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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君之故

      2020-11-18 19:10:22李清源
      小說月報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姐夫姐姐

      ·李清源

      假如人生是一部寫在文檔上的劇本,可以隨時倒回去修改,潘浩會以最快的速度拖起鼠標(biāo),將時間拉回到四月二十三日,重新選擇那天的出行工具。那么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他將開車去參加同學(xué)婚宴,或者搭乘城鄉(xiāng)中巴,而不是騎他的小排量直梁摩托車。返程途經(jīng)那輛側(cè)翻的六輪貨車時,他也就不會停下來,貪小便宜去撿一只金鉆鳳梨。

      假如可以把時間拉到四月二十三日,重新設(shè)置那天的情節(jié),潘浩還將嚴控酒量,而不會放浪狂飲。那么他的腦子也就不會被酒精占領(lǐng),以至于車主吆喝著阻止他撿鳳梨時,一時興起,重手推搡了車主一把。

      這些本來也不算大事,但因潘浩身材龐大,加上醉醺醺,態(tài)度又惡劣,給車主的印象就極壞。潘浩一米九一,膀?qū)捬鼒A,站起來像只熊,是當(dāng)年班里兩個“巨人”之一。兩人一姓潘一姓高,同學(xué)給他們起綽號,姓高的叫高康大,姓潘的叫潘大倌。潘大倌是龐大固埃的諧音。高同學(xué)愉快地接受了綽號,潘浩卻不干,誰喊就跟誰翻臉,搞得大家都嫌他無趣。后來談戀愛,女朋友也因他身量之雄壯,叫他潘大。潘浩一開始不高興,但女朋友是工作后談的,與當(dāng)年的同學(xué)并無交集,也不知道潘大倌的典故,并非故意尋他開心,而是取英文panda的音譯,昵稱他是大熊貓。潘浩聽她這么解釋,也就釋懷了。大熊貓看上去憨厚溫和,人畜無害,一旦發(fā)怒,也會暴戾得嚇?biāo)廊?。潘浩的脾性恰亦如之。所以?dāng)車主虛張聲勢地沖他吆喝,他在酒精的支配下頓時發(fā)作,當(dāng)胸一把,將車主推翻在地。車主是外地人,恫嚇失敗,立即了,潘浩本想再補他一腳,眼前一花,他已躥到十米開外。潘浩嚇了一跳,仿佛白日見鬼,定了定神,將鳳梨丟進車簍里,騎上摩托車騰云駕霧般回城去了。

      潘浩酒量一般,勝在膽大,有酒必喝,因此每喝必醉。女朋友對此深惡痛絕,幾度以分手相要挾,逼他戒酒。但要他徹底戒掉,也不現(xiàn)實,比如老板或客戶提壺巡酒,身為職場中人,誰敢不喝?再如哥們兒遭遇大喜或大悲,必須以酒宣泄,身為好兄弟,又怎能不喝?他以此力爭。女朋友姓魏名紫,在宣傳部門上班,理解酒之于社會生活的重要性,惱火的時候態(tài)度決絕,冷靜下來想想,也知道太武斷。于是她妥協(xié)讓步,不再強求一刀切,而是約法三章,只準在不可抗力下可以喝醉,其他場合只能小抿三杯。所謂不可抗力,是指老板和客戶的意志;至于兄弟朋友,真有好交情,就不該讓他因酒傷身,倘若明知不能喝而逼他喝,就不是真兄弟真朋友,絕交也罷。潘浩嘴上答應(yīng),一上到酒場,該喝照喝,該醉照醉,僥幸不被魏紫發(fā)現(xiàn),就蒙混過去;蒙混不過,便聲稱席間有領(lǐng)導(dǎo)或客戶在,不得不爾。魏紫深感絕望,決定冷他十天半月,以示懲戒。不料才冷戰(zhàn)幾日,她去參加同事的二婚典禮,被兩名猥瑣同事灌得七葷八素,被送回家整整嘔吐了一夜,五臟六腑都吐空了,請假躺床上昏睡兩天。潘浩不知女朋友被欺負,只道也是單純的不可抗力所致,表面上疼惜異常,殷勤伺候,心里頭卻幸災(zāi)樂禍。魏紫備感無趣,酒傷過后,也就原諒了潘大。再見他喝醉,亦不復(fù)吶喊分手,但仍會有怒火升騰,斥罵他幾句,甚或冷戰(zhàn)幾天。所以潘浩雖然獲得了有限的自由,仍然害怕女友,每次喝醉,都盡量躲著不讓她見。這天亦然,他騎摩托車回城后,不敢去見魏紫,直接潛回住處睡覺去了。

      縣里在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不久要來訪察,正值關(guān)鍵時刻,各單位都動員起來,螺絲釘擰得緊之又緊。魏紫也忙得不可開交,日復(fù)一日不遑暇食,沒工夫來他這邊查崗。潘浩一覺醒來,已是次日早晨,陽光從窗簾縫隙射進來,猶如一柄明晃晃的長劍,扎到貼著無紡布暗花壁紙的墻上。他酒已全醒,朝手心哈口氣聞聞,亦不再有酒氣,心頭冒出一點小得意,仿佛做壞事逃過家長和老師。房子是租的公寓,一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他去洗手間打掃個人衛(wèi)生,路過客廳,看到玻璃茶幾上那只鳳梨,仍然記得是昨天從路上撿來的,打算上班時給魏紫捎過去。魏紫喜歡吃鳳梨,而他供職的公司在城東,正好路過她家所在的小區(qū)。

      內(nèi)地原無鳳梨,逐利者販運進來,往往被人當(dāng)成菠蘿,責(zé)怪商家黑心,把價錢定得那么高。潘浩和魏紫原先也不知道兩者的區(qū)別,偶爾在水果店看到,瞟一眼價格,即冷笑而去。上個月他們隨團去臺灣旅游,一日途經(jīng)西南部某縣,見有一大群人在那兒咆哮,詢問導(dǎo)游,原來是鳳梨收購價崩盤。潘浩想討個便宜,買一只當(dāng)零食,遂跑過去詢價。那名阿伯從口音聽出他是陸客,不要錢送給他一只。潘浩歡喜而返,與魏紫剖而食之,這才發(fā)現(xiàn)跟以前吃的菠蘿大是不同。魏紫一吃上癮,沿途不斷購買,反正臺灣盛產(chǎn),便宜得很,天天吃也不心疼?;貪}川后,魏紫對臺灣鳳梨念念不忘,再去水果店,看到“鳳梨”兩個字備感親切,再看看與臺灣相差近乎十倍的價錢,又不禁氣短,挑了三個,過秤前又放回去一個。拿回家切了吃,發(fā)覺味道有差,以為花高價買到冒牌貨,立即找回去跟店主理論。店主堅稱他們這的確是鳳梨,但承認沒有臺灣的金鉆鳳梨好吃,不過倘若是臺灣鳳梨,價錢會更高。魏紫心情大壞,剩下的也不想吃了,都丟給潘浩去消化。潘浩昨天赴宴歸來,路遇那輛爆胎側(cè)翻的貨車,看到水果箱翻倒了一大片,有些箱子被摔破,水果散落出來,有香蕉有鳳梨,品相都很好。車主正在手忙腳亂地往一堆歸攏。潘浩離開婚宴時尚且八分醉,被風(fēng)一吹,已然醉到十分,醺醺然間也怕出事,因此騎得很慢??吹侥切P梨,他順勢停下來,盯著紙箱上的文字,見上頭寫著“臺灣金鉆鳳梨”,正是魏紫的最愛,便順手撿起一只。他初心并不是要白拿,只是酒勁上頭,反應(yīng)遲鈍,還沒顧上跟車主說話,車主已經(jīng)氣急敗壞地躥過來。潘浩被他激怒,索性就要占他便宜,非拿走一只不可,于是沖突就發(fā)生了。

      洗漱完畢,潘浩找了一只塑料袋,將鳳梨兜起來。魏紫已如約在小區(qū)外的早餐店等候。她問這只鳳梨哪兒來的。潘浩不好意思說是搶來的,猶豫了一下,說從結(jié)婚那個朋友家拿的。魏紫借用店家的刀,將皮削去,切一片品嘗,果然是懷念已久的味道。潘浩看她開心的樣子,心頭歡喜,嘴上卻笑她太容易滿足,小小一點如意就如此快樂。魏紫說:小女子就是胸?zé)o大志,知足常樂。斜起眼來乜潘浩。某人好像一副很瞧不起的樣子,真奇怪,難道他不是應(yīng)該感到慶幸嗎?就不怕惹惱我,向他要名車豪宅、寶石戒指?

      潘浩連忙賠笑,感恩親愛的,贊美親愛的,邀請親愛的方便時一起去看看他們的房子。潘浩年前預(yù)交首付,在城東某在建小區(qū)買了套三居室,準備拿來作婚房。潘浩每次從那兒路過,總會駐足長望,從樓層增長的速度,推算他的房子什么時候才能建起來。按照設(shè)計規(guī)劃,他們那棟樓共有二十八層,他那套房子則在第二十三層。前天他再次路過,發(fā)現(xiàn)終于輪到蓋他們那一層了,他想帶魏紫去看看,讓魏紫一起見證他們婚房的誕生。魏紫欣然答應(yīng)。兩人約好下午下班后在馬踏飛燕那兒會合,然后一起去工地。

      潘浩下班之前,主管臨時加了點活兒,時間只好拖延。趕到馬踏飛燕時,魏紫已經(jīng)在了。領(lǐng)導(dǎo)本來安排有工作,她請假跑過來,此時正站在巨大的塑像下看手機。潘浩叫她名字。魏紫抬起頭,望著他跑到面前,臉色異常難看。潘浩心里起毛。

      怎么了?他問。

      魏紫兩眼盯著他,仿佛盯著來歷可疑的陌生人。你那只鳳梨到底怎么來的?

      潘浩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yù)感。不是說了嘛,從同學(xué)家拿的……他期期艾艾。

      魏紫把手機舉到他眼前,讓他看上頭的畫面。那是嵌在新聞頁面里的一幅動態(tài)圖,剪取一小段視頻制作而成。潘浩腦袋里仿佛丟進一枚炸彈,轟一聲煙塵翻滾、瓦礫橫飛。那幅動態(tài)圖所展示的,正是他昨天搶鳳梨的全過程:醉醺醺地停車,大咧咧地撿拾,粗暴推翻車主,然后趾高氣揚地駕車而去。從畫面看,潘浩的那些動作滑稽可笑,仿佛蠻橫而又猥瑣的小丑,不知是攝像頭的角度或光源的問題,還是他醉態(tài)之下就那副德行。潘浩難堪得要死。

      他媽的,不就拿他個鳳梨,值什么?竟然搞出個新聞!他在難堪之中憤憤不平。

      魏紫將手機朝他一遞。你自己看,看完再說。

      潘浩狐疑地接過手機,翻到頁首,赫然看到黑體標(biāo)題:貨車爆胎側(cè)翻,滿車水果被哄搶一空。潘浩大吃一驚,急急閱讀。原來在他離開之后,隨即有一撥人跟上去撿便宜。那些人大概是附近村民,在他們地頭上,且有潘浩在前做表率,那人拿得,我們就拿不得?于是一個個拿得理直氣壯。車主在旁哀求,全然無用。這幫人剛走,又有人跟上來,然后又一撥,接著又一撥。周邊村民亦聞風(fēng)而至,猶如群狼圍獵,爭相搶奪,等派出所接警趕到,現(xiàn)場已只剩下幾只被扯爛的紙箱。車主損失慘重,抱著車輪號啕大哭。警察也很無奈,只能勸車主節(jié)哀。車主越哭越恨,用手機上網(wǎng)搜到幾家著名省媒的電話,打過去哭訴不幸。媒體記者閃電而來,拍照采訪之后,發(fā)現(xiàn)附近路口有個攝像頭,請警察同志幫忙查看記錄,然后連夜趕稿,一篇圖文并茂的報道就面世了。作為帶頭哄搶的人,潘浩——文中稱其為“戴眼鏡醉漢”——在報道中著墨甚多,不僅根據(jù)車主的講述詳細描寫了事發(fā)經(jīng)過,所配那副動態(tài)圖也是時間最長、前后最完整的,讓人一覽而知重點所在。

      你成名人了。魏紫在旁邊說。她依舊盯著潘浩,眼神夾槍帶棒,水深火熱,復(fù)雜得無以言表。

      潘浩想笑一笑,咧了咧嘴,看上去更像哭,一句話如同雷鳴般在腦海里反復(fù)滾蕩:丟人丟大了!

      事情并不僅是丟人這么簡單。類似的公路哄搶并不罕見,三五不時就會見諸報端,但因太具話題性,仍然惹人關(guān)注。省媒報道之后,各大網(wǎng)媒迅速轉(zhuǎn)發(fā),不少自媒體也跟風(fēng)熱議,本地微信朋友圈更加熱鬧,連續(xù)刷屏數(shù)日。宣傳部門收集輿情,上報上級領(lǐng)導(dǎo)。事件發(fā)生在潁川,必然大損本縣形象,對正在緊要關(guān)頭的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不啻當(dāng)頭一擊。領(lǐng)導(dǎo)大怒,召來負責(zé)執(zhí)法的相關(guān)部門痛斥一頓,責(zé)其治下無方,訓(xùn)罷又命他盡快抓到肇事者,依律嚴懲,以正社會風(fēng)氣。執(zhí)法負責(zé)人無辜挨熊,將怒火按捺到局里,立即召人開會,先痛罵事發(fā)地所在派出所辦事不力,復(fù)嚴令城鄉(xiāng)各所以此事為戒,長點眼上點心,舉一反三,再勿犯錯。然后又傳令,他要在天黑之前看到那個戴眼鏡的家伙。

      突然之間名滿天下,令潘浩誠惶誠恐。單位同事的態(tài)度變得很奇怪,以前親熱的頗見疏遠,以前疏遠的卻親熱起來,紛紛祝賀他爆紅,要請他簽名留念。有人匿名將他的聯(lián)系方式發(fā)到本地貼吧,他的手機立即被灌爆,各路人士的譴責(zé)和咒罵蜂擁而至。貼吧和地方論壇亦是一片嘲罵之聲,稱其為潁川縣的敗類和人渣。潘浩請了長假,關(guān)掉手機,躲在住處不敢見人。他唯一想見的是魏紫。自從馬踏飛燕下一別,她再沒有找過他。這可以理解,她工作很忙,日日夜夜不遑暇食。并且她還將毫無懸念地因為他而蒙受羞辱,被人唾罵,承擔(dān)不該由她承擔(dān)的精神壓力。以前他喝醉酒,她還要冷戰(zhàn)幾天,何況遭遇這么大的變故。所以潘浩并不怪她。就算她要跟他分手,他也會無條件接受,并給予祝福。他這樣想著,眼睛模糊一團。

