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紹國
藍衣給我發(fā)來微信:“?”我即把微信轉(zhuǎn)給外科主任錢有錢。錢有錢回答:“可?!蔽荫R上給藍衣回話:“好?!蔽铱刹荒芤藻X有錢同意式的“可”回話。我用“好”字。我不清楚藍衣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官,什么級別,似乎是有來頭的。當然我根本不想弄清楚。我們四人坐下來搓麻將之前,藍衣會脫下藍衣,換上寬大的便服。他很高大,臉色紅潤,笑容可掬,和藹可親,同我和錢有錢握手。搓麻將之外,我們從來不問別人的事情。
我們?nèi)俗聛砹?,第四人緩步出來。他戴著一副似綠又黃的眼鏡,看不清眼睛的輪廓,更看不清他的眼睛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穿著睡衣,坐在靠窗的那個位置。他的前面放著保溫茶杯,龍井茶葉舒展著,漂浮著。是女傭放著的。當然嘍,這時我們也有茶了,女傭已經(jīng)把我們的茶沏好了,帶著很淺的笑退了出去。他家女傭我見到的有十多個,男傭可就不止了,女的庶幾就是服務員,男的干些什么我們就不清楚了,只看見他們多在外圍,山下、碼頭、路邊等等。我看他們,他們可不看我。
房子很大,房子也很多。我的車從寬闊筆直的水泥馬路駛?cè)氡遍T,兩扇鐵柵欄自動打開,再筆直駛進去,約半分鐘,抵達停車場。停車場離湖很近,南邊望去是大羅山,大羅山是括蒼山的一部分。房子的基調(diào)是灰褐色的,房子和房子中間有亭臺水榭,人工湖酷似葫蘆,四季次第花香,海棠、芍藥、丁香、櫻花、含笑、玫瑰、梔子、石榴、蜀葵、凌霄、茉莉、木槿、菊花、蕙蘭、梅花……大樹主要是香樟和銀杏,低矮的桂花居多,還有橘子、橙子。橘子、橙子從來不摘,女傭拿籃子撿取地上爛掉的,沒爛掉的,星星點點散布在草中。
金秋一天,太陽很好,微風徐徐,主人推了一下鼻梁上似綠又黃的眼鏡,說,天氣好,別急于搓麻將,帶你們逛逛海邊。我們?nèi)司透?。他換穿了一雙運動鞋,步態(tài)像是有七十歲的人了,走下平緩下遞的碼頭。碼頭寬大,一條白色三層游艇泊著。游艇看上去沒有人,但茶色玻璃窗里影影綽綽像有人。主人說,那里是日本,天氣晴好,這里可以看到北海道。他的聲音低,口氣卻是斬釘截鐵,毋庸置疑。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哪里不對呢,我的腦子不好使了,最后歸結(jié)于自己的感覺不對。即使知道他是不對的,我根本說不出口,不敢。我一聲不響,裝作認真聽的樣子。外科主任錢有錢是學理科長大的,顯得很佩服。藍衣呢,他一個勁地笑,哦哦附和著。我回過頭,主人家的建筑群落黑壓壓的,坐山朝海,圍墻很高,鐵絲網(wǎng)纏繞著,像是一座城堡,又像是哪兒的一座監(jiān)獄。
我和錢有錢對他家居住的環(huán)境沒有什么興趣,因為不是我們的,和我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們只想快快地坐下搓麻將。但是主人不,比如吃飯,他一定準點用飯。中午十二點整,漂亮的女傭輕輕叩門,然后沒有聲響地走到主人的身邊,嘴巴對著耳朵。那一盤麻將搓好,主人起身,說,吃飯。我們跟著主人進入飯廳,四個人的餐具擺好了。每個人面前有澳大利亞T骨牛排、雞蛋和蔬菜,一盅海參,湯內(nèi)有五根冬蟲夏草。一小杯芝華士威士忌倒好了,主人曾說是最具聲望的蘇格蘭頂級威士忌,有三十多年了。實際上我和錢有錢不想喝,一來不習慣喝酒,二來老是輸錢。但是主人說,搓麻將和吃飯是人生最美妙的過程,不可忽略。他說得沒錯,以免被人看成沒有風度的賭棍,我也像主人那樣端起來呷。是啊,我們也是有身份的人,我是校長,錢有錢是滬州城里最有名的外科醫(yī)生。
