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季庵村調(diào)研時遇突發(fā)事件]

春天的一個下午，我們?nèi)ゼ锯执逭{(diào)研貧困戶

調(diào)研的路上我不覺得累也不覺得苦

路兩邊的椿樹撐開一樹名詞，還有形容詞

替村民列隊(duì)將我們夾道迎送

在貧困戶老李家院門外，我喊了聲“老李——”

院門便張開門縫把我的喊聲傳遞進(jìn)院內(nèi)

院子應(yīng)了一聲，敞開喉嚨

又把我的喊聲傳遞給堂屋，堂屋跺了跺腳

又把喊聲傳遞給老屋主人

可是，我的喊聲最后卻被一個巨大的空，彈了回來

在我神經(jīng)的樹枝上停留片刻沉寂的慌亂

破門而入。老李好似一根沒筋沒骨的句子

軟軟地斜掛在床頭，嘴角仿佛要倒出人間所有的苦痛

“120”比閃電及時，救治了一位留守老人的腦梗

我們在春天的一個不經(jīng)意造訪，卻將一條看不見的命撈上了岸

在鄉(xiāng)下，留守老人的時光經(jīng)常出現(xiàn)打滑

貧困和病一不小心就會演變成不可逆轉(zhuǎn)的事件

這些在雨后鄉(xiāng)間小路上行走的獨(dú)輪木板車

有些慌張也有些遲疑。他們搖晃的晚年

需要一雙粗枝大葉般的手把持，才能將他們扶直站穩(wěn)

[老馮家脫貧了]

十二月，季庵村的老馮家光榮脫貧了

老馮說這話時，像身上脫下一層穿了多年的寒衣

一家五口，老伴癱瘓臥床

游手好閑的兒子把家賭成了一個果殼

兒媳像一只飛來又飛走的燕子了無蹤影

老馮成了在村小讀一年級的孫子的唯一扶手

站在風(fēng)中，老馮扶住了鋤

卻扶不穩(wěn)自己的身體。他的身體似一架

四處漏氣的風(fēng)箱，到處都在喘著粗氣

老馮說，這要感謝市扶貧隊(duì)員的到來

他們把一份份初心，填滿了一張張

扶貧對象信息采集表，又把一張張表格

織成網(wǎng)，去打撈疾病和貧窮

他們用腳書寫山路，用一粒粒汗珠的數(shù)字

計(jì)算著脫貧的加減乘除，破解著

小康生活的密碼

三年了，扶貧隊(duì)長的心里總裝著一座大山

面對老馮苦瓜似的臉，面對貧困這個龐然大物

他掏啊掏，他想掏出核桃、板栗、蘋果和山藥

他想掏出一口井，掏出井里那一輪月亮

他想掏出一顆透亮的心

最后，他終于掏出了黎明

季庵村的老馮家脫貧了。老馮突然感到

他油膩的晚年，好似一顆埋在地里已久的老蒜頭

突然間冒出一截綠意，一下子青蔥了歲月

[說好的]

說好的，栽下三月這片果樹就走的

我卻待到了六月

其實(shí)，我在這里什么也沒干

只是每天去看看

后山蘋果樹花有沒有開

說好的，要去秋天的養(yǎng)殖場一起網(wǎng)魚的

我只待到了六月

期間，我只是一個人常去河邊坐坐

我只是想看看

春天撒下去的魚苗長成啥樣了

說好的，吃飯時各吃各的

結(jié)果，我們的屁股還是坐到了一條凳子上

你用腿碰我一下，我用肘蹭你一下

兩只酒杯互掐起來

誰也不讓誰了

說好的，離開時不許流淚的

可是，我們還是靠近了，還是擁抱了一下

擁抱后，眼眶就管不住那條小河了

以前我沒有這樣抱過誰

這一抱，我好像抱緊了什么

說好的，回到城里就給你們回信的

我趴在辦公室一大攤陽光里寫了很久很久

像一個一年級小學(xué)生艱難地寫字

冬天已經(jīng)過去，整個春天都到來了

這封信仍沒有寫完

[靜夜思]

十一月二日，在季庵村調(diào)研，從村里到村外

從屋內(nèi)到田頭，再從山下到山上

與斷筋的水渠糾纏，和沉默的石頭交談

落葉的嘆息聲，進(jìn)一步加深了

暮秋的顏色

夜晚回來，我掏出建檔立卡結(jié)對扶貧戶表格一讀再讀——

村別：季庵村

戶主：馮二強(qiáng)

建檔卡號：季庵第107—60號

建檔立卡人口：4

致貧原因：缺勞力和技術(shù)

脫貧年度：2019年底前

土地確權(quán)畝數(shù)：9.70

工資性收入：無

二三產(chǎn)收入：無

養(yǎng)殖業(yè)收入：無

一個個“無”字，在向天空吐著一串串魚泡泡

只有一張紙的表格在我的手里摩挲著

就這樣被我一直搓洗到三更

仿佛想要搓開季庵村的夜色

仿佛想讓它說出體內(nèi)的瓜果、蔬菜和糧食

以及，我們想要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