      懲罰比預(yù)想的重。警察登門相請時,潘浩以為無非行政拘留三五日,然而裁決下來,卻是刑拘十日。不過也無所謂了,在拘留所里閉門不出度日如年,在外頭一樣是閉門不出度日如年,而在拘留所熬過這些天,還能清償法律債,從此冤報兩結(jié),與車主互不相欠,所以其實還是劃算的。

      進拘留所第三天,潘浩他姐來探視。這是潘浩拘留期間唯一的一次探訪。姐姐哭得稀里嘩啦,先罵他貪小便宜,又痛斥處罰不公,憑什么那么多人搶鳳梨,卻只判她弟弟一個。潘浩也覺得自己很冤,轉(zhuǎn)而思及社會心理學(xué)上的羊群效應(yīng),他也就認了。人眾譬如羊群,領(lǐng)頭的那個做了什么,后面的就會跟著做什么。所以他帶頭搶鳳梨,后面的也跟著搶;假如他帶頭做好事,后面的也可能會善心大發(fā)。因此自己獨受懲罰,講起來也是活該。他被姐姐沒完沒了的控訴搞得很煩,有心打斷她,問一下魏紫的情況,又怕問出不能承受之痛,忍之又忍,終未開口。期滿釋放那天,天氣很好,陽光亮得刺眼。姐姐和姐夫臨時有要緊事,沒去接他。他瞇著眼走出拘留所,看到魏紫站在大門外一棵欒樹下。欒樹枝葉如蓋,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個邊緣清晰的陰影。魏紫站在陰影里,看著潘浩一步步走過來。兩人默然而立,都無話講。時間在沉默中疾如閃電,又慢如蝸牛,滿世界只有蟬鳴的聲音,浩大起伏如海潮。魏紫扭過頭去。

      走吧。她說。

      魏紫陪潘浩吃了一頓飯——一碗牛肉面加一杯可樂,然后送他到住處,稍坐片刻,便回單位去上班。潘浩站在窗前,看她騎電車駛出小區(qū),疾如脫逃之兔,轉(zhuǎn)眼就不見了。他取出手機,上網(wǎng)查看今日電影院都有什么電影,翻遍幾個影院,俱無心儀的影片。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以看電影為由,約魏紫出來,跟她待在一起。他給魏紫發(fā)微信,說有一部電影正上映,想跟她一起去看。他攥著手機等了三個小時,一直沒有回復(fù)。改打電話,嘟嘟響兩聲,便被掛斷,然后微信發(fā)過來,說她正在開會,晚上還得加班寫稿子,不去看電影了,讓他自己去。潘浩望著那條微信發(fā)怔。夜幕在他的呆怔中倏然而降。他沒有去看電影,而是取出一瓶酒,將自己弄成一堆爛泥,不規(guī)則地攤在床單久未更換的床上。在昏睡前,他用僅存的一點意識給魏紫發(fā)出一條微信:咱們分手吧。祝你幸福!

      這句老套而俗氣的話,是他彼時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說辭。酒醒時不知何時,唯見陽光如雪,透過落地窗鋪灑床前??纯磥G在枕頭邊的手機,并無任何消息。他覺得餓,住處沒吃的,也不想出門,就點了外賣。半個多小時后外賣敲門,打開之后,發(fā)現(xiàn)門口還放著一只紙箱。他將外賣和紙箱帶入房間,打開紙箱看,是自己的幾件衣服和兩本書,還有一雙運動鞋,衣服和鞋子都洗得干干凈凈,整齊地放在箱子內(nèi)。這些都是丟在魏紫那兒的。衣物上有只白色信封,里頭裝一張A4紙,拆開來,只看到幾個娟秀的鋼筆字:照顧好自己!

      潘浩捏著那張紙,發(fā)現(xiàn)它在抖。然后人也開始抖,全身上下瑟瑟震顫,猶如帕金森病患者。他將背抵在墻上,依舊抖得厲害,脊背貼著墻壁滑下去,坐到?jīng)鼋z絲的拋釉地板上,還是一直抖一直抖。大概是天太冷吧,這個晴空白日的初夏。

      潘浩是生活男,會做飯也喜歡做飯,日常家務(wù)樣樣都干,要照顧好自己并非難事,唯一需要的,是從眼前糟糕的情景里抽離出去。進拘留所后,他已被公司辭退,現(xiàn)屬無業(yè)人員??v使沒被辭退,他也斷無臉面再去上班。他甚至無臉面再在潁川待下去。他決定遠走他鄉(xiāng),去省城或任何其他可以混跡的地方,只要可以不再見到潁川人,也不再被潁川人見到。

      主意既定,潘浩開始收拾東西。才收拾一半,忽然腸鳴如雷,一遍遍往衛(wèi)生間跑,一晚上跑了七八次。熬到天亮,他已嚴重脫水,萎靡匍匐在床上,仿佛榨了汁的人干。想必是外賣吃壞了肚子。他不愿去醫(yī)院或診所,想起家里有氟哌酸,找出來吃了幾粒。腹瀉脫水之后,除了補充缺失的水分,還得調(diào)整電解質(zhì)和酸堿平衡,潘浩再會照顧自己,也不懂這些,在家喝了幾天稀粥,逐漸不再跑衛(wèi)生間,卻一直無力倦怠,精神不振。期間有幾個朋友打電話,約他喝酒,顯然是知他獲釋,要為他壓驚。他一一婉拒,說在忙一些事,以后再約。他姐姐也來過兩次,均吃閉門羹。第四天下午,他姐給在縣城實驗中學(xué)讀書的兒子送東西,又順道過來,一直拍門,不開就不走。潘浩只好放她進來。姐姐見他憔悴得不像個人,既吃驚又心疼,眼淚汪汪,罵他自殘,強留下來照顧他,又從附近診所請來醫(yī)生,為他診治。醫(yī)生派護士上門打點滴,打了三天,潘浩才算康復(fù)。送走姐姐,他繼續(xù)收拾東西,分類打包,準備送回老家,只留下幾件衣物輕身遠行。房租月底到期,他已通知房東不再續(xù)租??蛷d向陰,大多時間不見陽光,唯下午六點左右,太陽會移動到西邊兩棟高樓的夾縫里,短暫地照耀客廳的這面窗子。這時門被叩響。潘浩從貓眼往外看,怔了一下,猶豫片刻,還是把門打開。那束陽光齊著他的肩膀射過去,正好落在魏紫的臉上。

      魏紫掃一眼混亂的房間,并無驚訝之色,似乎已預(yù)知潘浩要離開,并且認為離開是對的。反而是潘浩的消瘦,讓她暗自心驚,以為是悲傷所致,只聽說失戀可以減肥,沒想到效果竟如此顯著。氣氛有點尷尬,不知講什么好。待了一會兒,潘浩問她吃飯沒有。魏紫說沒有,一下班就直接過來了。此時離吃晚飯的時間尚早,但若自己烹飪,也差不多該動手了。潘浩便去廚房忙活。他姐怕他挨餓,走之前買足了食材,蔬菜鮮肉和速食品無不齊備,打開冰箱琳瑯滿目。潘浩炒了四個菜,蒸了一點米飯。四道菜都是日常小炒,沒什么特別,但都是魏紫愛吃的。酒柜里還有小半瓶紅酒,也正好拿來應(yīng)景。魏紫夾了幾口菜,端起高腳杯小呷一口酒,眼淚倏然而落,一顆顆墜到紅酒里。

      你干嗎要拿那個鳳梨?她說,我那幾天單位凈是這個事,應(yīng)付記者,引導(dǎo)輿論,想方設(shè)法去滅火。領(lǐng)導(dǎo)回來就訓(xùn)我們,同事們挨訓(xùn),都盯著我看。你知道我有多丟人……魏紫越講越傷心,情緒也有點崩潰。你再看看你視頻上那個樣子,跟個小丑有什么兩樣?我寧可你是殺人放火,講起來也沒這么現(xiàn)眼……

      潘浩羞愧難當(dāng),恨不得立即死掉,化成空氣無風(fēng)而散。魏紫哭了一場,怨氣漸消,抽紙巾抹掉眼淚,繼續(xù)埋頭吃飯。潘浩吃不下去,勉強劃著筷子作陪。魏紫吃了一會兒,對潘浩說:跟你說個事兒。

      魏紫有個閨密,也在機關(guān)工作,負責(zé)政府網(wǎng)上的書記市長信箱。今天上午下班前,信箱里收到一封外地信件。發(fā)信者是鄰省一位女士,前些時候她和丈夫跑運輸經(jīng)過潁川縣,不幸出了車禍,丈夫身亡,她則因路人施救,得以保住性命。如今她傷已大好,在家調(diào)養(yǎng),想找到那位救命恩人,表示一下感謝,但因沒有聯(lián)系方式,無從找起,所以給書記市長寫信求助。閨密正琢磨這封來信應(yīng)該分發(fā)給哪個部門辦理,魏紫打來電話,叫她一起去吃飯。兩人經(jīng)常一起吃午飯,地點也大多是在單位附近的一家面館。閨密看魏紫情緒低落,聲音也有點喑啞,明白是何緣故,也知道她這些天都快要得抑郁癥,心生憐惜,約她周末一起去鄰縣一個風(fēng)景區(qū)游玩。魏紫不去。閨密不高興了,罵她沒出息,為那么個二流子似的家伙痛苦成這樣。魏紫說:別這么講他,他也是為了討我開心。閨密無語,忽然想起那個外地來信,腦洞里冒出來一個念頭:讓潘浩假冒見義勇為者,再叫那名女士給寫封感謝信,由你們單位出面表彰潘浩,即可挽回他的名譽。反正女士在信中講了,她當(dāng)時一直昏迷,并不知道救她的人是誰。魏紫聽她講罷,嘴里說著“這不大好吧”,眼睛卻炯炯發(fā)亮。

      有什么不好?閨密說,這事兒做成了,你就不用再為有那么砢磣的前男友而丟臉了。

      穿幫了怎么辦?

      閨密把嘴巴湊到魏紫耳朵邊。這不是在咱們手上嘛,只要兜得好,絕對沒事兒。

      魏紫猶豫不決,叫閨密先不要處理那個信件,容她再想想。她想來想去,仍怕穿幫,找閨密商量有無萬全之策。閨密看她如此謹慎,笑她膽小如鼠。不過小心點總歸沒錯,她建議先查查救人的是誰,什么身份,倘若對方不是善茬,那就算了。剛好她在110和120中心都有得力熟人,調(diào)出此次車禍報警和打急救的電話號碼,證實是同一個號。閨密看它不像本地號,上網(wǎng)查其號碼段,居然屬于海南。她們認為有必要再了解一下具體案情,最重要的是現(xiàn)場有無其他目擊者。閨密的老公跟交警大隊的副隊長是哥們兒,打電話向他詢問,不久就反饋過來消息。據(jù)查閱案卷及辦案警官回憶,出警趕到現(xiàn)場時,報案人已不在,當(dāng)事車輛墜落在路邊干枯的石渠里,石渠深達數(shù)米,長滿荒草,貨車又較小,難以引人注意,因此周邊并無圍觀者,也沒有第二個人打電話報警??辈楝F(xiàn)場發(fā)現(xiàn),事發(fā)處公路上有塊臉盆大小的混凝土,疑是從運載車上墜落的建筑垃圾;從現(xiàn)場車跡判斷,應(yīng)是當(dāng)事車輛車速過快,沖軋上混凝土塊,導(dǎo)致車輛失控,墜入石渠。司機已經(jīng)死亡,身上有明顯酒氣,必是醉駕無疑。副駕駛上的女士則重度昏迷。120隨后趕到,他們協(xié)助醫(yī)護人員將傷者弄出駕駛室,送往醫(yī)院搶救。兩天之后,死者的弟弟持證件趕來,將當(dāng)事車輛取走,就此結(jié)案。

      如此說來,想必是持有那個手機號的海南人在事發(fā)時恰好路過,熱心打了報警和急救電話,然后就趕路離開了。閨密和魏紫一陣欣喜。海南遠在萬里之外,就算在潁川鑼鼓喧天開大會,也萬萬傳不到他耳朵里?,F(xiàn)場又無其他目擊者,還有什么好擔(dān)心?閨密笑嘻嘻瞄著魏紫。

      干不干?

      魏紫臉頰有點熱,用手扇著風(fēng),笑而不語。她覺得還須先跟潘浩商量商量,征求一下他的意見,萬一他不配合,也沒有辦法。閨密冷笑。為了他費盡心機,他敢不配合,大耳刮子扇他!閨密說。

      魏紫不愿逼迫潘浩。她認為這是為他好,希望他能體恤自己的苦心。她吃著飯,將這個主意閑閑講給潘浩聽。我們計算了一下時間,她發(fā)生車禍那天,剛好跟你那個同學(xué)的婚禮是同一天,你的時間和路線都湊得上,講起來也有說服力。魏紫說。

      她說著這些話,抬頭望向潘浩,只見他正盯著自己,兩眼發(fā)直,神色也變得很古怪。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她說,不用勉強。

      如果我告訴你,打110和120那個人就是我,你信不信?潘浩說。

      魏紫笑了一下。這事兒都是我們設(shè)計的,你說我信不信?

      假如沒有這封求助信,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說打電話那個人是我,你信不信?

      魏紫捏著筷子想了想,突然很沮喪。她搖搖頭,聲音也變得低落。不信。

      為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你那天干的事,現(xiàn)在又說你在同一天還救了人,這么大的反差,這么硬的巧合,誰會相信?魏紫嘆了口氣,將碗放到桌子上,又將筷子擱到碗口上。我也是昏了頭,只想為你挽回點名譽,連最基本的人情事理都忽略了。她望著眼前那只碗發(fā)了會兒呆,神情越來越落寞。潘浩叫她繼續(xù)吃飯,她回過神,卻站起身來。

      我吃飽了,謝謝你的飯和紅酒。我該走了。她說著,取過衣帽架上的遮陽帽和挎包,徑自走向房門。在走出房門之前,她回過頭,望了一眼跟過來的潘浩。

      照顧好自己。她說。

      這句話顯然是永別之詞,此時再講,無非是一種強調(diào),假如沒有類似于今天所發(fā)生的意外,從此就不會再見,也不必再見了。他要送她下樓,她執(zhí)意不允,他也就不再堅持。他覺得疲憊,大概是尚未完全康復(fù),忙活了半天,有點撐不住,遂歪到沙發(fā)上,懶洋洋地點上一支煙。一支煙抽完,困意襲來,他懶得回床,便蜷在沙發(fā)上蒙眬睡去。夢境茫茫如霧,無人無物亦無事。好像就睡了一會兒,手機忽然響起,將他從霧境之夢里拽出來。是魏紫打來的。她改變主意,堅持要潘浩出面認了那件事。她回去后心灰意冷,給閨密打電話說要放棄,閨密聽她講罷原因,不以為然。

      你管別人信不信,只要那女的信就行了,那女的信了,別人不信也得信。閨密說。頓了一下,又說:索性做個徹底,我叫熟人把電話記錄修改一下,把那個海南號改成潘浩的,看他們還質(zhì)疑什么。

      魏紫被她一鼓動,便又改變立場,再勸潘浩接受這個安排。潘浩很無奈。

      咱們已經(jīng)分手,我的形象再差,也不會再連累到你;至于我自己,已經(jīng)無所謂了。潘浩說,算了吧。

      不行!魏紫的語氣有種罕見的固執(zhí)。你是我愛過的人,我不能容忍我愛的人在別人眼里那么不堪!

