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愛國
駛過熱鬧的人民路和廣場路,往北拐彎就是鼓樓街。跟別的街巷不同,這條街少了些喧囂,多了些靜謐。路邊那些樹身粗大的梧桐,枝繁葉茂,在半空中交錯相接。濃蔭蔽日,落到地上的光斑,一晃一晃的像在水里漂浮。街兩側(cè)沒有高樓大廈,那些年代久遠的老房子,有高墻大院、花園洋房、工人新村,各個年代的建筑風格迥異,一處接連一處。街面仍保留著條石,鋪得規(guī)規(guī)整整。車到此處,車輪在條石路面上咚咚地彈跳起來,司機不覺中把車速慢下來。
“怎么走?”司機問。
“直走?!鳖櫛诟瘪{駛座上,指了指前方。
“鼓樓街,鼓樓街,說的就是城墻上的那個?”司機抬了抬下巴,又問。
街心當中,矗立著一段古老的城墻,城墻上有一方形土木結(jié)構(gòu)的鼓樓,城墻下有一個拱形門洞,可以通汽車和行人。
“是啊,那就是鼓樓,據(jù)說有千把年了。”顧兵說。
司機三十出頭,高個,黑臉,濃眉。“那個……有什么用?”司機又問。
顧兵說:“打仗時報警用的吧?!?/p>
“報警用?嗤——”司機不禁笑出聲來。他不以為然。
看來司機不是當?shù)厝?,顧兵想。當?shù)厝嘶蚨嗷蛏贂佬┯嘘P(guān)古城墻的傳說。安州的老人,乃至老人們前輩的老人,打小就知道安州有這樣一座鼓樓以及圍繞全城的城墻,仿佛是安州城與生俱來的。巨大石塊壘起來的高大城墻四方周正地圍著全城,城墻下有很寬的護城河。東南西北有四扇城門,吊橋放下通馬車行人。戰(zhàn)事來臨之時,城門關(guān)閉,吊橋拉起。鼓樓上鐘鼓齊鳴,聲震四方。南宋那會兒,高宗皇帝一路南逃,帶領(lǐng)隨從和后宮眾人,從這堵城墻下的拱門里走過……
經(jīng)過拱形門洞,司機慢下車速,往路邊停靠,扭頭看了看這個城墻和城墻上的鼓樓?!翱催@個不用買門票?”司機拿手機拍了幾張照。
“好像在修理,不可以參觀?!鳖櫛f。
車子拐進一條小巷,巷道狹窄。在一處宅院前停住,“到了,我打個電話。”顧兵說。司機開門下車,在車邊點起一根煙,等著接人。
這是一處老舊的大院。以前肯定是有錢人家的私宅。三面是灰撲撲的院墻,高聳的門臺上嵌著青石匾額,風雨侵蝕,卻依舊可辨“黃府”兩個魏碑大字。院內(nèi)有一爿庭天井,建有凹字形的樓房,上下兩層,有寬敞的回廊。只可惜現(xiàn)在面目全非,隔成一戶一戶的小單元,變成了“七十二家房客”般的大雜院。
顧兵給朋友打電話:“建國,建國,我到了!”
一
手機響的時候,李建國還迷迷糊糊的,停一下又響,寂靜里顯得異常刺耳,把他從沉睡中拽了出來。他睜開惺忪的眼,窗簾仍遮得嚴實,屋里一片黑暗。他感覺到有一條腿壓在自己的小腹上,壓得他一陣尿意急促。他摸了摸那條腿,光溜滑膩——他想起來了,是馬麗雅的大腿,也記起了昨夜里兩人那一番纏綿。
“抱住我!”馬麗雅喘不過氣來。
“抱著呢。”
“抱緊點!”喘得更厲害了。
“嗯,好……”鼓點激越,縱馬千里。李建國冒一身涔涔的汗。
李建國想起夜里的情景,覺得散了架似的渾身虛脫脫的??墒?,那個催命的手機還是不依不饒地響。李建國把馬麗雅的腿搬開,坐起身來。馬麗雅翻了一個身,嘴里嘟囔著什么,接續(xù)著她未盡的好夢。
李建國躡手躡腳摸進衛(wèi)生間,壓低聲音:“誰啊,催命???”
手機里那個人說:“你也不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還沒起來???”
“誰沒起來啊,起來了啊?!?/p>
“你這個人啊,白天當夜晚,夜晚當白天,太陽曬到頭頂心啦,還頭睡扁!”聲音是熟悉的,聽出來了,是顧兵的聲音,叭啦叭啦像機關(guān)槍一樣。
李建國原先是做鋼材生意的,在松樂鋼材城里頭租了間店鋪;顧兵呢,是鋼材城老板聘用的副總,負責鋼材城日常營運。李建國跟他打過幾次交道,脾氣對路,慢慢地就成了好朋友。隔三差五的,兩人總要聚一聚。
“有空嗎,有空過來喝茶啊?!鳖櫛k公室有一張紅木茶桌,擺著一套考究的茶具,有空沒空就邀人來喝茶,海闊天空地吹牛。
“白天沒鳥事,夜里鳥沒事!哈哈哈?!闭f完,李建國爆發(fā)出一長串笑聲。
李建國不忙的時候,很高興收到顧兵的邀請,同在一個鋼材城里,隔著幾幢房屋的距離,李建國晃蕩晃蕩就過去了。喝著茶,順便聊一聊生意?,F(xiàn)在鋼材生意不好做,越做越清淡了,兩年前李建國金盆洗手,不再做鋼材生意了,做起放貸的生意,借錢給人吃利息,讓錢日長夜大。顧兵也時不時地會介紹一些客戶給李建國。
李建國打著深長的呵欠,對著馬桶一通狂撒,一邊說:“顧總,什么事啊,催得那么急?”
“哎呀呀,你這個人吶,真健忘了啊,今天是王紅衛(wèi)的追悼會啊!”
李建國想起來了:昨天傍晚的時候,顧兵曾來電話跟他約定,明朝一起去參加王紅衛(wèi)的追悼會,還擔心他大大咧咧的不上心,特地關(guān)照上午九點來接,殯儀館那里停車不方便,叫他不要開車去,兩人叫個出租車——李建國這會兒都記起來了,確實有這么回事。
“啊,啊,我怎么可能忘記呢,不可能忘記的——這么重要的事,你說是吧?”李建國照例是“死鴨子嘴巴硬”。
其實李建國的健忘,也是事出有因。昨天晚上,李建國接顧兵電話的時候,確實沒太上心,或者說壓根兒沒在意。那時他正跟馬麗雅過“兩人”世界呢,馬麗雅正手忙腳亂的,忙著給他過45歲的生日。
本來點蠟燭、吃蛋糕這種事,他真不想搞,一來是他現(xiàn)在的生意不太好,有一些借出去的錢催了幾次都沒有收回來,郁悶得很,哪有這份閑心過生日??;二來是老婆劉娜對自己是越來越冷淡了,兩人住兩個地方,難得見上一面,即使見面了也只是禮節(jié)性地說兩句,清湯寡水的沒一點人情味,情感的危機是越來越重了??墒且粠屠吓笥阎浪焐樟耍欢ㄒ阋幌?,吵著兄弟們要聚上一聚,他只好挑了家飯店訂了一大桌,一幫老朋友老熟人,吵吵鬧鬧,吆五喝六的,吵翻天了。當然,這樣隆重的場面,妻子劉娜肯定很顧全面子,帶著女兒很客氣地來出席,笑盈盈地跟李建國的朋友們一個一個地打招呼,還讓女兒給父親唱了生日祝福歌。
“爸,祝您生日快樂,身體健康!”已經(jīng)上初中的女兒深情款款地說,末了,又加上一句,“祝爸爸媽媽快樂幸福!”女兒還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她媽。人到中年,有房有車,還有閑錢,妻子賢惠,女兒漂亮,在外人眼中,這一家子是多么的幸福啊。
當然,這樣正式的場面,馬麗雅是不能去的。當馬麗雅知道李建國有這么一場飯局,倒還識相,沒跟李建國提一句。不提這件事,并不意味著她不在意,說實在的她很在意,在意的是自己喜歡的男人的生日居然不能到場,居然不能分享快樂。就在李建國生日宴請的第二天,馬麗雅特地把李建國喊來,要為他單獨過一次生日,以作彌補。
“你店里不忙?。俊?/p>
“我讓小姐妹頂班了。”馬麗雅開著一間美容院,生意還不錯,經(jīng)常是白天晚上都泡在店里,幾乎是一步也離不開。
馬麗雅二十五六歲時從四川來到東南沿海的安州,都說安州這地方民營經(jīng)濟發(fā)達,路上滾著的都是錢,馬麗雅來了之后才知道,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馬麗雅在安州當過飯店服務員,做過服裝店營業(yè)員,還開過出租車,還干過哪些自己都記不清了。一晃就十來年,也沒能掙到什么錢,直到認識了李建國,情況才有所改變。
“我們安州人,人人都做老板,打工沒有出頭日。”李建國這樣說。
“我啥也不會呢。”馬麗雅眨著一雙迷茫的大眼。
李建國盯著那雙眼睛,出了神,說:“開個美容院吧,安州的美容行業(yè)生意都火?!?/p>
“我不會呢?!?/p>
李建國介紹她去一個朋友開的美容院學藝,學了幾個月,聰明的馬麗雅曉得了些門道。李建國給出了一筆錢,馬麗雅再找了個小姐妹入伙,一起投資開起了美容院。馬麗雅做事肯吃苦,生意慢慢有了起色,收入也穩(wěn)定了,日子才算走上了軌道。
她現(xiàn)在租借在黃府,是李建國叫她租的。馬麗雅尋來尋去,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老城區(qū)黃府老宅的房子,看中的是這一帶租金便宜。黃府樓上東邊的兩間房,一間做臥室,一間做起居室兼廚房。雖說房子老舊,裝扮裝扮也還過得去,換上湖藍色的新窗簾,請師傅刷了四面的墻壁,地板也修整過了,現(xiàn)在走進來看看,倒有幾分素雅之氣。特別是這一刻,一盞垂掛的餐桌罩燈,黃暈暈的一團光,正柔情似水地落在長條形的餐桌上。桌上鋪著鉤花的桌布,被壓在透明玻璃臺面下,顯得潔凈而溫馨。
