      對方毫不配合又合情合理。明明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申嬌夏退了出去。心想,算了,回去跟玉漱好好說說。她越想越覺得麻煩。自己實在沒必要蹚這渾水。哪天兩人又好了,不定怪著自己多事,挑撥離間,這種情侶反復的事情,不是沒有過。

      “嘿,嘿?!北0舱泻羯陭上?,“那是物管部主任?!?/p>

      一個制服女人身后跟著兩個民警朝這邊走來。

      “你好,我們是社區(qū)派出所的,有人舉報電梯里發(fā)生了傷人事情,我們要調(diào)下監(jiān)控?!?/p>

      “給他們調(diào)下11日晚上的監(jiān)控?!敝品苏f。

      “11日,就是昨天晚上?!北0不仡^看了下申嬌夏。

      “請無關人員回避下。”制服女人轉(zhuǎn)頭對申嬌夏說。

      申嬌夏把頭轉(zhuǎn)向民警問,“你好,請問是不是叫玉漱的人報案的?”

      “你是?”

      “我也是來取證的?!鄙陭上牟恢睦镉科鹆擞職??!拔沂撬呐笥选!?/p>

      民警點點頭。

      “不好意思,這些監(jiān)控視頻,我們需要相關證件才能調(diào)看,請理解?!蔽锕苤魅卧俅蜗铝蓑?qū)逐令,彬彬有禮。就像她申嬌夏當年掛斷公開電話一樣。

      “好的,有了結(jié)果我們會通知當事人的。”警察說。

      金山花園小區(qū)所在的庭河街道是一條舊街道擴建的,盡管擴建,還是擁堵,這擁堵給市民帶來生機和熱情。一到夜晚就熱氣騰騰,這熱氣是燒烤、湯圓、小面共同制造的,生龍活虎的市井生活。此刻,這熱情沒有感染到申嬌夏,反而讓她內(nèi)心升起一股火,既然玉漱已經(jīng)報警,又何必讓她來空跑一趟。

      要不是看在她是病人的份上,她會甩幾句重話過去。

      多事。申嬌夏又怪自己。她在路邊要了兩串燒烤,等待的人都是青春男女,熱戀中難分難舍的模樣。都是一時的,申嬌夏想,能招搖過市的也就是這些,過幾年再看看吧,不是這個嫌棄了那個,就是那個嫌棄了這個。都沒有好結(jié)果。

      “玉漱傷得很重,你不去看看她嗎?”吃完了燒烤,申嬌夏還是給閆彬發(fā)了個消息。

      “已看?!睂Ψ胶芸旎貜土恕?/p>

      但申嬌夏沒明白,這是指消息已看,還是病人已看。但她不是窮追猛打的人,關她什么事,不明白就不明白。

      倒是老母親又發(fā)來語音留言,“天冷了,早點回去睡覺,不要在外面玩。一個女人終究不安全。”老母親用她的經(jīng)驗在判斷,但奇怪,她的判斷就是這么準確,且讓人不舒適。

      “在家里呢?!鄙陭上牧⒓椿貜?,“快睡了?!?/p>

      她每次不想作答的時候,就說“快睡了”。

      不安全的事情多了,她一次也沒讓老母親知道,知道有什么用,總當你是個孩子,七老八十了,都還是個孩子。所以,沒有孩子要少操好多心。老母親也是命好,遇上父親這樣的男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好運氣?;橐?、事業(yè),哪都需要點運氣,人們只是不敢承認罷了,那樣的話,就好像是得承認自己不勞而獲。

      手術(shù)那天醫(yī)院給申嬌夏打了電話,通知她過去一趟,“走下流程?!?/p>

      “我不能簽字?!鄙陭上谋灸艿胤磻?/p>

      “病人自己簽字了。”電話那頭說?!白詈脕硪惶恕!?/p>

      申嬌夏隱隱覺得可憐,卻拿不出話來安慰。

      她趕到時候,看見有人正在拿著手機拍攝什么,她下意識地用手擋住了臉。

      “申嬌夏老師嗎?我們是‘潤葉’反家暴行動組的,是受當事人委托的?!迸臄z者迎了上去,“不能再沉默下去了?!?/p>

      “哦?!鄙陭上拇蛄恐@兩人。如今民間團體這么多,誰知道真真假假。

      手術(shù)差不多結(jié)束了。攝制組又拍了一些鏡頭。又問了些申嬌夏幾個問題,都是關于那天晚上的事情。申嬌夏有些疑慮,并沒說太多。

      玉漱從手術(shù)室里推了出來,身上插著管子,還沒有清醒。

      “請問你怎么看待閆彬?!?/p>

      “他很好的,經(jīng)常照顧我生意。你在錄音嗎?”申嬌夏突然意識到,這意味著她和閆彬?qū)Q裂?!皩α耍@件事情警方怎么處理的?”

