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姝
摘要:李洱長篇小說《應(yīng)物兄》可以看作一部以人物聲音為主線的“說話體”小說,它的題眼是“言”。小說中的一眾文化人是能言且善言的群體,人物的知、思、行皆與言說緊緊纏繞,以相合或相悖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善言與寡言在小說中代表兩種截然不同的道德追求、人格類型與人生趣味。這是一個典型的癥候型文本,自始至終貫穿著突出而緊迫的有關(guān)“言”的問題意識,于是它便只能保持現(xiàn)有的臃腫體量與嘈雜氣質(zhì)。
關(guān)鍵詞:李洱;《應(yīng)物兄》;知識分子;人物聲音
《應(yīng)物兄》的龐大體量以及氤氳氣質(zhì),從一些批評文章的題目中可略知一二。閻晶明用“塔樓小說”比喻《應(yīng)物兄》結(jié)構(gòu)之錯綜及故事情節(jié)之“不通透”。①邵部以“沙”之喻道出了小說的彌散性和細碎性特征。②王鴻生、項靜、叢治辰等均以并列式關(guān)鍵詞為題折射小說的多維度性。③上述種種皆可作為《應(yīng)物兄》文本繁復(fù)性與混沌感的佐證?!叭宋镪P(guān)系錯綜復(fù)雜、情節(jié)枝蔓雜生、前因后果難以梳理、故事主線便漫漶不清”④等幾乎成為批評家們的共識??梢娦≌f在賦予批評家敞闊闡發(fā)空間的同時,也為某種“集中火力式”的闡釋制造了難度。
線頭眾多、玄機頻現(xiàn)的《應(yīng)物兄》如何使得一種論題專一的批評成為可能?我以為關(guān)鍵是要撥開云霧,找到小說的“題眼”,即找到紛紜世事、人事、物事背后李洱所持的一種總體性觀念及其核心且迫切的問題意識。在接受《中華讀書報》記者舒晉瑜訪談時,李洱被問到“應(yīng)物兄身上寄托了您怎樣的理想和期待?”李洱回答:“知、言、行,三者的統(tǒng)一,是我的一個期許?!雹菸乙詾檫@一回答正扣住了《應(yīng)物兄》的題眼。應(yīng)物兄是小說的核心人物,寄托在他身上的理想和期待,也是作者賦予這部小說的總體性理想和期待。如果再凝練一點,那么小說題眼只有一“言”字——人物的知、思、行皆與言緊緊纏繞,以相合或相悖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因此將《應(yīng)物兄》看作一部以人物聲音為主線的“說話體”小說也無不可。⑥
一 “口力勞動者”的嘈嘈切切
“言”的問題纏繞著整個20世紀的中國知識界。魯迅一向關(guān)注國民的發(fā)聲問題。1926年他在《記念劉和珍君》中提出“在沉默中爆發(fā)還是滅亡”的命題;次年他在香港青年會發(fā)表題為《無聲的中國》的演講,呼吁國民告別麻木不仁的失語癥。⑦數(shù)十年后,王小波撰文《沉默的大多數(shù)》,他所謂的“沉默”與魯迅所痛心疾首的“無聲”內(nèi)涵迥異——沉默是一種生活方式和人格趣味,表達了基于對話語世界真實性的懷疑的不合作姿態(tài),成為對抗權(quán)力、誑語、虛偽、浮夸的隱蔽手段。魯迅與王小波對于“言”的看法其實并不相悖,兩者代表了言說之正義性的最高標準與最低標準——大膽講真話與不說違心話。
