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惠
錢基博認為五四白話文運動得到章炳麟弟子錢玄同的“強佐”,才能“聲氣騰躍”(390)。王豐園也強調“錢玄同是國學大師章太炎的學生”,“自他參加了文學革命以來,文學革命的聲勢,突然大起來了”(66)。這些評述甚有道理。錢玄同作為章太炎的嫡傳學生,既借助了其師的名氣,又轉化了他的文學語言觀,以促進新文學的發(fā)展。章太炎于1906年7月抵達日本東京。錢玄同則在1906年9月于日本早稻田大學“進校上課”(楊天石主編58),同年10月21日他第一次與章氏見面,而后“極端地崇拜”其師,“以他的主張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錢玄同,《錢玄同文集》卷二113)。章太炎對錢玄同的影響頗深,啟發(fā)了后者在五四時期的思想革命、文學革命。目前學界大多關注章太炎與五四思想革命之間的關系,而本文則以錢玄同為例,展示章太炎與五四文學革命之間的潛在關聯(lián)。
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以“鮮血洗凈舊污”(《陳獨秀文集》卷一202)的激進,對傳統(tǒng)文學進行了近乎全面的否定。這種處理方式看似激烈,卻簡單地將中國傳統(tǒng)文學濃縮為一個整體,讓人找不到實際的著力點。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也缺乏具體的對手,甚至“曖昧”地認為傳統(tǒng)文學中“用典之工者”有“其妙處”(《胡適文集》卷二11)。這令錢玄同不滿,直言“凡用典者,無論工拙,皆為行文之疵病”(《錢玄同文集》卷一4)。胡適接受了錢氏的意見,稱贊“用白話就可以‘驅除用典’了,正是一針見血的話”(《胡適文集》卷一113)。錢、胡二人的默契,確立了以徹底的“不用典”說作為新文學攻擊舊文學的突破口。錢玄同對這種策略的選擇,源自章太炎文學觀的啟發(fā)。
錢玄同對章太炎文學觀的接受,可溯源于1906年他留學日本之際。章太炎關于文學的論述皆圍繞1902年的《文學說例》展開,而后在1906年他于東京國學講習會作了一場名為《論文學》的演講,同年依據《論文學》增訂成《文學論略》,后將此修改收入《國故論衡》中的《文學總略》。其間,正是章太炎與錢玄同認識、熟知之時。章太炎主張“文皆質實,而遠浮華”(《章太炎全集·演講集》43),在致錢玄同的信中也反復提及。章太炎于1910年10月3日致信錢玄同,在信中,他不滿于桐城文風,諷刺林紓輩是“托名古文辭者”(馬勇編116),又在1910年10月20日的信中譏諷林紓等為“文辭之壞”的“罪魁”,提出“議論欲直如其言,記敘則直書其事,不得虛益華辭,妄增事狀”以及“文章最要老實,所謂修辭,立誠也”(118)。錢玄同深受其熏陶,在五四時建構“不用典”論之際,對此多有借用、轉化。
(一) 雅俗層面。五四時錢玄同觀察到,一些與現(xiàn)代生活無關的典故仍然流行,“頭發(fā)已經剪短了,還說‘束發(fā)受書’;晚上點的是lamp,還說‘挑燈夜讀’;女人不纏腳了,還說‘蓮步珊珊’”(《錢玄同文集》卷二20),而這種濫用典故的現(xiàn)象在文學作品與公文寫作中更為嚴重,比如“改‘龍門’為‘虬戶’、易‘東西’為‘甲辛’”(《錢玄同文集》卷一18)。為此,錢玄同引用章太炎原話批判道:
文學之文,用典已為下乘;若普通應用之文,尤須老老實實講話,務期老嫗能解,如有妄用典故,以表象語代事實者,尤為惡劣。章太炎先生嘗謂公牘中用“水落石出”、“剜肉補瘡”諸詞為不雅。[……]滿清及洪憲時代司法不獨立,州縣長官遇婚姻訟事,往往喜用濫惡之四六為判詞。既以自炫其淹博,又藉以肆其輕薄之口吻。此雖官吏心術之罪惡,亦由此等濫惡之四六有以助之也。(4—5)
錢玄同傳達的意思很明顯: 不論文學之文,還是應用之文皆需老老實實地敘事說理,讓人容易理解,便是“上乘”(“雅”);而使用一些濫惡浮夸之詞表現(xiàn)事理,使人不明真意,就是“下乘”(“不雅”)。此處引用的原話與論證思路均來自章太炎的《論文學》:
所謂雅者,謂其文能合格。公牘既以便俗,則上準格令,下適時語,無屈奇之稱號,無表象之言詞,斯為雅矣。[……]古之公牘,以用古語為雅;今人之公牘,以用今語為雅。或用軍門、觀察、守令、丞倅,以代本名,斯所謂屈奇之稱號也?;蜓运涫觯嗳庋a瘡,以代本義,斯所謂表象之言詞也。其余批判之文,多用四六。昔在宋世,已有《龍筋鳳髓》之書,近世宰官,相率崇效,以文掩事,猥瀆萬端,此弊不除,此公牘所以不雅也。(《章太炎全集·演講集》45—46)