      “這得看玉漱的態(tài)度?!?/p>

      “什么意思?”

      “最多判幾年。有案底。但是玉漱可能擔心以后的報復。”

      “他是一個很周到的人。不至于吧?!?/p>

      “有案底的人,不一樣。有一些單位就會介意。”

      “他自己有公司?!痹捯怀隹?,申嬌夏意識到閆彬沒有什么好擔心的,如果他真是那樣的人……“別拍我,好嗎?”

      “你不是應該站在好姐妹這邊嗎?哦,不,你不是應該站在女人,弱勢這一邊嗎?”

      “我站在受害者這邊,但是——”

      三天后,警察到訪。

      申嬌夏正出門倒垃圾,一拉門嚇了一跳。

      “我們?nèi)ミ^你的單位了,他們說你不坐班。”警察很直接。

      “有什么事嗎?”

      “也沒別的事,就是閆彬家暴劉玉漱的情況,我們調(diào)查一下?!?/p>

      申嬌夏點點頭。

      “你們看到視頻監(jiān)控了嗎?是不是在家暴?”

      警察點點頭。

      申嬌夏無話了。

      “那晚是你去送往醫(yī)院的嗎?能不能詳細跟我們說說?!?/p>

      申嬌夏把警察讓進屋里來,敘述了自己經(jīng)歷的部分。

      “你和閆彬是什么關系?”

      “你和劉玉漱是什么關系?”

      ……回答完一系列問題后,申嬌夏問,“你們?nèi)挝徽椅业臅r候,有說是什么事情了嗎?”

      兩個警察搖搖頭。

      申嬌夏想,好了,這下引火燒身了,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個案件會怎么判?我的意思是,重嗎?”

      “關鍵看受害人的態(tài)度。以前這種事情,最多判五年,但五年之后呢,放出來了,受害人會繼續(xù)被害。她要是不告呢,就當家務事,口頭警告處理?!?/p>

      申嬌夏咯噔了一下。

      這段時間到處都是關于家暴的新聞,新浪微博上,一會兒又跳出一條,申嬌夏點開一看,卻都是一兩年前的舊新聞,舊事重提。這是怎么回事,最近這么多類似新聞。她覺得自己是不是患了強迫癥,怎么看哪里都是這種事。

      ……申嬌夏靈機一動,輸入了閆彬和玉漱的名字,并沒有看到相關家暴的新聞。她懷疑自己有些神經(jīng)過敏了??墒撬膊辉钢鲃痈袷蜷Z彬聯(lián)系,得離他們遠點,這樣只會攪亂自己的生活。但是沒法獲得他們的最新進展,申嬌夏只能從以往交往中揣測。

      家暴、離婚、出軌,網(wǎng)上都沒一個好新聞出現(xiàn)。

      幼兒園里也是糾紛不斷,明星在微博上轉(zhuǎn)發(fā)校園霸凌的丑聞,8歲小女孩眼睛里被同學揉進了碎紙片。

      申嬌夏晚上熬著,不敢閉眼睡覺,她減少了去父母家的次數(shù),害怕他們念念叨叨,然而在自己家,熬到十二點,眼皮睜不開了,她爬到床上,剛想閉眼,就覺得那根無形的棍子隨時要揮舞在自己的脊椎上。

      玉漱的話輕輕地,又久久地在黑暗里變成刺人的畫面。

      她應該和玉漱好好地聊天,聽一聽她的感情故事,從頭到尾,站在一個女人的角度,她不太喜歡和比自己小太多的女人交朋友,那種外人的眼光,無論從年紀還是長相上,都讓申嬌夏遜色的對比,讓她首先就有了敵意,她的優(yōu)越感在友情里蕩然無存。