      潘浩怔了一下,從眼睛到鼻子一直酸到了心里。魏紫等他說話,聽不到回聲,在那邊問:人呢?

      在的。潘浩說,有那個女士的電話嗎?發(fā)給我,我先跟她聯(lián)系一下。

      號碼立即從短信里發(fā)過來。魏紫怕他不會講話,跟女士過話時露餡,交代了許多注意事項。潘浩有點不耐煩。相信我,那個人真的是我!他說。魏紫在電話里笑了一聲。嗯,我相信。

      潘浩看看時間,才晚上九點多一點,不算晚,便按號碼撥打過去。電話隨即接通,一個陌生的女中音傳過來。喂,誰呀?

      潘浩不知道這個聲音屬不屬于那位王女士,得到肯定答復(fù)后,他報上自家大名,告訴她自己就是那個幫助過她的人。王女士很驚喜,一連道了無數(shù)謝,反復(fù)保證等到可以下床走路,一定到潁川當(dāng)面致謝。潘浩被她洪水般的感恩弄得招架不住,除了說是他應(yīng)該做的,只剩下勸她不要客氣。王女士并不是個善于言辭的人,感恩之后,話題立即難以為繼。潘浩打這電話的目的,只是試探她是否承認自己,既然目的達到,也無多余的話好講,便請她早點休息,養(yǎng)病要緊。王女士知他是要掛電話了,突然說:

      問你個事兒,駕駛室里有兩萬塊錢,你那天看到?jīng)]有?

      潘浩瞬間蒙掉了,本能意識到這可能是個坑。沒有啊。他說,我就在你們車旁邊看了看情況,有個人想……呃,我想過把你們拖出來,但是你知道,那個情況不能亂動,萬一弄不好,反而會讓你們傷得更重,所以就打了個電話,然后我還有事,就急匆匆地走了。根本沒動你們?nèi)魏螙|西。

      那就奇怪呀,車掉進深渠里,那地方又偏僻,我聽說根本沒人注意到,只有你看到報警了,所以問你……

      真沒有看到。很晚了,你早些休息,晚安。

      “安”字一出口,潘浩立即掛斷了電話。

      這個結(jié)果令魏紫深感意外。閨密也覺得好笑,原來這女人找恩人是假,找錢才是真,慶幸沒有匆忙去嘗試修改電話記錄,遂例行公事,將信件發(fā)送到對口單位。潘浩亦如計劃離開潁川,寂然來到省城。他住進一家青年旅館,制作幾份簡歷,到處奔走找工作?,F(xiàn)在是用人淡季,工作不太好找,奔走多日,依舊沒有找到理想的職位。但他并不著急。坦白講,他仍沉溺在消極情緒里,在自怨自艾中自暴自棄,覺得所謂人生,不過如此,何必那么認真和努力。況且目前也沒有生存壓力,唯一需要面對的硬支出是每月的期房房貸,囊中尚有余錢,可以應(yīng)付幾個月,所以,找不到滿意的工作,就且混著吧。

      想到房子,潘浩有點傷感。買房不易,是這代人的共識。他們縣經(jīng)濟尚可,但薪資普遍不高,他所在的公司在地方實力雄厚,他在公司算中層,收入依舊不足以支撐獨立購房,為了那套剛在空中現(xiàn)形的三居室,他幾乎借光了姐姐的積蓄。僅有房也不夠,還得有輛出行代步的車,平時外出辦事,經(jīng)常借用哥們兒和同事的車,借多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因此他平時花錢很小心,能省則省,能蹭則蹭。他的住處的水筆、稿紙等物,大多是從公司順的,飲水機柜里的紙杯,也經(jīng)常印著他們公司的大名。魏紫批評他貪小便宜,她男朋友是潘大,應(yīng)該為人大氣,大大方方,亮堂堂七尺男兒,而不是小手小腳,徒有那么大一堆肥肉。她不讓潘浩這么干,自己卻干得很順手,來自潘浩公司的那些東西很快就被來自宣傳部的替換掉,有時候還有散裝的茶葉、辦公室多余的馬克杯、去辦事的人丟下的整盒香煙,一件件從她那只碩大的白色皮包里掏出來。潘浩笑她雙重標(biāo)準。魏紫瞪他。

      我是小女子,貪小便宜不丟人。她說,你是大男人,所以不能干。

      潘浩將她摟到懷里。魏紫的身材并不嬌小,但在潘浩的胸前卻像依人之鳥。她很喜歡這種感覺。潘浩被女友鞭策,也想大手大腳做人,然而終究阮囊不豐,有時難免還會干些很小家子的事。所以那天看到散落地上的鳳梨,才會趁醉下手去拿。他知道這樣不好,講出去會很難為情,但沒想到竟會受到懲罰,并且懲罰如此慘烈。如今身敗名裂,女朋友也離去,只剩下那套剛誕生的房子,仿佛一個笑話、一種反諷。他想把房子賣掉,他父母矢志在鄉(xiāng)間終老,不愿去住。

      這天上午,他去一家公司面試,在休息室等候時,閑刷微信消磨時間。刷朋友圈已經(jīng)是很多人的本能,未必是想看別人在干什么,實在是除此之外不知道還能干什么。潘浩亦如此。鳳梨事件之后,他幾乎不再發(fā)朋友圈,但有時候還會打開看一看。他的微友一多半是潁川人,所發(fā)朋友圈除了雞湯、養(yǎng)生和曬圖,也大多與潁川有關(guān)。他翻了一下,看到一則新聞評論,標(biāo)題是: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一樁車禍里的高尚人性

      眼光掃過“車禍”二字,潘浩心頭微微一動,隨手點開文章。才看幾行,他眉頭便揪起來,越看揪得越緊,看完之后,抓起桌子上的透明文件袋,健步如飛離開公司。他在電梯里把那則新聞轉(zhuǎn)發(fā)給魏紫。他沒有把魏紫刪掉,也沒有拉黑,分手互刪和互黑是很幼稚的事,他不愿這樣對待魏紫。還好魏紫也沒有把他刪掉和拉黑。下樓之后,他立即給魏紫打電話。鈴聲響過幾下,魏紫就接通了。

      你看到那個報道沒有?潘浩問。

      看到了,我們正在學(xué)習(xí)呢。

      怎么這樣?潘浩大聲嚷嚷,仿佛在冬眠中被攻擊而醒的熊,氣呼呼地要發(fā)作。

      你吼什么?魏紫有點不高興。這跟咱有什么關(guān)系?

      魏紫嘴巴上說沒關(guān)系,其實還是有一點的。報道里的車禍,正是王女士那樁,見義勇為的人,則是事發(fā)地所在鄉(xiāng)鎮(zhèn)的一名男教師。想起自己曾經(jīng)意圖冒名頂替,魏紫難免有些尷尬,也有點后怕。此次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縣委文明辦職責(zé)甚重,前些時的哄搶鳳梨事件重創(chuàng)潁川文明形象,至今余波蕩漾不息,令文明辦劉主任極為頭疼。收到王女士的求助信,劉主任如獲至寶,立即進見宣傳部周部長,建議找出見義勇為者,將之樹為典型,大張旗鼓宣傳一番,借以提振潁川文明風(fēng)氣。周部長深表贊同,叮囑劉主任盡快去辦。劉主任的調(diào)查路徑與魏紫閨密不謀而合,很快得到見義勇為者的手機號碼。那個來自海南的號碼讓劉主任無比沮喪,心頭一度也閃過找個本地人冒充的念頭。他被這個瘋狂的念頭嚇了一跳,吩咐辦公室小陳給王女士回文,潁川縣委文明辦接信后如何重視云云,再附上好心人的號碼。小陳擬文期間,劉主任覺得海南佬雖是外人,終歸在本地行善,應(yīng)該打個電話,聊表敬意,于是就照號碼撥了過去。意外的是,接電話的是個老頭兒,開口交談,竟然滿嘴富含紅薯味的純正潁川話。老頭兒聽劉主任講明情況,不勝歡喜,連聲說是他家老二干的。他跟老大在海南住,前些時候回了潁川老家一趟,定是那天老二手機沒電,拿他的手機出去,正好遇到那樁車禍,做了好人好事。據(jù)老先生講,他老二姓黃名夏生,在鄉(xiāng)中學(xué)教語文,為人正直,天性善良,打小就懂助人為樂。劉主任心花怒放,要到黃夏生的手機號即聯(lián)系黃老師。黃老師正在通話。過些時再打,依舊在通話,前后打了四次,才算打通。黃老師坦承就是他,并向劉主任講述了現(xiàn)場情況。劉主任仔細傾聽,與交警隊案卷記錄完全一致,定是其人無疑。想那現(xiàn)場特殊,若非黃老師仗義相助,王女士必死無疑,黃老師做了莫大功德,卻絕口不提,品德委實高尚。黃老師很謙虛,連稱沒什么大不了,誰遇到都會那么做,反而是未能一直守在傷者身邊,讓他感到歉疚,當(dāng)時家里正在裝修,事情太多,所以打過電話之后就匆忙離去了。劉主任越發(fā)感動,約他來一見,然后又親自給王女士打電話,代表縣委縣政府和全體潁川人民向她表示親切慰問,同時告訴她一個好消息,見義勇為者已經(jīng)找到了。王女士有些愕然,因為昨晚已經(jīng)有人給她打電話,自稱是救人者。她向劉主任要了黃老師號碼,要跟黃老師驗證一下。劉主任更愕然,將黃老師號碼告訴她,又向她要來昨晚那個電話號,找移動公司查詢機主,竟然是剛剛敗壞過潁川名譽的潘浩!劉主任大怒,立即聯(lián)系王女士,叮囑她昨晚那人是騙子,切勿上當(dāng)。王女士唯唯應(yīng)諾。她已經(jīng)打電話跟黃老師驗證過,確定救自己的人就是他。劉主任舒一口氣,興沖沖找周部長匯報。幾天后,宣傳部主辦的表彰與學(xué)習(xí)動員大會隆重召開,新聞辦廣邀各路媒體蒞臨采訪,王女士也應(yīng)邀前來,坐輪椅參加了盛會。除外界媒體報道之外,縣內(nèi)媒體也開足馬力,推出評論文章?!稘}川通訊》的一位記者文筆尤其好,平平淡淡一件事,竟被他寫得波瀾起伏、感人至深,充滿了溫暖和人性的光輝。文章上傳公眾號,在潁川人的微信朋友圈廣泛傳唱,沒多久就傳到了潘浩的眼里。

      魏紫的反應(yīng)令潘浩更加不快。那個人明明是我,怎么變成姓黃的?他有點氣急敗壞,對著手機嚷叫。太荒唐了!

      手機里一片寂靜。潘浩喊:喂?你有沒有在聽?

      在聽。魏紫說,我這邊忙,先掛了。你照顧好自己……

      別掛,你聽我講。潘浩急忙說,我告訴你真正發(fā)生了什么。

      潘浩以近乎失控的情緒和語氣講述了那天的另一段經(jīng)歷。他擔(dān)心魏紫不耐煩聽,會突然掛斷,講幾句就問一聲:你在聽嗎?聽到魏紫說在聽,才繼續(xù)情緒激動地往下講。講完之后,電話里啞然無聲。潘浩焦躁地叫喊:喂?

      在的。魏紫說,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一開始是因為這事兒實在太小,不過是路上遇到,順手打個電話而已,手機還不是自己的。那天又喝醉,回來昏睡一場,就忘記了。后來你要讓我認,我覺得連你都不相信的事,別人怎么可能會相信?最主要還是覺得事情太小,就算縣里認了,也不會有什么獎賞,反而叫人更加想起我搶鳳梨的丑事,何必呢?所以就沒多講。早知道縣里會這么賣力宣傳,我肯定站出去了,我也很后悔。

      你個蠢貨,大蠢貨,氣死我了!魏紫在那邊怒罵。

      潘浩聽她罵,橫眉瞪眼的模樣如在眼前,既難過,又覺安心。現(xiàn)在你相信了嗎?他說。

      魏紫嘆了口氣。我相信有什么用?潘浩無語。魏紫問:你現(xiàn)在在哪兒?

      省城。

      你馬上去找王大姐,跟她好好談?wù)劊朕k法取得她信任,請她出來做個證。

      掛斷電話,潘浩立即返回青年旅館。他剛辦完退房,魏紫已經(jīng)弄到王女士的家庭住址,短信給他發(fā)過來。潘浩一邊往車站趕,一邊在手機上訂票。王女士家雖在鄰省,但離省界不遠,下高鐵后轉(zhuǎn)乘長途公交,剛好從他們村口路過。他這一路大順風(fēng),幾乎沒有浪費一點時間,全部行程加起來,才用了三個多小時。這讓他莫名而生信心,認為是好征兆,預(yù)示此行也將順利圓滿。王女士的傷仍未痊愈,潘浩見到她時,依舊在臥床休養(yǎng)。潘浩是臉盲,若非相貌太有個性,他往往記不住。王女士長著一張大眾臉,當(dāng)時滿臉又被血污覆蓋,再加上過去這么久,倘若是在街頭相遇,他定然認不出來。但王女士左小臂和右腿打著石膏,腦門上也有一大片不規(guī)則的新白,明顯是傷痂脫落留下的印記,潘浩據(jù)此斷定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王女士聽他自報家門,有點意外,禮貌性地沖他笑一笑。笑容很僵硬,也有點尷尬。

      你一張嘴我就聽出來了。王女士說,你的聲音比較特別,有點粗,但很結(jié)實。

      潘浩第一次聽到用“結(jié)實”這個詞形容聲音,不過似乎還挺形象,也笑了笑。笑來笑往,氣氛便有點輕松起來。潘浩先關(guān)心王女士傷情,然后講明來意,將他這些天所遭遇的種種不堪坦誠相訴,懇求王大姐仗義相助,還他一個公道。王女士聽他講完,兩只手擺弄著掛在鑰匙串上的紫檀小佛像,沒看潘浩,也不說話,不知在想些什么。潘浩猜她定是不相信自己?;叵肽翘炫c王女士通話,王女士問他有沒有看到那筆錢,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她要訛人,畢竟這都什么年代了,乞丐討錢都已使用電子支付,怎么可能還有人帶那么多現(xiàn)金出遠門?此時反思,當(dāng)時自己真是多心了。陌生人之難以取信,由此可見一斑。如今情景倒轉(zhuǎn),試圖讓人家僅憑一己之詞而相信自己,將心比心,豈非強人所難?況且自己是人格已經(jīng)破產(chǎn)的人,再想求信于人,無疑更加困難。潘浩糾結(jié)不已,恨不能把心剖出來給王女士看。王女士忽然抬起頭,笑瞇瞇地盯著他。

      你們縣文明辦的劉主任對我說過,你要是再給我打電話,就讓我報警。

      潘浩大驚,你要報警嗎?

