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伊然
(陜西師范大學,陜西西安 710062)
翻譯小說是一種建構他者、形塑自我的話語實踐。他者形象的建構目的還是要返回到自我,中國讀者邀請西方形象來到中國,中國譯者會因為理念的不同,對外國形象進行改寫和重塑。那么緊接著會有一系列問題:有哪些西方形象進入了中國?這些形象是否對中國文化形成了沖擊?譯者是否對這些形象進行了改寫?改寫后的形象是如何被中國讀者接受的?
法國學者莫哈認為異國形象有兩種,一種是烏托邦式的,一種是意識形態(tài)式的。烏托邦式的異國形象,是對現(xiàn)實進行質疑并加以顛覆的形象;意識形態(tài)式的異國形象是按照本社會的模式,完全使用本社會的話語進行重塑。意識形態(tài)形象,也就是約定俗成的形象對群體價值觀起整合作用,烏托邦形象對群體價值觀起顛覆作用。對于翻譯小說中的異國形象來說,如果一個形象在翻譯過程中采用歸化的翻譯方法,使他成為具有本土文化特點的形象,那么這個形象就是意識形態(tài)式的。如果一個形象在翻譯中采用了異化的翻譯方法,這個形象對本社會政治、倫理、觀念形成了沖擊,那么這個形象就是烏托邦式的。法國學者巴柔在《從文化形象到集體想象物》提出“集體想象物”的概念:異國形象應被作為一個廣泛且復雜的總體——想象物的一部分來研究。更確切地說,它是社會集體想象物的一種特殊表現(xiàn)形態(tài)。他還闡述了自我對于他者,也就是本社會群體對于異國形象的三種基本態(tài)度——狂熱、憎惡與親善[1]。
偵探小說是晚清民國時期翻譯小說中最受歡迎的文學種類,而影響最為深遠的偵探小說當屬《福爾摩斯偵探案》。譯者劉半農(nóng)、嚴獨鶴在翻譯塑造福爾摩斯形象過程中,深受當時小說教育任務的影響。這里從三處翻譯來觀察福爾摩斯在晚清民國被塑造起來的形象。譯者的明顯特點就是在道德品質上抬高福爾摩斯。譯者劉半農(nóng)在全集序言中說:“福爾摩斯之所以成為福爾摩斯,不僅在于擁有豐富的知識技能,還因為其道德”[2]。
第一個增添的品質是不慕名利。福爾摩斯在一次破案后,銀行董事長麥瑞華德說:“我不知道銀行要怎樣感謝你或報答你?!备柲λ够貞骸癐 have been at some small expense over this matter, which I shall expect the bank to refund.”原文福爾摩斯回應的是銀行需要補給他一些小小的報酬。但究竟付了多少,作為敘事者的華生并未明言。這一合理要求在譯者看來難以接受,因此改為不收取任何費用。所以譯者將回應譯為:“此事余雖稍有費用,但亦不多,何足掛齒?!痹蚴翘幱谇迥┟駠淖g者缺乏對私家偵探這一職業(yè)的認識。英國維多利亞時期一個顯著的社會特征就是“職業(yè)的激增”。隨著工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和城市的擴張,產(chǎn)生了大量新職業(yè)。福爾摩斯就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職業(yè):顧問偵探,通過解決他人麻煩,賺取他們的費用??筛柲λ乖诎朕r(nóng)先生筆下需要是“包拯”那樣剛正不阿的形象,他要為中國讀者樹立一個偉大正義者的角色,宣揚“不為名利”的人格。
第二個添加的品質是謙遜。福爾摩斯在一次破案后,一位警探對他表示贊揚和敬佩,福爾摩斯回答:“Thank you!”華生說:“As he turned away, it seemed to me that he was more nearly moved by the softer human emotions than I had ever seen him.”(“他轉過身,我覺得,我沒有看過他,比現(xiàn)在更受感動的了?!保┑珒H在原文中的一句“Thank you”就被譯者譯為:“老友過譽矣。吾亦不過游戲為之耳,豈可以云偵探?!痹闹校柲λ古c警察之間有合作,但也有矛盾。所以,一貫冷峻的福爾摩斯聽到警察由衷的贊揚后很感動。但在譯者看來,福爾摩斯面對贊譽,需要秉持中國傳統(tǒng)美德——謙遜的態(tài)度,所以他在受稱贊后,立即向警察表達客氣[3]。