《論文學》是章太炎在東京國學講習會所使用的講稿,錢玄同當時參加了國學講習會的大班與小班課程,①應熟悉此文。章太炎在《論文學》中確立了“雅”的兩大標準: 一是“先求訓詁,句分字析,而后敢造詞也。先辨體裁,引繩切墨而后敢放言也”的“軌則”,也即是要先以文字訓詁,而后才可遣詞造句,否則“軌則之不知,雖有才調而無足貴”(《章太炎全集·演講集》45);二是“便俗致用”,強調“古之公牘,以用古語為雅;今人之公牘,以用今語為雅”(46),即只要跟上時代,俗便是雅,作家寫作時不可矯揉造作,避免“呼吸不通于今”的語言表達,視人為雕飾的浮夸空洞之辭為“不雅”??墒牵绿钻P于雅俗的論述,“從理論上似乎還能自圓其說,但在實踐上,根據他的要求,其結果往往形成艱深古奧的文風,令人讀不斷,看不懂。這同他所提的‘雅’的另一標準,所謂‘便俗致用’產生了明顯的矛盾”(任訪秋46)。
錢玄同是文字學家,自然明白“先求訓詁,句分字析,而后敢造詞”的困難性,懂得這過于考量作者的文字學功底,一般人恐怕難以做到,如果以此為要求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則會形成詰屈聱牙的文風。故而,錢玄同放棄了立于文字訓詁的“雅”,只轉化了其師“便俗致用”中“以用今語為雅”的原則: 一方面反對模擬古人,倡導“用今語達今人的情感,最為自然;不比那用古語的,無論做得怎樣好,終不免有雕琢硬砌的毛病”(《錢玄同文集》卷一84),建議“道古時事,自當從古稱,若道現(xiàn)代事,必當從今稱。故如古稱‘冠、履、祫、籩、豆、尊、鼎’,僅可用于道古。若道今事,必當改用‘帽、鞋、領、刳、盌、壺、鍋’諸名”,反對“避去習見,改用隱僻”(6);另一方面提倡語貴自然,以平易的白話為“雅”,拒絕“浮詞多而真意少”,并舉例論證《詩經》《楚辭》是“以今語為雅”的典型而“后世文人無鑄造新詞之材,乃力競趨于用典,以欺世人,不學者從而震驚之,以淵博相稱譽。于是習非成是,一若文不用典,即為儉學之征,此實文學窳敗之一大原因”(3—5)。錢玄同的轉化,樹立了“古人用古語,今人用今語”的文學理念(《錢玄同文集》卷一19),表明五四白話文學為“上乘”(雅),并非林紓所說的下流人之語。
(二) 駢散層面。清末以來,駢、散之爭較為激烈,漸趨“門戶之爭”,二派各執(zhí)一偏,或獨尊散體,或視駢文為文章正宗。這種駢、散對立的文體思路,在五四仍十分流行。錢玄同認為駢散之爭毫無意義:
一文之中,有駢有散,悉由自然。凡作一文,欲其句句相對,與欲其句句不相對者,皆妄也。[……]阮元以孔子作《文言》為駢文之祖,因謂文必駢儷。[……]當詰之曰,然則《春秋》一萬八千字之經文,亦孔子所作,何緣不作駢儷?豈文才既竭,有所謝短乎?(《錢玄同文集》卷一6—7)
錢玄同在這里雖未提及章太炎,可他的論點與所舉案例幾乎全是取自其師。章太炎認為“散、駢各有專用,可并存而不能偏廢”(《國學概論》29),并在《論文學》以阮元的駢散論為例,否定駢、散對立的思維:
近世阮伯元氏,以為孔子贊《易》,始著《文言》,故文以駢儷為主,又牽引文、筆之分,以成其說。夫有韻為文,無韻為筆,則駢散諸體,皆是筆而非文。藉此證成,適足自陷。既以《文言》為文,《序卦》《說卦》又將何說?[……]必以儷辭為文,何緣《十翼》不能一致?豈波瀾既盡,有所謝短乎?(《章太炎全集·演講集》34)
通過反駁阮元以駢偶之文為正統(tǒng)的說法,章太炎一方面強調文各有體,或駢或散,各適所需。正如孔子的《十翼》或用駢偶,或用散體,或用韻,或不用韻,皆視各自內容而定,而非作者才力已盡;另一方面主張不可刻意使用駢偶詞藻聲韻,指出阮元《文言說》中“以采飾為文”的觀點曲解了《易·文言》,并以孔子為例表明“義理”高于“文飾”,而以“用韻”“用偶”來限定文學是不科學的。而后章太炎的《文學總略》在《論文學》的基礎之上,再次強調駢偶或散行應“各任其事”,猶如世間的事物一樣“未有一用單者,亦未有一用復者”,并重申:“蓋人有陪貳,物有匹耦,愛惡相攻,剛柔相易,人情不能無然,故辭語應以為儷[……]目不可只,而胸腹不可雙,各任其事?!?《章太炎全集·國故論衡》221)陪貳,猶如副手、助手,故駢偶聲韻并非構成“文學”的關鍵元素,不可越俎代庖。
“章太炎主張駢散結合很符合漢語的美學特質?!?文貴良164)近代以來,漢語雖漸有雙音詞的趨勢,可仍保留很多單音詞,故駢散結合的語言符合漢語自身特點。錢玄同是文字學家,自然會將這種語言邏輯融入新文學之中,提倡今后之文學“若駢散之事,當一任自然”,主張白話文可適當采用白話駢語的句型,以增強白話文之美感,譬如胡適所用的“近于語言之自然而無牽強刻削之跡”等白話駢句“自在當用之例”(《錢玄同文集》卷一7)。但錢玄同反對刻意使用駢偶,批判這是“做律詩勉強對對子,填詞硬扣字數(shù),硬填平仄”的“勞苦而無謂”行為(53): 例如近人儀征某君“行文必取駢儷。嘗見其所撰經解,乃似墓志”;又如“某君之文,專務改去常用之字,以同訓詁之隱僻字代之,大有‘夜夢不祥,開門大吉’改為‘宵寐匪禎,辟札洪庥”之風,此又與用僻典同病”(6—7)。這兩個例子不恰當?shù)厥褂民壟?,過分偏于辭藻、音律,是矯揉造作之風。從章太炎到錢玄同的論述,打破了清末以來駢、散對立的思維,表明文章風格應各有不同,而非某種理念下的產物。