      王女士含笑搖頭。你是找上門,又不是打電話。她說,但是我也沒辦法幫你做證,如果你真的在場,你就該知道我當(dāng)時一直昏迷,根本不知道是誰打的電話。人家黃老師有證據(jù),只能判定是人家。她望著潘浩,眼神充滿抱歉。對不起啊!

      潘浩絕望而去。王女士看他神情落寞,大不忍心,叫婆婆裝了許多新煮的雞蛋,一定塞給他路上吃。此處地屬平原,田野開闊,天際線與地平線在視覺的盡頭合而為一,太陽沒有接應(yīng)的山巒和建筑,盡管已近傍晚,仍然在天空懸浮著。潘浩站在公路邊等車,望著陌生的原野心生惆悵。公交遲遲不至,他掏出手機給魏紫打電話,告訴她碰了釘子。魏紫原本沒抱太大期待,不過是讓潘浩去試試,失利雖在意料之中,卻依舊感到失望。

      看來只能去找拿手機的那個人了。魏紫說。

      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潘浩說,我有個不好的預(yù)感……

      你是不是要打退堂鼓?

      沒有,就是有點悲觀。潘浩說,我盡力而為。

      手機里一團沉默。潘浩知她不高興了,她如此迫切要為自己爭名譽,自己卻時懷躊躇,的確有些說不過去。他想表個決絕的態(tài),或者發(fā)個誓,以安魏紫之心,卻聽她嘆了口氣。

      一定要爭個結(jié)果!她說,該受的懲罰你已經(jīng)受了,該有的榮譽你也得拿回來。

      這句話仿佛一針腎上腺素,當(dāng)胸刺入心臟,頓時激發(fā)起潘浩的斗志。他一時激情飽滿,急急要找到那個最有效的證人,威脅也好利誘也罷,逼急了清朝十大酷刑也不妨一一施行,務(wù)必使其向公眾講出真相。魏紫叫他先回潁川,再做具體打算。潘浩應(yīng)諾。掛電話前,魏紫忍不住又責(zé)備了一句:

      你說你,怎么偏偏那天沒帶手機呢?

      假如可以把時間拉回到四月二十三日,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潘浩出門前一定不會忘記帶手機。

      他的手機在客廳沙發(fā)上充電。頭天晚上他加班,喝了太多茶,忙完后仍無睡意,遂窩到沙發(fā)里看電視,順手把手機插到旁邊的電源插座上。電視是房東的財產(chǎn),平常純屬擺設(shè),只有跟隨魏紫追劇時,潘浩才會用一下。彼時魏紫正追一個國產(chǎn)劇,潘浩要跟上她的步伐,有空時就打開電視做做功課。體內(nèi)的咖啡因在冗長的劇情里逐漸消退,睡意襲來,潘浩歪到沙發(fā)上昏昏睡去。睡前他忘了定表,醒來時瞟一眼墻上的鐘表,仿佛屁股上被刺一刀,哀號一聲,猛然從沙發(fā)上彈起來。那是一只老式石英鐘,嵌在一幅山寨風(fēng)山水畫框里,表針已經(jīng)指向九點鐘。他承諾過要陪同學(xué)一起登門接新娘,此時還未動身,斷然要遲到了。他草草洗把臉,裝起紅包狂奔下樓。他本來要借同事的轎車,但若再耽擱,會遲到更晚,不如騎自己的摩托車痛快。他選了條相對稍近的路,風(fēng)馳電掣往前趕,速度太快,感覺摩托車和人都要飄起來。這條路不是交通要道,車流稀少,潘浩一路狂飆,只遇上零零落落幾輛三輪和皮卡,逆向者颼然而過,同向者一一超越,只有一輛四輪貨車長時間固定在視野里。

      潘浩此刻回想,記起那時候天光晴明,長滿原野的麥子正在揚花,女貞樹夾在路兩側(cè)的冬青綠化帶里,在柏油路上印下一連串柔軟的影子。潘浩將油門擰到底,碾著女貞樹的影子呼嘯向前,與貨車的距離越來越近,掛在車尾的車牌號逐漸清晰可見。眼看超車在即,貨車突然也加速,似乎司機發(fā)現(xiàn)了他在追趕,不容他越過。潘浩的摩托車的速度已接近極限,要比比不過,只好望著貨車甩開自己,車牌號也在眼前逐漸模糊下去。他有點沒好氣,突然看到貨車打個趔趄,向路邊猛翻過去,撞斷一棵女貞樹,干脆利落地摔進路邊的石渠里。幾乎就在一瞬間,偌大個車已從公路上消失。潘浩心驚肉跳,趕過去查看,只見貨車橫陳于深渠荒草之中。他將摩托車支好,滑到渠下觀察。車內(nèi)并無載物,想是返程,或是轉(zhuǎn)場去取貨。駕駛室已嚴重變形,司機這一邊尤其嚴重,大概是先撞上樹,墜落時又先著地,整個向里癟進去,把司機卡得死死的。潘浩仔細瞅了瞅,被卡得死死的司機好像已經(jīng)死了,夾在方向盤后一動不動,身上血跡卻不多。反而是副駕駛上那位女士滿臉血污,腦門上血管破裂,汩汩如注,看上去也已昏迷,不知是死是活。

      潘浩要報警,摸遍所有衣袋,才發(fā)現(xiàn)忘了帶手機。他從渠下爬上來,想攔人求助,等了很久——也或者并不久,只是心急而覺時間過得慢——才攔住一個過路的電動三輪,借用手機撥打110和120。開三輪的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襯衣和褲子臟而破,濺了許多建筑泥漿,電動車上亦臟兮兮的,到處是沙土和水泥的痕跡,想必是從工地上來。他站到渠邊看看扭曲的貨車,確定車禍無誤,掏出一只黑色老年機遞給潘浩,盯著他打電話,打完收回來,也滑下渠去看究竟。潘浩本來要走,此時多了個心,怕他摸人家車里的東西,也跟了下去。漢子手撥荒草繞車一遭,站到車頭旁嘖嘖感嘆。

      這兩人不知道死了沒。他說,得趕緊弄出來,可能還有活頭,擱久了肯定沒命。

      潘浩說:最好別動,咱們不是醫(yī)生,萬一移動得不對,反而加重傷害。

      漢子覺得有理。兩人又看了一會兒,對現(xiàn)狀無能為力,又都有事情要辦,遂爬出石渠,一南一北匆匆而去。潘浩急于離去,固然是趕時間,另外還有一點小小的隱憂,擔(dān)心車中男女醒過來,認出自己是那個意圖超車的人,可能會有不必要的麻煩。也正是因為這點隱憂,他才沒有在事后對人講起,而不僅僅是覺得事情太小,不足掛齒。鳳梨事發(fā)后,他自認霉運當(dāng)頭,流年不利,更加不敢提那件事。如今要翻案,王女士已經(jīng)靠不住,那么首先要找的,自然是那名中年漢子。潘浩趕回潁川,與魏紫商量如何下手。魏紫已與閨密盤算過:那漢子所帶手機既然是黃家老頭兒的,又一副做泥水活的模樣,必是黃家在蓋房子,他是工人,那天開三輪去拉建筑材料,因此拿了老頭兒的手機。閨密托關(guān)系聯(lián)系上他們村的一名干部,詢問之下,彼時黃家果然在翻老房。老房是老黃的,長年不住,已然破敗,老黃年后從海南回來,就是為了翻修它。至于干活的工匠都是何許人,村干部就不清楚了。

      我在托人打聽。魏紫說,最好是外地人,還不知道這件事,假如是本地人,事情搞得這么大,他還不出頭,就說明已經(jīng)跟黃夏生串通過,得了黃夏生好處,再讓他做證就難了。你回憶一下,他的口音是不是本地人?

      潘浩搖頭。他在回潁川的路上已經(jīng)回想過,記憶里的聲調(diào)早已模糊,譬如一幅壁畫,經(jīng)過漫長的風(fēng)吹雨打,只剩下一些淺淺淡淡的線條,可知畫的是什么,卻已不能從色彩和筆鋒推斷作者歸屬。魏紫有點沮喪。我還有個擔(dān)心。她說,假設(shè)他是外地人,還不知道這件事,現(xiàn)在知道了,也動起壞心思,一口咬定說是他干的,他才是見義勇為的那個人,那就徹底沒戲了。

      潘浩無言可答,糟心不已。魏紫見他沉默,知道他也有這般擔(dān)心。擔(dān)心與擔(dān)心相加,似乎便已坐實,使她更加沮喪起來。還有一種可能,王大姐說她車上的錢丟了,會不會是他偷的?她說,說不定你們離開后,他又拐回去,看到車里有錢,就順走了。

      潘浩點頭。有可能。

      你說你,明明那天都已經(jīng)疑心他會偷東西,王大姐問你見沒見到錢,你不懷疑他,反而懷疑人家王大姐!這下好了,你講什么也沒人信了。魏紫埋怨。都不知道你怎么回事,難道是撞了糊涂鬼,盡做糊涂事?

      潘浩赧然。我不是成了驚弓之鳥嘛。他說。

      他與魏紫在城南一間小吃店見的面,邊吃雜炣邊商議。所有話語全與那名漢子有關(guān),講完之后,頓覺無話可說。潘浩倒是想聊聊別后,關(guān)心一下魏紫的生活和心靈,無奈魏紫神情端肅,正題之外的話一句不講,儼然畫出一條紅線,不容潘浩逾越。還好吃食簡單,一碗加足辣椒醬的雜炣加上一只蘸足芝麻的火燒,談完也就吃完了,隨即結(jié)賬離去。作別之前,潘浩試圖邀請魏紫去他住處。他租的房子還有半月沒到期,余款不退,他就讓它空著,沒有提前交還房東,此時正好繼續(xù)住進去。魏紫穿一條藍色一字領(lǐng)露肩長裙,柔軟輕薄的紗料上撒滿細碎的花朵。潘浩喜歡這條裙子,不僅跟魏紫的身材和氣質(zhì)很搭,還因領(lǐng)口寬大,情之所至?xí)r,從上從下入手都方便。魏紫對翻案的激情使他產(chǎn)生錯覺,似乎兩人并未真的分手,目前狀況不過是又一場。即使在熱戀期,他們也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冷戰(zhàn)過,回頭就會和好如初。魏紫拒絕了他,以還有事為由騎車離去。潘浩目送她遠走,藍色背影隱沒進亂糟糟的街道,失望之情彌漫胸膛。錯覺畢竟是錯覺,如夢亦如幻,被現(xiàn)實這根針輕輕一刺,頃刻間就煙消云散。滿天驕陽如火,街風(fēng)鼓吹著熾熱的浪潮洶涌滾蕩。潘浩胸悶氣短,呼吸也有點困難,仿佛要溺斃于這火海之中。他想起張愛玲那句傳唱久遠的話:我們都回不去了。

      真的回不去了嗎?

      他站在火海里黯然自問,隨即又想到倒回去修改劇本,不禁苦笑。他打車來到姐姐家,取出寄放的摩托車,趕往黃夏生所在的鎮(zhèn)子。姐姐對他突然歸來感到訝異,聽他講明緣故,才知曉弟弟做了大功德卻被人冒名頂替,暴脾氣頓時發(fā)作,定要去找姓黃的那雜種,當(dāng)眾論一個是非黑白。潘浩怕打草驚蛇,把事情搞砸,咆哮了幾句,才阻止住沖動的姐姐。他去那個鎮(zhèn)子,是想尋找那名漢子的線索。但他在那里并無熟人,更不可能找上黃家詢問,所以此行很可能是徒勞,來這一趟,不過是橫豎無事,與其坐困愁城,不如走走散散心,順便碰一下運氣。他知道自己其實并沒有那么好的運氣能碰上好運氣。不抱希望,趕路就不踴躍,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才遙遙望見鎮(zhèn)子的邊緣。這時手機作響,他想必定是魏紫,掏出來看,卻是他姐姐。

      找到那個人了。姐姐說。

      這是姐夫的功勞。潘浩一走,姐姐就召姐夫回家議事,要求他幫弟弟找出那個漢子。姐夫是社會人士,以前當(dāng)過小包工頭,現(xiàn)今則靠租賃建筑設(shè)備賺錢。所謂建筑設(shè)備,不過是腳手架、模板、攪拌機、震動棒之類,供鄉(xiāng)間小建筑隊施工之用。姐夫在這個行當(dāng)混跡多年,積累的人脈派上用場,打了幾通電話,輾轉(zhuǎn)問到給黃家做裝修的包工隊的包工頭,稱兄道弟扯了一陣子,就搞到那漢子的名字和住址:姓彭名柱,北山某鄉(xiāng)彭垌村人。此時天色向晚,太陽已然西垂,姐姐叫潘浩且回家去,她已割了肉買了菜,要給他做好吃的,明天一早再讓姐夫陪他去北山。潘浩一顆心早已飛到北山去,無心吃姐姐的好吃的,況且他不喜歡姐夫,不愿見他,敷衍幾句掛掉電話,立即擰油門向北狂奔。當(dāng)夕陽最后一抹亮光隱入天際,他已越過一條河流和兩座山嶺,進入北山深處。