此刻,桌子上擺著一盤辣子雞丁、一盤麻辣豆腐、一碗安州風味的魚丸湯,還有一盤香腸——香腸是包裝熟食,拿來湊數(shù)的——湊成四個菜。馬麗雅平常極少自己燒菜做飯,廚藝差強人意。為了這幾個菜,差不多弄了一個下午。馬麗雅做辣子雞丁和麻辣豆腐還算順手,四川人從小吃到大,比較熟了,只是安州當?shù)氐聂~丸,讓她做起來費勁。這道菜是安州有名的特色菜,用深海的鮸魚做的,味道鮮美,營養(yǎng)也好。在安州,滿大街都有這樣的魚丸店,當?shù)厝讼矚g吃,外地人也喜歡吃。若學會了做魚丸,可以說算半個安州人了。
“啊,你會做魚丸?”李建國覺得奇怪。
“是啊,我就是安州人的媳婦啊,做魚丸小菜一碟。”說完,馬麗雅頭一偏,臉一紅,羞赧地瞟一眼李建國。馬麗雅在餐桌邊坐下,把兩個高腳水晶杯斟上葡萄酒,兩人舉起杯來,輕輕一碰,“干杯!”馬麗雅一口就喝光了,眼里溢著笑意,很期待地看著李建國。
“嘿嘿,都喝完,這么猛啊?”李建國笑了一下,也跟著一口喝光。酒到肚里,心底就升起一股暖意——他有些感動,也有些愧疚。眼前的這個姑娘——也可以說是大齡剩女——對自己是一往情深,自己卻什么也給不了她,是的,什么也給不了!退一萬步說,如果他跟劉娜的婚姻徹底掰了,他也不愿意馬上接納馬麗雅——他是怕別人說他有了小三,拋家棄子,把結(jié)發(fā)妻子拋棄了。再說,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讓他悟出一個道理,婚姻開頭美好,結(jié)局往往悲慘。
第二次舉起酒杯的時候,馬麗雅突然喊:“停,停,等我一下。”李建國舉著的酒杯又收回去了。她跑去拿來一個自拍桿,夾上手機,對著她自己和李建國的臉蛋晃來晃去,一會兒嫌臉圓了,一會兒嫌下巴大了,總沒個滿意的。李建國有點不耐煩了,并不是他不愛拍照,而是忌諱跟馬麗雅同框,怕馬麗雅一高興,發(fā)到朋友圈里,曝光出去,萬一被朋友們瞧見了,傳開來怎么解釋呢?如果有好事者把照片傳給劉娜,那可就弄大發(fā)了,會弄成怎樣的滿城風雨真不好說。
李建國想到這些,臉上就有些不快,說:“菜都涼了,還弄???快吃吧,你肚子不餓啊?”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瘪R麗雅左擺右晃,搔首弄姿,總算拍了幾張滿意的,手指劃拉著手機的屏幕,一張一張看起來,老半天停不下來。李建國催著她吃菜,讓她別玩手機了,語氣稍稍有點生硬,馬麗雅就抬起臉,一眼瞥見李建國臉上的嚴肅神情,愣了一愣,旋即像泄氣的皮球一樣,滿臉的喜慶一下子跑光了。她把臉低下去,把手機往桌子上一放,臉往兩個胳膊上一埋,肩膀一聳一聳的,輕輕啜泣起來。李建國一時間沒能適應這個陰晴的快速轉(zhuǎn)變,遲疑了一會,只得把酒杯放下來。他摸了摸馬麗雅的頭:“怎么啦,怎么啦,這是哪一出?。俊蹦且活^濃密的黑發(fā)在兩胳膊間晃了晃,并沒有抬起來?!昂枚硕说?,怎么就哭了呢,我又沒有說什么。”馬麗雅甕聲甕氣地說:“還說沒有?人家好心好意給你過個生日,你就沒有一點好臉色,你看你那張臉總是板著端著,別人欠你錢似的?!崩罱▏坂鸵恍Γ骸盀檫@個?。课揖褪沁@副模樣,不上照啊,不愛照相?!薄捌鋵嵞阈睦飰焊鶅壕蜎]有我,你就不想跟人家好好照一張像。”
“扯淡!哪有啊,哪有??!”李建國無力地辯解著。
此時的李建國有些后悔,也覺無趣和尷尬。就為拍個照,沒有照出滿意的樣子,說打雷就打雷,說下雨就下雨——女人的心啊,真是三月的天!該勸的也勸過,該哄的也哄過了,她不聽自己也沒有辦法,李建國已經(jīng)失去了勸慰的耐心。他點燃一支煙在那里吧拉吧拉吸著,寂寞而無聊。馬麗雅斷斷續(xù)續(xù)抽泣了一會兒,也就停止了。李建國繞過桌子,站到馬麗雅身邊,輕輕摸著她濃密的黑發(fā),“好了,好了,我們吃飯吧?!瘪R麗雅突然站起身,一把抱住了李建國:“你不能不要我,不能離開我……”馬麗雅的這兩聲哀求,再次燃起李建國一股男人的情懷。
“嗯,不會的,不會的?!崩罱▏@樣安慰著,輕輕吻了一下馬麗雅。
馬麗雅去衛(wèi)生間抹了把臉,補了補妝,回來坐到桌邊,一雙眼睛紅紅的,又端起酒杯沖李建國扯了下嘴角,自嘲地一笑,說:“哥,不見怪啊,都是我不好,惹你不高興。我就是這個壞脾氣,你別往心里去啊?!?/p>
“我不會的?!崩罱▏f。
就在這個時候,顧兵打來電話,說王紅兵追悼會的事。也難怪李建國在電話里“嗯嗯”地應答著,其實根本沒有在那里聽?!坝浀?,我來接你?!鳖櫛緛磉€想說點別的事,看李建國心不在焉的態(tài)度,也就不再啰嗦下去了。
二
顧兵是在網(wǎng)上叫的這輛車,現(xiàn)在它停在了黃府大院的門口。
司機下車,倚靠在車旁。他點上根煙,一邊吸著,一邊大聲地咳嗽著,把一口濃痰啐得遠遠的。他目光遲滯,茫然地看了眼天空,天上混沌著深厚的云層,似乎要滴下雨來。安州的夏日,悶熱天居多。
巷子狹窄,黃府大院外橫七豎八停著一溜自行車、助動車,又加網(wǎng)約車一停,幾乎沒余地再過車子。恰好這時從巷尾過來一輛紅色的甲殼蟲,嘀嘀幾聲脆響,一個女人姣好的面孔探出車窗來:“帥哥,帥哥,動動唄?!彼緳C看了一下,說:“我挪挪?!弊剀嚴?,司機嘴里自言自語:“這叫得——骨頭都給叫酥了?!秉S府的對面,是一家沒掛牌子的單位,大門朝里凹進去,留出一塊空地,做成了一個氣派的大門和門楣。司機把車往那邊挪了挪,甲殼蟲顫顫微微地擦身而過,“謝啦,大哥!”嗲聲嗲氣里還送來濃郁的香水味。
不多時,一個保安從大門一側(cè)的門衛(wèi)室溜達出來喊話:“喂,喂,開走,開走,這里不能停!”司機跳下車來,掏一支煙遞給保安:“兄弟幫個忙,接個人,馬上走,馬上走。”保安把司機的手推開,說:“領(lǐng)導看見,要炒我魷魚的?!北0彩莻€小伙子,年紀不大,脾氣直耿耿的,他轉(zhuǎn)身進到門衛(wèi)室里去,不想跟司機啰嗦。司機回到駕駛座,把門重重一拉,車門發(fā)出一記很大的響聲,把坐在后排低頭看手機的顧兵嚇了一跳,“什么事???”
司機嘟囔道:“不讓停車——又沒礙著誰走路。真他媽狗眼看人低!”
顧兵明白過來了,說:“為這個啊,好好跟人家說,沒事的?!?/p>
顧兵看了看司機板著的臉,想轉(zhuǎn)個話題,消消他的怒氣,便問:“這車是自己的?”這似乎戳到了司機的痛點:“買得起嗎?租的!”“租的,怎么個租法?”說起這個,司機又極不開心:“貴死人了,押金三萬,每月租費三千,每天盡給租車公司干活了?!鳖櫛鯙橥?,嘆口氣:“現(xiàn)在賺錢,哪行都不容易哦。”
正說著閑話,司機的手機響了:“喂,誰啊?”電話那頭說了句什么,司機立刻緊張起來:“鼓樓區(qū)法院的?喔喔,是,是,我是田水根。”接完電話,司機立刻一頭汗水。 “怎么,有人找你打官司???”顧兵雖然只聽了一句半句,但已大致知道司機遇上了怎樣的事。
“媽的,被人告了?!?/p>
“打傷人了,還是欠人家錢?”
“欠人家租金?!?/p>
“你還開過店?”
“我原來開過物流驛站。”
顧兵說:“你開過理貨站?不簡單吶!”
“不簡單個屁!”
見車還停著沒走,保安又從門衛(wèi)室里走出來,敲了敲司機的車窗玻璃:“開走好不好?”司機把車玻璃搖下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也不作解釋,只是板著一副面孔,一對粗黑的眉毛湊得更近了。
顧兵下了車,跟保安說:“不好意思,馬上走,馬上走?!闭@樣說著,見李建國腋下夾著個包,從黃府大門里快步走出來?!澳憧慈藖砹耍@就走。”保安揮揮手,不再說什么了。
李建國坐上前排的座位。顧兵埋怨道:“都等你好久了,你干嗎?”“嘿嘿,不好意思,睡過頭了。”顧兵調(diào)侃道:“干嗎,昨晚干了個通宵?”“差不多吧?!薄吧眢w當心哦?!崩罱▏яR麗雅應酬,顧兵早就知道他們的那點事。據(jù)說有一次李建國喝醉了酒,倒在馬路邊不省人事,是馬麗雅偶然路過,伸出援手,把他扶到車里,又送他去酒店安頓下來——那時候馬麗雅還是個出租車司機。
“幾點的追悼會?”
“說是九點半?!?/p>
“那快走吧?!?/p>
司機發(fā)動車,車子開動時,他把一只手伸出車窗外,指著那個保安,丟下一句話:
“你個鄉(xiāng)下佬!”一腳油門,轟的一聲,車子猛然躥了出去。
顧兵不免有些驚訝:“你——蠻有脾氣的嘛。你怎么知道他是鄉(xiāng)下人?”
“城里人誰干這個——看門狗!”