      哪怕玉漱重創(chuàng)在身,她也無法克制這種敵意。女人的聯(lián)盟都是暫時的,既然知道是暫時的,她寧愿不折騰。申嬌夏閉不了眼。

      這樣的時日還要熬過好一陣。

      小雪節(jié)氣一過,天就變得干爽起來。不下雨,不出太陽,天與地都是干干凈凈的白。天光很好,大概是周邊在下雪吧,空氣是比以往冷了,但是人的心情有種莫名其妙的 ,覺得說不定哪天會突然放晴了。好事將近的感覺。

      一個午后,閆彬打了電話來,說要到店里再買個杯子。

      “好的?!鄙陭上谋3侄Y貌,心里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

      “最近怎樣?天冷了,多保暖?!?/p>

      “挺好的,看看父母,賣點茶。”

      “我前段時間去越南買了批貨?!?/p>

      “哦。玉石?”

      “不懂那玩意兒?!?/p>

      她想問:“警察找你了嗎?”但是開不了口。

      “玉漱出院了……”

      “哦,打了電話,多大點事。她那手術(shù)費還不是我給付的?!?/p>

      申嬌夏毛骨悚然。

      “約個時間,茶室聊?!?/p>

      “你還是看豬油白嗎?”

      “那杯子挺好?!?/p>

      “豬油白,我?guī)闳タ床┪镳^的精品,再說杯子的事。”

      對方停頓了下,說:“也行。”

      有些話題適合在博物館里詢問,這地方安全,人多,陰氣陽氣也多。人不會傷人。不舒服了可以解釋為陰氣重。各種瓶瓶罐罐,人物車馬都可以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意味無窮地指向那些難言之隱。

      豬油白是三峽博物館陶瓷館的藏品,在四樓東北方向的側(cè)門。

      “你讓我看的是不是鎮(zhèn)館之寶。”閆彬笑著說。

      “我想是吧?!彼樦耐嫘υ捳f。

      展廳里燈光更顯幽暗,這個隱蔽的地方會不會讓他一時興起,操棍暴打呢?申嬌夏閃過一個念頭。

      那尊豬油白觀音做微笑拈花狀,真正的膚如凝脂,連指甲都極具媚態(tài),裙裾飄飄,頭發(fā)幾絲,說是瓷器,卻似玉器般柔嫩,溫潤。

      “你看,這觀音?!鄙陭上闹钢该鞑Aд肿永锏拿鞔i油白說,“是不是漂亮極了?!?/p>

      “賞心悅目?!蹦情Z彬緩緩移動腦袋,觀察那微微捻起的手指,“你說女人有沒有像這豬油白的?通透、溫潤?!?/p>

      “有?!彼睦镉行╈?。

      “哪里?”

      “七十歲以上的吧。瓜熟蒂落,不強求。”

      “也對,應該再老一點?!?/p>

      他們轉(zhuǎn)過一個拐角,那里存放的是清代乾隆年間的盤子。

      閆彬湊過去頭,又縮了回來,興趣不大。

      “警察找過我?!?/p>

      “嗯?!?/p>

      “他們找你了嗎?” 申嬌夏順藤而上。

      “打了電話?!?/p>

      “然后呢?”申嬌夏小心翼翼地拉開了點距離。

      “說下不為例?!彼π?。

      “就這樣?”

      “就這樣?!彼男θ葸€未完全散去,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挺客氣的。你怕什么,什么時候把杯子賣我。到哪兒找我這樣的好主顧?!?/p>

      “你到底懂不懂豬油白?”

      “懂啊,就是德化窯?!?/p>

      他確實說的也沒錯。

      “你來看這手指。”閆彬又領著申嬌夏回到剛才那尊觀音像面前,“這手指雖然是陶瓷,但是彎曲度自然,嬌貴,凝煉、飄逸,像玉一樣,連指甲都是微微上翹,蓄過指甲的人,知道真實的指甲不會這樣的,但是這就是藝術(shù)的夸張,美是需要一些夸張的?!?/p>

      申嬌夏站在他的對面,她順著話音重新打量玻璃柜里的美物,像冰像蠟,申嬌夏挪動了幾步,那角度真是詭異,閆彬的雙眼正好被一根看似透明,其實渾濁的異物橫亙,尾部不引人注意地上翹。沒有眼珠的閆彬微微笑著,這笑從嘴角傳達出來,一動不動。

      瞬間,申嬌夏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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