      彭垌村在群山最高峰的山腰處,一路上岔道復(fù)岔道,越往里走,山路越崎嶇,也越不見人跡。若非手機導(dǎo)航,潘浩斷然找不到這個隱藏在深山褶皺里的村莊。彭垌在地圖上雖然還在,實質(zhì)已經(jīng)空殼,潘浩騎車進入狹窄而曲折的街道,只見大半院落形容破敗,黑燈瞎火,早無住人的跡象。夜色愈來愈濃,明月如盤,掛在老樹亂蓬蓬的樹杈上,那些依山勢而建的破宅院看上去陰森而詭秘。還好沒有貓頭鷹叫,但那墻根石縫連綿起伏的蟲鳴,在此時聽起來也覺瘆人。很顯然,這是個被遺棄的山村,村民大多已搬離,并且不打算再回來,所以任由老房傾圮,而不再花錢修葺。潘浩想找戶人家打聽,難得遇到尚有燈光的房舍,還沒到大門前,狗的狂吠已氣勢洶洶地越墻而出。潘浩怕狗,猶豫了幾番,摩托車已經(jīng)駛到街盡頭。那是對面的村口,路旁有棵巨植,月光下依稀看出是皂角樹,其下一間平房,房門洞開,亮堂的燈光傾瀉出來,仿佛一條發(fā)光的毯子,鋪展到皂角樹下。潘浩往里瞟一眼,是間小賣部。他進去買盒煙,向店老板——一個黑瘦的小老頭兒——打聽彭柱家怎么走。老頭兒接過他敬上的一支煙,問他找彭柱干嗎。潘浩說有點泥水活兒,想請他去做。老頭兒戒心頓消,告訴他彭柱早走了。

      你看看這村子,人都快走光了,只剩幾個老家伙在等死。老頭兒說,一到夜黑,不是人咳嗽,就是鬼叫喚。

      你知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他又不給我打報告。

      潘浩大失所望。他給老頭兒點上煙,自己也點一支,從容詢問彭柱其人。老頭兒天天閑得慌,也樂得跟人扯話。于是潘浩得知,彭柱是獨子,膝下有一女兒,大概六七歲,幾年前他寡母病死,不久老婆也跟人跑了,他就帶上女兒離開村子,不知所往。所有信息僅此而已,不幾句就講完了。老頭兒談興方起,還想聊聊他們村的衰亡史,潘浩無意傾聽他日暮途窮的感慨,再敬一支煙,即告辭而去。山路蜿蜒如帶,將他送上一座山梁。這里是群山高處,潘浩停下車,放眼四望,只見月色空蒙,山巒伏波,宇宙寧靜安詳,猶如隱者的幽夢。夜并不深,山里已然如此闃寂。他點燃一支煙,望著茫茫山夜,一點憂傷無端放大,忍不住想要號幾聲。

      手機突然在衣袋里震動著響起來,他想這次必定是魏紫。然而依舊是他姐。他姐問他找沒找到姓彭的,現(xiàn)在到哪兒了,她和姐夫還在等他吃飯,叫他趕快回去。潘浩想起姐夫的尊容,一雙腫泡眼,兩撇小胡髭,四六分的頭發(fā)一年四季油光光,發(fā)梢膩歪地耷到兩邊眼角上,仿佛老電影里的漢奸,心頭便覺不適。他說還有事情,要趕回縣城,不愿多聽姐姐啰唆,粗魯?shù)貙㈦娫拻鞌唷R恢煶橥?,他準備繼續(xù)趕路,手機又響。他懶洋洋地摸出來,精神立即一振。這回是魏紫。

      魏紫去他住處送東西。她想起潘浩已把所有物事都打包拖回老家,住處沒有生活用品,遂在自己家給他拼了一套洗睡之物,諸如毛巾、香皂、牙刷、床單之類,盛到一個盆子里,免得他再花錢買。她聽潘浩講了方才的經(jīng)歷,也不禁憮然。她拜托打探的人仍無情報傳來,此時之計,唯有再勞動潘浩姐夫,通過他的關(guān)系網(wǎng)尋找彭柱行蹤。潘浩也正這么想,但他不愿求姐夫,料想姐姐自會吩咐姐夫去做,只需坐等結(jié)果即可。魏紫囑他趕緊回來,山上可能有狼,路上可能有壞人,總之,務(wù)必小心。潘浩心頭暖意蕩漾,邀她去吃燒烤,夜還早,而他很快就會到縣城。

      不去了,我還有事。魏紫說。頓了一下,又說:你現(xiàn)在沒工作,省著點吧。

      唔……

      我掛了。

      魏紫說掛就掛。潘浩握著手機怔了一會兒,發(fā)動摩托車悻悻回城。姐姐果如潘浩所料,一跟弟弟結(jié)束通話,立即命令姐夫找人。姐姐身高體壯,姐夫則瘦如皮猴,街坊經(jīng)常聽到他們家有家暴上演,好心慰問姐夫,姐夫總是矢口否認。姐姐一直想生個二胎,計生罰款都準備好了,卻一直不能懷孕。姐夫試圖以此為武器,樹立他的家庭權(quán)威,不料去醫(yī)院一檢查,問題原來出在他身上。姐姐本已示弱,忍了不少姐夫的搶白,此時結(jié)果一出,立即連本帶利還給姐夫。姐夫才趾高氣揚了不幾天,就被鎮(zhèn)壓下去,而且永世再難翻身,很是氣餒。后來允許生二胎,姐姐的悲憤再次激發(fā),仿佛因為姐夫的無能而使他們家吃了大虧,有事沒事都要戧他幾句。姐夫愈加氣短,逐漸喪失為患鄉(xiāng)鎮(zhèn)的野心和志趣,從此心灰意懶,油膩度日。這晚他本已準備好酒,意圖以招待內(nèi)弟為名大喝一場,不料潘浩卻說不來了,不免大失所望。姐姐叫他找姓彭的,他跟姐姐談條件,先讓他喝二兩。姐姐一巴掌呼到他腦勺上,大喝一聲:快找!姐夫嬉皮笑臉,拿起手機開始打電話。

      潘浩這晚做了個夢,夢到王大姐要報答救命之恩,執(zhí)意嫁給他當(dāng)老婆,然后魏紫知道了,拿把刀窮追不舍,一定要捅死他倆。情節(jié)越往后越荒誕,潘浩也越來越搞不清狀況,正當(dāng)危難之際,手機鈴適時大響,將他從夢境中拯救出來。姐姐打來的,告訴他一個好消息:姐夫已經(jīng)查實彭柱所在。原來彭柱就在縣城某樓盤工地當(dāng)小工,距離潘浩的期房很近。姐姐囑他少安毋躁,她和姐夫正在趕來的路上,想必是怕弟弟一個人去搞不定。這件關(guān)乎余生榮辱的大事,居然要靠一貫瞧不上的姐夫擺平,潘浩既寬慰,又懊惱,覺得人生荒謬,無過于此。他洗臉?biāo)⒀?,去小區(qū)外的小吃店吃碗胡辣湯,剛吃完,姐夫已開著他那輛七成新的秋名山神車威風(fēng)駕到,在路邊撿起他,調(diào)頭駛向彭柱干活的工地。姐夫有備而來,不光把頭發(fā)焗得锃亮,還戴了副黑漆漆的墨鏡。那副墨鏡碩大而丑陋,將姐夫的臉襯托得格外瘦長和難看。每次跟人講事情,姐夫都要戴上這么一副墨鏡,意在增加震懾力。這是他當(dāng)年混江湖的遺風(fēng),既是傳統(tǒng),也是象征,管不管用另說,先把氣場塑造起來。彭柱正在工地上推灰車,忽聽工頭呼叫,說有人找。潘浩站在姐姐旁邊,看到一名中年漢子慢悠悠從工地里走出來,藍白條紋襯衣只系下頭三枚扣子,上面敞開,露出干巴巴的胸膛。潘浩注視他的臉孔,與印象里似乎一樣,又似乎不同,究竟是不是此人,一時也拿不準。畢竟那天的彭柱頭發(fā)蓬蓬亂,今日則戴一頂黃色安全帽,胡須也剃了,嘴巴周圍和下頜只有一片黑黢黢的胡楂,仿佛洗不凈的灰漬。變化這么大,臉盲者自然無所適從。不過從身高判斷,想必定然是他,當(dāng)彭柱走近時,潘浩刻意站過去對比了一下,正好到自己肩膀,與那天的漢子相吻合。姐夫已與彭柱寒暄上,先驗證姓名無誤,然后遞煙示好。潘浩等他在姐夫的打火機上將煙點燃,賠笑說:

      老兄,你還認識我嗎?

      彭柱捏著煙將他上下打量。不認識。

      潘浩驟然緊張。四月二十三號那天,咱倆在路上遇到車禍,我借你手機打了110和120,你不記得了?

      彭柱搖頭。沒這事兒。他說,我沒見過你,也沒遇到過什么車禍。

      彭柱的反應(yīng)固然可惡,卻也在潘浩預(yù)想之中。從得知彭柱是本地人起,他就知道事情已經(jīng)難搞。誠如魏紫的判斷,假如是本地人而不出聲,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收了黃夏生的好處,二是偷了王大姐的錢。假如有第三種可能,就是既收了黃夏生的好處,又偷了王大姐的錢。所以昨晚在山梁之上,他才會抽煙望月,絕望得想哭。姐夫把彭柱拽到路邊樹蔭下,三個人圍著他談判,應(yīng)諾會給他好處,并且不會給他惹麻煩。彭柱只是捏煙搖頭,堅稱并無其事,也無法做證。姐姐好話講盡,全無用處,氣得要扇他耳刮子。潘浩也由怒生恨,一腦子打人的念頭。反而是混社會出身的姐夫蠻講道理,不再為難彭柱,拖起老婆和舅子上車離去。

      你們沒看他走路不穩(wěn),說話呼歇,一副癆病相?姐夫開車拐過一個路口,對姐姐和潘浩說:這種人怎么敢打?你粘他一下,就訛上你了。

      姐姐和潘浩只看到彭柱精神萎靡,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本以為是天熱活累所致,此時回想,果然面帶病容,不禁都有些后怕。姐姐悶悶不樂,兩只眼瞪著姐夫。

      那就沒辦法了?

      姐夫?qū)P闹轮镜伛{車,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姐姐料想他也無計可施,極是懊惱。給好處他不要,講好話他不聽,打又不能打,碰也不能碰。她說,那算去他娘的!

      最后那句話很不文明,但在本地語境并無穢褻之意,而是代表對結(jié)果的無奈接受,縱不信命而不能不認命,雖不服輸而不得不認輸。潘浩聽姐姐講出這句話,一時心如死灰。姐姐要帶他去家里住幾天,他不去,叫姐夫停車,他要走回住處。姐姐看他意志堅決,不再勉強,但不許他在大太陽下走路,叫姐夫把他送到住的地方,又怕他想不開,講了許多勸慰話。潘浩不耐煩地拉開車門,跳下車揚長而去。姐夫看老婆吃癟,感到好笑,回頭笑瞇瞇瞅著她。

      回家?

      姐姐怒目回視。去學(xué)??磧鹤樱?/p>

      餐桌旁盤踞著一臺老式兩門冰箱,一天到晚嗡嗡響,提醒人它還在發(fā)揮余冷。潘浩從中取出兩瓶啤酒,一口氣喝下肚,依舊煩躁無比。他應(yīng)該將結(jié)果告知魏紫,卻又不敢告訴,怕她不開心。他將空瓶丟進垃圾桶,摸出手機給王大姐打電話。彭柱不仁,他沒義務(wù)待之以義,既然公道不彰,那就誰也別想好過。鈴聲響到自然斷,沒人接,潘浩繼續(xù)打,一連打了五次,王大姐才算接通。潘浩先關(guān)心幾句病情,然后告訴王大姐,他已經(jīng)找到那天同在現(xiàn)場的人,懷疑錢是他偷的,建議王大姐報警。他原以為王大姐會聞訊大喜,不料她反應(yīng)并不熱烈,反而替彭柱講話,說是沒有證據(jù),不能隨便懷疑好人,況且潘浩兄弟所言倘若屬實,那天救人的也有彭柱一份,她更該心存感激才對。潘浩愕然,不明白這世界是怎么了,為何所有人都清白無辜,唯獨自己活該倒霉。他想起《竇娥冤》里兩句話: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作天!

      想自己這般境遇,若非老天無眼,必是命運不公。但不管是哪個緣故,顯見的結(jié)果是要他打掉牙齒獨自吞。去他娘的吧!他想:只當(dāng)自己天生壞蛋,從沒做過好事。萬念俱灰之下,便想立即遠走高飛,以后再不回這個只會傷害自己的故鄉(xiāng)。此念一起,他立即又想到魏紫。她心氣那么足要翻案,如果自己先放棄,豈非讓她失望?與她的未來也將徹底斷送。他尋思良久,決定先把這結(jié)果告訴她,看她是何意見,然后再做打算。

      潘浩正要撥號,魏紫卻先打過來。她托的人沒打聽到彭柱信息,只是反饋過來一堆黃夏生的情況:黃老師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兄,下有一弟一妹。兄與弟都是成功的生意人,巨有錢,妹妹也嫁了好人家,榮華富貴地位尊崇。只有黃老師最沒錢,吃粉筆末幾十年,仍然是個普通教師,雖有上進之心,機會卻總輪不到他。因此不光父兄弟妹輕視,就連老婆孩子也都瞧不起,他老婆時不時還要跟他鬧離婚。這次黃老師見義勇為,成了大名人,縣委書記都高看一眼,據(jù)說教育局領(lǐng)導(dǎo)已發(fā)話要把他調(diào)到局里去。魏紫聽聞這些,既鄙視又憤怒,立即打電話轉(zhuǎn)述給潘浩,叫他無論如何要奪回屬于自己的東西。潘浩氣塞胸膈,卻又束手無策,用牙齒嗑開一瓶啤酒往下灌。魏紫聽到聲音,立即質(zhì)問。

      你在喝酒?

      沒有,是飲料。

      拍個照片發(fā)過來。

      唔,是啤酒……

      你要死啊,潘浩?魏紫厲聲說,人家把你弄成這樣,你不急著翻案,卻在那兒借酒澆愁?

      潘浩聽她責(zé)罵,既羞愧,又委屈。你說怎么辦?

      魏紫沉默了一會兒,問潘浩:彭柱是不是嫌錢少?

      姐姐許諾給彭柱一萬元,潘浩覺得已經(jīng)不少。與魏紫去臺灣旅游回來,潘浩已沒有多少錢,不久就撞上禍事,工作也丟掉,銀行卡至今有出無進,存款余額已經(jīng)很微小,猶如可憐的羔羊,在支付寶和微信支付的輪番蠶食下瑟瑟顫抖。姐姐手頭也不寬綽,況且買房已借她許多,害得她也很拮據(jù),時常為用錢發(fā)愁。此次收買彭柱,他決計不再讓姐姐破費。魏紫聽他講了苦衷,很不認同。

      你傻啊,這點錢重要,還是你一輩子的名聲重要?