(三) 文質層面。以上章太炎、錢玄同關于雅俗、駢散的論述,皆建立在文質的基礎上?!拔摹迸c“質”的關系,是歷來被爭論的話題。錢玄同也對此進行了思考:
世人說到“文學”一名詞,即存心以為必須堆砌種種陳套語、表象語,刪去幾個虛字,倒裝賓主名動[……]文學之真價值,本在內容,不在形式。(《錢玄同文集》卷一18)
錢玄同這種“尚質”思路源自章太炎。章太炎是樸學大師,崇尚“辭無枝葉”的文風,反對空論,在《正名雜議》中批判將文學窄化為文辭的做法:
言語不能無病。然則文辭愈工者,病亦愈劇。是其分際,則在文言質言而已。文辭雖以存質為本干,然業(yè)曰“文”矣,其不能一從質言,可知也。文益離質,則表象益多,而病亦益篤。(《章太炎全集·訄書》216)
在章太炎看來,文辭之“工”容易使文質分離,讓人一味沉迷于雕刻曼辭,有損實感真意。他在《革命軍·序》中反對“足以墮吾實事”的“空言”(《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補編》232),又在《辨詩》中認為用典過多的作品不能流傳久遠,反而是自然天成之詩方可流傳千古。據此,他對傳統(tǒng)文辭進行了整體性的評價:“魏、晉以后,珍說叢興,文漸離質”,做史者即“不能為表譜、書志”,中唐以后,降及北宋,“論鋒橫起,好為浮蕩恣肆之辭,不惟其實”,“疏證”之學也日漸粗疏,以至文辭“日漸浮偽”(《章太炎全集·演講集》43)。以詩歌為例,中唐之后,“近體昌狂,篇句填委,凌雜史傳,不本情性”,到了清朝“考征之士,睹一器,說一事,則紀之五言,陳數(shù)首尾”,使“歌詩失紀,未有如今日者”,故“本情性,限辭語則詩盛;遠情性,喜雜書則詩衰”(《章太炎全集·國故論衡》265—66)。
章太炎的判定完整地在錢玄同的論述中得以延續(xù)。錢玄同一生堅持“押韻”“對仗”“用典”是“非文學”元素(《錢玄同文集》卷六56),在五四時便主張: 所謂的文辭“華美”不過是“堆砌種種陳套語、表象語”,“說得客氣一點,像個泥美人,說得不客氣一點,簡直像個金漆馬桶”(《錢玄同文集》卷一19—20),譬如“重文”的駢文“外貌雖極炳烺,而叩其實質,固空無所有”(9)。錢玄同以“重質”的眼光重估傳統(tǒng)文學:“古代文學,最為樸實真摯。始壞于東漢,以其浮詞多而真意少也。弊盛于齊梁,以其漸多用典也。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別無他事?!?5)這與其師的觀點幾乎完全重合,他們皆以西漢之前的魏晉文章為楷模,認為中國文學漸微于南北朝,而頹敗于唐宋。
(四) 攻擊對象:“選學妖孽,桐城謬種”。章太炎從雅俗、駢散、文質三個層面建構出修辭立誠的文學觀,針對的是清末以來的桐城派與文選派。清末以來,以阮元、劉師培為代表的文選派尊六朝駢文,追求音律辭句;而以林紓、嚴復為代表的桐城派尊韓愈的散文為正宗,提倡“載道”,講究“義法”。章太炎認為二派皆是表面的筆墨功夫,并非發(fā)乎性情,諷刺“下流所仰,乃在嚴復、林紓之徒。復辭雖飭,氣體比于科舉,若將所謂曳行作姿者也。紓視復又彌下,辭無涓選,精采雜汙,而更浸潤唐人小說之風。夫欲物其體勢,視若蔽塵,笑若齲齒,行若曲肩,自以為妍,而只益其丑也”(馬勇編287)。此論“有效地打擊了當時的古文‘載道說’、桐城‘義法’說和‘駢文正宗說’”(童慶炳63)。
錢玄同在五四時多次強調不可“違反‘修辭立誠’之道”(《錢玄同文集》卷一154),賡續(xù)章太炎的思路,將新文學革命的對象引向桐城派與文選派,提出“選學妖孽,桐城謬種”(1)之口號。他解釋道: 從雅俗上講,“選學妖孽”中多是“臭架子”,會貽害今后的新國民(31),而“桐城謬種”中“格局有一定,用字的范圍有一定,篇幅的長短有一定,句法的排列有一定”,弄得最后只好“削足適履”,“改事實以就文章”(300),皆非用今語表達今人之情感,為“不雅”;從駢散上看,“所謂桐城巨子,能作散文;選學名家,能作駢文”,可所填之詞“必用陳套語”,所造之句矯揉造作,只是“變形之八股”而已(10),違背了文體結構的自由,二者中的“義法”“軌范”都等于“狗屁”(《錢玄同文集》卷二245);從文質上講,“選學派”“桐城派”皆是“文妖”,或搬運“那些垃圾的典故,肉麻的詞藻”,或賣弄“那些可笑的義法,無謂的格律”(《錢玄同文集》卷一90),皆為“有害文學之毒菌,更烈于八股試帖,及淫書穢畫”(190)。
綜上,錢玄同“不用典”論的邏輯框架來自章太炎,他從雅俗、駢散、文質三個層面出發(fā),提倡以今語為雅,反對駢偶與“尚文”之風,即主張不可濫用古人之典,不可堆砌華麗之典,不可恣肆“不惟其實”之典,并將具體的攻擊對象落在“選學妖孽,桐城謬種”。他的“不用典”論從根本上支持了陳獨秀、胡適的文學革命論,所不同的,乃是不將其口號化,而是學理化,使五四文學革命找到了切實的著力點與對手。