今天中國知識界的言說域、話語場又是怎樣一番情形呢?《應(yīng)物兄》固然是虛構(gòu)文本,但對此問題的思考和揭示不可謂不深入、不真誠、不辛辣。小說不是以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情節(jié)敷衍或主人公跌宕的命運起伏演變來抵達終點的,人物叨叨擾擾的言說才是推動小說前行的主要動力。小說是圍繞儒學相關(guān)話題展開的,孔子最反對巧言令色、花言巧語,而小說中信奉孔子的各色人物大多能言善辯、辭令豐贍。人物的言說水系雜錯,匯溪流以成江海,其所覆蓋知識容量之龐大是一大看點,但小說最考驗讀者的不是表面所見的形形色色的知識,而是對人物言說內(nèi)容的真?zhèn)螌嵦摷捌浔澈蟮募僖庹嫘牡谋鎰e能力,因為語言與存在常處于分離狀態(tài),“真實的東西往往戴上了假相的面具,虛假的東西卻常常披上真實的外衣”⑧。
《應(yīng)物兄》呈現(xiàn)了太平世中的嘈嘈切切,很多人已經(jīng)成為管不住嘴、憋不住話的“口力勞動者”,張嘴即來,天南海北,漫無邊際——不管對信得過的人,還是對信不過的人。當然,公開說還是私下說,說什么怎么說,處處透露著玄機和技巧。
小說中最具反諷意味的,是違心話聽上去言之鑿鑿、義正詞嚴;而肺腑之言則低切逡巡,欲言又止,即便大聲道出也常因逆耳而為人反感或不屑。拿應(yīng)物兄來說,他的明言與暗思嚴重沖突。私域范圍內(nèi)第一人稱的自言與腹語往往合其所想,而只要在公共領(lǐng)域發(fā)聲,真實性就大打折扣,真話往往到了嘴邊又咽到肚子里,或說出來只有自己能聽到而不肯被別人聽到半句,于是“他聽見自己說” “他都不敢相信是自己說出來的”這種暗示身心分裂的表述多次出現(xiàn)。比如開篇應(yīng)物兄談到濟州霧霾嚴重的問題時,他感到嗓子發(fā)疼,鼻腔發(fā)癢,但他卻聽見自己說:“《詩經(jīng)》里有一句話,叫‘終風且霾,說的就是又刮風又有霧霾,所以霧霾古以有之,不可大驚小怪。”這便是博學之人的狡黠之處——躲進書本,以知識為擋箭牌繞開問題、粉飾現(xiàn)實。在對霧霾進行了貌似深刻的知識考古之后,他暗自心虛:“聽眾不會罵我吧?”⑨可見,心之所屬的他是一個被現(xiàn)實經(jīng)驗所籠罩的、對世事洞若觀火的生命體,然而從他口中冒出的語辭卻屬于另一套貌似完整自洽但又不免虛妄乏力的體系。謊言試圖縫補自身,這是就目的而言;結(jié)果卻是背叛、閹割自身。應(yīng)物兄言不由衷所折射出的立場游移是知識分子的典型癥候,如同辯論比賽中的辯手“通過抽簽來確定自己的文化立場”⑩,他們對于某件事情、某個觀點的認知常無“定論”,言說全由一時所處之位置決定。
以搬弄知識為表征的言說,還可助推不入流的“野狐禪”登上大雅之堂。唐風曾是偷渡客兼扒手,后華麗轉(zhuǎn)身為算命先生和風水大師。他深諳算命對象的心理,想讓對方信服自己,就必須用玄奧莫測的知識武裝自己,光靠一知半解的易學支撐不夠,還得依靠儒學加持,于是將孔子認作風水學的鼻祖,如此知識構(gòu)成就“完整”了。他算欒廷玉命中有子、看程家大院風水,依靠的是看似高深實則東拉西扯的知識堆砌,信口開河的命相詮釋、異想天開的化解之道,誑語如機關(guān)炮一般,但偏就有人信,且所信之人多為各界精英,披著知識外衣的誑語就是在虛偽、虛榮、虛妄的畸形心理需求和對話環(huán)境中大行其道的。