主人不吃米飯。后來我們也不吃米飯。有一回錢有錢要米飯,女傭端上了,主人微微笑了,那眼神好像是說“虧你還是個醫(yī)生”。我覺得錢有錢沒錯,搓麻將是腦力活,也是體力活,雖然麻將室里備有很多水果,葡萄、蘋果、杧果、香蕉、梨子……還有各種各樣的糕點,也有綠茶、紅茶、白茶、黃茶、普洱,麻將桌邊有呼喚按鈕,女傭隨叫隨到,即使需要咖啡也就兩三分鐘,艾利也好,藍山也好,摩卡也好,克萊士也好。
主人用飯后,或者走幾步,或者到音樂室里聽十五分鐘音樂。我和錢有錢一樣,對吃什么、喝什么無所謂,也很少陪主人走路、聽音樂。時間不能浪費,我們到這兒來,無他,就是搓麻將。對于麻將,主人好像又是博大精深的,他沉默寡言,偶有說話,多說麻將的無窮魅力。他說撲克是舶來品,麻將才是國粹。撲克的打法如“斗地主”“四十分”“雙扣”都有搭檔。有搭檔就有弊端。比如你摸得一手好牌,打得又好,可是你的搭檔糟極了,拖累甚至拖垮了你。麻將呢,全靠自己的運氣、個人的智慧。麻將每一張牌都是平等的。在這副牌中可能是狗娘養(yǎng)的,在另一副牌中卻是踏破鐵鞋的寶貝疙瘩。沒有一張牌永遠是王子,也沒有一張牌永遠是流浪漢。麻將中有“財神”,或曰“混子”“代鬼”,財神就是“王”,是最好的牌,因為它可以代替任何一張牌。倘若摸到三張財神,可以不戰(zhàn)而勝。而“王”在下一副牌中可能就是狗娘養(yǎng)的,可能開手即被扔進牌池。麻將中沒有世襲的公、侯、伯、子、男。
他還說:麻將有一定的座次。東風家、南風家、西風家、北風家。東風家先坐莊,而且先摸牌。座次是沒有欽定的,全憑骰子說話。公平,公正,公開。東風家是莊家。坐莊是老大,有能贏的最大機會。東風家和了,南風家、西風家、北風家要給成倍的注。每再和一盤翻一番。但,你最多只能連和四盤,也就是連坐四莊。這是指坐莊坐得好的情況下。坐得不好,第一盤輸,立即下臺。你想永遠做老大?沒門!
他又說:麻將是七分運氣,三分技巧。運氣太重要了。運氣就像一條狗,運氣來了你趕都趕不走,運氣去了你用什么辦法都招不來。他又說:麻將中有太多的未知數(shù),有太多的偶然,有太多的驚奇。有鮮花,也有陷阱。有麗日,也有陰霾天。打錯了一張牌,反而出現(xiàn)雜花生樹的景象。禍福相依,生死輪回。出師不利身先死。病樹前頭萬木春。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藍衣、我、外科主任都認為主人說得對,麻將魅力無窮。但問題是,我和外科主任老是輸,已經(jīng)連續(xù)輸了二十九次了。從前是有輸有贏的,后來我就沒有贏過,外科主任也沒有贏過。不是主人贏,就是藍衣贏,或者他倆一起贏。我和外科主任的支付寶刷出幾百萬了。學校里三個食堂的堂長都給我錢,段長、教研組組長、教務處處長、政教處處長、總務主任和想當段長、教研組組長、教務處處長、政教處處長、總務主任的人……都知道我喜歡現(xiàn)金,過年過節(jié),都送紅包給我。而外科主任也說,堅決不再拒收紅包了,摸一摸厚薄。錢給多了,手術(shù)馬馬虎虎,他可不是那種人。他說,有個女的,是個美人,要做右乳切除手術(shù),他仔細摸了摸,覺得是錯的,應該是化驗室弄錯的。他問了病人,病人說幾十年前做廣播體操“擴胸運動”,被男同學的臂肘搗傷的,后來總覺得自己的右乳有問題。幾十年查病,醫(yī)生說都是好的,直到前幾天化驗是癌癥。他想要把它改正過來,可是病人的老公卻塞給他一個厚厚的紅包。他咬咬牙,只好把它切除了。外科醫(yī)生同我說時,流了眼淚。我也覺得自己不行,而且遲早要出事。麻將害得我們不輕啊。