錢玄同最早的白話文實踐與章太炎有關。1910年章太炎、錢玄同與陶成章等在日本東京創(chuàng)辦《教育今語雜志》?!敖逃?,是以教化培育,開啟民智,趨近“啟蒙”一詞?!敖裾Z”的含義是“今天的語言”,即“白話”。章太炎②與錢玄同皆在此發(fā)表了白話文章,嘗試以白話為媒介啟蒙大眾。章太炎作為一名文字訓詁大家,愛用古字,可他在清末居然主編白話報,撰寫白話文章。這本身就屬于極其革命的行為,必然影響到錢玄同對白話文的態(tài)度。
清末時期,章太炎雖然極端革命,從事一些白話文實踐,但他又極其保守,主張漢字復古。其弟子各趨極端,“守舊派”以黃侃為代表,“開新派”以錢玄同為代表(沈尹默428)。在五四時期,反對白話文最激烈者之一便是黃侃等“守舊派”弟子,他們認為“語言以隨世而俗,文章以師古而雅”,作文需模仿古人;白話隨時代變化而變化,文言相對固定,即“言在唇吻,隨世遷流;文著于書,其性凝固”(黃廷祖重輯203)。同時五四白話文還遭遇到了其他阻力。如,胡先骕責備白話文“以淺陋文其淺陋”(103),林紓諷刺“行用土語為文字”(172)。面對批評,錢玄同表明自己對于白話文的主張是受到章太炎的影響,借用其師的觀點為五四白話文找到相應的學理依據。
(一) “言文一致”觀的合法性。五四反對派諷刺白話文“隨世而俗”,矛頭指向的是“言文合一”主張。這種歧視與質疑一直伴隨著五四白話文的成長。據熊夢飛的采訪,錢玄同直接將“言文一致”主張上溯至章太炎的學術專著《新方言》:
錢玄同的回憶,一方面于無形中抬高了“言文一致”觀的地位,拉近了語言與文字之間的距離;另一方面也逆轉了章太炎反對白話文的形象,將其拉入新文化運動的陣營。章太炎愛用古體字,而其追隨者大多處于五四白話文的對立面。一旦將“言文一致”上溯到章太炎“一字千金”之作《新方言》,則有釜底抽薪之效用,可瓦解對立面的核心力量。
錢玄同雖引章太炎的名氣為自己辯護,可他本身也受到其師白話觀的影響。依據章太炎的觀點,諸多文言源自當時的方言口語,而最終言文分離的原因在于俗儒鄙夫不懂文字音韻之學,因為“方言處處不同,俗儒鄙夫,不知小學,咸謂方言有音而無正字,乃取同音之字用相攝代。亦有聲均小變,猝然莫知其何字者,如耳耿之作耳光”(《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初編》333),所以“果欲文言合一,當先博考方言,尋其語源,得其本字,然后編為典語,旁行通國,斯為得之”(《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補編》291)。為此章太炎編撰《新方言》,解釋當今各地方言詞在古語中的源頭,表明“古今語言,雖遞相嬗代,未有不歸其宗,故今語猶古語也”(“自述學術次第”7),設想出一條通過方言的語音尋根實現(xiàn)“言文一致”的道路。錢玄同熟悉其師的想法,稱贊《新方言》“弄明白了許多古義”,有“撥云霧而見青天”之效用(《錢玄同文集》卷六106)。錢玄同作為文字學家,明白章太炎的設想過于高蹈超脫,很難通行,故而他在五四時并未從“語音尋根”的層面進行“言文一致”,但是他也重視方言,主張文學創(chuàng)作有時候“非用方言不能傳神”(《錢玄同文集》卷一85)。
錢玄同不僅回溯,而且還借鑒了章太炎的論證策略?!肮糯晕暮弦?,梁啟超、黃遵憲都曾說過這句話,不過梁、黃只是一句空話,至章氏則博搜例證以大暢其旨。”(吳文祺384)換言之,章太炎發(fā)揮文字學家的優(yōu)勢,舉證了大量的語言實例彰顯“言文一致”的合理性,比如:“語言文字出于一本[……]孔之與好,同訓為嘉。古音本以旁紐雙聲相轉,故《釋器》云‘肉倍好,好倍肉’者,好即借為孔字。古者謂甚曰孔,今者謂甚曰好,好大、好快,若古語則言孔大、孔快矣?!缎栄拧匪劣枠O,《說文》肆訓極陳?!洞笱拧罚骸滹L肆好’,肆好者,極好也。今遼東謂極備曰有得肆,蘇州謂極熱曰熱得肆,訓肆為極,是與古同?!?《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初編》354—55)上例表明古書中的雅言只是當時的口語而已,這實際上提升了白話的歷史地位。章太炎從文字學上驗證了“言文一致”的合法性,但由于其表述過于古奧晦澀,因此難以被一般讀者理解。