      潘浩不懌??偛荒芤驗檫@個去搶銀行。

      魏紫撲哧一笑。我看你是苦頭吃得還不夠!她說,我這還有點錢,你再去找彭柱,問他要多少錢才愿意做證。

      魏紫卡里有四萬多。這是她省吃儉用攢的,原本打算與潘浩結(jié)婚后用來還房貨。她家境一般,父母是普通市民,并無其他來錢的路子,唯一收入只有工資,不小氣就不能致積蓄,所以日?;ㄤN很謹慎。她與潘浩商議合適的數(shù)額,認為最好兩萬解決,倘若不行,就再加一萬。但最高不能超過四萬,不僅承擔(dān)不了,還顯得自己沒底線,可能會刺激姓彭的更加獅子大開口。潘浩聽著魏紫說話,眼淚一顆顆滾下來。她已經(jīng)沒有義務(wù)這樣幫自己了呀,而她依舊幫,說明她還是要跟自己在一起的。他在心里默默立志,以后要好好賺錢,讓她過幸福豐足的生活。這時他聽魏紫說:

      先講啊,這錢是借給你用,你要還的。

      潘浩的眼淚頓時斷流。我不會用的。他說,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也很感謝。

      你總是這么討厭。魏紫慍然說,你就不能說句好聽話嗎?

      潘浩斷流的眼淚再次漲潮,嘩啦啦泛濫而下。他重返工地找彭柱,打算邀他尋個小飯館,搞幾個小菜,喝一點小酒,推心置腹談一談。不料工頭說彭柱已經(jīng)不在,就在十幾分鐘前,他突然眩暈倒地,應(yīng)該是中暑,喝點水歇了會兒,自己去看病了。潘浩在附近幾個診所找了找,俱不見他,繞回去向工頭要他手機號。工頭說他沒有手機,他老婆就是玩手機玩丟的,因此對手機極端痛恨,再加上摳門,不舍得花錢,所以一直不用手機。潘浩惆悵而去。下午再來找,彭柱仍然沒回。晚上再去,依舊不在。次日去亦無所見,一連幾天都是白跑。除了去工地,潘浩還以工地為中心,跑遍了方圓兩里內(nèi)的醫(yī)院和診所,都說沒有接診過這個病人。偌大個活人,仿佛太陽底下一滴水,無聲無息地蒸發(fā)不見了。潘浩懊惱不已,懷疑他中暑是假,做賊心虛才是真,害怕東窗事發(fā),索性裝病逃掉了。魏紫也無奈。她閨密家里出了事,無心管她,她有意求助,也不好意思開口,只能在電話里與潘浩互相鼓氣。時間在他們越來越?jīng)]信心的鼓氣中徒勞而過,房租即將到期,彭柱仍不見蹤影。潘浩幾乎絕望,決定直接去找黃夏生,所謂擒賊擒王,跟他當(dāng)面來個是非對決。魏紫認為沒用,手無絕殺證據(jù),他必不會示弱就范,但是反復(fù)思量,實無他策,只好同意他去談?wù)効础?/p>

      翌日上午,潘浩正準備出發(fā),姐姐忽然打來電話,說彭柱要見他,十一點鐘在縣兒童醫(yī)院門口碰頭。潘浩大喜。姐姐怕姓彭的居心不良,弟弟太嫩會中奸計,執(zhí)意要帶姐夫來壓陣。三人先趕到兒童醫(yī)院門口等候,到了約定時間,卻見彭柱從醫(yī)院內(nèi)走出來。潘浩深感意外,想他就算中暑是真的,也不該在這里住院。彭柱帶三人到醫(yī)院后院說話,那里有一小片林子,隱藏在鍋爐房后,人跡罕至,相對安靜。潘浩仔細觀察彭柱,見其步履輕而緩,下盤好像真的不穩(wěn),氣息和臉色也的確不大正常。他努力回憶那天彭柱的模樣,以今證昔,似乎確鑿是不健康的樣子,只是當(dāng)時匆忙,未曾留意。三人在林子旁站定,彭柱開門見山,直接要跟潘浩做交易。

      你給我六萬,我給你做證。

      潘浩嚇一跳。姐姐和姐夫也大吃一驚。姐夫遞上一支煙,試圖跟彭柱砍砍價。彭柱不接煙,也不跟他們啰唆,回身便走,完全沒有講價的意思。姐夫忙拽住他。

      哎呀我的老兄,你出價我還錢,天經(jīng)地義嘛,天底下哪兒有一錘子的買賣?

      沒的還,這錢又不是都歸我。彭柱說,你愿意就趕緊拿錢來,不愿意就拉倒。

      彭柱講完,費力掙脫姐夫的手。姐夫不敢強拉,只好任他去。三人怔立原地,大眼望小眼,一個比一個心酸。姐姐問姐夫:

      咋辦?

      你問我我問誰?姐夫麻著臉,將墨鏡架到高聳的鼻梁上說,先回去吧。

      潘浩自回住處,姐姐和姐夫駕車回家。姐姐一路上詈罵不休,彭柱、黃夏生無一幸免。姐夫被她吵得頭疼,擰開音響想聽聽歌,又被姐姐粗暴關(guān)掉。姐姐好不容易罵夠了,卻沒閑下來,轉(zhuǎn)而跟姐夫商量怎么籌錢,言下之意是要替弟弟認了這筆賬。姐夫從煙盒里叼出一支煙。

      你怎么知道姓彭的不是操壞心,想趁機敲上一筆?

      姐姐盯著丈夫。怎么講?

      小浩說是他救的人,又沒有別的證據(jù),難說姓彭的不是瞧準機會,套個白狼。

      你懷疑小浩撒謊?姐姐大怒,厲聲呵斥姐夫。小浩從來不會撒謊!他撒這個謊干嗎?

      也許是鳳梨的事兒打擊太大,心理出了問題?姐夫的墨鏡過于龐大,將眼睛遮得很嚴實,又只顧注意路況,竟沒有發(fā)覺危險將至。你說他不會撒謊,你可忘了他和魏紫是怎么介紹咱倆的。

      姐夫說的是去年冬天的一件事。當(dāng)時魏紫的表姐大婚,在桃園大酒店舉辦典禮,姐姐和姐夫得知消息,好心好意去致賀。男方家長是地方權(quán)貴,看到一對陌生男女過來道喜,問魏紫是何方親戚。姐姐姐夫那天都精心收拾過,姐姐涂脂抹粉復(fù)挑眉,把肥碩的身體頑強塞進一件大紅旗袍里;姐夫也很有派,頭油格外亮,墨鏡格外黑,花格襯衫和尖頭皮鞋格外潮。這對俗氣無比的夫妻令魏紫異常難堪,隨口說是潘浩的遠房親戚。潘浩站在旁邊,明明聽到了,卻也沒有辯解。姐姐氣得要死,拖起姐夫便走,一出酒店就自扇耳光,罵自己太賤,親巴巴地來送錢買羞辱。此時姐夫揭這傷疤,無異闖了大禍。他們的車子陡然打個橫,狼狽停到路邊,姐夫連滾帶爬鉆出來,撒腿往田野里跑。姐姐追之不及,大罵一陣,自己駕起車回家去。

      彭柱開的價高出魏紫預(yù)期太多,令魏紫委實難以接受。他那句“這錢又不是都歸我”,更讓她和潘浩納悶。他們覺得必有隱情。魏紫建議潘浩再去找彭柱,跟他好好談?wù)?,他不是有個女兒嗎?給她帶些零嘴,或者買個玩具當(dāng)禮物。潘浩依計而行。然而要見彭柱,卻實在是麻煩事。一個人沒有手機,便如身在化外,找都不知從何找起。彭柱約定的交錢地點依舊是兒童醫(yī)院,潘浩思量久之,決定去那兒守株待兔。他買了一大袋零食,來到兒童醫(yī)院,意外望見彭柱正往院內(nèi)走,手里拎著兩只小塑料袋,隱約看出是包子和稀飯。潘浩驟然醒悟:會不會是他女兒生病了,在這里住院?他悄然跟在彭柱身后,來到住院部三樓,看他進入一間病房,從門上的玻璃窗向內(nèi)張望,見他坐在一張病床旁,正張羅著讓病號吃飯,而那個病號,正是一位六七歲的小女孩。

      潘浩推門走進去。彭柱聞聲抬頭,看到是他,頗有點受驚,旋即又恢復(fù)鎮(zhèn)定,問他是不是送錢來。潘浩將零食放到病床旁小桌上,說是來看看小孩,然后有話對他講。彭柱不再說話,專心服侍女兒吃飯,潘浩問他女兒叫什么,幾歲了,得的什么病,他都不答。女孩要答,被他厲聲截住,叫她好好吃飯,不準講話。潘浩注視女孩,不過是常人容貌,還略帶一點呆氣,唯眼睛大而亮,黑白分明,令人一望心動,挽救了她平庸的面相。彭柱等女兒吃完飯,囑她好好躺著,示意潘浩出去說話。兩人循前路來到后院林子旁。潘浩欲以情感相博,再次關(guān)心女孩的病。彭柱說是腦炎,一開始發(fā)燒感冒,沒當(dāng)回事,結(jié)果耽誤了,害得住院急救好幾天,差點小命不保。

      我跟你要錢,也是想填填這個坑。彭柱說。

      可你也要得太多了。潘浩本來心存同情,一說到錢,同情即刻化為怨氣。你們不是有新農(nóng)合嗎?看病報銷一大半,能花幾個錢?

      我沒新農(nóng)合。

      你怎能沒有?潘浩訝異。不是農(nóng)村所有人都入嗎?一年才二百多塊錢。

      彭柱笑了一下,像是冷笑,也像自嘲。一年二百多,你不在乎,我可在乎。

      潘浩料想他必是太窮,連這點錢也不愿花。想來他也夠倒霉,而他試圖將他的倒霉轉(zhuǎn)嫁給別人,也實在可惡。他殷勤敬上一支煙,跟彭哥軟聲商量,他也是窮人,六萬實在太多了,請他看在同是可憐人分兒上,好歹打個對折。

      那不行。彭柱搖頭說,我不瞞你,我以前收了黃夏生兩萬,替他保密。我現(xiàn)在叛變,給你當(dāng)證人,你總得加倍給錢,不然我叛變有啥意義?另外,我給你當(dāng)了證人,人家那兩萬一定得還給人家,這錢當(dāng)然也得你來出,否則你給我四萬,我再給他兩萬,就剩兩萬,跟不叛變有啥區(qū)別?

      潘浩數(shù)學(xué)不好,聽他講得很有理,可又總覺有點不對,至于哪里不對,一時也想不明白。他繼續(xù)軟磨,彭柱已經(jīng)沒有耐心,將尚余半支的煙丟到地上,扭頭便走,態(tài)度一如上午。潘浩趕上去,把手機號寫到煙盒上,連同大半盒煙遞給他,坦白這個數(shù)目實在接受不了,請他再想想,想好了隨時聯(lián)系。彭柱默不作聲,將煙盒接過去,攥在手里走進病房樓。

      潘浩將交涉情況報告魏紫。說到總覺得彭柱講的數(shù)字有問題,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魏紫在手機那頭笑起來。笨死你了。她說,他已經(jīng)花了姓黃的兩萬,再加你的四萬,他總共實得六萬,你替他還的兩萬不在其數(shù)。這人可真是精得很。繼而冷笑。他精由他精,姑奶奶出不起,機關(guān)算盡也是白搭。

      潘浩苦笑。別無良策,只能坐等彭柱回心轉(zhuǎn)意。他邀魏紫一起吃晚飯,魏紫在手機里猶豫,似乎不大想來,最終還是應(yīng)允了。潘浩激動得心跳加快,仿佛初戀約出了心上人。他火速趕到超市買菜蔬,又想買一瓶紅酒,在煙酒柜臺對比久之,要了一瓶稍微貴些的。他在想要不要再弄幾支蠟燭,搞一個燭光晚餐,手機在衣袋里響起來。陌生號碼,來自本地,接通之后,是男的,聲音低啞而又尖烈,仿佛鴨子叫。

      你是潘浩嗎?

      是。你哪位?

      你別管我哪位。我有事跟你談,今晚九點鐘,桂樹橋頭見。

      桂樹橋在城東十里鋪附近,地偏夜黑人陌生,約此相見,卻是何意?潘浩一時略感緊張。我干嗎要去?我都不知道你是誰。

      那頭沉默。潘浩有點不耐煩。喂?

      我是黃夏生。那頭回答。

      兩人的見面搞得像諜戰(zhàn)。十里鋪地處偏郊,桂樹橋所屬道路亦非要沖,夏天盡管黑得晚,一到晚上九點也一片幽靜,除了橋頭的路燈,連只鬼都難看到。潘浩騎摩托車趕到時,那里已經(jīng)停泊一輛轎車。那車頗有年頭,想是揀的二手或三手貨。車大燈閃了閃。這是約定的接頭方式,潘浩知道姓黃的在內(nèi),遂騎摩托車靠過去。車門打開,先露出一只半禿的腦袋,然后整個人像分娩一樣,自上而下從車里鉆出來。潘浩有點意外:眼前這家伙文縐縐,一看就是個安分守己的鄉(xiāng)村教師,跟想象中獐頭鼠目的壞分子形象相差甚遠。黃夏生確定來者是潘浩,先將所有衣袋都翻出來,以示身無一物,然后請潘浩也如是做。

      咱們要開誠布公地談,不能錄音。黃夏生說。

      潘浩大出意料,想這家伙看上去老實,原來是只老狐貍,果然人不可貌相。繼而懊悔不已,跟彭柱談的時候居然沒想到錄音,真是失策。黃夏生偏瘦偏矮,面對潘浩需要仰視。懸殊的身差令潘浩心安如磐,因無所懼,即無所不可,如言將衣袋掏空:除了手機和錢夾,還有一只帶鞘的不銹鋼刀,原本用以削水果,今晚帶來防身。他將手機關(guān)掉,放進黃夏生準備好的袋子里,掛在摩托車的車把上,然后與他走到二十幾米外的橋頭。黃夏生在路燈下站定,兩只魚泡眼穿過厚鏡片盯著潘浩。

      你為什么一定要害我?