今天,我和錢有錢啟程之前通了電話,我們認定我們的打法要變一變。如果開局順利,我們就按通常的打法打下去;如果輸?shù)脜柡?,我們就不按常?guī)出牌了。主人不是說麻將有太多的未知數(shù)、太多的偶然、太多的驚奇嗎?主人不是說打錯了一張牌,反而出現(xiàn)雜花生樹的景象嗎?也許他是對的,他就是這樣出牌的。
坐下來之后,我贏了不少??梢哉f前邊兩個來小時都是我霸占著和,他們只是零星和了幾盤。錢有錢臉上露出喜悅之情,我贏了,形勢就有轉(zhuǎn)機,有轉(zhuǎn)機了就好。而且他比我有錢,他可以說每天都有幾萬元的紅包進兜。他接受不了的是嚴重的失敗感,生怕主人和藍衣贏了,懷疑他智商低下。他的智商可是頂呱呱的,從小學開始就是三好學生,當年高考,他就是市里理科狀元。當年的報紙,登了他的大頭像,這個我都記得。
可是,好風頭又轉(zhuǎn)走了。沒有轉(zhuǎn)到錢有錢處,不是主人和就是藍衣和。我贏的錢蕩然無存,四個來小時,錢有錢只和了一兩盤。錢有錢的眼有些紅,刮了一下我,我知道,他要采取非常規(guī)的打法了。果然,他先不打別人難以吃下的邊牌,比如一、九,而是打三、打七。我打了一張六餅,主人似乎要吃進,他立即叫碰,他可能是不應碰的,他碰就是為了打亂主人,不讓他吃牌也不讓他抓牌。我坐莊的時候吃牌,他當碰不碰,讓我吃牌,讓我摸牌。于是我和倒了。他牌不好的時候,他的下家如果是主人和藍衣,那么主人和藍衣打什么,他也打什么。你休想吃一張牌。有一回,沒辦法不讓下家吃牌了,他居然把財神給打出來了!財神是寶貝,但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別人是不能吃,也不能和的。
他還做出荒唐的事:有一盤牌也不摸了,宣布放棄。他用這種方法,試試風頭會不會轉(zhuǎn)過來。主人微微搖頭。是批評錢有錢沉不住氣呢,還是批評錢有錢迷信,還是敵人逃走了,沒有對手,即使贏錢也是英雄的悲哀?不知道。
可是,錢有錢的牌沒有出現(xiàn)雜花生樹的景象。晚飯時,他對我說,你也把他們盯住點。我說,好的,我也采取非常規(guī)打法試試。
非常糟糕,那一天錢有錢輸?shù)米顟K了,我也輸了不少。這是第三十次連續(xù)輸了。我倆分別開車離開后,錢有錢來電,說,在中興大道停一停,他有話對我說。
錢有錢說,連續(xù)三十次輸,是不對頭的,有問題,有問題。我說,是啊,主人說打錯牌反而雜花生樹就是一個陷阱,以后我們就不來了,不搓了。他說,先找到問題,問題到底在哪里。我說,主人運用的是個人的智慧嗎,他倆是否一伙,合計宰我們?可能性是有的,錢有錢說,我們沒有證據(jù),怎么證明他倆是一伙?我說,你看,藍衣到主人家,總是換成便服,他的便服永遠在主人家。這是不是一個證明?錢有錢想了一想,說,這只能說明他們關(guān)系親密,還不能說明別的。麻將桌上,父子母女大公無私的,也不少。如果他們是一伙,藍衣就不會把便服放在那兒,讓我們知道了。我想這倒也是。錢有錢說,主人說麻將魅力無窮,別的都不行,是否麻將他倆才好作弊?我說,主人說麻將是七分運氣,三分技巧,難道我們運氣都不如他們,難道我們一分技巧都沒有?