“那你是安州哪里的?”顧兵覺得司機不像,他的話明顯帶著安州鄰縣的口音。司機動了動嘴皮,卻沒有接話。車子這一躥,挺嚇人的,李建國也驚了一驚,他脧了一下司機鐵冷的面孔,發(fā)現(xiàn)司機粗黑的眉毛下冒著兇煞的目光。“小伙子火氣蠻大的嘛!”李建國說。司機沒接話,自顧自說了一句:“怎么這么熱?”“那趕緊開空調(diào)??!”李建國擰了幾下空調(diào)開關(guān)。
一路無話。很快地,車到殯儀館。
顧兵問司機:“師傅,怎么付?”司機說:“都行。”顧兵說:“那就微信付吧?!鳖櫛逗缅X,司機遞給他一張名片,說:“以后用車,只管聯(lián)系我。”顧兵看那名片,上面印著“網(wǎng)約車,田水根”,還有手機號碼。
死者王紅衛(wèi)也就四十幾、五十不到的年紀,算是英年早逝。他早年做鋼材起家,在行業(yè)內(nèi)頗有些名氣。事業(yè)發(fā)達后倒騰過地塊,據(jù)說賺了不少錢,后來去外地開發(fā)房地產(chǎn),做得風生水起。外人猜測,說王老板少說幾十個億的身價。正當如日中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就這兩年,說敗就敗了,還東躲躲西藏藏,躲著要債的人。他和顧兵、李建國早幾年一直有交集,算是有些交情的。
從殯儀館的大門進去,正中間是一條筆直寬敞的甬道,兩旁直挺挺的松柏肅穆垂首,像在跟逝者見最后一面的親友們致禮。走在這個地方,李建國心里不禁一涼,好像脊背后吹著股冷風一樣。他在顧兵耳畔輕聲說:“到底是怎么死的——這年紀輕輕的?”顧兵說:“說是吃安眠藥……”“至于走這條路嗎?”“現(xiàn)在經(jīng)濟不太景氣,好多老板跑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哪!”兩人按照指示牌,找到了王紅衛(wèi)的悼念廳。
殯儀館里有不同名稱的悼念廳,有叫“菊花廳”、“牡丹廳”的,王紅衛(wèi)所在的廳叫“天國廳”——這似乎很符合逝者的心意,在人間過得不如意,但愿在天國諸事美滿。悼念廳的山墻那兒,掛著王紅衛(wèi)的遺像,遺像兩邊垂掛著一副對聯(lián):
不甘背負蒼天面黃土 背井離鄉(xiāng)灑一腔熱血艱苦創(chuàng)業(yè)
無情商海顛簸夢終破 魂斷安江卻一捧骨灰故鄉(xiāng)長眠
此時,悼念廳門口擺下一張桌子,有兩個人負責來賓簽到。李建國和顧兵在簽到簿上簽上名,把包在白信封里的禮金送上。那個收禮金的人,就把李建國和顧兵的“禮”記在本子上,說:“破費了?!币贿呎f,一邊把白色紙花和黑色袖套給了他們倆——這些是在追悼會開始時用的。辦完了這套程序,兩人走到門外走廊上聊天,等追悼會開始。沒多久,參加追悼會的親友都到了,一陣哀樂響起,追悼會就開始了。先是王紅衛(wèi)的叔叔——一位六十來歲的老人講了開場白,致謝了來賓和親友,接下來是王紅衛(wèi)的十六歲的兒子念悼詞,回顧了父親艱難創(chuàng)業(yè)的人生,從安州一個邊遠山區(qū)來到城里,從打工做起一直到自己創(chuàng)業(yè),當念到“爸爸,您怎么忍心丟下我和媽媽一個人走了……”這句時,這孩子再也忍不住了,一連聲地哭嚎起來。
全場氣氛陡然凝重起來,鴉雀無聲。顧兵用胳膊肘頂了一下李建國,頭往身后轉(zhuǎn)了轉(zhuǎn),示意李建國往那邊看。李建國會意,往那邊看了一下,低聲說:“啥啊?”顧兵湊近到李建國耳旁,輕聲說:“那個穿白裙子的……”李建國又回頭瞟了一眼,看見一位白凈容貌長發(fā)飄逸的女子,臉上戴了老大一副墨鏡,看不出多大年齡。
“誰?。俊崩罱▏鴨?。
這時候,王紅衛(wèi)的兒子哭哭停停,總算念完了悼詞。眾人隨著哀樂,一個接一個排著隊,繞著王紅衛(wèi)的遺體“圍喪”。走到放遺體的玻璃靈柩邊,眾人就把手里的白色紙花放在靈柩邊,慢慢地,靈柩四周堆起了一圈白花。
李建國隨顧兵走出悼念廳,來到走廊上,忙問:“那女的……是誰?”顧兵朝身后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個白裙女人也走出悼念廳,手里揪著一團紙巾,低著頭,步履匆匆離去。
“喏——她是紅衛(wèi)的情人,好了許多年了。算是有良心,還特地趕來送最后一程?!鳖櫛@樣說。
李建國點點頭:“嗯,夠有情義的,要是被紅衛(wèi)的老婆知道了,還不吵翻天?”
“切!還吵什么呢,人都去天堂了?!鳖櫛f。
“這個說不準的,當老婆的都那副腔調(diào)。”李建國腦子里快速閃過馬麗雅出現(xiàn)在自己的追悼會上,老婆跟她大吵大鬧的一幕。
“紅衛(wèi)也算有福氣,交了個好女人,聽說這女人還為他生養(yǎng)了一個女兒,才三四歲?!?/p>
這個秘密顧兵從來沒說過。“是嗎?”李建國很是吃驚。吃驚過后,又勾起李建國一種傷感的情緒——做人也真沒有意思,一個活生生的人說沒有就沒有了。一種強烈的愿望忽然襲上心來,他要給馬麗雅打個電話,告訴她自己想通了,要跟她生個孩子。昨晚,馬麗雅跟他那個的時候,一把搶下來李建國還沒來得及戴上的避孕套,翹著嘴巴老大的不高興,說:“戴什么戴???有了孩子,我自己養(yǎng),你怕個錘子?”這讓李建國尷尬得說不出話來。馬麗雅的這個話,不知跟他講過多少遍了,但他都沒理會,始終堅守理智。今天看到王紅衛(wèi)的結(jié)局,真應了那句老話:“人生苦短,誰也說不清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如果能留下一兒半女給李家延續(xù)香火,還能陪陪馬麗雅,也不枉他倆曾經(jīng)相愛一場。
三
李建國和顧兵下車進了殯儀館后,司機田水根趴在方向盤上發(fā)了一會兒呆。
說實在的,他是極不情愿去法院的。他呆怔著,看著街上來來去去行色匆匆的人流、車流,一肚子愁緒無法排解。天色繼續(xù)陰沉著,街面上的景物沒有了陽光的照拂,都變得灰不溜秋的。沒辦法,不去不行??!田水根掉轉(zhuǎn)車頭,往鼓樓區(qū)法院開去。
幾個月前,田水根聽一個朋友說找物流大公司弄個加盟,開個物流驛站,可以賺錢。他跟老婆張芬芬說了說,算是征詢她的意見,張芬芬居然極爽快地表示了支持,說:“試試看吧,不試試怎么知道不行呢?”
田水根清楚老婆對自己是抱有極大的期望的。有些事不用嘴巴說,早就在那里擺著了:兒子已經(jīng)兩歲多,一眨眼的工夫就要上幼兒園了,從上幼兒園開始小孩的開支馬上會像流水嘩嘩地出去。不為別的,就為兒子著想,田水根也有一千個理由要“搏”一下?,F(xiàn)在有了老婆大人的這句話,田水根就辭去了現(xiàn)成的工作——一家私人公司的專職司機,去西門外太平寺那兒,找了一個生意清淡的汽配城,租下了犄角旮旯里的三間店鋪。因為店鋪的市口比較背,租金不算貴,每個月六千元,田水根簽了兩年租約,還付三押一,給了那個二房東兩萬四千元。
這個二房東姓莫,不光精明,還有些神通,汽配城里有不少人都租他的房子,他就是傳說中的喝著茶抖著二郎腿就把錢賺了的那種人。很快,田水根把物流驛站開起來了,還雇了兩名騎手,騎著電動車滿大街地去送快遞。他還買了一輛載重兩噸的二手貨車,這個車自己開。付了加盟費后,太平寺附近的那片街區(qū)全部屬于田水根的業(yè)務范圍,每天物流公司的業(yè)務系統(tǒng)會推送送貨收貨的信息。業(yè)務還真不少,每天上午送貨,下午收貨,忙得昏天暗地,時常忙到半夜。這樣一來,前前后后一共投進去十幾萬,老婆拿出全部的積蓄,還把自己的私房錢也掏出來,就這樣也不過是五六萬,剩下那些錢是田水根厚著臉皮向村里的一個老鄉(xiāng)借的,那人是他村小里的同學,看田水根人老實,借給他兩萬塊,說好一分利,每月利息兩百。這些借款中,大頭的是老婆跟老丈人借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兩個,開水果店十幾年了,在安州這個繁華都市里省吃儉用,總算有了一些積蓄。當這些壓箱底的錢被交到田水根手里的時候,他看見老丈人拿錢的手微微顫抖著,每每想到這情景,田水根心肝兒都要抖三抖。
田水根只知道每天這樣忙碌,不懂得怎么盤算盈虧,反正每天有錢進來,也有錢出去。每個月不僅要付兩個雇工的工錢,還要幫他們交一千多社保養(yǎng)老金,田水根心疼這筆冤枉錢,可是有什么辦法呢,雇工中那個年紀大一點的江西來的小崔說:“這個必須交的,這是政府規(guī)定的?!蹦懵犅?,政府規(guī)定的,你能跟政府對著干嗎?除了人員開銷,有一筆支出是田水根沒想到的,那就是交通違章,每個月算算,給警察交的罰款就有四五百,甚至是七八百。這些罰款,有兩個雇工開電動車違的章,但更多的是自己開貨車違的章。有時駕駛證扣分多了,快到十二分的時候,就要找黃牛買分,一分兩百元,有幾次是三百元,有什么辦法呢,再貴也得買,總不能扣滿十二分讓駕駛證給吊銷了再考吧?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當了老板,才知道做老板挺不容易的,還不如打工來得自在。
車子穿過長長的濱江路,拐進縣前街,再駛進一條窄窄的縣后路,鼓樓區(qū)法院就到了。田水根緊張得直冒汗,心咚咚直跳。這情景使他聯(lián)想到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被時常練拳的父親攆著滿村子逃竄的經(jīng)歷。田水根把車停在法院對面的一條小弄里,在車里抽了兩根煙,才下車進到法院里。
田水根找到了法院的第四調(diào)解廳。經(jīng)辦官司的法官跟自己差不多年紀,倒還和氣,見了田水根沒有訓斥,說話還細聲細氣的。法官說你們的案子是很簡單的,也是清楚的,就是你——被告田水根欠了原告莫大利的房租,對嗎?
田水根點點頭,說:“是的嘞,可是我沒錢,沒辦法給?!?/p>
莫大利滿臉油光,脖間掛著條金燦燦的項鏈,一看就像個有錢人。他坐在對面原告席上,瞪起一雙大眼,說:“沒錢了,就不用還了?”