      潘浩不勝詫異,眼見黃夏生滿臉悲憤之情,氣得發(fā)笑。你搞錯了吧?他說,是你害我,不是我害你。

      你少跟我扯淡!黃夏生突然發(fā)怒。我告訴你,這件事關(guān)系我的名譽、我的家庭,還有我的前途,我絕不退縮,也絕不服輸!你想買通彭柱陷害我,對不對?我告訴你,你能花錢,我也能花,咱們對著花,我兄弟都是開大公司的,咱看誰的錢更多……

      黃老師聲色俱厲,一副誓死抗?fàn)幈瘔迅半y的神情,似乎已準備好展開一場神圣的戰(zhàn)爭,而此番話,就是他的誓師宣言。潘浩被搞蒙了,腦子一時有點不夠用。

      你威脅我?他說。

      是你威脅我!黃老師近乎咆哮著反駁。

      潘浩無語至極,沒話好講,只想動手打一架。黃老師兩只手在衣袋上亂摸,大概是要抽煙,隨即意識到衣袋都是空的,不禁有些沮喪,再張嘴說話,語氣也平和了些。

      我言盡于此。他說,你要跟我斗,我奉陪到底,你要罷手,我少不了你好處,你自己看著辦。

      黃老師講完,丟下潘浩昂然而去,將車發(fā)動后,調(diào)頭掠到潘浩旁邊,從半開的車窗里丟出一句話:好好想想吧,年輕人!你有我手機號,有什么想法,隨時可以跟我聯(lián)系。

      黃老師前腳走,后腳便有兩輛面包車開過來。除了姐姐,兩輛車里坐的都是街坊,姐夫駕車前驅(qū),停到潘浩身邊。姐姐和姐夫得知情況,擔(dān)心是鴻門宴,遂糾集了一伙人,埋伏在附近黑暗處,隨時準備干架。姐夫拿副望遠鏡密切觀察,見對方只有一個半禿四眼男,朝小舅子嚷嚷幾句即行離去,多少有點無趣,浪費了這么大陣仗。姐姐倒是懸心歸位,極感寬慰,叫那些助拳的都先回去,他們夫妻陪小浩去兒童醫(yī)院找彭柱。

      他們找彭柱是要問罪。從黃夏生的話可知,彭柱將他們的交易告知了他,這等于出賣,而潘浩的手機號,也必是彭柱告訴他的。他們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分析,彭柱定是意識到潘浩出不了那么多錢,轉(zhuǎn)而以此要挾黃某,要從他身上撈回來。黃某被激怒,才會找潘浩攤牌,試圖嚇退潘浩。潘浩想起黃夏生的口氣和神態(tài),儼然是無辜受迫害,不禁心生懊惱。

      我覺得他神經(jīng)有問題。潘浩說,他好像真的認為見義勇為的人就是他。

      姐夫撲哧笑出聲,連忙裝模作樣抓鼻子。姐姐已經(jīng)猜到他的心思,大恨,朝他肩頭猛捶一拳。潘浩不明所以,也未在意,只管發(fā)呆想心事。病房里另外兩名小患者剛好都出院,暫無新病人入住,整個房間只剩下彭柱父女。他看到三人來,并無懼意,反而有點不耐煩。姐夫叫他出去說話,他不出,說要照顧閨女。姐姐說她可以留下照顧,他不答應(yīng),怕她欺負他閨女。姐姐大怒,斥責(zé)他壞心眼看人,誰會舍得對這么可心的一個妞妞起歹意?彭柱堅持不允,讓他們有話就在這里說。三人無奈,只好聽之。姐夫問他是否把他們的交易告訴了黃某。彭柱爽快承認。

      我急需要錢,你們給不了,我不找他還能找誰?彭柱說,我也不瞞你們,我當(dāng)時答應(yīng)他,也是為了錢。就像他當(dāng)時對我講的,像我這樣的人,要個名聲有什么用?弄點錢才是實在。

      我又沒說不給錢,只是請你少一點。潘浩說,我也是窮人呀,你總不能一口把我吃掉。

      那我管不了。彭柱從襯衫口袋里掏出半盒煙,正是下午潘浩給的。他抽出一支,看看女兒,又塞回去。我有矽肺,不知道還能活幾天,不給我閨女弄點錢怎么成?我不瞞你們說,我老婆沒了,我要干活賺錢,帶不了閨女,把她放在表妹家過。我賺了錢,就給表妹拿過去,就這樣人家也不是很待見。黃夏生給的那兩萬,我都給了表妹,結(jié)果這回閨女得病,問她要錢,她說都拿去還債了,一分也沒剩,真是急死人。這回我拿到這四萬塊錢,就自己帶閨女過,過幾天是幾天,臨死再找個好心人家送出去。彭柱抬起頭,望向坐在床對面的潘浩,眼神平淡得像白開水,看不到絲毫歉意和愧疚。兄弟,沒辦法,你給不了錢,我也幫不了你。

      潘浩滿腹怨氣,憋得難受,又發(fā)作不出來,仿佛一只擰死閥門的煤氣罐,一肚子可燃物,卻不能冒火燃燒。姐姐和姐夫也黯然糾結(jié)。話已至此,多言無益,三人略坐片刻,即起身離去。姐姐走前,將女孩看了又看,到門口又拐回來,掏出一張百元紙幣塞給她。先送潘浩回住處。一開始三人都不講話,車廂里沉悶得讓人心煩。快到馬踏飛燕那兒,姐姐突然從后頭拍拍姐夫肩膀。

      那妞妞怪招人疼,要不,跟彭柱說說,咱要了吧?

      姐夫想了想。要說是不錯,這妞別無親人,彭柱一死,就沒有去處,咱真心對她好,她也會真心跟著咱。姐夫說,就怕彭柱不答應(yīng)。

      跟他好好談?wù)劼?,他看到咱一片真心,肯定會答?yīng)。等咱們成了一家人,他能不幫小浩做證?快調(diào)頭快調(diào)頭,回醫(yī)院去。

      姐夫扭頭乜她一眼。才看到飯好吃,你就動手挖茅坑,哪兒有這么急的?先等等,拖幾天再說。

      魏紫正在家看著電視劇等消息。她今晚本來有話要對潘浩講,約好的晚餐草草而罷,讓她有點失望,但見黃夏生要緊,所以她并未多說什么,主動提前結(jié)束了約會。她聽潘浩講了今晚的遭遇,備感頭疼。

      彭柱是為了他女兒,黃夏生是為了挽回老婆孩子,以愛之名干喪天良的事,反而讓他們沒有道德壓力。魏紫嘆息。為愛作惡,往往更沒有底線。

      潘浩深以為然。忽又想到他自己,之前借酒耍橫搶人家一只鳳梨,豈非也是為了討魏紫歡心?為愛作惡,愛即是惡,且因?qū)刍焱瑸閻海箰焊硬豢绅埶 R荒钪链?,頓覺羞愧不能自容。魏紫感慨了一番,說:看來是僵到這兒了,唯一的指望,也許真是等你姐跟彭柱變成一家人。

      潘浩苦笑。次日上午,姐姐進城來,給潘浩送了幾個西瓜。她已經(jīng)去過兒童醫(yī)院,跟彭柱談收養(yǎng)妞妞的事。她到底性子急,想做的事必須馬上做,沒耐心多等時日。彭柱拒絕了她。他也不瞞她,他覺得她丈夫像二流子,怕女兒受虐待,或者被帶壞。姐姐百般解釋,終究無用,失意而去。潘浩勸姐姐莫要氣餒,反正彭柱是窮途末路的人,從他痛處入手,多游說幾回,可能就成了。眼見事情已成僵局,三朝兩夕斷難有結(jié)果,而房期已至,潘浩打算先回省城繼續(xù)找工作,等這邊有進展,隨時再趕回來。有兩個老友聽說他回來,約他中午小聚。此二友沒有固定工作,因此時間自由,三人自午時喝起,一直喝到下午五點,才醺然各散。他正要給魏紫打電話,告訴她自己的打算,魏紫卻先打過來。

      你姐怎么回事?魏紫說。

      她的聲音很嚴厲,也很憤怒,聽上去有點氣急敗壞。潘浩心慌,忙問怎么了。魏紫說:你去問她!隨即掛斷手機。潘浩急忙給姐姐打電話。姐姐正在煲雞湯,過會兒就送到城里去,一半給弟弟,一半給妞妞。聽到弟弟質(zhì)問,她很納悶,把今天做的事回憶一遍,并無對不住魏紫之處。她今天甚至都沒有想到過魏紫,除了上午順道去實驗中學(xué)看了看兒子,其他所作所為,只與弟弟和妞妞有關(guān)。就在今日午后,她還為他們而大鬧一場。從縣城回家的路上,她反復(fù)思量,認為目前之計,唯有讓彭柱對黃夏生失去念想,無錢可得,才會把妞妞送給自己養(yǎng),并因此而幫弟弟做證人。而要讓黃夏生不再收買彭柱,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搞臭,讓大家都知道他是假的,再花錢也無益。姐姐這么想,也就這么干,并不知會姐夫,自己開車直撲黃家。黃老師在家午睡罷,正要去學(xué)校,剛好在門口遇到姐姐。姐姐問他是不是黃夏生,黃老師說是。姐姐劈胸將他揪住,大罵他黑心不要臉,盜竊屬于她弟弟的榮譽,如此厚顏無恥、道德敗壞,怎么當(dāng)老師教小孩?姐姐詞匯豐富,罵起人條理清楚,語言生猛,更兼嗓門洪亮,富有穿透力。黃老師盡管有文化,在她海嘯般的攻擊下竟無反駁之力。他掙扎著要走,撕扯久之,始終掙不脫姐姐虎爪。后來還是他老婆聞訊趕回,挺身救夫,與姐姐廝打一場,掩護老公逃離現(xiàn)場。姐姐鬧過之后,痛快了些,再看圍觀街坊塞滿道路,想那王八蛋已難逃公評,遂駕車而返,殺一只雞煲起了愛心湯。

      我根本就沒招魏紫,她指怪我什么?姐姐很茫然,也很冤屈。

      潘浩沒料想姐姐已去黃家鬧過,隱約感覺魏紫的態(tài)度很可能與此有關(guān),趕緊給魏紫回電話。果然是。魏紫怒氣未消,不愿在電話里多講,讓他去濱河游園彩虹橋那兒等,她下班就過去。潘浩忐忑而往。等不多久,魏紫即騎電動車趕到。潘浩見她面如冰霜,愈加心慌,問她究竟怎么了。魏紫眉毛挑起,兩只柳葉眼怒視潘浩。

      你姐是不是嫌你不夠慘,非把你弄死才罷休?

      潘浩忙問其詳,才知道姐姐闖禍了。黃老師昨晚見潘浩,言辭犀利先聲奪人,潘浩除了瞪眼結(jié)舌,一籌莫展。黃老師心驕志滿,認為姓潘的小子不過如此,未足為慮。不料今天中午,潘浩的姐姐竟然氣勢洶洶打上門來,以極潑之姿大鬧特鬧,把他的襯衣都撕成幾片,絕不似乃弟的大而無用。她還聲稱要天天來罵,直到罵死他這不要臉的老東西。黃老師驚惶逃到學(xué)校,越想越害怕,遂給縣委文明辦劉主任打電話匯報情況,說有如此這般,向劉主任求助。劉主任驚悉潘浩還在搞事情,勃然大怒,立即上報周部長。周部長公務(wù)宵旰,忙得頭暈,撥冗接見劉主任,聽他講明此事,赫然震怒,拍案大罵潘浩可恨。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測評在即,看來他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一定要抹黑本縣,搞黃創(chuàng)文。劉主任在旁附和,譴責(zé)潘某惡意攪局,其心可誅,如此劣行,不容姑息,目下該如何應(yīng)對,請周部長示下。周部長想了想,記起本部有個姑娘是潘某女友,要解決此事,須從她身上著手。費副部長受命召見魏紫,曉以大義,叫她勸男友懸崖勒馬,切勿迎風(fēng)作案,倘若破壞了創(chuàng)文大局,必將嚴懲不貸。為示鄭重與嚴厲,費副部長特意在語末加上一句:勿謂言之不預(yù)!魏紫眼見大帽子一頂頂橫空而至,嚇得小腿發(fā)軟,報告費部長她已經(jīng)跟潘浩分手。費副部長冷笑。

      你還在幫他搞事情,你以為我們不知道?費副部長說,我不管你們分沒分手,這事領(lǐng)導(dǎo)壓給我,我也只能奉公辦理,該怎么做,你自己看著辦。

      你姐是瘋了?干嗎把我也抖出來?魏紫說著,對潘浩冷笑。她是怕你死得不開心,叫我給你陪葬嗎?

      潘浩羞怒難當(dāng),立即給姐姐打電話。姐姐大呼冤枉,以全家人性命發(fā)誓絕未提到魏紫一個字。潘浩說:你沒說他們怎么會知道?

      我都已經(jīng)發(fā)毒誓了,你還不相信?姐姐冤屈難訴,講著講著哭起來。我就算再蠢,會蠢到出賣她嗎?我知道我是鄉(xiāng)下人,土氣,沒文化,魏紫看不起我,那也沒關(guān)系,但她不能這樣誣陷我呀……

      潘浩心亂如麻,叫姐姐別哭了,將電話掛掉。他開的免提,所有對話魏紫全都清晰聽到,知道錯怪了姐姐,卻指責(zé)潘浩莽撞,講話不顧方式。潘浩無語。這么一弄,魏紫也有點氣短,言辭柔軟許多,而不再凌厲相逼。潘浩猜想費部長很可能是虛言試探,并不知道魏紫真在幫他翻案,結(jié)果巧中而已。魏紫本已懷疑到了閨密,疑心是她大嘴巴講出去,傳到了領(lǐng)導(dǎo)耳朵里,聽潘浩這么說,也覺有理,遂在心里將閨密暫且饒過。此事已上升到大局高度,再爭下去,對抗的已不是彭柱和黃夏生,魏紫亦將大受牽連,弄不好工作也會不保。潘浩一時彷徨無計,問魏紫怎么辦。

      我怎么知道怎么辦?魏紫說,你是大男人,怎么事事都讓我拿主意?

      魏紫聲音有些低沉,也帶點幽怨。潘浩羞愧不已。落日余暉灑在河面上,粼粼波光一片明紅,潘浩臨堤而立,臉色也漾起一層紅意。他望著魏紫,覺得一切都該終結(jié)了。

      我不要了。他說,我爭這虛名,本來是為了你,不想讓你因為當(dāng)過我女朋友而蒙羞。現(xiàn)在卻害到你,我還爭它干嗎?

      魏紫嘴唇抖了抖,眼淚霍然而下。你是要我背負這責(zé)任嗎?