錢有錢提出我們也一伙,整他倆。我說,不行。錢有錢說,他們都行,為什么我們不行?我說,不是沒有證據(jù)嗎,有證據(jù)我們就遠離他們,不跟他倆搓。錢有錢說,他倆肯定——百分之百是有問題的,只是問題在哪里一時找不到而已。我們也一伙,這才公平。我說,做人要有底線,合伙做局是沒有底線,跟殺人、放火、強奸是一樣的。錢有錢說,你是照書讀,本來以黑治黑是順理成章合乎天理的,這樣吧,我們試一試,如果我們作弊了,打贏他倆,說不定平時他倆是運氣好;我們作弊了,卻沒有贏他們,只打了一個平手,說明他們就是一伙的。我的心里動搖了,好吧,我說。
怎么合伙作弊,我倆商量了幾個小時。好人開始做壞事,十分不易。后來刪繁就簡,決定大致如下:一人聽張了,信號是麻將棒抵向左手小指。聽什么張呢,也看麻將棒。麻將棒偏左,聽的是萬的張;偏右,聽的是索的張;正常正中放著,聽的是餅的張。具體聽哪一張,就看十個指頭了。聽單張的,我們有約定,聽連鎖的,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我倆都有約定。另一人放炮就是了。
回到家,天已大亮。我悄無聲息摸到妻子邊上,剛要躺下,妻子醒來了,說,怎么,你要起床了?我說,是啊,起床了。她說,昨晚你幾點睡下的,我都不知道。我說,昨晚睡得蠻早,不過你已經(jīng)有呼嚕聲了。她說,今天起得那么早干嗎?我說,有人反映一食堂堂長買死豬肉,我要查一查。妻子說,這些事交給下面不就行了嗎?我說,有時也要親力親為。
藍衣又來微信:“?”我和錢有錢在電話里又把作弊法子復習了一次。之所以不用微信,我怕藍衣查到我們的秘密,據(jù)說電話比較安全。那一天,我倆就按既定的方案實施。坐下來以后,我心虛,因為這事不光明不正大,萬一主人和藍衣沒有作弊呢,我倆卻作弊,這無論如何不行。但已經(jīng)坐下,就不便中止,也就看一步走一步了。
我知道錢有錢聽張了,因為他的麻將棒抵了一下左手小指。他聽的是萬的張,因為麻將棒偏左。而且他只聽一個張:三萬,因為他的右手指在第三張牌那兒,左手收回靠胸前那兒了。輪到我出牌,我不失時機打出三萬。錢有錢和了。這回雖然成功,但我手心全是汗。主人看了我一眼,好像說,你怎么這么緊張?
輪到我聽張了。我把麻將棒抵向左手小指,這本來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但我右手卻哆嗦起來,怎么也不能控制,為了掩飾,這一盤,我把后面的小動作取消了。藍衣和了,我倒放心了,長吁了一口氣。
錢有錢瞥了我一眼,像是責備,你不是聽張了嗎,怎么又不告訴?膽小鬼!我不再看他,生怕被主人和藍衣發(fā)現(xiàn)什么。我真是不知所措,作弊是多么折磨人啊。
我坐莊的時候,牌不錯。到后來,打了一張三索,再打了一張六索,我就聽張了。我決心聽錢有錢的,這回不慌不忙,裝得非常鎮(zhèn)定。我把麻將棒抵向左手小指,雙手指頭的放法表示是聽四七索。主人抓了一張牌,摸牌過于用力,被我發(fā)現(xiàn),他抓去的是七索。他想把七索打出來,看看我的牌,像是會透視,他又不打了。這時,錢有錢出手了,打出了四索,我胡了。
主人說,我就知道校長聽四七索的張。他這句話使我非?;炭?,他看出了我把麻將棒抵向左手小指嗎?他看出了我的指頭做出了聽四七索的意思了嗎?我六神無主,腦袋里有風浪涌動,剎那間驚出一身冷汗。下一副牌在手上時,像是豁口的老嫗,聽張沒有希望,我反倒一身輕松。
錢有錢和了。
毛澤東的一大工作特點是,當著一項關(guān)系全局的重大任務剛剛提上日程的時候,他總是全神貫注地去解決它,別的事情(外事除外)可以暫時放在一邊,或者以較少的精力去顧及一下[4]1130。他對1961年全黨調(diào)查研究就是如此。他把這次全黨調(diào)查研究工作看作是解決當時嚴重困難的著力點和突破口,因而自始至終給予諸多指導。