錢玄同是章氏文字學方面的繼承者之一,他采用直白通俗的語言將其師的想法進一步展開,并佐以文字實例論證: (例一)“《詩經》訓大之‘駿’,《武成》《管子》訓速之‘駿’,似不當以‘拙劣不通’譏之,因為經子中常用此字,后世往往變了,別用彼字,于是覺得此字古奧難解?!?《錢玄同文集》卷一60)(例二)《盤庚》《大誥》后世讀了雖然覺得“佶屈聱牙,異常古奧;然而這種文章,實在是當時的白話告示”,而《堯典》中的“都”“俞”“吁”等字與現(xiàn)今白話中的“阿呀”“嗄”等字同;而“《孟子》里說的,‘洚水者洪水也’,‘泄泄猶沓沓也’,這是因為古今語言不同,古人叫‘洚水’和‘泄泄’,孟軻的時候叫‘洪水’和‘沓沓’,所以孟軻自己行文,必用‘洪水’和‘沓沓’,到了引用古書,雖未便直改原文,然而必須用當時的語言去說明古語”(88)。(例三)“李耳、孔丘、墨翟、莊周、孟軻、荀況、韓非這些人的著作,文筆無一相同,都是各人做自己的文章,絕不摹擬別人?!倍抉R遷作《史記》,雖采用《尚書》,也要改去原來的古語,以符合漢代通用的文章,像將“庶績咸熙”改為“眾功皆興”,“囂庸可乎”改為“頑兇勿用”等,“可知其時言文雖然分離,但是做到文言,仍舊不能和當時的白話相差太遠,若是過于古奧的,還是不能直用”(88)。
經過一番舉證,錢玄同既從文字學上確認了“什么時代的人,便用什么時代的話”的正確性;又將孔學經典《詩經》《盤庚》《大誥》等書中的語言視為當時的白話,標示李耳、孔丘、墨翟、莊周、孟軻、荀子、司馬遷等在著述時采用了“今語”,增強了“言文一致”觀的歷史合理性。這里的舉例范圍與論述邏輯皆來自其師。文學史家吳文祺較早注意到錢玄同的學術來源,強調錢玄同在五四所作的《嘗試集序》等文中所提出的“言文一致”觀“發(fā)揮章氏之說”(吳文祺400)。有學者認為章太炎清末宣傳白話文的目的是“借此輔翼‘排滿革命’,使運動能更廣泛、更深入地在全國各地、各階層成功推行”(陳學然193)。雖然章太炎并非主觀上喜愛白話文,但他卻為白話確立了文字學上的闡釋框架。錢玄同借此框架,使“言文一致”理念具有了學理上的說服力。
(二) 白話文“用字繁”的優(yōu)勢。在五四時期,白話文的凝練性備受質疑,反對者多指責“白話用字繁,不及古文之簡”。錢玄同又發(fā)揮文字學家的專業(yè)長處,反駁道,“簡的文章,不但意思籠統(tǒng),粗疏,含糊;即揆之文理,亦多有不通的地方”,并以《尚書》為例論述道:“中國現(xiàn)在存留的最古的文章,不是《尚書》嗎?就第一篇《堯典》而論,從‘曰若稽古帝堯’到‘黎民于變時雍’一段,是后代作史的人追記堯的名字和他的什么‘圣德神圣’,所以說‘曰若稽古’?!嗣撕汀韵?,是敘堯改的政治了?!箾]有主格,照文義看來,倒好像和上文一氣相承。這種晦澀欠通的文筆,到了左丘明就改良了,到司馬遷就更沒有的了。但是《左傳》比《尚書》繁,《史記》比《左傳》又繁。《左傳》因為嫌《尚書》的‘粗疏’,他要做的‘精密’一點,因此就繁了。《史記》對于《左傳》也是這樣?!?《錢玄同文集》卷一156—57)
錢玄同以《尚書》為切入口,從文字學的角度表明語言越進化,文章則越“繁”。有意味的是,他將此種說法追溯于章太炎:
記得前幾年,吾師章太炎先生說:“《尚書》中《甘誓》一篇,文理實在有些欠通;第一句‘大戰(zhàn)于甘’,竟不知誰和誰戰(zhàn);第二句‘乃召六卿’,也不知是誰召的;第三句‘王曰’,才算出了一個主格;直到第六句‘有扈氏威侮五行’,才知道是一個什么‘王’和一個什么‘有扈氏’打仗。但終不知道這‘王’是誰,所以鬧到《禹氏》、《啟誓》爭不明白。”我想太炎師這話,說的真不錯。[……]不要瞎恭維《尚書》。——恭維《尚書》卻也可以;但只可說,四千年以前的野蠻人居然已經會做這樣成片段的文章,總算他聰明,總算難為他。如其說,那是古圣先儒的妙文,百世之下應該景仰效法,那便叫做胡說八道。(《錢玄同文集》卷一157)
章太炎對《尚書》語言含混、欠通順的批評,表明文言用字的“簡”并非文字成熟的表現(xiàn),也有可能是意思籠統(tǒng)、模糊的體現(xiàn),所以不可一味地用字的“簡”與“繁”來判斷語言的高下優(yōu)劣。錢玄同將此觀點加以絕對化,并極端地強調,用字“簡”是表達不成熟的表現(xiàn),而用字“繁”是語言“精當”“文明”“進化”的展示,即:“愈分晰、愈精密、愈朗暢的文章,字數(shù)一定是愈多的。因為要他分晰,要他精密,要他朗暢,則介詞連詞之類應該有的,一個也缺少不得;名詞動詞之類,復音的比單音的要明顯,——譬如一個‘道’字,則容易誤解。若用復音語,曰‘道路’,曰‘道理’,則一望便明白了?!?《錢玄同文集》卷一158)
同時,章太炎選擇文言經典《尚書》為切入口,從文字訓詁學上考量語言“繁簡”的策略也啟發(fā)了錢玄同。錢玄同多次站在文字訓詁學的角度,從傳統(tǒng)文言經典入手,找出多處文言文“簡”的弊?。?(例一)“清朝末年,有一個小學堂的教習國文,遇到一句文章,叫做‘若汝狗,白而往,黑而歸,汝能無異乎?’這位教習把‘若汝狗’三字解釋作‘譬如你是一只狗’,因此新聞紙上傳為笑談。我想,這位教習固然欠通,可是編教科書的人的文章也太求簡古了。如作‘若汝之狗’,或作‘若汝所豢之狗’,則學生容易領會,教習就是不通,也不至于誤解了?!?160)(例二)“一句詩,叫做‘天刮吃陳團’,意謂‘等到天亮了,外面的鞭爆聲刮拉刮拉響的時候,我們去吃陳家的湯團?!@樣的意思,用五個字來包括,真要算‘簡’到極處了。耐人尋思嗎?別有趣味嗎?就算耐人尋思,就算別有趣味,還不是耐一班搖頭晃腦的斗方名士尋思,別有刁鉆古怪的趣味?”(160—61)通過以上二例,錢玄同反證出白話文“用語繁”的優(yōu)勢,闡明: 白話文“張口見喉嚨,一切說盡,毫無含蓄”,沒有“什么特別的架子”,而“簡”的文言看似有“耐人尋思”之趣味,卻表達不精確,時常鬧“笑話”(160)。