言說從成色上分純度,從體量上分長短。小說中能言之人大多善跑“馬拉松”,寥寥幾語便可闡明的事偏要捻細拉長,于是就衍生一系列閑話、空話、廢話、沒話找話、繞圈說的話……“口語擴容”經(jīng)有多種途徑,比如“掉書袋”,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比如“打官腔”,冠冕堂皇,模棱兩可;比如“講段子”,灰黑冷葷,俏皮輕佻;比如“扯線頭”,越扯越遠,結(jié)果離題千里。小說是在一系列無厘頭的的閑話廢話中開篇的——由兩條狗斗毆所引發(fā)的來自狗主人代理人的爭執(zhí)是掉書袋和打官腔的結(jié)合,充滿鬧劇意味。雙方以外交談判的辭令將狗咬狗賠償事宜的處理復(fù)雜化,直至事端難以收場。雙方搬出孔子的修身、克己、德怨、忠恕之說,將一場寵物糾紛的裁量權(quán)交給了居于廟堂之上的儒學,這個“狗咬狗”的開端,為整部小說奠定了狗血的基調(diào),也為儒學的出場蒙上狗血的色彩。
儒學大師程濟世愛說“閑話”,是掉書袋與扯線頭的高手。他與應(yīng)物兄見面,對于回濟州任教一事不做實質(zhì)性、確定性答復(fù),而是避重就輕,桃花、仁德丸子、燈兒、蘭花、雪、雪桃等在其口中魚貫而出——“只要有個線頭,程先生就能扯出一個線球”11。程先生來到北京接見鄉(xiāng)黨時,談笑間亦是無所不知,知則必談,大開大合,包羅萬象。言說如多米諾骨牌,話題只要開啟就招致連鎖反應(yīng),我們不得不佩服其以廣博知識為皮相的海闊天空的話題延展力,然而這其中有幾句一語中的、直擊人心的要緊話呢?在日常交流中,程先生刻意擺出撰寫論文的架勢,加入艱澀的考據(jù),一個詞、一句話、一件事在他那里只能通過引經(jīng)據(jù)典的方式得到表述,由此坐實自己博學先生的聲名、彰顯儒學大師的身份。
話語和權(quán)力難舍對彼此的追逐,小說中的官員從不錯失喋喋不休的機會。欒庭玉的言說手段包羅萬象,掉書袋、打官腔、講段子、扯線頭等統(tǒng)統(tǒng)揉在一起,言說風格“嚴肅而活潑”——談?wù)撃切╇u頭刺狗下巴頦的時候,表情反而是嚴肅的,不茍言笑,就像撲克牌中的王,當然是大王;而談到那些嚴肅話題的時候,表情卻常常顯得幽默和俏皮,就像相聲演員,當然是逗哏。葛道宏是《花腔》主人公葛任的后人,葛任的內(nèi)斂沉靜在他身上已經(jīng)全無蹤影。如果說《花腔》是做減法而生的,那么《應(yīng)物兄》就是做加法而生的?!痘ㄇ弧分小安辉趫觥钡母鹑涡蜗髠グ秳尤?葛道宏則最樂于用頗具夸張主義色彩的“閑話”將時間的縫隙塞滿,時時凸顯自己的“在場感”,而與他喋喋不休相對的是其不著一字、僅供裝點門面用的自傳——暗示其贅語背后的人生其實蒼白無力,乏善可陳。副校長董松齡更是絕佳的話癆,從早到晚說過的話,如果整理下來,大約可以出一本書。他與應(yīng)物兄談太和研究院人事安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閑話連篇,看似漫不經(jīng)心,其實目的明確——幫助面目可疑的各色人等在太和研究院謀得職位,為此不惜鋪墊一籮筐貌似恰切、實則荒謬的理由。
言不及心指向假話,言不及義指向空話廢話,言不及人則指向自說自話。有言說者,就有傾聽者,《應(yīng)物兄》中真正有效的傾聽與回應(yīng)是匱缺的,真正意義上的“對話”舉步維艱。交往理性是雙維度的,涉及不同言談?wù)咧g的對話關(guān)系,交往理性在主體間相互理解的范式中被表達,相互理解則意味著雙方要處于對一個非自我中心化的世界的理解之中。在《應(yīng)物兄》所提供的數(shù)對人物關(guān)系中,很多人滔滔不絕的講述只圖逞口舌之快,罔顧聽者感受,話語行為的主客體之間無有效交流,交往理性并沒有在頻繁的言語接招中誕生。在華麗辭章中空轉(zhuǎn)的對話是一種隔心隔情的虛假交流,人與人相互理解的河道始終是干涸的。問題不僅出在言說者那里,也出在傾聽者身上。比如程濟世回國演講,雖是老調(diào)重彈,但人們聽起來還是很新鮮。因為是從程先生嘴里說出來的,而且是在北大最終的講臺上說出來的,所以還是引起了很大反響。對于僵化、被動的聽者而言,言說者究竟說了什么并不重要,而他是誰、在哪說才是要緊的。