沒說幾句,田水根就跟老莫吵了起來。法官拿木槌敲了兩下,說:“吵什么,吵什么,都給我閉嘴!”法官說,你們愿意調(diào)解嗎?田水根說:“我無所謂?!崩夏f:“你看著辦吧。”法官說,你們愿意調(diào)解呢,事情簡單,訴訟費也可以減半,知道嗎,可以少花點錢。兩個人都點了頭,同意調(diào)解。幾番討價還價,老莫終于同意放棄第二年的租賃費,但是第一年的租賃費必須付清,也就是說剩下的六個月的租賃費三萬六千元得給人家,雖然田水根早就搬走了,店鋪也空出來了。這樣談妥后,法官問:“田水根,你打算什么時候付清這個錢?”田水根半天沒有接話,老莫急了,說:“你說呀!”田水根半天才抬起頭,說:“我現(xiàn)在開網(wǎng)約車,還要交租,家里還要開銷,剩下沒幾個錢?!狈ü僬f:“那你自己說每月還多少?”田水根咬咬牙:“一千吧?!崩夏痔似饋恚骸笆裁??一千?那你就別還!”法官很不滿地看了一眼老莫,說:“人家說的也是大實話,你就通融通融吧。”最后說定,田水根每月還款兩千元,法官把調(diào)解書打印出來,讓雙方簽字,摁了手指印。
走出法院,田水根發(fā)現(xiàn)出太陽了,深厚的云層不見了,日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太陽底下,走上幾步,一會兒就渾身冒汗了。這一天的天氣,陰晴不定,真不好捉摸。
田水根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聲音讓他去殯儀館門口接客,“好嘞,好嘞?!碧锼s忙發(fā)動車子,朝殯儀館方向開去。賺錢要緊!
四
追悼會結(jié)束的時候,李建國躲開眾人耳目,找一僻靜處給馬麗雅打電話:“馬兒,你給我生個兒子!”他管馬麗雅叫“馬兒”,覺得好玩,叫得順口。“馬兒,馬兒,”李建國這樣叫;“哎,哎,”馬麗雅這樣應答。
那個時候,馬麗雅已經(jīng)去了自己開的美容美發(fā)店里,正忙碌著,聽到這沒頭沒腦的話,不知道李建國犯了哪一根筋,就呵呵地笑起來:“怎么了?你沒事吧?”
李建國就毛躁起來,高聲道:“老子說的是真的,不跟你開玩笑!你,給我生個兒子!”
電話那頭馬麗雅還一時摸不著頭腦,半天沒有回過神來,“生個兒子?什么時候生啊?”
“什么時候生?越快越好!”
“好的,好的。哥,我聽你的?!瘪R麗雅開心地“咯咯”笑起來?!耙巧鷤€女兒呢?”馬麗雅認真起來了。
“女兒?”李建國愣了一下,他確實沒想過這個,只覺得想要個兒子就一定會是兒子?!拔乙呀?jīng)有女兒了,你要生個兒子就齊全了,我要是死了,也可以閉眼了。馬兒……”聲音忽然黯啞起來,李建國是想到了躺在棺槨里的王紅衛(wèi)。
“哥,你怎么這樣想?不可以這樣想的?!瘪R麗雅還是摸不著頭腦。
顧兵一不留神,就不見了李建國的蹤影,走到“天國廳”外的走廊上,左右打量,不見李建國身影,正納悶著,卻見李建國從走廊盡頭枝葉茂密的葡萄架下走過來。顧兵說:“我以為你上廁所了,你去哪兒了?”李建國說:“我剛給馬兒打電話來著?!薄榜R兒?是馬麗雅吧?那也不用偷偷摸摸啊?!崩罱▏恍?,說:“誰偷偷摸摸啊,不許人家講點私房話?”“瞧你樂得!你現(xiàn)在去找小馬?”李建國想了想,說:“還得去下松樂鋼材市場討筆錢?!薄澳羌夜静皇切U有實力的嗎?”顧兵說。顧兵知道李建國被人欠著錢的事?!坝袑嵙€屁!都是空殼子!”兩人隨人流走出了殯儀館。
太陽從云層里露出頭來,照得人睜不開眼。這時候的殯儀館門口,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幫子人,都等著打車。眾人的臉上熱辣辣地滋著汗珠,盡顯焦急之情。
“哎哎,出租車,出租車!”
叫喚聲不絕。出租車間隔很長時間才來一輛,一幫人就一擁而上,搶著上車。顧兵他們等了半個小時還沒能打上車,就想起那個網(wǎng)約車師傅來。顧兵便把名片掏出來,打電話過去,還真巧,司機說離他們不遠,十分鐘就趕到。
顧兵跟李建國說要去看老媽。老媽年近八十,一個人獨居,這陣子他有近一個月沒去看老媽了,李建國要去的地方跟顧兵老媽家一個方向,兩人便搭同一輛車走。沒多久,田水根的車來了,徑直開到殯儀館門口,在眾人羨慕的注目下,兩人拉開車門,李建國坐前排,顧兵坐到后排——車里好清涼?。?/p>
顧兵討好地遞給田水根一支煙,說:“看來我們真有緣,一個上午就見兩次面!”田水根嘴里“嗯嗯”地應答著,接過煙來,想點上,卻聽到李建國說:“別抽了,開著空調(diào)呢?!鳖櫛f:“憋一上午了,就抽兩口,開一半窗吧?!闭f著就只管點上。田水根這會兒心情不佳,煩悶夾帶著煙癮躥上來了,看顧兵點上了煙,也就心安地給自個兒點了煙。李建國瞥了田水根一眼:“你們兩個太沒素質(zhì),老煙槍!”其實李建國也抽煙,只是煙癮不大,可抽可不抽。他邊說邊把T恤衫的衣襟一拉一合,好讓空調(diào)的冷風兜進胸口。
抽了幾口,顧兵把半根煙扔出車窗。田水根見狀,知趣地猛吸兩口,也把煙扔了,升上窗玻璃。車窗一關(guān),車里一下子清涼了許多。顧兵就開始沒話找話了:“怎么樣?去過法院了?”他問田水根。他就是這個脾氣,跟誰都愛搭話,十足的自來熟。
田水根說:“去過了。”“怎么樣?”田水根嘆了一口氣:“還能怎么樣,法院讓還人家錢唄。”顧兵說:“你不想還?”田水根生氣說:“我是租他房子,可我都搬出來了,他還要叫我付租金,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顧兵說:“房東一定是說合同沒到期,你還要按合同繼續(xù)下去?!疤锼f:“他就是拿合同條款說事,法院還支持他。操他祖宗的?!崩罱▏逶挘骸拔铱浚∵@年頭開黑車的都欠債???”田水根很不服氣地看了看李建國,說:“噯,噯,我不是黑車,是合法的網(wǎng)約車好不好?”李建國還要說什么,想想算了,便把后面的話咽回去了。
李建國腳底下踩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低頭一看,從腳墊下摸出一根一尺來長的鋼管,便問:“這個干啥的?”田水根沒有理睬,只管目視前方,冷冷地說:“放回去!”李建國看著田水根陰沉著的半邊臉,問:“是打架用的吧?”田水根沒有回答。李建國掂了掂鋼管,有點分量的,說:“誰要給這樣來一記,肯定沒命!”“那是肯定的?!焙笞系念櫛部匆娏虽摴堋?/p>
一個騎車人不看紅燈,一下子從車頭前方橫沖而過?!皨尩模宜腊。俊碧锼鸵粋€急剎車,離騎車人僅一尺之遙。李建國和顧兵都不禁驚叫:“小心??!”騎車人快速沖過,那背影根本沒有一絲躲閃的意思——好像是個老頭。避開了突如其來的險情,田水根穩(wěn)了穩(wěn)情緒,拿起一個裝咖啡用剩下來的玻璃大茶缸,咕咚咕咚連喝幾口,嘴唇間滑過一句話:“找死的人怎么這么多?”
