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叢
實在忍不住,還要再說一說這里的樹。
在大興安嶺生活的人,樹是司空見慣的。小時候在樹林里躲貓貓、采蘑菇,在樹上掏鳥窩、捉家雀,長大之后伐木護林,這似乎成了林區(qū)孩子的宿命,從出生到老去,每一個時間要做的事都已安排好,只等著長大。
放眼望去的樹都是我最依賴也最親近的朋友,我一直自信我們熟知彼此,再無其他。但是來到了北部原始森林,見到的卻是不一樣的樹林,這里的樹給人“曾經滄?!钡母杏X。它們長得更高、更直、更認真。樹干筆直,用朋友的話說,就像用毛筆的中鋒行筆,到最后出鋒收筆寫出來的是穩(wěn)健又堅實的“懸針豎”,只是方向反過來而已。這是我認為最形象的比喻了。每根樹枝都努力生長,想去撕裂天空一樣,卻只戳了些微小的窟窿,透出天外的光亮,我們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詩人顧城認為星月應該就是這樣來的,他是也看到了這里的樹嗎?這樹耿直而不懂得柔媚,生長,生長,向上,向上,簡單又執(zhí)著。它們是知道北部大興安嶺的夏季極短,不足百天,所以才竭盡所能抓住一切機會挑戰(zhàn)生命極限,以此作為對陽光和雨水最大的回報。
在高大的樹木下面,小喬木、小灌木也蓬勃著。一叢叢,一簇簇互不相讓,全憑真本事詮釋大自然的“優(yōu)勝劣汰”。地上的小花小草昂頭仰望,又低頭自在,她們有不用去攀比的自重,只抓住時間綻放自己的美麗。這大森林是早就忘了時間和空間的存在,一切永恒循環(huán),從未停歇。
生命在這里自由競爭,但強大的生命力有時候也很脆弱。一道驚雷帶來一次大火,樹干被火舌撕裂吞噬,樹枝痛苦地吶喊著、揮舞著、扭曲著,向天空、向護林人求救。樹枝上本該負責繁衍生息的“樹塔兒”燃燒到最后,成了幫兇。這被雷火黑化了的一顆顆火紅的“雞蛋”迸射出去,百米外又一片樹林著起火來。淺淺的一層地表燃燒過后,裸露出大塊大塊堅硬的巖石,原來這些樹是生長在巖石之上。過火,使一棵棵鮮活的樹失去了生機的顏色,通體烏漆麻黑,如同剛剛從火場上下來的護林人一樣,渾身掛滿的黑色灰塵來不及抖落。在這里美與丑、生與死的極端對比并不明顯,即使是死了的樹也挺直矗立,不屈的靈魂烙印在骨子里,死也致敬著生命的美好!
尼采說過,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讓我最終忍不住熱淚盈眶的,是那經歷了煅燒的黑漆漆的林子,經過一天又一天,無數個日子沉寂后,在某一天某一刻居然又悄悄冒出了一抹鮮嫩綠色,然后是兩抹、三抹……生命涅槃,得以重生,那種有如實質的倔強和不屈是多么令人驚喜和激動??!
傍晚來臨,我站在三江口①,回頭看看高高的大興安嶺,霞光下靜謐的山嶺變成了一道高高的剪影。忍不住試想當年涅古思·昆乞顏部落的蒙古人,也有不少人凝視過這個剪影吧,又有幾個人能預見到今天這樣一個世界呢?誰又能知道這樣一個世界中的這樣一個我呢?
大地承載的精神和文明的流向,這片生生不息的森林見證著。那么,讓我們感謝森林,并且虔誠地閱讀這片大地吧!
注:
①三江口:大興安嶺最北端,嶺下由額爾古納河、恩和哈達河、石勒喀河匯流成黑龍江的源頭,故稱“三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