小說中的善言之人大多是“應(yīng)物”之人,“應(yīng)物”說出處眾多,其一是《莊子·知北游》。此篇在談應(yīng)物的同時,還討論了“言與不言”:“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12,“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圣人以斷之矣”13,“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明見無值,辯不若默”14。莊子以為,圣人應(yīng)在沉默而非言說中得道,但《應(yīng)物兄》中的人中龍鳳卻大多認同“應(yīng)物無方”,不認同“道藏于無”,于是不肯錯過任何以言說應(yīng)物的機會。其實,沉默不具有先天的道德優(yōu)越性,言說本身也并不是問題,問題在于人物之言不及心、不及義、不及思、不及行。以冗長臃腫、浮夸饒舌的言說串聯(lián)成的小說呈現(xiàn)出鮮明的鬧劇色彩。鬧劇不是喜劇,也不是悲劇,“既無關(guān)反思,也無關(guān)破壞,它取消意義。它是鉛筆描在像披上的卡通畫,橡皮還沒有用完,它就已經(jīng)消失?!?5那些饒舌之人的言辭貌似酣暢淋漓,可是其人本身卻索然無味。嘈雜喧嘩、邏輯混亂、沒頭沒尾的人物聲音制造了表面密實、內(nèi)里疲軟的話語廢墟。
二? 沉默寡言及“有一說一”中的德性
“沉默有自己的語言”,李洱在《花腔》中用過這句話,悖論中帶來簡潔而深刻的啟示,有心人可以讀出一種嚴肅的含義。這種含義在《應(yīng)物兄》中亦有鮮明的呈現(xiàn),那些性情高潔的知識分子在大多數(shù)時刻少言寡語,人格的挺立是以大音希聲或有一說一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這其中的樸實無華、高貴真誠是抵制噪音及彌漫其中的虛無的武器,而更可貴的是這種“聲音的稀缺”并非出于自私、怯懦、逃避、“甩鍋”,也并非出自假意的清高;而恰恰相反,是出于具有高度主觀能動性的道德堅守以及拒絕隨波逐流的自覺姿態(tài)。小說沒有經(jīng)由對知識分子的反諷滑向徹底的“反智”,而是在偽智的叢林中極力辨識和呵護真智——“倘若要有效地反抗知識分子的偽善卑劣,那么就要創(chuàng)造出一種知識分子的高貴真誠,是用知識分子的高貴真誠去對抗知識分子的偽善卑劣。”16
雙林院士的出場方式即隱含著對其性格及修為的總體性暗示——在眾人企盼他步入巴別報告廳這一標志身份的榮譽殿堂演講時,他卻“失蹤”了。與程濟世的“既悲又喜”相比,雙林“不悲不喜”,于無聲處安身立命,無所依傍,無累于物,獨來獨往,有才華且吝惜才華,不揮霍更不虛造才華,在逞口舌之快的市儈中絕無其身影。雙林雖特立獨行卻是至情之人,他隱居濟州大學的日子里,做了兩件事,一是在逸夫樓閱覽室潛伏,期待與久未謀面的兒子相見,可見其舐犢之情;二是悄悄去看望昏迷不醒的老朋友何為,可見其難舍故交舊誼。