這時,田水根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田水根,你紅包禮物都準備好了沒有?”田水根遲疑了一下,說:“準備了呀!”那女人又說:“那就快點送過去。”田水根沒好氣地說:“晚上帶過去不行嗎,我現(xiàn)在拉客呢。”“不行,不行,你早點送去吧,免得二老有想法?!薄爸懒耍懒?,別催命似的!”車里空間小,女人的高音大嗓透過田水根的手機聽得分明。
顧兵說:“老婆大人發(fā)指示???”田水根說:“嗯,要給老丈人送壽禮。兩位老板說說,送點什么好?”李建國說:“喏,茅臺中華都可以的。”“我也知道茅臺中華好,就是太貴買不起?!碧锼f。顧兵寬慰道:“送禮不在貴賤,心意到就行??傄醋约旱哪芰?,量力而行吧?!碧锼f:“老丈人一直看不起我……”“哦,這樣啊?!鳖櫛靼琢耍@位開車的師傅現(xiàn)在不光是手頭緊,還有官司等著他呢,送高端大氣的禮物拍丈人的馬屁真有點尷尬。人啊,總有意想不到的難題在前方等著你,不是這一刻就是下一刻。
這樣說著話,就到了顧兵老媽所在的榕樹小區(qū),顧兵和李建國兩人付好款,下車。剛把車門關(guān)上,就聽見車輪擦過地面發(fā)出“咕”的一聲,車子猛然躥了出去,似乎是帶著一股怒氣沖進街上滾滾的車流中。
“這個人,神經(jīng)病……”李建國朝那車的影子罵了一句。
五
李建國去松樂鋼材城要債。
松樂鋼材城原先是一個國有機械廠,后來被顧兵的老板盤下來,辦起了鋼材城。偌大的一片場地中間是鋼材的堆場,商鋪沿四周排列,有些門店做辦公室用,有的門店則擺著貨架,貨架上擱著些鋼管、角鋼、扁鋼材料等。早幾年這里生意紅火,那些來提貨的大貨車排成長龍,經(jīng)常排到鋼材城外面的馬路上。想要租間店鋪都要等上一年半載的,也就是說家家戶戶生意都不錯,沒有哪家想退租的。
李建國那個時候在安州西部山區(qū)的一個窮鄉(xiāng),沒有正經(jīng)事做,聽說有村里人在安州市里做鋼材賺了錢,就動了心思偷偷跑來城里,一晃就是十幾年,靠著打工,到做小本生意,再借款做起了鋼材生意,李建國掙到了錢,在安州城里買了房,娶了城里的姑娘劉娜,安下了家。后來做鋼材生意的人多起來了,競爭激烈,價格起起落落,時賺時賠,李建國狠狠心放棄了,轉(zhuǎn)行做起貸款生意,就是所謂的民間借貸。這幾年借款不還的事屢有發(fā)生,李建國也不能幸免,松樂鋼材城就有一家店欠著兩百萬的借款到現(xiàn)在還沒還。李建國今天是不約而來,想把老板逮住。
鋼材城跟早年比,現(xiàn)在明顯冷清了許多,來提貨的大貨車也就三五輛,背角一點的商鋪居然都關(guān)著門??吹竭@慘淡的光景,李建國心里七上八下的沒法著落。
近正午時分,李建國走進那家叫四海的鋼材店。
“邱總呢?”李建國把身子往沙發(fā)上一坐,眼睛轉(zhuǎn)了一圈,沒看到邱總。店里有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還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就這兩個人守在店里。
“邱總出去辦事了?!蹦俏话⒁陶f。
他們的店里沒有擺鋼材,就兩張寫字臺,一張大沙發(fā),沙發(fā)前是玻璃茶幾,簡陋得不能再簡陋。大熱天連空調(diào)都沒開,都省錢到這個地步了!從鋼材城大門口走進來,也有百來步路,李建國走出了一身汗。李建國說:“這么熱,空調(diào)開一下吧?”阿姨就指著小伙說:“小邱,你開下?!蹦莻€跟邱總一個姓的小伙就把兩扇玻璃移門關(guān)上,打開了空調(diào)。
把錢借給邱總是一年前的事了。在一個飯局上,顧兵也在場。邱總說起自己在新疆的一個項目,說在那里建個鋼鐵廠,軋螺紋鋼,現(xiàn)在國家對新疆支持力度很大,基建項目多,項目一開工肯定供不應求,現(xiàn)在有五個股東投了兩千多萬,再有個五百萬下去,就能建成投產(chǎn)了。邱總問李建國有沒有興趣入股。李建國說:“新疆那么遠……”后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他投資向來膽小,邱總說的那些股東又不熟,開工廠更是外行,就沖著這幾點李建國也不敢投錢。顧兵好像也附和著說了一通新疆前景似錦的話,還說李總不方便入股,是否可以考慮借款。邱總馬上接話,說:“借款,當然可以??!”就說好了利息,說好了借一年。那個時候,李建國恰巧手頭有個兩百萬趴在銀行賬上,一天天的光利息損失就不少,正愁資金沒去向。飯局后的第二天,邱總又來電話提醒借款的事,李建國就沒有再多想,把錢打給了邱總。
邱總付過五六個月的利息,后來就沒有再付一分錢了,李建國聯(lián)系他,老說在外地,一會兒說在新疆,一會兒說在云南,總見不到真身,也不解釋新疆那邊投資的鋼廠到底怎么樣了。
李建國覺得邱總是故意躲著不見他,今天來,就想不打招呼直接堵人,可是,約莫等了一小時了,茶水也續(xù)淡了,還不見邱總?cè)擞?。剛剛進來的時候,那個老阿姨出去了一下,是不是早就跟邱總電話通報過了,所以他就故意躲著不來了?
李建國的心里就毛躁起來,一陣陣的火燒火燎。
只有打電話了:“邱總,你好啊,好久不見了?!彪娫捠峭ǖ?,李建國把心里的一股氣憋住,臉上露出一副勉強的笑意。
邱總回話說:“就是啊,就是啊,好久不見。你生意怎么樣?”分明是在虛與委蛇。
李建國只得單刀直入:“我在你店里等,你什么時候回來啊?”
邱總并不吃驚,說:“真不巧,今天我老婆身體不舒服,我陪她去醫(yī)院了?!?/p>
李建國聽出這是句假話,但是也奈何不了他,只好順著他的話兜圈子。“哦,你老婆生病了,什么病啊?我該去看看她。”
“不用不用,也不是大毛病?!?/p>
“那真不巧啊。我想問問我的那個錢……”不等李建國說完話,邱總就說:“你放心,月底盡量……盡量安排?!?/p>
“你上次也是說月底、月底解決,一晃又是兩個月了?!?/p>
“是啊,是啊,我說過的,只是現(xiàn)在還是沒有錢。”邱總說話比李建國順溜多了,不像李建國那樣肚里留半句,嘴巴說半句。李建國顧忌著面子,不想撕破臉皮;一旦臉皮撕破,邱總手機一關(guān),躲著不見,還真拿他沒有辦法。
最終,李建國帶著一肚子的憋屈和煩悶,離開了邱總那間簡陋的店鋪。正中午時分,空曠的鋼材城上空,是白灼灼熱辣辣的太陽,沒有半點風,遠處的那一排樹木枝葉紋絲不動。
不小心,腳下虛了一下,左腳一扭,分明聽見咔的一聲,像是腳腕那兒發(fā)出來的聲響——竟然踩到了路面上的一個窩陷——這鋼材城整天大貨車進進出出,再好的路面也經(jīng)不住這么碾壓,早就坑坑洼洼了。李建國“哇”了一聲,疼得蹲了下去。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起,李建國順嘴罵了一聲:“你媽的!”
“怎么不問青紅皂白就罵人了——你這個人!”手機那頭竟然是妻子劉娜的聲音。
“我……我不是罵你,我……”
“清清楚楚,罵都罵了,還抵賴有什么意思?”妻子氣呼呼地說,“跟你說一聲,下午兩點鼓樓區(qū)民政局見,別跟我說沒空!”
唉,憑空惹劉娜一股子氣——其實也不是憑空,平時多數(shù)時候也沒有好臉色,結(jié)怨不是一天兩天了。反正這個電話早一天晚一天總歸會來的,李建國似乎早有預感。劉娜倒不多啰嗦,說完就掐掉電話,她沒有耐心聽他說什么。
李建國怔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幾天前劉娜接連發(fā)來幾條信息,講定兩人協(xié)議分手,去一趟民政局把手續(xù)給辦了。好在也沒有難分的財產(chǎn),兩套房一人一套,兩部車子一人一輛,劉娜跟女兒現(xiàn)在住著的房子就歸她,李建國現(xiàn)在住的地方翠林馨苑歸他?,F(xiàn)金部分,早幾年就各管各的。外人不知道,在那些吵吵鬧鬧的日子里,劉娜明里暗里攥下了多少現(xiàn)金,李建國不是不知道,反正也沒什么好計較的,反正女兒要跟她過的,自然開銷大些,多藏點就多藏點吧?;橐隼显缑鎸嵧觯接幸粋€虛名給誰看?李建國縱有萬般怨恨,但天底下有什么地方可以說這個理呢,說得清楚嗎?
離了——
算了——
天地宇宙間老早就響徹著這樣一個聲音,只是他李建國不想聽到而已。
李建國把腳腕扭了幾扭,雖然有點疼,但還好,腳還能落地,踮著還能動。
六
田水根沿著安州的大街小巷兜著圈子,一對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看路邊,看遠處有沒有人招手。這一陣子,他手機上的網(wǎng)約平臺軟件時有叮咚、叮咚的訂單亮起來,瞅瞅,都離自己太遠,不適合接單。
他的腦子也沒閑著,一直盤旋著給老丈人送禮的事。系在腰間的那個黑色的腰包,現(xiàn)在僅有七八十塊錢,微信錢包里不過一百塊,還湊不到兩百塊錢——給丈人送禮成了難題。
“明天我爸六十大壽,你準備送點什么?”昨晚睡覺前老婆問。
“我來想辦法吧?!彼尤灰豢诔袚聛?。開物流驛站也好,驛站倒閉后要打官司還房租也好,現(xiàn)在租車開網(wǎng)約車也好,他都習慣一個人扛下來。他不想跟老婆多講什么,跟她講其實也沒什么用,還多了一人擔心。在他的心底,始終希望自己能在社會上混出點名堂,能讓丈人另眼相看,他——田水根不是早年間安州鄉(xiāng)下的種田佬。
老婆說,明天晚上除了我們一家,還有舅舅舅媽家也會來。田水根跟老婆的這個舅舅有過幾次交往,大多在飯桌上。舅舅比老丈人大幾歲,據(jù)說退休前在街道上做過什么科長,能說會道的。他那張嘴,三兩杯酒下肚,總愛喋喋不休,說起大話來不用打草稿。舅舅說他兒子——也就是老婆的表哥,現(xiàn)在開皮鞋廠,買了多少地,建起多大的廠房,招了多少打工的,每月發(fā)多少工資,做出來的皮鞋怎么出口去俄羅斯、巴西,每個月都有多少多少集裝箱運到國外。舅舅酒后的話題永遠是他兒子,沒有別的。老丈人只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聽到這些話,很自然地就勾起一股醋意,總拿眼神在女兒女婿身上瞟來瞟去,那個意思像在說,你們好好聽聽,聽聽人家是怎么混的!盡管老丈人從來沒有開口要田水根怎么孝敬,要怎么有出息,但是作為女婿自然心中有數(shù)。
“唉,我們家阿根有那么一天能跟他表哥學到一點點,那我們也就開心死啦?!闭赡改镞@樣嘆著氣。
一會兒有了尿意,小腹部越來越沉。大街上一時找不到公廁,照例需要拐到小路上找偏僻地方??纯炊疾惶线m,急得額頭冒汗。正著急,見到一段小路,不能再挑挑揀揀了,進去再說。方向盤一打,有點偏過頭,差點碰到一個騎車人。那人受了驚嚇,開口罵娘。田水根顧不得吵架,只管沿小路進去,停車鎖門,逮到一個角落,痛快撒干凈了。還是有路人三三兩兩地經(jīng)過,女的像避瘟疫一樣快步躲開。田水根不理會這個,也顧不上臉皮,有地方撒就好,撒完了就一陣輕松。
忽然間,見到一個人的背影,像原先打工的那家公司管人事的老總,便隨口一聲:“彭總!”那人回頭,詫異地看田水根,一頭霧水狀。哦,認錯人了,田水根不好意思起來:“對不起,我認錯了?!蹦侨舜餮坨R,魁梧身材,一身短袖襯衣,真的極像彭總。
回到車里,田水根腦子開了點竅,覺得可以問問彭總,能不能救急借點錢。原先打工的時候,就是這個彭總親自面試了他,看上他的開車技術(shù),決定錄用他,還跟他講了許多給老板開車應該怎么做,就像老大哥一樣開導他。反正,這個人對田水根是不錯的。田水根覺得應該找他試一試。
電話一打就通,聯(lián)系上了彭總,田水根說有事請教他。彭總說他在公司,很爽快地叫他過去。往老東家的公司去,那是輕車熟路,不到半個小時,就看見安江大道邊上公司所在的那幢高高的大樓,把車直接進到地下車庫,停好,電梯從地下車庫直達二十層樓面。跟前臺小姑娘說找彭總,小姑娘也熟,笑嘻嘻說又想來替老板開車???田水根說,沒有,沒有,找彭總談事。一會兒,彭總來到前臺,上下打量一下田水根,說:“聽說你開公司了?當老板了?好,有出息!”