錢有錢坐莊了。他聽張了,他的兩只手都在前邊。他聽的是連鎖的張:三六九萬。當輪到我出牌時,我把三萬打出去了。錢有錢和了。這時藍衣發(fā)話了,說,校長,你上一張牌打的是二萬,這一張牌打的是三萬,難道一四萬的檔子也不要了?你給我看看你的牌好不好?的確,我打二萬是沒錯的,因為二萬兩張,三萬四萬各一張,打三萬是故意放炮,自己殘廢了。別的散牌廢牌還有呢。藍衣真是個老狐貍。我被捉住了,天啊,怎么辦?我慌了神,我的氣透不過來了。這時,主人說,不要看,麻將都是單干,風格不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打法。藍衣馬上說,這倒也是。
那天下午,我和錢有錢贏了不少。吃晚飯時,看到澳大利亞T骨牛排、雞蛋、海參、冬蟲夏草和蘇格蘭頂級威士忌,心想主人贏了我那么多錢,今天總算真的吃你的了。主人和藍衣和平時贏錢一樣,神情毫無異常。主人端著酒盅,說,喝一點,喝一點好。
晚飯后,主人和藍衣進了音樂室,隨即舒緩的葫蘆絲《月光下的鳳尾竹》響起。錢有錢拉我走到一邊,我知道他要給我打氣。我輕輕在他耳邊說,我們散步到海邊去,當心監(jiān)聽。我們便裝作散心的樣子。聽到海浪聲音,我說,我的心臟受不了了,能不能別干了?錢有錢說,你要鎮(zhèn)定,一兩天過去,你就習慣了。心理素質(zhì)由時間培養(yǎng)。我們除了這樣打,就是輸,我們要贏回來,就只能這樣打。即使看我們的牌,也沒關(guān)系,讓他們看,我們不是輸?shù)浆F(xiàn)在嗎,我們就是業(yè)余的,他們才是專業(yè)的,看我們的牌,我們就說打錯牌了。否則我們怎么會連續(xù)輸三十次呢。聽了錢有錢的話,我想也只能如此。我忽然看到,二十米外,一個男仆戴著耳機。我咬了一下錢有錢的耳朵,說,他是否在竊聽我們?錢有錢說,你神經(jīng)有問題了。
四人坐定,主人撳了排位按鈕,骰子顯示,主人是東風家,他坐莊。牌子浮上來,我剛剛抓來把牌放好,主人說,我已經(jīng)和了,這是天和。天和就是四手牌抓來,不用出張進張,已經(jīng)和了。這種情況罕見,南風家、西風家、北風家都要加倍給錢。接著,一副牌沉下去,另一副洗好碼好的牌升上來。對了,我們這里從前是用手洗牌碼牌的,沒有麻將機,現(xiàn)在都認為用手吃力,主要是浪費時間,改成麻將機了。主人的麻將機是智能的,洗牌一絲聲音都沒有。當然,民間有閑的麻將家仍在使用雙手,他們認為麻將機消滅情愫,親近感沒有了,樂趣就沒有了。
第二盤又是主人和倒。我和錢有錢沒聽張的時候,主人就和了。想不到的是,第三盤主人竟然抓了三個財神,而且又和倒了!本來,抓了三個財神,可以不打就和,繼續(xù)打,和了呢,就是翻番!第三盤本來是第二盤的翻番,而三個財神和倒,錢又是加倍。驚心動魄。我覺得問題大了,這張麻將機肯定有鬼。第四盤,起牌,我的牌很臭??纯村X有錢,他的臉煞白,看來想和的信心都沒有。時間持續(xù)較久,我的牌差一手就聽張了,可是藍衣放炮,主人又和了!主人連坐四莊,我們反勝為敗。
我看了看錢有錢,他沒有想走的意思,實際上我也沒有堅決要走。時間的確很早。于是再來。這回,首先坐莊的東風家是藍衣。無獨有偶,藍衣第一盤也是天和。第二盤呢,三財神和倒!我預感第三盤、第四盤還是藍衣和,果然!都是他自摸胡倒。那要給多少錢啊,錢有錢臉黑了,我的支付寶里錢根本不夠。我說,今天到此為止,剩下來的錢明天付。藍衣說,沒事??墒清X有錢說,時間還早,我們再繼續(xù)搓一局。我說,不行,你們?nèi)齻€人玩吧。我走了,錢有錢只好跟我走了。