雙林在小說中極少現(xiàn)身說話,小說第四部分“九曲”一節(jié)寫雙林著墨最多的都是側(cè)寫,但卻最為傳神——德性不是由自說自話來標榜的,德性不言,盡收他人眼底。被喬木贊頌為“閑云野鶴,何天而不能飛”的張子房與雙林如同雙子星座,靜默而閃耀。張子房也與雙林一樣來去無蹤、遁入人群:“他當然還活著,但很少有人能夠見到他。喬木先生舉辦書法展的時候,子房先生悄悄地來了,但沒有人認出他。喬木先生覺得像他,連忙趕過來,他卻走了?!?7比起程濟世和喬木的風度翩翩、侃侃而談,雙林與張子房通過在公共空間中的“失蹤失語”,來追求一種匿名化的隱身人狀態(tài),從而棄絕俗世的噪聲和虛名,追求主體真正的自覺與自由狀態(tài)。
在雙林與張子房下一代人中,也有默默無聞又性情高潔的知識分子,比如早逝的文德能。文德能生前留有大量筆記,但是對于還沒有考慮成熟的問題從不公開發(fā)表文章,因為“他總覺得那些知識還沒有被內(nèi)化為自己的經(jīng)驗,所以無法舉筆成文”18。這句話尤為重要,體現(xiàn)了一位真正知識分子“知行合一”的理想,這理想純粹而又沉重,直至生命終結(jié)都沒能實現(xiàn)。文德能身上閃耀著自我守持之美,他懷抱“先化己后化人”的矜持的德性自覺,企圖通過閱讀打通個人經(jīng)驗和已被言說的傳統(tǒng),進行“闡幽”式研究,即以一己之知識修行與道德修行,進行窺探幽隱之物的思想實驗。學術(shù)圈所謂的“成功學”秘籍是個人才華需要進行外在包裝與公開宣揚,高音量、高密度的言說才是成功捷徑。若一味汲取知識而不知賣弄,若治學只求向內(nèi)悅己而不求向外渡人,那么學問就失去了其工具性,而知識的持有者也極可能泯然于眾人。在學者圈內(nèi),與著作等身、光環(huán)加持的老先生及同輩名流相比,籍籍無名的文德能顯得“無能”,他那種“先行到失敗中去”19的態(tài)度意味著必須承受顧影自憐的無名狀態(tài),于是最終被學術(shù)界邊緣化乃至遺忘。蕓娘是小說中少數(shù)被褒揚的女性,她的魅力全在“靜氣”與“求真”中顯現(xiàn):“蕓娘可不是一個喜歡說閑話的人,她的每句話都會給人以啟迪。也就是說,‘說閑話三個字,跟蕓娘壓根兒都挨不上邊。”20陸空谷和蕓娘是兩代人,但趣味相投,惺惺相惜,她們愛惜羽毛的方式是保持“六十度”人格,避免像不知疲倦的“口力勞動者”那樣使自己的神經(jīng)始終處于亢奮緊繃的“沸點”狀態(tài)。
雙林、張子房、蕓娘、文德能、陸空谷等人構(gòu)成的知識分子群落在小說中富道德感,且具深情,無需口頭宣誓和巧言裝點,躬行于世必有回響,必得知己。那么,應(yīng)物兄是不是這個群落中的一分子呢?他大概更像若隱若現(xiàn)者,應(yīng)物之時喧聲切切,真假參半,而返身切己之際別有一種靜謐光芒——處于私域中的應(yīng)物兄與公域中的應(yīng)物兄儼然兩個物種。應(yīng)物兄對于亡母難以抑制卻無法言說的思念,最見其真情。他兩次在小說中念及生死之隔,其中言辭遁藏,萬物悄然,我們聽到了他心中的大悲慟。應(yīng)物兄在有聲與無聲、狗血與深情之間擺動,因此成為一個具有內(nèi)在矛盾性的、徘徊在知行困局里的不徹底人物。