彭總消息真靈通,自己從來沒有跟原先的老同事說起開理貨站的事,彭總卻一清二楚。如果彭總知道他的理貨站已經(jīng)關(guān)了,那真難為情。田水根低頭跟著彭總進了辦公室。
“老板當?shù)迷趺礃影??”彭總問?/p>
彭總給了他一根煙,兩人一起抽著,香煙的煙霧一散開,氣氛就輕松起來。田水根覺得自己沒必要充大佬,還是實話實說好,否則怎么開口借錢呢?田水根便說起自己開物流驛站虧損的事,說起法院的官司,說著說著就把頭低下去,眼睛都紅了。
“小老弟啊,創(chuàng)業(yè)是不容易的,老板不好當吶。”彭總聽完,同情起田水根的處境來,說他還年輕,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說了一堆鼓勵的話。
抽第三根煙的時候,田水根嘴巴里咕嚕出一句:“彭總,能不能借我點錢?”
彭總怔了一怔,推了推眼鏡:“借多少?借多久?”
田水根說:“五千吧,最多借半年?!?/p>
彭總抽出一張白紙,刷刷寫好一張借據(jù),說:“你簽個字吧。”田水根心里猛地一跳,他有想過借錢被拒絕,就是沒有想到能借到錢。他趕緊簽上名字。彭總把借據(jù)收在抽屜里,拿出一疊錢,說:“你數(shù)數(shù)?!碧锼鶖?shù)了兩遍,沒有數(shù)清楚張數(shù),說:“不用數(shù)了,一定錯不了的?!迸砜傉f:“慢慢來,再數(shù)數(shù)看,別搞錯了?!?/p>
走出辦公室,田水根心里一陣狂喜,想不到彭總這么爽快,問都不問他有什么用途。當車開出地下車庫,上到馬路上時,田水根馬上給老婆打電話,說給老爸送禮的錢有了。老婆聽了喜出望外,也不問這錢怎么來的——老婆是個頭腦簡單的人,說:“那你去買兩瓶茅臺酒,下午你去接兵兵,接好了就來接我。我們早點過去。再包個紅包給老爸?!?/p>
“好嘞,好嘞,那我現(xiàn)在就去買酒?!?/p>
老婆突然低下聲來:“先不說了,有人點我鐘了,不跟你說了……”老婆匆匆掛斷電話。
田水根的心頭不經(jīng)意間又壓上一層東西,沉得很。
老婆在一家足療店做按摩師,實在叫田水根放心不下。田水根也去過那種足療館,很清楚那是怎樣的一個場所,免不了會碰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不是摸一下大腿,就是捏一下屁股。
開理貨站的時候,老婆辭了足療按摩工作,來給田水根打雜,開心了幾個月?,F(xiàn)在理貨站關(guān)閉了,只好灰頭土臉再回到足療店。有幾回,田水根跟老婆那個的時候,正做得起勁,突然停下來,問:“有沒有客人讓你干這?”老婆被問得好委屈,說:“不會的,不會的,我會把握好的?!碧锼恍牛骸澳闶菚盐盏?,可是人家不想把握呢?”說得老婆嚶嚶哭泣起來,而田水根一下子就萎軟了……
田水根決定先去找家超市,把茅臺買好。
七
不知什么時候,太陽被云層遮掩起來了,天又陰沉下來——這一回,像是要下一場大雨。
出松樂鋼材城,已經(jīng)過午了。李建國的肚子也餓得咕咕叫起來,他左腳一瘸一拐,勉強走到鋼材城門外的一家面館,點了一份牛肉面,囫圇填個肚飽。吃好面,李建國給顧兵打了個電話,說下午要去民政局辦離婚。顧兵聽了一點也不驚訝,好像他們早該要走這條路似的。顧兵說:“都到這份上了,離了也好?!?/p>
李建國罵了一句:“媽的,你說她是找好下家了?”
顧兵說:“既然到這份上,我也不瞞你了,有一次,我在你家小區(qū)門口看到有個男的送她回來,她從那個人的車上下來,在你們家小區(qū)門口分的手……”
“哦,有這事……是誰???”
“沒看清。反正蠻熱乎的?!?/p>
“哦?”李建國一時心頭紛亂,一陣翻江倒海。都到這份上了,計較誰劈腿還有用嗎?雖然老早就想過跟劉娜會有這么一天的,但真到這一步,心里還是禁不住空虛無著起來。李建國忽然覺得雙腿虛軟無力,真想找個地方躺一躺。
下午一點半,李建國到民政局。劉娜已經(jīng)坐在那里,看見他,很平常地說:“15號,前面還有幾個人?!焙孟裾f的是等醫(yī)生看病一樣。李建國不得不佩服劉娜那副淡然且漠然的樣子,那種神情分明透露著決絕——一段十六七年的婚姻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她竟這樣波瀾不驚。
李建國默不作聲,在劉娜的后面一排坐下來,無聊地翻看手機。大廳里人聲有些嘈雜,有個年紀不大的女人掩面嗚嗚地哭泣,而她身邊的男人只管握著個手機跟人通話。終于有聲音報到15號了,劉娜朗聲答應:“在!”還不忘看他一眼以示提醒。李建國無語,隨劉娜進到一個房間里。一個五十多歲的女辦事員,讓他們倆出示身份證,核對過后,女辦事員說:
“你們是自愿離婚的嗎?”
“是的!”劉娜說。
見李建國沒有說話,那辦事員掃他一眼,問:“你呢?”
李建國甕聲甕氣地說:“當然,自愿的?!?/p>
“那好,請把離婚協(xié)議拿出來吧?!?/p>
劉娜從包里拿出一份打印稿。女辦事員從頭到尾看下來,問:“就一套房子歸女方?”
“是的!”劉娜說。
李建國發(fā)現(xiàn)不對,輕聲糾正說:“是兩套房子,一人一套,隨便她要哪一套?!?/p>
女辦事員一支筆篤篤敲著桌面,說:“先生,協(xié)議上就寫了一套,在華庭小區(qū)。”
李建國看劉娜一眼,覺得奇怪:“翠林馨苑還有一套,一百二十平方?!?/p>
劉娜說:“沒有了,我賣了?!?/p>
“什么?你賣了?”李建國像被人打了一記悶棍,跳了起來,“什么時候賣的?我怎么不知道?”李建國一直住在里面,居然不知道房子被賣了。
劉娜以攻為守:“你說話輕一點,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那房子原先寫的是劉娜的名字,產(chǎn)證也在她手里。李建國渾身哆嗦不止,整個人僵在那里,他把劉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他好像不認識這個女人似的。突然,李建國抓起桌子上的那份協(xié)議,咝啦,咝啦,飛快地撕扯著,再揉成一團,朝劉娜的頭上撒去。
他猛然轉(zhuǎn)身走了。“同志,同志,還辦不辦啊?”女辦事員說。劉娜一把拽住李建國的手腕:“別走??!”李建國狠狠地一甩手,把劉娜的手摔開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民政局的大院,李建國停在了大門那兒。他的目光散漫空洞,他朝馬路的左手邊看了看,又往右手邊看了看。大街上車水馬龍,他卻啥也沒看見。這會兒,他竟恍惚起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天上的云團飄過來飄過去,不斷地擠壓,一團一團聚成厚厚的一層,似乎要整片地塌下來的樣子。
李建國茫然地掃視著馬路上的街景,無意間跟一個人的眼神對視了一下,那人快速地別開頭,避開了相接的目光。李建國再看時,發(fā)現(xiàn)那人坐進了一輛車里,坐在前排駕駛座上,是一個男人,面孔模糊,認不出來是誰——或許就是顧兵瞧見過的那個男人!那輛車卻是李建國熟悉的,豈止是熟悉,正是李建國原先經(jīng)常開的、現(xiàn)在歸劉娜在用的那輛保時捷卡宴!
——就這么著急?
——這么著急的,是要等著這邊分手,那邊牽手嗎?
李建國朝保時捷那邊走了幾步,他想問問那男人,他有什么資格坐這輛車,有什么資格?起碼——現(xiàn)在——他還不是劉娜的老公吧?那人分明是看見李建國朝自己走來,警覺地發(fā)動了車子,急急地挪動了。李建國卻停住了腳步,想想沒什么意義,也沒有什么意思!跟他——一個不相關(guān)的人——去論什么理呢?一切的一切都是劉娜造成的,他僅僅是劉娜叫來的!
“嘿,出租車——”李建國揚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坐進去,重重的一聲關(guān)門聲。車載著他離開了,離開了這個傷心地,但是他要去向哪里呢?
起風了,風用力地橫掃而來,吹得街面上的灰塵、紙屑、落葉在空中飛舞。云層撕開一道裂縫,一道耀眼的閃電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大地,咔啦啦,咔啦啦,雷聲大作。一場瓢潑大雨瞬間籠罩了安州的大街小巷。
八
一場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大雨過后,車輪碾過濕漉漉的路面,不時濺起水花到路人身上,引得中招的啊啊地驚叫。田水根一邊開著車,一邊在心里升起一個惡毒的念頭:如果這濺出去的是子彈,那得倒下多少人啊——一定是烏拉拉的一大片!
下午四點,田水根去幼兒園接上兒子兵兵,再去接老婆張芬芬。張芬芬所在的那家都來足浴店在一個大廈的二層裙樓里,樓下有一個小門面,站著位穿短裙短袖的姑娘,臉描得“濃墨重彩”,實在嚇人。這等于是足浴店的店招牌,向路人傳遞出一種妖冶、曖昧的信息。
田水根特意把車開過這爿店門,過去十幾米才停下來。他不想被老婆的同事看見,不想被她同事知道他是開出租車的,那樣沒什么面子。田水根給老婆打了電話,說自己已經(jīng)到了,老婆很快就下樓了,在店門口那兒東張西望了半天,也沒看到老公的車。田水根沒辦法,再打她電話:“右邊,右邊,走過來啊,對了對了。”田水根在倒車鏡里看見,老婆哦了一聲,挺著對辣眼的大奶,一顛一顫地跑了過來。
老婆往車窗里張望了一下,看兵兵在后排,便拉開后門坐進來。她一把捧過兒子的臉,親了兩口,“走,去外公家,今天外公生日。”
田水根聞到了老婆身上散發(fā)的一股煙草的氣味,便斜一眼后視鏡,看老婆的臉紅撲撲的,有了一絲不好的聯(lián)想。本來想說:“碰到哪個大老板了,這么興奮?”想想算了,咽了一口水,把這話憋回去了——說這話,不是自找不痛快嗎?