不僅反證,錢玄同還從文學經濟上正面考證了“用語繁”的合理性。當時有人擔心,白話文中的名詞、動詞大多是復音詞,在具體表達時還需加入介詞、連詞等,故其字數(shù)就比文言文多出很多,故“一般人覺得只要寫三百字就完事的,現(xiàn)在要寫到五百個字才算完事,于是就說:‘這是不經濟?!钡X玄同指出,從“看的人”看,“假定一分鐘看二十個字,看那古文,因為文章籠統(tǒng)、粗疏、含糊,所以三百個字,十五分鐘就已看完,可是還要仔細推求,才能明白[……]或者還要費上兩三個十五分鐘也未可知。若看白話的文章,因為文章分晰、精密、朗暢,所以五百個字雖然要看到二十五分鐘,可是看完了,意思也明白了,用不著再瞎費仔細推求的工夫”;從“寫的人”看,“雖然多寫二百個字,好像多費一點時間,但是寫的人的意思,老老實實照著說話寫了,不必去用什么‘推敲’的工夫,比那少寫二百個字的反可以少耗時間,所以實際上反是經濟的”(158—59)。
(三) 樸學的辯論方式。章太炎是樸學大師,講究考證,常以用字之誤來抓住人之痛處,這一點也被錢玄同延續(xù)。五四反對者多指責白話文用字用語的“荒謬”,錢玄同作為有樸學功底、以考據功夫立身的章門弟子,反其道而行之,考證出傳統(tǒng)文學在“用字”“用詞”方面的漏洞,產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效果。譬如,他考證出《史記》對“而”字的誤用,說道:“《史記·殷本紀》的《贊》末了一句,叫做‘孔子以殷輅為善而色尚白’。殷朝的車叫做輅,是一件事;孔子以輅車為善,又是一件事;殷朝色尚白,又是一件事;三件事絕不相干,忽然用一個‘而’字,把他連成一句,這真是不通到極點了??峙卢F(xiàn)在略通文理的高小學生,都不至于鬧這種笑話罷。”(158)再如,他認為“杜詩‘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皇枝’,香稻與鸚鵡,碧梧與鳳皇,皆主賓倒置,皆古人不通之句也”(7)。錢玄同的這些考證,為陳獨秀等人宣揚的反傳統(tǒng)文學理念提供了證據,避免其淪為口號性的吶喊。
錢玄同多次以樸學考證的方式回擊對手,是借助了五四前后章太炎的文字訓詁學盛行于世的時機。1903年至1913年,桐城派學人占據北大等校的文科系所,主張經世致用。1911年后,章太炎弟子大舉入京,二派之間的斗爭由此開始。隨著姚永概、林紓等在北大等校的離職,桐城派勢力衰微,而章太炎的文字訓詁學逐漸居于主流。錢玄同與劉半農1918年在《新青年》上所扮演的“雙簧信”就抓住了這一時機,他們死死地揪住林紓在1917年2月發(fā)表的《論古文之不當廢》中“方姚卒不之踣”的錯誤,因為“‘踣’為自動詞,前面不當有止詞‘之’;可以說‘方姚卒不踣’,亦可以說‘方姚卒不因之而踣’,但不可說‘方姚卒不之踣’”(程巍,“為林琴南一辯”39)。當時文字訓詁學的聲勢如日中天,林紓的“一字之錯”致使其“滿盤皆輸”。
不僅錢玄同如此,魯迅等章門弟子也愛以“用字錯誤”來抓人之痛處。比如學衡派吳宓、胡先骕等人倡導“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程巍,“學衡雜志簡章”1),抨擊新文化的偏執(zhí)與激進。魯迅則針對學衡派等人所自傲的古學,從文字訓詁學的角度考證出吳宓等人用字的錯誤,也產生“一字不慎,滿盤皆輸”的效用。按魯迅的話講:“諸公掊擊新文化而張皇舊學問,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為一種主張??上У氖怯谂f學并無門徑,并主張也還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是國粹的知己,則國粹更要慚惶煞人!‘衡’了一頓,僅僅‘衡’出了自己的銖兩來,于新文化無傷,于國粹也差得遠。”(魯迅,《魯迅全集》卷一379)
總之,五四批評者多質疑新文化學人開出的“藥方”是猛劑,在學理上是空洞膚淺的。而錢玄同對章太炎資源的借用、轉化,則從文字學上暗示出“五四”新文化運動有著自己的理論源泉,并非沖動、盲從之舉,從而支持了五四白話文學理念。
曹聚仁回憶,“章太炎弟子之中,對于新文學運動的推動與影響,周氏兄弟和錢玄同是同樣重要的”(188)。錢玄同雖沒有如周氏兄弟一樣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但他對章太炎文學語言資源的引入,為五四文學革命提供了具體的著力點與歷史理據。但他的文學語言觀并非囿于其師的見解,二者有如下三大不同:
(一) 文學的核心是否為“小學”問題。章太炎是以小學家的身份在談論文學,強調小學是通文學的根本方式,提出:“文辭的本根,全在文字,唐代以前,文人都通小學,所以文章優(yōu)美,能動感情。兩宋以后,小學漸衰,一切名詞術語,都是亂攪亂用,也沒有絲毫動人之處。[……]可惜小學日衰,文辭也不成個樣子。若是提倡小學,能夠達到文學復古的時候,這愛國保種的力量,不由你不偉大的?!?《章太炎全集·演講集》9—10)章太炎的邏輯很明確,要恢復唐代之前的文學盛況,需“文學復古”,而這依賴的是“提倡小學”。這種以文字訓詁為文學創(chuàng)作基礎的觀念,自然會排斥、反對欠缺小學根基而擅長文辭的桐城派、文選派。諸多章門弟子延續(xù)師教,譬如黃侃將訓詁奉為一切學問之根柢,主張“文章之事,不可空言”(黃季剛1),并以小學的思路來理解《文心雕龍》。
錢玄同雖然小學的功夫深湛,也引用、轉化了章太炎批判桐城派、文選派的觀點,但他并未延續(xù)其師以文字訓詁為核心的文學觀。他明白: 以文字訓詁來考量、要求文學,雖可讓文章不浮夸、不雕琢,避免桐城派、文選派的堆砌、空疏之風,但這對作家的小學功夫要求太高,如果文學作品中的每一個字都需要進行訓詁、考證的話,很容易形成一種艱澀古奧的文風,反而拘囿了文學的情感與思想,也拉開了作品與讀者之間的距離。錢玄同在五四時所提倡的“文學革命”,是希望讓文學變得平易通俗,以喚醒大眾,實現(xiàn)啟蒙。從這一方面來思考,那么錢玄同只是轉化了其師的文學觀與五四新文學相契合的觀點與內容。譬如,本文在第一部分的雅俗觀論述中,就強調錢玄同放棄立于文字訓詁的“雅”,只轉化了其師“便俗致用”中“以用今語為雅”的觀點。同時,在錢玄同看來,文學的核心應是感情,其目的在于感物道情、吟詠性情。而章太炎以小學為核心的文學觀則與之相反,秉持“文學者,不得以感情為主”(《章太炎全集·演講集》39),故而二人的文學觀在本質上是有所區(qū)別的。
(二) “言文合一”是否有“危害”。章太炎雖提出用方言的語音尋根實現(xiàn)“言文一致”之設想,可他擔心“言文合一”會導致相應的危害:“以語代文,便將廢絕誦讀;若以文代語,又令喪失故言”(《章太炎全集·國故論衡》216)。這里是以語音的差異來反思“言文一致”,因為白話文(今語)與口語之間存有差異,口語有語音的區(qū)別,如果讓白話文(今語)成為書面語的話,則會淹滅這種區(qū)別。在“言文一致”觀較為盛行的1922年,章太炎雖仍堅持“文章之妙,不過應用,白話體可用也”,③可是也用具體的例子解釋了自己的憂慮:
現(xiàn)在的白話文只是使人易解,能曲傳真相卻也未必?!罢Z錄”皆白話體,原始自佛家,宋代名儒如二程、朱、陸亦皆有語錄,但二程為河南人,朱子福建人,陸象山江西人,如果各傳真相,應記各異,何以語錄皆同一體例的呢?我嘗說,假如李石曾、蔡孑民、吳稚暉三先生會談,而令人筆錄,則李講官話,蔡講紹興話,吳講無錫話,便應大不相同,但記成白話文卻又一樣。所以說白話文能盡傳口語的真相,亦未必是確實的。(《國學概論》22)
章太炎用方言語音的差別來呈現(xiàn)“言文合一”會面臨的困境。錢玄同雖遵循其師以“聲音”為中心的語言變革思路,但他并未選擇以“語音尋根”的方式實現(xiàn)“言文合一”,而是以進化論的緯度來分析“言”與“文”的關系。在他看來,“文字本來是語言的記號”以及“字形一定跟著字音轉變”,譬如“那‘父’‘母’兩個字,音變?yōu)镻a、ma,就別造‘爸’、‘媽’兩個字;‘矣’字音變?yōu)閘i,就別造‘哩’字;夫(讀為扶)字在句末——表商度——音變?yōu)閎o,就別造“?!弊?,再變?yōu)閎a,就再借用“罷”字(夫的古音本讀buo)”(《錢玄同文集》卷一85—86)。故而,按照正常的語言進化規(guī)律,“中華的字形,無論虛字實字,都跟著字音轉變,便該永遠是‘言文一致’的了”,但“二千年來”,這卻被“最喜歡擺架子”的“獨夫民賊”與賣弄義法詞藻的“文妖”弄壞了,使言文分離(86—87)。因此,五四新文學的重任就是要恢復“言文一致”的歷史進化之正道。
針對章太炎的擔心,錢玄同也從語言學上進行了思考,他設想出制定“標準國語”來予以解決。為此,錢玄同多次在《新青年》上進行討論。譬如他在1917年8月1日致信陳獨秀,反對只用一種特有方言作為國語,而是希望采用各省多數(shù)人通用的語言,并認為“這個‘標準國語’,一定是要由我們提倡白話的人實地研究、‘嘗試’,才能制定。我們正好借這《新青年》雜志來做白話文章的試驗場”(“致信陳獨秀”12)。陳獨秀贊同錢玄同的做法,認為只有這樣才可“文求近于語,語求近于文”,然后真正實現(xiàn)“文言一致”的地步(“致信錢玄同”13)。同時,在五四及之后,錢玄同從語言文字家的角度出發(fā),視注音字母、羅馬字母為統(tǒng)一國音的利器,多次向教育部國語籌備會提交《請組織“國語羅馬字委員會”案》等提案,倡導制定標準的國音與國語字典,希望通過政府制度的力量來完成“言文一致”。