靜默是一種虛己的美德,一種自在自由的、不以叫賣存在感為目的的存在方式。口若懸河固然使人逞一時之快、佐證一時之榮光,成全一時之聲名,但終究不是歷史之確證,絕大多數(shù)的言說只是“口力勞動者”制造的速朽的產(chǎn)品,而無法沉淀為“思”“情”“行”澤被后世。小說最后一章在情感上拿捏得最到位,程家大院還寂寞而頑強地存在著,張子房以匿跡潛形的方式在這“盆池”之地為他未竟的著作而躊躇,風燭殘年中的燈兒不為人知地茍活著,附近街坊鄰里還保存著民間最樸素的道德感和悲憫之心。程家大院是小說的承重墻——這也是一個誠念聚集之地,在它被意外發(fā)現(xiàn)的那個萬籟俱寂的時刻,小說情感骨架立住了,五味雜陳,悲從中來,從而使這個以人物聲音為主要動力的文本最終沒有凝滯于口舌之快。
三? 言、知、思、行的糾纏和悖合
小說中一瀉千里的知識性言說常常缺乏思想分量,“我思故我在”被“我言故我在”“我被聽故我在”所替代。各類知識尤其是儒學知識通過人物之口出場,很多人只不過是為稻梁謀而穿梭于“知識話語場”,被言說、被販賣的儒學知識,不等于在現(xiàn)實中被踐行并具有巨大生命力的活的儒家思想。人們對于儒學知識的言說常常也并非出于啟蒙——說教不是啟蒙,而是為了自娛或自利,讓儒學充當彰顯身份地位的“脫口秀”道具。對于謀政績、謀虛名、謀實利者而言,儒學的精神實質(zhì)是什么并不重要,它的功用才重要,由此“儒學”在小說中的面目其實相當可疑——它并非不可替代的精神基座或知識架構(gòu),因為只要有另一種體系化、經(jīng)典化的知識形態(tài)能被有理有據(jù)地“言說”出來,并兌現(xiàn)為巨大的現(xiàn)實功利性,那么儒學就隨時可被抽離、被代替掉。
當代學人應(yīng)該如何面對包括儒學在內(nèi)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其所覆蓋的知識海洋?蕓娘所概括的聞一多治傳統(tǒng)文化之態(tài)度堪為借鑒:“他雖然是在古代文獻里游泳,但他不是作為魚而游泳,而是作為魚雷而游泳的。他雖然是夾在典籍中的一瓣蕓香,但他不是來做香草書簽的,而是來做殺蟲劑的?!?1故紙堆可供知識人裝點門面,然而未經(jīng)省察、不加運化、拿來即用的知識是不具有當代價值的,這也正是“學術(shù)凸顯、思想淡出”在當下學界的弊端之所在。
小說中的寡言者并非不善言,更非不善思。比如,雙林與張子房之間有真誠嚴肅的爭辯,有不帶個人恩怨的科學觀點的交鋒,爭辯顯示了思的在場及噴涌。正如黑格爾所說,“密涅瓦的貓頭鷹只在黃昏時起飛”,哲學是一種反思活動,它在冥思時、晦暗處、私密處幽靈般綻放,“不像鳥兒那樣在朝霞中翱翔”。22思未必經(jīng)由確定性的、不可動搖的語言現(xiàn)身并凝固,“沉思執(zhí)著于追問。追問乃通向答案之途。如若答案畢竟可得,那它必在于一種思想的轉(zhuǎn)換,而不在于一種對某個事態(tài)的陳述?!?3在蕓娘及其同時代人看來,“思想的本質(zhì)就是警覺,就是不安”24。幾十年過去了,羞怯的、警覺的、不安的思想者正在撤離知識界現(xiàn)場,“巧言善辯”者俯仰即是,然而還有多少人會因為某個異常艱澀、深不見底的哲學或思想史問題而苦苦冥思并激烈交鋒呢?不要說針鋒相對的思想論爭,就連嚴肅的對話能力都退化了。任何緊張的理論問題隨時都可能被解除難度,在油嘴滑舌或嬉笑怒罵中被消解、淹沒、碎片化。在言說的狂歡盛宴中,思很可能是被蒙蔽的存在,貌似高深實已僵化的知識沒有助力思的進階與升華,相反成了思的障礙甚至敵人——在以知識為外衣的華麗言語中,思的靈魂漸漸被抽空。