老婆看到前排有兩瓶茅臺,嘴巴一咧笑起來:“茅臺買了,挺貴的吧?”
“是,又漲價了?!?/p>
“給爸包多少?”
“你看吧。”
“兩千吧。”
“隨你!”
張芬芬看老公的半邊臉,看出老公的不高興,就說:“不是我爸要我們多少禮,主要是舅舅,他老人家太俗氣,太講究了。我們送出去的禮太寒酸,會被舅舅一家笑的,我爸也沒有面子,你說是不是?”
“我知道?!?/p>
“真的不是我講究這些,你還記得去年,舅舅是怎么說的嗎?”
“我知道。”
“他說表哥開公司,做服裝出口,生意都做到國外去了——你不是沒聽到!”老婆想了想又關(guān)照說,“噯,別說你的那家理貨站關(guān)門了,聽見沒有?”
“那樣有意思嗎?關(guān)了就是關(guān)了?!碧锼灰詾槿?。
張芬芬今天心情挺好,一來老公總算按她的意思備了禮;二來今天遇到了一個大方的顧客,除了付給前臺一百塊按摩費,另外還給了張芬芬兩百塊,親手塞到張芬芬的褲兜里。稍稍美中不足的是,客人走的時候,摸了一下張芬芬的臉,說:“下回還找你,還要你服務?!闭f完,把張芬芬的腰一摟,另一只手順勢伸進了張芬芬胸前的領(lǐng)口里,捏了一把她的乳房。張芬芬突然遭此非禮,也不好生氣發(fā)作——如果把客戶都得罪了,以后還有誰來呢?張芬芬扭了扭身子,笑道:“別鬧了,別鬧了!”這個客戶雖然有點輕佻,但總體上還算好,不算太過分,也就是摸一下,就不糾纏了。張芬芬看在錢的份上,對慷慨的客戶也不能太較真,只能受點委屈搞好關(guān)系。
兵兵撿起后座上的那根鋼管,當作槍桿子瞄準,“啪,啪啪! ”
張芬芬說:“放下,放下,臟!”
田水根也接話:“小孩子別動這個!”
兵兵放下鋼管,老婆拿出紙巾擦拭著兵兵的手。
張芬芬一邊擦,一邊說:“你知道嗎,我算了算,這個月估計也能拿六千呢?!?/p>
“真不少!”老公的話里透出一股陰冷。田水根斜了一眼后視鏡,想揣摩揣摩老婆是怎樣的一種神色。
張芬芬突然明白了什么,說:“田水根,你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你給我說句明白話!”
“高興,高興極了!”田水根這會兒徹底不想偽裝了,話語里分明有一股子氣,“誰知道那些錢是怎么賺的?你那些客戶心里怎么想的?”
張芬芬知道老公話里有話,知道他的想法岔到什么地方去了,嘴巴一癟,落下兩行淚來,高聲道:“田水根,天下是有壞男人,可我心里是有數(shù)的啊,我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被人家玩的女人嗎?”
田水根嘴巴不服氣地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只是太陽穴上青筋一突一突,跳得厲害。
兵兵看到媽媽哭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跟著難過起來,臉憋得緋紅,一把抱住了媽媽,哭出聲來:“媽,媽……”天倫之樂的氛圍突然就沒了,突然就僵冷起來了。田水根有點后悔了,遂轉(zhuǎn)念想:老婆或許是無辜的,是自己想多了。他無意惹老婆生氣,就是想探個究竟:她有沒有被客人那個了?他心里一直梗著這個。他沉默著。
車子繼續(xù)往丈人家的方向開過去。
收音機正在播出一個新聞,講的是安州鼓樓修繕完成即將開放的事。
本臺記者了解到,此次千年鼓樓修繕工程是安州市鼓樓路、人民路沿線歷史文化街區(qū)精品化改造的重點項目之一。自啟動施工以來,本市住建部門堅持“修舊如舊,原汁原味”的目標,在保護中進行修繕,日前已經(jīng)通過了省級驗收。
鼓樓是安州城市的標志,也是這座千年古城的靈魂。自宋代以來,安州老城鼓樓一帶便成為歷代政治中心,即衙署所在地,迄今已有千年歷史,在安州城市發(fā)展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車里一時安靜得出奇。老婆哭了一會兒,也就停住了。
老丈人的家在西門郭公山下的沿街,租有一爿店鋪賣水果。十多年前,兩口子從經(jīng)濟欠發(fā)達的安徽皖北來到經(jīng)濟發(fā)達的安州,擺攤賣水果,起早貪黑,靠賣水果把女兒養(yǎng)大。水果店的后面是兩口子的臥室兼客廳,客廳外有個小天井,蓋上玻璃瓦做了廚房間。因此房間里的光線很暗,白天也得開著燈。
田水根把車停在和丈人家相隔老遠的一個弄堂里。老婆拉起兒子的手只管前邊走,田水根拿出那兩瓶酒,鎖好車門,跟在老婆身后低頭走路。
“啊,兵兵來了!”聽到老丈人在門口的一聲叫喚。
田水根突然低聲說:“把你的扣子扣扣好。”張芬芬不解地看一眼老公,再往自己胸前看了看,突然臉一紅,原來自己襯衣的第一個紐扣松開了……
九
顧兵真的不想出來吃這個飯。
他剛剛推掉了鋼材城他老板的一個飯局,老板說內(nèi)地來了一個同行商會,來考察學習他們鋼材城的管理經(jīng)驗,晚上在五味園設宴以盡地主之誼。他推托說老娘病了,走不開。老板通情達理,說那你好好照顧老人吧,就不再勉強了。
那個時候,顧兵正陪著老母親說話。李建國一連打了兩個電話給他,第一個電話說的是邱老板欠錢不還的事,第二電話說的是今天他辦離婚的事情。
“他媽的,真不要臉,還沒辦完事吶,就開著老子的車來接,就那么等不及了嗎?”罵著,罵著,李建國嗚嗚地哽咽起來。
顧兵聽得出來,李建國傷心了,情緒低落——也是,哪個男人遇到這種事情還有好心情?顧兵忙說,你在哪,我馬上過來。李建國說他在大街上。
“在哪條街上?”顧兵問。
“我也不知道……”
顧兵一下子明白了,現(xiàn)在李建國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瞎逛,就說:“兄弟,那你去迎春飯店吧,陪你喝兩杯?”
顧兵撂下電話。老媽問:“建國出啥事了?”
顧兵說:“他老婆跟他鬧離婚?!?/p>
老人說:“你去勸勸他,離就離吧,年紀還輕,離了再找,萬事想開點?!?/p>
“唉,只可惜他腦子沒您老清楚!”
盛夏的酷熱,很快把路面上的積水吸干了,半空里聚集起黏稠的濕氣,都能把人逼出一身濕嗒嗒的汗水。
李建國比顧兵先到迎春飯店,服務員把他引入包房坐下,打開了空調(diào),說:“先生,您點菜叫我?!闭f完就走了。
時間才五點剛過,顧兵還沒到,也不著急點菜。李建國趁著空閑,給在法院工作的朋友打電話,想問問劉娜不經(jīng)過他同意賣房,算不算無效協(xié)議,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或許有事不方便。想了想,又給邱總打電話。如果那兩百萬能拿回來,得趕快買個房,總得有個安身之地啊。邱總倒是接了電話,說:“我已經(jīng)去外地了,不在安州,過兩天回來找你?!币膊坏壤罱▏f什么,就直接把電話掐了。李建國不禁罵了一句,嘆氣碰到了這樣不要臉皮的人。不多時,顧兵到了,見李建國一個人坐那里發(fā)呆,便問起離婚的事情:
“手續(xù)都辦了?”
“我沒簽字。”
“哦,你還不想離?”
“不是,她把我翠林馨苑的那套房子給偷偷地賣了,錢全部放自己口袋里了,也不跟我商量?!?/p>
“賣了就賣了吧,你也不差這幾個錢?!?/p>
“那我住哪里???”