(三) 白話能否脫離文言。章太炎雖從學理上為白話爭得了一席之地,可仍強調“白話”不能離開“文言”,文章也不能盡是白話。在白話文業(yè)已普遍的1935年,他于《白話與文言之關系》中重提文言與白話不可截然分離:
今人思以白話易文言,陳義未嘗不斷,然白話究能離去文言否?此疑問也。白話亦多用成語,如“水落石出”、“與虎謀皮”之類,不得不作括弧,何嘗盡是白話哉?且如“勇士”、“賢人”,白話所無,如欲避免,須說:“好漢”、“好人”。“好漢”、“好人”,究與“勇士”、“賢人”有別。元時征求遺逸,詔謂征求有本領的好人,當時有薦馬端臨之狀曰:“尋有本領的好人馬端臨”。(見《文獻通考抄白》)今人稱有本領者曰“才士”,或曰“名士”,如必改用白話,亦必曰“尋得有本領的好人某某”。試問提倡白話之人,愿意承當否耶?以此知白話意義不全,有時仍不得不用文言也。(《章太炎全集·演講集》561)
在章太炎看來,語言是一種文化積淀,歷代的白話皆有文言融入其中,如果脫離文言,白話則會變得含糊、空疏、散漫。錢玄同受進化論的影響,認為文言只是歷史的舊物,是“僵死的語言”,已不符合現(xiàn)代社會,否則會鬧出“叫人人嘴可以生今人的,手一定要生數(shù)千年的僵尸的”的笑話(《錢玄同文集》卷一265)。他強調“現(xiàn)在我們認定白話是文學的正宗: 正是要用質樸的文章,去鏟除階級制度里的野蠻款式;正是要用老實的文章,去表明文章是人人會做的,做文章是直寫自己腦筋里的思想,或直敘外面的事物,并沒有什么一定的格式”(90),這確立了“白話=‘活的語言’,文言=‘死的語言’”的邏輯。在此邏輯下,錢玄同的“不用典”論比其師更苛刻。章太炎雖排斥雕琢浮詞,可并不杜絕用典。錢玄同則有“斬草除根”之意,認為新文學的基礎要穩(wěn)固,應該“極端驅除,淘汰凈盡”(90)文言典故,甚至指責胡適在文章中所用的“自相矛盾”“退避三舍”等典(30)。
同時,錢玄同也否定了章太炎所強調的白話對文言的依賴,認為白話、文言皆有自己的語言發(fā)展脈絡,二者相互獨立,邊界清楚。為此,他整理了白話文從古綿延至今的演進規(guī)律,即: 從《三百篇》到宋以前的白話詩詞散文,又到元朝的北曲、南曲等白話戲劇,再到明朝的《水滸傳》《金瓶梅》《西游記》等“偉大的白話小說”,繼續(xù)到清朝的《紅樓夢》《儒林外史》《兒女英雄傳》《老殘游記》等小說,如今到胡適之、魯迅等創(chuàng)造的“許多新的白話文學的作品”(《錢玄同文集》卷二71)。錢玄同通過史學上的梳理,表明白話文是一線相承,從未斷絕的,而五四白話文正是中國白話文時機成熟之體現(xiàn)。這被胡適所借鑒,他在《白話文學史》中將《詩經》《水滸傳》《西游記》等視為中國白話文學的經典,表明白話文具備絕對的獨立性,它擁有成熟的語言發(fā)展歷史,并獨立于文言的演變線路之外。
綜上可知,章太炎的文學語言觀是以小學為核心,視文言為主體,而錢玄同尊白話為文學之正宗,并從進化論的角度,主張廢除文言,強調白話文的絕對正確性與獨立性,故而二人的文學語言觀存有明顯的區(qū)別。但這種區(qū)別,無法抹滅章太炎對錢玄同的影響。如果未借助章太炎的聲望與理論資源,錢玄同不可能在文學革命中有“振臂一呼”的影響。而其他五四主將也在不同程度上吸收了章太炎的文學語言觀。譬如,胡適從章太炎“文者,包絡一切著于竹帛者而為言”(《章太炎全集·國故論衡》51)引出“文是起于應用的,是一種代言的工具”(《胡適文集》卷三206),為自己的白話工具論提供了歷史參照。魯迅、周作人不僅將章太炎喜愛的“魏晉文風”融入新文學建設中,還從其師“凡文理、文字、文辭皆謂之文”(《章太炎全集·演講集》32)的觀點中,形成了破除各類文章嚴格限制的文體意識。由此可見,章太炎雖不是文學家,但他的文學語言觀與五四文學革命的關系,仍是一個值得勘探的話題。
注釋[Notes]
① 章太炎開辦的國學講習會大班課程,始于1908年4月4日,第一次授課地點是在清風亭,以后集中于大成中學。而小班課程,始于1908年7月11日,授課地點在《民報》社。依據《錢玄同日記》,錢玄同參加了國學講習會的大班與小班課程。
② 章太炎在《教育今語雜志》,以獨角為筆名共發(fā)表7篇文章。關于這些白話文,曾有一場歸屬權的爭論。通過湯志鈞、謝攖寧、劉思源與陳平原等學者的考證,這場爭論塵埃落定,表明署名為獨角的文章乃為章太炎所作。
③ 1922年4月16日,上?!渡陥蟆房d一則“章太炎講學第三日記“,記錄了章太炎對白話文與白話詩的相應觀點。文中關于“章太炎講學第三日記”的內容,轉引自姚奠中、董國炎: 《章太炎學術年譜》(太原: 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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