車到中興大道,我們又停下來說事。錢有錢說,怎么回事呢,主人連坐四莊,藍衣也連坐四莊,而且四莊中都有兩個翻番的,蹊蹺啊。我說,不是一般的蹊蹺,主人已經(jīng)知道我們合伙,馬上明火執(zhí)仗,拿出了最快的刀,殺頭殺到我們屁股處了。錢有錢說,問題出自麻將機,是不是?我說,應該是。錢有錢說,這就好辦了,這樣吧,下次我們把主人那個位置占了,他設(shè)置好的系統(tǒng)就歸我們所有了。我說,好,我們只能這么干了。錢有錢最后說,我們押注還要重,不過,我們帶錢也不能少。
藍衣的“?”來了,說是晚上開始,下午主人開會。我轉(zhuǎn)給了錢有錢。錢有錢這回回復我用了一個微笑的表情。我給藍衣回復了“好”。晚飯后,我即驅(qū)車過去。錢有錢開得快,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我看到他的車很親切,我相信今天會贏很多。
錢有錢坐在窗邊主人那個位置。他把女傭放著的漂浮著龍井茶的保溫茶杯挪到了一邊。我看藍衣有些錯愕,好像說怎么可以這樣呢。穿著睡衣和布鞋的主人來了,見錢有錢坐了他的位置,好像毫無不快。錢有錢倒是說,今天我坐窗邊,窗邊風水好。主人露出微笑,說,好的,好的,坐哪里都一樣。
錢有錢撳按鈕。他坐莊,麻將牌浮上來,他的臉色大喜。把牌放倒了,說是天和。藍衣的臉紅一塊,紫一塊。主人不動聲色,閑看風云,眼皮都不眨。他把該給的翻番的籌碼給了錢有錢,我和藍衣也跟著這么做。第二盤,牌子又浮上,我瞧錢有錢的神色,知道就是三財神抓到手了。果然,沒打兩張牌,錢有錢和倒了,牌里有三個財神。一樣,又是翻番,三家都把籌碼給了錢有錢。第三盤,錢有錢是硬八對和倒。八對,全國打麻將的人都懂。我們這里麻將所謂硬八對,即沒有財神代替的八個對子,比如一餅兩張、五餅兩張、三萬兩張、八萬兩張、二索兩張、七索兩張、紅中兩張、發(fā)財兩張。這也是稀罕的,當然也是翻番。第三盤翻番,那要給多少錢??!我們?nèi)耸f元的籌碼所剩無幾了。藍衣對錢有錢說,你今天運氣真好。錢有錢說,是是,風水輪流轉(zhuǎn)嘛。第四盤又開始,我要看看發(fā)生什么奇跡。只見錢有錢神采飛揚,公開說,木頭鋸好了,截好了,也刨好了,連油漆都漆好了。錢有錢這家伙,考醫(yī)學院之前,是個木匠。他的話,分明是說自己早已聽張。我看他的麻將棒,沒有抵達左手小指,他的意思很明了,用不著我去放炮。真的,藍衣放了炮,錢有錢餅里和索里所有牌都和。這時,主人還是微笑著,輕輕說,你的話是犯規(guī)的。但還是拿出手機,把錢如數(shù)用支付寶給了錢有錢。
主人坐著沒有動,他只是把眼鏡摘下來,用特制的鏡巾慢慢擦著鏡片。這時有人輕輕敲門,一個男傭拿著一部手機,說,國外來電。主人便起身出門了。藍衣也進入洗手間。錢有錢的拳頭在空中捶了一下,說了一句:贏他個稀巴爛!我很高興,我也想說:贏他個三千萬!可是我忍了。我用眼神告訴他,別得意忘形,可能有監(jiān)控,主人會看到,說不定他會找出別的對策。當然,我們喜不自禁的神情誰都可以想象。問題已經(jīng)找到,在這之前,不是我們運氣不好,更不是我們的智商出了什么問題,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我們連續(xù)輸?shù)羧畧龅脑颉F鸫a說,從今以后,我們連續(xù)三十次輸錢的狀況不會發(fā)生了。我忽見主人的眼鏡落在桌上了,我對似綠又黃的眼鏡來了興趣,我想這可能是透視眼鏡,從背面都可以看見桌上所有的牌。剛拿到手,主人似乎記起來眼鏡落在桌上了,返身回來,沒有戴眼鏡的主人看上去臉上有霧氣,似乎更加看不清。我趕緊把他的眼鏡放回原處。主人說,我的眼鏡有什么好看的?他大拇指和食指夾起眼鏡,把一只鏡腿折了一下,對錢有錢說,你也看看。錢有錢戴上看了,還給了主人。