思的任務(wù)是“放棄以往的思想,而去規(guī)定思的事情”25。知識分子不是“知道分子”,對于知識分子而言,重要的不是外在的、職業(yè)性的“姿態(tài)”,重要的不是某種已經(jīng)習得并固化的“思想”,而是一種內(nèi)在“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以“思”為根本支撐,小說中的寡言者往往沉浸于思、糾纏于思、困惑于思,從某種角度看,正是“思”的艱辛、莊嚴以及不可完結(jié)性抑制了他們的言說,使其自覺遠離虛浮、華麗、無聊、空洞的詞藻,在意蘊深邃然不可說的東西面前保持沉默。文德斯是青年一代中最善“思”的人物,整日糾纏于“說不清但又繞不過”的思想問題,“自問”是思最誠實且最有力的手段。他道破“思”的現(xiàn)狀:“在我們這個激發(fā)思的年代,最激發(fā)思的東西,是我們尚不會思?!彼M而辨別了科學之思與人文之思:“科學的‘思是因?qū)ο蟮恼賳径嵘矶?,而人文的‘思則是因物外的召喚而抽身離去?!蓖瑯邮菓?yīng)物,科學之思強調(diào)“虛己應(yīng)物”,重在虛己——面向事物本身,進入客觀世界之境;人文之思則常常處理“變量”,抽離客觀對象本身,做更多主觀的隨時隨事而變的發(fā)揮與闡揚,因著這份靈活機動,增加了“應(yīng)物無方”的可能性。程濟世在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兩次演講中對于譚嗣同所做出的截然相反的評價,便是順勢而變、應(yīng)物無方的典型代表。文德斯進而借黑格爾的一段話為“人文之思”作了注解:“在我們這個富于思考和論辯的時代,假如一個人不能對于任何事物,即使是最壞的最無理的事物說出一些好理由,那他還不是一個高明的人?!?6人文之思以語言為外衣,人、事、物在語言中被呈現(xiàn),同時亦可能被扭曲或前后矛盾。其實“面向事情本身”也是哲學現(xiàn)象學的要義,現(xiàn)象學正處于科學之思與人文之思的交匯點,從事現(xiàn)象學研究的蕓娘深諳此法。然而小說中很多人文知識分子只求面向事與物,不問事與物之“本身”,在應(yīng)物中背離了思,背離了澄明的精神自由之境。
《應(yīng)物兄》是一部以言為表、以思為里的小說,兩者相互掣肘,在喧囂之人那里言吞沒了思,以知識為外衣的話語狂歡實則炮制了思之假象;在靜默之人那里思跨越了言,直接與心、與行鏈接,思不以給出言語層面的標準答案為終結(jié),思就在思的迂回長途中、在思考者自身的存在與行動中顯示其真諦。
言與行的關(guān)系又如何呢?小說中言而不行或言行相左者大有人在。尤其是駁雜的儒學知識,往往僅落實在言語層面,而在處理道德操守、行為實踐等方面的問題時力有不逮。善言之人或無現(xiàn)實行動力,或行動嚴重偏離言說,或語辭空蕩而致行為浮夸,總之言語活動無法兌現(xiàn)為有價值的實踐活動,口力勞動者的密集言語轟炸反襯出思的退場及歷史行動力的喪失。程濟世最善用冠冕堂皇之語,他自詡:“我是個重感情的人。一個儒學,一個儒學家,應(yīng)該主張節(jié)欲、寡欲,甚至無欲,但絕不能寡情、絕情,更不能無情。不重感情的人,研究別的學問,或許還能有大成就,但研究儒學,定然一無所成?!?7然而程先生在對待譚淳的問題上,則完全暴露了他的虛偽。程先生沒能做到“發(fā)乎情止乎禮”,欒庭玉、葛道宏、黃興等一眾將仁義道德掛在嘴邊的孔子的擁躉們,有誰像雙林那樣信奉從一而終、只取一瓢的愛情呢?程濟世的有力經(jīng)濟支柱、人稱“子貢”的黃興以儒商自居,起初要贊助“太和”研究院,后來卻成立“太投”在舊城改造中盈利,在這變了味的慈善之舉中,程濟世又何嘗不可能是心知肚明但不言破的背后推手呢?