保持人情是增添的第三個品質。華生在見到莫斯坦小姐之后,為她所傾倒,但福爾摩斯卻不為所動,華生指責福爾摩斯是機器(automaton)。福爾摩斯微笑說:“It is of the first importance not to allow your judgement to be biased by personal qualities. A client is to me a mere unit, a factor in a problem. The emotional qualities are antagonistic to clear reasoning.”(“首要原則就是不要讓個人情緒左右你的判斷,委托人對我而言就只是一個案子。感情會影響清醒的理智?!保┒鴦朕r(nóng)筆下的福爾摩斯笑曰:“足下以貌取人,所見既偏,余萬不敢認為正論。當知人以案情就商于我,其人僅為幺匿,而全案實為拓都,必俟案情既明,按品性之優(yōu)劣以求之,其人之善惡乃見?!边@里譯者將“不要讓個人情緒影響到你的判斷”譯為“以貌取人,所見既偏”?!皃ersonal qualities”是指個人情感,譯者譯為以貌取人?!案星榈淖饔脮绊懬逍牙碇恰蓖耆珱]有譯出來,這卻正是解釋福爾摩斯為何輕視情感的原因。譯者雖對福爾摩斯的理性贊賞有加,但對他在生活中的冷血難以接受,所以刪去了他排斥情感的這一句。
在原著中,福爾摩斯不僅在斷案的時候不添加半點情感,而且也排斥個人情感進入到生活中。在福爾摩斯的字典里,只有理性沒有情感。這兩者是完全對立的。理性主義在西方上可追溯到古希臘文明,后有轟轟烈烈的啟蒙運動。理性在西方最重要的特點就是與情感分離開來,在科學發(fā)展中得到充分地表達。從經(jīng)驗事實出發(fā),有理有據(jù)地進行邏輯推理,是理性最基本的要求。對于福爾摩斯來說,情感與理性格格不入,會侵犯推理者敏銳嚴謹?shù)臍赓|。他容不得一點情感的干擾,所以將愛情、親情、友情拒之門外。這一特點放在晚清民國時期的中國社會完全無法接受。理性的科學精神對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形成很大沖擊。梁漱溟在《中西文化及其哲學》中指出,“西洋人是要用理智的,中國人是要用直覺的——情感的”。因此,福爾摩斯的形象在翻譯中就出現(xiàn)了情與理的對抗[4]。
清末民國的翻譯小說主要集中在政治、科學、冒險小說,梁啟超編寫的新民說實質上是為推動民族身份進行現(xiàn)代轉型。要推動自我身份轉型,首先就要通過翻譯外國小說來革新中國小說。梁啟超在創(chuàng)刊中翻譯的小說,明顯強調(diào)了自由、獨立、科學、冒險的精神,表現(xiàn)了他對民族身份的期許?!都讶似嬗觥肥遣袼睦稍谌毡久髦尉S新時期寫的政治小說,梁啟超將它翻譯到國內(nèi),還為書中的英雄人物立傳。匈牙利愛國者噶蘇士是梁啟超第一部西洋史傳,連載于新民叢報[5]。
在原文中,匈牙利改革期勢業(yè)已成熟。值此之時,噶蘇士憤然而起,并以新聞記者身份投入時代潮流之中。梁啟超筆下的噶蘇士更是帶著氣壯山河的革命豪情:“革命!革命之聲,撼山岳而吞河澤矣。而其聲之最大而遠者誰乎?則噶蘇士其人也?!薄案撂K士:危險苦辛,獻身以蹈湯火是也。蹈湯火之道,死道也,汝等知之,吾亦知之……我馬哥耶人,擁自由二字以立于,四面腥風血雨之中,有愿與國,同生死者請從我來”。可以看出梁啟超不僅塑造了一位令人振奮的大英雄形象,而且把這位英雄置入民族主義運動的時勢中,讓其所具有的品格表現(xiàn)了梁啟超對民族身份的期許。像梁啟超一樣帶著政治目的譯者在歷史上被并不少見,法國大思想家伏爾泰改譯中國戲劇《趙氏孤兒》,在改譯本前言說:“這是一個巨大的證明,體現(xiàn)了理性和才智最終必然凌駕于愚昧和野蠻。”坦誠其目的是大力宣揚孔子的教誨。
我們可以看到晚清民國的中國譯者,受自身視野和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翻譯帶有明顯目的性和導向性。偵探小說中福爾摩斯具有的科學查案和重道德、維護法紀的精神,正是中國人所崇尚的,無怪乎能受到國人的追捧。此外,政治小說中噶蘇士這樣的愛國志士形象,對于啟發(fā)群眾覺悟,增強民族意識,培養(yǎng)愛國主義精神起到了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