洗手間里藍衣出來了。四人到齊。錢有錢急忙說,坐下坐下,再來再來。
意外出來了,因為有踢踢踏踏的聲音傳來,七八個穿著制服的大漢進來,大聲說,你們四人坐著,配合!別動!太意外了,我看看主人,主人平靜地看著他們。有人拿出手銬,首先給錢有錢銬上,帶走。第二個輪到銬我,我說干什么,我們在娛樂。大漢根本不理我,我隨即也被帶走。當我出門時,回頭一看,他們好像在銬藍衣,藍衣臉色紅潤,笑容可掬。
這是一輛面包車,飛快。我和錢有錢前后排坐著,左右都有大漢。在路上,錢有錢說了一些廢話。比如你們是哪個部門的,我還做過公安局局長某某某的手術(shù),我當醫(yī)生、做手術(shù)還將有幾十年。他們一句話都不搭,也不問。我看身邊的大漢,似乎眼熟,但又記不得具體。見我扭頭看他們,他們拿一個頭套套住了我的整個頭顱,只有鼻孔那兒有個洞。錢有錢好像也被套上頭套了。
我不知道后面還有車沒有。
二三十分鐘,車停。我和錢有錢被小心拉出了面包車,上了電梯,大約四五層的樣子,我進了一個房間,頭套被取下。錢有錢在隔壁房間。我前面是一個和藹的“便衣”,胖胖的,頭發(fā)是濕的,似有女人的體香。他給我沏茶,說,不必緊張,你的問題不是太大。喝吧,龍井,是我自己喝的,沒有蒙汗藥。他讓我把手機和身份證給他。我說,我沒有帶身份證。你是公民吧,怎么身份證都不帶呢?他說,又問我姓名、年齡、職業(yè)、職位等等。我在車里就想好了,給他的都是假的。他笑起來,說,聲音識別你說得不對。站在我身后的人讓我看一個鏡頭,做人臉識別。做了人臉識別,他也不揭穿我。問:今天你輸了還是贏了?我說輸了。你輸了多少錢?我說三四萬。他說,你說了實話,隔壁的醫(yī)生贏了近二十來萬,你們賭得不小。是拘留還是罰款,你自己定吧。這很奇怪,我心想,拘留和罰款并重不是很好嗎,難道拘留所里人滿為患?我說,不好意思,罰款吧。他讓我用密碼打開手機,把我支付寶里的錢取走了。又用頭套把我套起來,當我正想說現(xiàn)在還套我干什么的時候,他高聲說,送客!
聽聲音又是那輛面包車。我和錢有錢前排后排地又被夾在中間,一會兒,他們讓我下車。我睜開眼睛,見是我家的門口。馬上,車又向錢有錢家開去。
一會兒錢有錢來電,說,支付寶里所有的錢沒有了。我說,我完全相信。我說,主人那副眼鏡應該是透視的。錢有錢說,根本沒有,他看了。我說,我想起來了,抓我們的好像就是主人家的男傭。錢有錢說,不可能,這是你的錯覺,和你看主人的眼鏡一樣。錢有錢又說,藍衣也剛剛回家。我說,是嗎,說不定他們在哪里喝蘇格蘭威士忌呢。錢有錢說,不會吧,藍衣說時間早,男傭忘了關(guān)大門,我們的燈亮,大漢們別處行動剛結(jié)束,打草摟兔子。沒那么簡單吧,我說,我們一贏錢大漢們就出來,怎么得了?錢有錢說,湊巧,真他媽湊巧。
我說,金盆洗手吧兄弟。
錢有錢只呵呵一聲。
但是,一個禮拜后,藍衣又發(fā)來微信:“?”我遲疑了好一會兒,還是轉(zhuǎn)給了錢有錢。錢有錢還是很快回復:“可?!边@下,我決定打個電話。我對錢有錢說,我們用原始的麻將桌吧,那張自動麻將桌難道沒有鬼嗎?錢有錢答,沒有,湊巧,就是主人說的運氣,全是運氣。你看,主人錢多得沒地方放,他還干做局這些下三爛的事情嗎?接下來,說不定我們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連續(xù)贏他們四十天、五十天呢。還是主人說得對,麻將中有太多的未知數(shù),有太多的偶然,有太多的驚奇……
我便又給藍衣回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