《應(yīng)物兄》中官、學、商三界人士都在轟轟烈烈地言說著、籌劃著與迎接程濟世歸來相關(guān)的重大事宜。程濟世是一位“不需行動的行動主義者”——他口中的“物”(如仁德路、程家大院、螽斯、美人觚、太平花等)成為各路人馬傾巢出動的依據(jù)和目的。在程濟世那里,“詞就是物,物就是詞”28,他的鄉(xiāng)愁怕是這世上最昂貴的鄉(xiāng)愁,對于“物”的執(zhí)著貪戀只能證明他遠未達到澄明超脫的虛己境界。與此相對,小說中那些真正對于國家、社會、個人有價值的事情大抵是在悄無聲息中完成的。原子彈是在雙林一代民族功勛的隱姓埋名中被造出來的;張子房中國版的《國富論》如果要誕生,也只可能誕生在無人問津的大雜院中;文德能生前哲學筆記集結(jié)而成的The Thirdself 留在了人世間,是處女作也是遺作,是開端亦為終結(jié),沒有書號,沒有出版社,絕不可能像應(yīng)物兄的暢銷書一樣人盡皆知,“它只能在有心人那里傳閱”29,只能作為一份20世紀80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遺存慰藉著他的同時代人或啟示后代有緣人。
結(jié)? 語
《應(yīng)物兄》中雖有貫穿始終的人物,但沒有核心人物或曰焦點人物,應(yīng)物兄也只是敘事視角的提供者,是諸事件起承轉(zhuǎn)合及串聯(lián)眾人言說的一根繩索。批評界對于《應(yīng)物兄》的主要質(zhì)疑是文本的臃腫和情節(jié)的渙散。我常常也揣測,小說如果刪繁就簡、化言說為情節(jié)——摒棄人物口中長篇累牘的閑言碎語尤其是晦澀的知識話語,是不是有可能積淀更為密實的情感壓艙,呈現(xiàn)出更節(jié)制的敘述控制力和更強烈的藝術(shù)感召力?而換一個角度思考,如果剪除“言說”的枝蔓與各類知識話語,那么這部小說所蘊含的關(guān)于“言、知、思、行”關(guān)系的核心問題意識以及尖銳的反思批判可能也就隨之煙消云散了,噪聲與靜謐、泛濫與匱乏、反諷與深情、卑瑣與高尚為了顯露自身與反襯對方,不得不糾纏在同一文本中——癥候大面積爆發(fā),才更凸顯疾患之痛切,療救之必要,也才更襯那些健康高潔靈魂之可貴。言說、知識、反諷在霧中裸露其自身,這部小說要想成為它自己,必得先樹立迷障,繼而穿透迷障,于是它也便只能保持現(xiàn)在所是的這副樣子了。
注釋:
①閻晶明:《塔樓小說——關(guān)于李洱<應(yīng)物兄>的讀解》,《揚子江評論》2019年第5期。
②邵部:《當下生活的“沙之書”——評李洱長篇小說<應(yīng)物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3期。
③參見王鴻生:《臨界敘述及風及門及物事心事之關(guān)系》,《收獲長篇專號》2018年冬卷;項靜:《聲音、沉默與霧中風景》,《南方文壇》2019年第3期;叢治辰:《偶然、反諷與“團結(jié)”——論李洱<應(yīng)物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11期。
④叢治辰:《偶然、反諷與“團結(jié)”——論李洱<應(yīng)物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11期。
⑤舒晉瑜:《李洱:君子的道路·反諷現(xiàn)實主義·性》,《中華讀書報》2019年10月27日。
⑥2018年12月24日,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李洱長篇小說《應(yīng)物兄》研討會”上,吳亮、張新穎等批評家都敏感于小說中人物的“聲音”,但點到為止,沒有展開。參見《且看應(yīng)物兄如何進入文學史畫廊——李洱長篇<應(yīng)物兄>研討會實錄》,搜狐網(wǎng):https://www.sohu.com/a/284774853_222496,訪問日期:2019年12月10日。
⑦魯迅:《三閑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頁。
⑧⑨⑩11151718192021222426272829李洱:《應(yīng)物兄》,《收獲長篇專號》2018年秋卷,第107頁,第21—22頁,第25頁,第90頁,第141~142頁,第66頁,第235頁,第137頁,第50頁,第218頁,第128頁,第247頁,第64頁,第186頁,第252頁,第242頁。
121314陳鼓應(yīng)注譯:《莊子今注今譯》下,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版,第645頁,第656頁,第657頁。
16張定浩、黃平:《“向內(nèi)”的寫作與“向外”的寫作》,《文藝報》2019年12月18日。
2325[德]海德格爾:《哲學的終極和思的任務(wù)》,載《面向思的事情》,陳小文、孫周興譯,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67頁,第87頁。
(作者單位:教育部社科中心、陜西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