      潘浩搖頭。怎么會?他說,我只希望你好。這時姐姐的電話又打過來,她不甘心,要找魏紫說清楚,同時把雞湯帶給他。潘浩并不多講,將手機掛斷,對魏紫說:我姐給我送東西,我回去了,你照顧好自己。

      潘浩將房子還給房東,重返省城找工作。不知是否倒霉太多,否極泰來,這次到省城不幾日,就在一間規(guī)模龐大的文旅集團謀到個策劃職位。潘浩之前在縣城那家公司擔(dān)任策劃經(jīng)理,專業(yè)對口,資歷也完全勝任,主管跟他聊過幾次,頗為滿意。集團老總雖是商業(yè)巨子,卻懷有一顆文藝心,近來忽有構(gòu)想,意欲選個山鄉(xiāng)僻莊,做一個文藝部落,以供文藝人士入住創(chuàng)作。這地方不能離城市太近,也不能過遠;交通不能太便利,也不能太閉塞;山川不能太平庸,也不能太險要;風(fēng)景不能太單調(diào),也不能太入勝??傊纫WC僻靜,又要兼顧安全,還不能使入住的文藝家感到枯燥或玩景喪志。一次例會上,主管講起老總這一構(gòu)想,潘浩陡然記起彭柱的老家彭垌,遂向主管推薦。主管聽他簡要描述了山村情形,感覺離老總的要求似乎不遠,興致大起,立即安排時間去考察。他們趕到彭垌,只見山河盤紆,峰巒雄峻,進到村子,又見老樹蕭森,房舍疏落。舊窯洞和石瓦房雖多破敗,卻有原生之美,修葺之后,定合文藝家們的口味。主管贊嘆不已,到處拍照,以供上呈老總審閱。他斷定老總必會滿意。且不說老總意向如何,能得主管如此激賞,也算功勞一件了。潘浩很欣慰,覺得不負當(dāng)日來此一趟。他們在村里盤桓多時,考察充分,又細致勘察了周邊情況,才驅(qū)車離去。山內(nèi)信號微弱,一上山梁,大家的手機此起彼伏響起未接來電提示音。潘浩也有兩通未接來電,是座機打的,看號碼屬于縣城。他回撥過去,卻是小賣部的公用電話,詢問何人所打,老板說是一個小閨女。潘浩心里一動,追問女孩多大,他們店又在何處。老板說小閨女六七歲樣子,他們店在第二人民醫(yī)院北門外。

      掛斷電話,潘浩向主管請假,臨時有事,要回縣城一趟。主管心情好,當(dāng)即允準,將他送到縣內(nèi),方繞路上高速回省城。潘浩趕到二院,在服務(wù)處查詢一個叫彭柱的病人,果然有,住五樓內(nèi)三病房七房二床。他在院外超市買幾種水果,來到彭柱病房,只見彭柱萎靡地歪在病床上,翻著兩只眼瞅著頭頂?shù)妮斠浩?,他女兒站在病床邊,茫然而麻木地望著他。潘浩一陣心酸,對他的怨恨倏然而盡。小閨女看到潘浩,拍拍彭柱胳膊,彭柱回頭,蒼黃的臉上驟然現(xiàn)出驚喜之色。

      來了。他說。

      電話果然是他讓女兒打的。他那次中暑沒有治療,身體又差,一直病懨懨的,前幾天又傷風(fēng)感冒,旋即高燒肺炎,將老矽肺也引發(fā)了,只好住院。

      嘿,他娘的,真是要命。彭柱說,閨女才好,又輪到我,越?jīng)]錢越生病,這命爛得跟狗屎一樣。

      潘浩心說,你怎不想這是你的報應(yīng)呢?他已知小閨女叫彭瑩,掏出一只桃子遞給她,叫她去洗手間洗了吃,然后問彭柱找他干嗎。彭柱目視女兒走出病房,回頭說:你也看見了,我現(xiàn)在急用錢。我不瞞你,黃夏生本來答應(yīng)再給我四萬,結(jié)果一直沒信兒,到后來打他電話,他接都不接了。這樣,我不要你六萬,你給我四萬,只要四萬,我就給你當(dāng)證人。

      潘浩放聲大笑。笑聲陡然而猛烈,一口氣出不及,岔進氣道里,頓時劇烈地咳嗽起來。彭柱莫名所以,看他先猛笑又猛咳嗽,仿佛看一個精神病。潘浩拍胸口平仰逆亂之氣,對彭柱說: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情況!

      彭柱發(fā)怔。什么情況?

      潘浩見他茫然之態(tài),可憐又可恨,可恨復(fù)可憐,遂將事情原委一一講給他聽。彭柱這才明白潘浩姐弟為何不再找他,黃夏生又何以對他不理不睬,愿望一時幻滅,蒼黃的臉漸漸變得蒼白。

      那怎么辦?他說,像是問潘浩,又像是自語。我怎么辦?我女兒怎么辦?

      潘浩看他失魂落魄,碩大的眼淚一粒一粒溢出來,飛快滑過粗糙的臉龐,滴到雪白的床單上,亦為之傷感。彭瑩捧著桃子回病房,看到爸爸這樣子,默默走到他身旁,把洗干凈的桃子送到他嘴邊。彭柱張嘴咬了一口,竟然放聲哭起來。潘浩眼見一個男人的絕望,心酸得難以自制,唯一能做的,就是抽出紙巾遞給他。彭瑩不知怎么安慰她爸爸,嘴巴咧了咧,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時淚花閃爍。潘浩連忙抱過她,從錢夾抽出一張五十元紙幣,讓她出去買吃的。彭瑩拿到錢,卻塞進爸爸手里。潘浩難過得無法形容,實在不能再待下去,快步走出病房,在洗手間默立久之,才將情緒平復(fù)下來,洗了把臉重回病房。彭柱仍在哽咽,一邊自己垂淚,一邊用黑糙的手撫摸女兒臉龐,試圖將她臉蛋上的淚水拭去。那張五十元紙幣已然不見,想必是他收起來了。潘浩將剩余的紙巾都取出來,抽出一張給彭瑩擦淚,其余的丟給彭柱。

      我姐和姐夫都是好人,他們一直想再要個孩子,苦生不了。潘浩對彭柱說,如果你愿意,就把閨女給他們吧,他們一定會當(dāng)親閨女養(yǎng)。

      彭柱搖頭。不行,你姐夫那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潘浩心頭浩嘆,也不好再勉強。不料卻聽彭柱繼續(xù)說:除非他們給我四萬塊錢。

      潘浩愕然,對他的同情瞬間歸零,心想這人真是不可理喻。他盯著彭柱那張丑陋的臉,感到一點厭憎。你是非要讓真正想幫你的人傷心嗎?他說。

      彭柱在他的逼視下勾下頭。我也得活命。他說,聲音低微得像危亡之喘。我得治病,也要錢,沒有四萬,三萬也行……

      潘浩不愿再跟他多話,便要拂袖而去,回視彭瑩楚楚可憐,又百般不忍。他答應(yīng)彭柱幫他想辦法,捏捏彭瑩的臉蛋,沖她強顏嬉笑,告訴她叔叔回頭還會來看她。他給姐姐打電話,講了彭柱的情況。潘浩放棄翻案之后,姐姐也心灰意冷,對彭柱的閨女亦不復(fù)存想。此時聽弟弟講起,不禁再次心動,只是三萬元她不能接受,不僅家里一時沒這么多錢,還因付了這筆錢,就使收養(yǎng)變味,仿佛一場人口買賣,還有可能是違法的。潘浩已經(jīng)有了主意:在網(wǎng)上發(fā)起眾籌,為彭柱籌來三萬塊錢,然后再讓他把女兒送給姐姐。姐姐大喜,吩咐他馬上弄,她這就帶姐夫去醫(yī)院看彭柱,以后由她來照應(yīng)彭柱,妞妞還那么小,怎能讓她伺候癱子一樣的病人?真讓人心疼死了。

      潘浩得到鼓勵,立即著手收集眾籌所需憑證。他還沒弄全,姐姐已經(jīng)帶姐夫趕到。潘浩看到姐夫,幾乎認不出來:這回他沒戴墨鏡,兩撇小胡髭刮得干干凈凈,一年四季油光光的四六分,也剃成了看得見頭皮的小平頭。潘浩啞然失笑。姐夫神色僵硬,似乎很尷尬也很難為情,卻要強作淡定,結(jié)果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姐姐卻很得意,說是剛在理發(fā)店收拾的,這樣子比以前帥氣多了。姐夫朝她翻白眼,不要去病房。姐姐將一大袋零食和水果塞給他提,拖著他進到病房去。

      潘浩帶上材料回省城,準備到公司后上網(wǎng)發(fā)布眾籌。去車站途經(jīng)市政大樓,魏紫他們單位在十一樓朝陽這一面。還沒到下班時間,此時此刻,魏紫一定正在樓上忙碌吧。潘浩眼望大樓,心里難過得厲害。趕到車站,潘浩排隊買票,有人發(fā)送微信添加申請,打開看,居然是王大姐。盡管她沒有幫自己,潘浩對她仍無惡感,事已至此,添加也無所謂,遂通過她的申請,還客氣地打了聲招呼。王大姐發(fā)個笑臉,然后突然發(fā)過來一個兩萬元的微信轉(zhuǎn)賬。潘浩吃驚,以為她弄錯人了。不料接下去信息一條接一條,有文字有圖片,仿佛一節(jié)節(jié)列車車廂,唰啦啦連軸而至。想必是她事先準備妥當(dāng),添加之后,一股腦傳給他。他從第一條看起。其實所有文字,都是王大姐寫給潘浩的信,不過是拆分成多條發(fā)送而已。

      王大姐在信里先向潘浩表示歉意,繼而講述了她在這起事件中所有的經(jīng)歷。她坦承她當(dāng)初尋找救命恩人,一是要感恩,二是想詢問一下錢的下落。因是丈夫酒駕肇禍,保險公司不予賠償,人財兩空,全家頓時陷入絕境,車上那兩萬元現(xiàn)金,就顯得異常重要。她知道其實問也問不到什么,就是抱著那么一點念想不放。另外,她是真的不知道救自己的人究竟是誰,昏迷之中似乎聽到有個聲音,但也異常模糊,并不足以讓她做判定。接到潘浩電話時,她本已認為他就是恩人,不料不久潁川市文明辦卻通知她,救人者另有其人,之前的潘浩則變成了騙子。有報警電話和政府認證,她也不能說什么。而當(dāng)她跟黃老師打電話,講到丟失的錢時,黃老師立即表示關(guān)心,打了兩萬塊錢給她。黃老師的原話是:撐船撐到岸,幫人幫到底!接著是一陣爽朗的大笑。王大姐感激不盡,認定了他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后來潘浩登門求助,他的執(zhí)著讓她意識到可能事情并不單純,與腦海里的聲音做比較,好像也更接近潘浩。但她貪圖那兩萬元錢,就沒多講。幾天之后,小叔子老婆鬧離婚,追問之下,原來小叔子給別的女人買了金項鏈,發(fā)票被老婆發(fā)現(xiàn),逼問錢從何來,小叔子躲閃不過,招認是從亡兄車里拿的。王大姐意識到鬧了大烏龍,潘浩極可能被委屈,內(nèi)心掙扎久之,最終還是沒有出聲。幾天前,她收到一封來自潁川的信件,是魏紫寫給她的。魏紫向她講述了潘浩遭受的不公和壓力。她不求王大姐站出來還他公道,只懇請王大姐看在良知的分兒上,向潘浩說聲謝謝。讀罷魏紫的信,她羞愧得哭了。她愿意把潘浩當(dāng)作自己的恩人,永遠感激,但她真的不能站出來,言之鑿鑿地對大眾說那個人就是他。作為補償,她把那兩萬塊錢轉(zhuǎn)贈給潘浩,希望他收下。她說過,等她好了,會親來潁川,當(dāng)面向恩人表示感謝,但是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她猶豫很久,仍然沒有勇氣當(dāng)面見潘浩。所以就用這樣的方式,向他講明一切,并對他致以萬分的感謝和歉意。

      接下去是圖片,翻拍的魏紫信件內(nèi)容,一共三張,用藍色墨水寫在她單位的稿紙上。潘浩將圖片放大,只見頁面雋潔,字跡俊秀,正是魏紫的手筆。魏紫的字極好,橫折豎鉤怎么寫都漂亮。她一直取笑潘浩的字寫得丑,仿佛螞蟻打架,蚯蚓亂爬,逼他好好練字。潘浩不干,理由是:她的字寫得太好,結(jié)果她雖然長得好看,也是字比人美;而他的字寫得太丑,雖然長得難看,也是人比字美。等量代換,就是他比她長得美。他得靠這個來增加跟美女交往的勇氣,所以不能練。這個所謂理由并不絕妙,魏紫卻被逗得哈哈大笑。那時候他們在熱戀,熱戀中的男女,笑點總是很低,橫七豎八都能產(chǎn)生幸福。潘浩左右撥動圖片,閱讀魏紫的信,行行字字都是她對自己的辯護和贊美,行行字字都包含著她的愛與哀憐。潘浩一句一句讀,仿佛坐在時光之河上回溯過往的波濤,所有一切遭遇,都是為了此時,所有委屈與不義,也都是為了結(jié)成一股念力,讓他在此時明白,所有經(jīng)歷,無不值得,一切偶然,皆是因緣。他迫不及待要見魏紫,除了看完這封信,再也沒有什么能夠延遲他立即奔向魏紫的腳步。

      ——直到他看到這幾句話:

      我愛他,我希望他是我的英雄,就像功夫熊貓里的阿寶,平時窩囊無用,但在危急關(guān)頭,卻能挺身而出,大放光芒。

      我只希望,我愛他時的他,沒有辜負我的愛。

      所以,王大姐,請給他應(yīng)得的,哪怕僅僅是一聲謝謝……

      潘浩盯著這幾段話,眼光漸漸發(fā)虛,不復(fù)再看到屏幕上的文字。服務(wù)員手提擴音喇叭,通知去省城的客車即將出發(fā),請買過去省城車票的旅客盡快進站上車。潘浩回過神,說了聲:哦……背起雙肩包走進車站。落座之后,他收了王大姐的錢,隨即轉(zhuǎn)給姐姐。姐姐立即打過來電話,問他錢從何來,做什么用。他簡單向姐姐講了情況,讓她把錢給彭柱,另外還差那一萬,建議由他和姐姐各出五千,以幫彭柱支付醫(yī)藥費之名交給他。至于眾籌,就不再發(fā)起了,公眾的愛心應(yīng)該用在更需要的地方。姐姐對他的安排樣樣都同意,唯獨不同意他再出五千塊錢。姐姐嘮嘮叨叨,說得潘浩又要不耐煩,他本能地要對姐姐嚷,開口卻只是笑了笑。

      這件事因我而起,就讓我綰個結(jié)吧。他對姐姐說:我現(xiàn)在工作好,工資高,前途無量,你就不要替我擔(dān)心錢的事了。

      姐姐也笑了。好好好,我弟弟最牛了。她摟著彭瑩,一邊給她擦拭濺到臉上的橙汁,一邊跟弟弟說話。還有什么話沒有?

      有。

      什么?你說。

      潘浩望向窗外。天氣不太好,不知是不是要下雨,青灰色的云層被風(fēng)驅(qū)趕,一團一團從天空掠過。太陽將落未落,在飛馳的云層里時隱時現(xiàn),隱時灰如蒙垢,現(xiàn)時光芒奪目。姐姐在手機里追問:說呀,什么話?

      如果有一天,你見到魏紫,替我告訴她一聲。潘浩望著灰如蒙垢的太陽,對姐姐說,不管別人怎么講,我沒有辜負她。

      原刊責(zé)編 崔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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