“再買一套吧?!?/p>
“她,還有個男的送她來……他媽的,老子氣不過?!?/p>
“還為這個爭風吃醋???算了吧,你自己不是也有個麗雅嗎?兄弟,聽大哥一聲勸,快刀斬亂麻,舊的不去新的不來?!?/p>
聊了幾句,顧兵喊來服務員點菜。就兩人吃飯,點菜也簡單,顧兵點了紅燒溪魚、生熗江蟹、水煮白蝦、小炒安州粉干,正準備再點個蔬菜,站一邊的服務員嘴巴張了幾次,最后還是忍不住說:“大哥,我們這里的澳洲大龍蝦不錯,都是空運過來的,還是活的……”女服務員三十來歲,穿一身藍色制服,打扮得像個空姐。
顧兵說:“龍蝦太貴,不要!”服務員說:“我們的龍蝦不貴的哦?!鳖櫛戳丝捶諉T,依然客氣地說:“大龍蝦吃不了?!狈諉T依舊盯著不放,說:“一只大龍蝦也沒多少肉,兩位大哥肯定吃得了。”
李建國早被這個服務員強賣的作態(tài)惹火了,拍了一下桌子,說:“媽的,有你這么點菜的嗎?你還強買強賣?。俊崩罱▏@一拍,桌面上的幾個盤啊碗啊都乒鈴乓啷響起來。服務員處驚不變,鎮(zhèn)定得很,說:“大哥,你怎么罵人啊?”李建國一肚子火氣無法按捺:“就罵了,怎么著,我他媽的還想揍你呢!”李建國騰地站起來,一只胳膊高高舉起。顧兵反應神速,一把抱住了李建國。服務員后退了兩步,丟下一句:“太不講理了,你們!”便揚長而去。
顧兵對李建國說:“消消氣,別跟服務員一般見識,她就是想讓我們多掏錢,別理她就是了?!鳖櫛緛磉€想來個蔬菜什么的,現(xiàn)在見服務員這樣,自然興味索然。不多時,又一個服務員過來,問還需要什么,顧兵就說不點了,只叫了半打啤酒,一半冰的,一半常溫。
很快,菜就上來。還是老規(guī)矩,李建國喝的是冰鎮(zhèn)啤酒,顧兵喝常溫啤酒,李建國喝起來咕咚咕咚的,一會兒工夫半打啤酒干下去了。一旦喝開了,就不想剎車了。李建國叫服務員拿來一瓶劍南春白酒,咕嚕咕嚕只管給自己倒個滿杯。
“嗨,嗨,沒人跟你搶,慢點喝,自個兒身體要緊?!鳖櫛f罷,向李建國要了一根煙,說:“嗨嗨,把哥的煙點上啊。”李建國褲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只打火機,給顧兵點上煙,只是拿打火機的手顫抖不已。
“兄弟啊,我得勸你兩句。凡事都有利有弊,你這邊把事辦利索了,那邊馬麗雅才有個交代,馬麗雅多好啊,年輕,漂亮,還能給你生兩個娃,呵呵,是不是???”李建國甕聲甕氣地說:“生個屁啊,我還不一定娶她呢?!鳖櫛绷艘谎劾罱▏f:“嘖嘖,兄弟這話別隨口說,要摸摸這兒再說。”顧兵摸了摸李建國的胸口。李建國自言自語地說:“她劉娜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顧兵說:“你們是夫妻,你心里最清楚啊?!崩罱▏妓髁艘粫?,說:“這幾年生意特別難,我出差多,應酬多,回到家大多半夜了,她跟我說話少了,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些啥?!薄斑@就是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也不能全怪人家,你也有錯,是不是???”顧兵說。
李建國眼里含著一層淚花,輕聲道:“她今天會睡到那個人的床上嗎?”不等顧兵回答,喉嚨里呼嚕呼嚕了幾下,突然一腔悲憤噴涌而出,嗚嗚啊,嗚啊嗚嗚,李建國放聲大哭起來。把顧兵哭得肝腸寸斷,不知怎么才好。
十
老丈人的六十大壽,照例是請了張芬芬的舅舅一家。
舅舅比岳母大幾歲。舅舅、舅媽拎了大包小包的禮物來,也算是大哥對妹妹和妹夫的禮數(shù)。只是大表哥沒空來,說是參加市里的什么活動了,市長都要來的、很重要的活動,沒法請假。這對田水根來說是好事,反而覺得輕松不少。俗話說,天上老鷹大,地上娘舅大,娘舅往那里一坐,嘴巴巴啦巴啦一開,別說田水根,就是老丈人也得俯首帖耳,一句一句地聽著。
丈人家的房間小得轉(zhuǎn)不開身,一張圓桌擺放在臥室兼客廳的中間,靠床的那一邊就不放椅子了,丈人和岳母照例坐床沿上。舅舅、舅媽在對面折疊椅子上坐下??腿艘蛔?,就可以開吃了。
“水根還在搞那個物流???”舅舅問。
張芬芬怕田水根說不做了,趕緊搶在前頭說:“是啊,是啊,還在做呢?!?/p>
“這年頭搞物流也是個機遇,那個叫什么通的公司據(jù)說也上市了。只是送快遞什么的,人要辛苦一點?!本司苏f。
丈人把田水根送的茅臺酒打開,說:“舅舅,這瓶茅臺是水根買的,說要請舅舅您嘗嘗?!?/p>
舅舅笑逐顏開,說:“水根出手不凡啊——茅臺,好好好?!?/p>
舅舅平常好喝幾杯,三兩杯酒下去,話就多起來,還總喜歡拿開工廠的表哥跟田水根做比較,勸田水根要多努力,多拼搏,闖出一片天地來。田水根只管低頭夾菜,不出片言只語,免得話多必失,更不敢說現(xiàn)在在開網(wǎng)約車。舅舅東拉西扯,從國內(nèi)講到國外,從經(jīng)濟講到政治,這飯桌完全成了他的講臺。
“這安州城啊,真的遍地有黃金,就看你怎么去撿了?!本司烁锌馈?/p>
待吃過幾個菜后,田水根借口說有外地朋友來,需要去機場接人,抹一下嘴就要走。舅舅眨了眨眼,滿含狐疑地瞥了瞥田水根,問:“都啥朋友啊,你老丈人生日也不能安生待著?”
“一個好朋友,有些業(yè)務要談?!碧锼樜⑽⒁患t。
看田水根吃到半道上就走,丈人不免失望,說:“你現(xiàn)在還有什么可談的?”忽然看見岳母眨眼睛,老丈人就把后半句話憋回去了,改口說:“好,好,你走,你走,談業(yè)務要緊!”
張芬芬陪著笑:“別管他,他就是在,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我陪舅舅喝幾杯?!?/p>
田水根悶聲不響出了家門。
田水根開車到了街上。此時,天色完全黑下來了,街面上的店鋪都亮起各色招牌,五顏六色,一派繁華。安州這幾年發(fā)展速度很快,最明顯的是高樓一幢比一幢高,高樓峽峙下馬路成了峽谷,那峽谷里流淌著的是越來越多的大小汽車、摩托車、助動車。行人若想穿過車流,到馬路對面去,只能等綠燈亮起,洪水一樣地沖過去,嚷嚷著:快走,快走!等人行道上的紅燈亮起,那些亟不可待的車子見轉(zhuǎn)了綠燈,嘟嘟地鳴著喇叭,毫不客氣地截斷人流,風馳電掣而過。城里的人都那么著急,著急著去哪里呢?
田水根在街上兜了幾個圈子,夾在擋風玻璃左下角的手機上時不時地嘀嘀響著,那是網(wǎng)約平臺上發(fā)來的訂單,田水根看看都不合適,離自己太遠。剛才從家里出來得匆忙,忘了把茶缸灌滿,剛巧路過一家小超市,田水根立刻停車,進去買礦泉水。營業(yè)員是位老阿姨,正在那里核賬,架著副老花眼鏡,一邊瞄著賬本數(shù)數(shù),一邊撳計算器,把田水根晾一邊,等了會兒才收銀。
從超市出來的時候,田水根見一個警察正在那里開罰單。
田水根一個健步躥了過去:“對不起,對不起,馬上走,馬上走?!?/p>
那個警察根本不搭理田水根,仍面無表情地把罰單拍在車窗上,“這個地方能停車嗎?”警察說。
“就一會兒啊,剛進去買瓶水……”
“這是禁停道路,一會兒也不行。”警察腿一偏,跨上摩托車揚長而去。田水根看著遠去的警察,愣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罵道:“去你祖宗的……”得,就一會兒工夫,罰款兩百,這兩百得接多少單才能補回來啊?這一晚算是生生地泡湯了。后面接了兩單活,田水根也高興不起來,問清楚去哪里,就悶聲不響地開著車,把人送到地方就完了。從老丈人家出來拉活到現(xiàn)在,兩個多鐘頭過去了,才接了兩單,一單二十一元,一單三十元。
那一晚田水根被那張罰單弄得灰心喪氣,想早點回家歇了算了,回家抱老婆睡覺去,也好久沒那個了,老婆都有些怨言了。就在這時候,田水根接到一個電話,好像是熟客,讓去一趟迎春飯店。
迎春飯店離這里三五公里,就是一腳油門的事。
十一
車到迎春飯店門口時,正是酒足飯飽,客人散席離店的當口,馬路邊黑壓壓擠著一堆人,都在等打車。田水根剛把車靠在路邊,車門就被拉開,坐進來一個,招呼道:
“靠,又見面了哈?!?/p>
先進來的一位探身車外,嚷著:“進來啊,進來啊?!卑颜驹谲囬T邊的一位拉扯進來,馬上跟進來一團熏人的酒氣,立刻塞滿了車廂。田水根見是熟客,是今天拉過活的那兩位,一趟去殯儀館,一趟去榕樹小區(qū),也就不便發(fā)作。
“去哪兒?”
田水根粗黑的眉頭皺了起來,他討厭車里酒氣熏人。他有很多次接到醉酒乘客的經(jīng)歷,沒有一次是愉快的。最倒霉的有一次,接了個喝糊涂了的,一會兒說去城東,一會兒說城西,滿城兜圈子,大半夜了還沒有找到家。臨了索性在車里呼呼大睡,叫也叫不醒;酒醒了,卻不給錢,說司機故意繞路,還要投訴他。
“你只管開就是了,問什么問?呃——”李建國打了一個飽嗝,鼻子嘴巴里都噴著臭哄哄的酒氣。
“你不說地方,我怎么開???”田水根脾氣也犟起來,轉(zhuǎn)頭看后排這兩個人。
白胖白胖的顧兵,現(xiàn)在是滿臉通紅,紅成豬肝色,從臉頰紅到耳后根;李建國年紀小一點,臉色煞白,張嘴呼氣,像瀕死的魚吐著一圈一圈的泡沫。
顧兵說:“兄弟,你先往前開,等下告訴你去哪里好哦?”他的意思是現(xiàn)在我朋友酒勁上來了,腦子有點糊涂,等下就會好的?!敖▏?,建國,我們?nèi)ツ陌??”顧兵搖晃著李建國的肩膀。
李建國吃力地把耷拉的腦袋抬起來,瞪著眼,茫然環(huán)視一圈,“去哪兒呢?去他媽的,去哪兒呢?”
顧兵說:“去馬麗雅那里行嗎?”
“行!就去馬兒家!馬兒是誰?是我小老婆啊。哈哈,你們都不知道吧?!崩罱▏f完,又耷拉下腦袋,好像那腦袋太重,承受不住重量一樣。
田水根咕噥著什么,邊開車邊生氣,肚子里躥動著一股火氣。他現(xiàn)在仍不知道是去哪里,客人還沒有講清楚線路,他只好順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行駛。廣場路挺長,路中段有個體育場,有跑道,有足球場,還有主席臺。時常舉辦個農(nóng)產(chǎn)品展銷會什么的。走完廣場路,拐彎就是人民路,人民路是一條賣時裝的商業(yè)街,那里店鋪林立,街邊都是賣男裝女裝、箱包、化妝品的店,霓虹燈、彩燈閃耀,街面上流光溢彩。
顧兵說:“不對啊,走反了吧?我們是去鼓樓街那邊的黃府巷啊?!?/p>
“你們不說,我怎么知道?。俊碧锼懿荒蜔?,猛地一剎車,車輪底下發(fā)出一聲嘯叫,車掉轉(zhuǎn)頭往反方向開去。
李建國呼呼地喘著氣,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他忽然高聲叫起來:“你個劉娜,還是人嗎?你給老子搞搞清楚哦,你打算就睡在那個臭不要臉的床上啦?”
顧兵馬上勸他:“兄弟,兄弟,別管劉娜了好不好,我們?nèi)フ荫R兒吧?!?/p>
“好,就找馬兒。呃——”李建國的喉嚨里一陣響,接著嘴巴一張,就噴出一股酸腐的酒水,把前排座椅后背和地毯上吐了一地。呃,呃,呃,他一吐為快,吐了又吐。
田水根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方向?qū)④嚻蚵愤?,一腳剎下車——嘎吱!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田水根激憤道。
“別大驚小怪的,是喝多了,喝多不就是個吐嗎?”顧兵說。
田水根有多次的經(jīng)歷,他知道一旦被吐了酒,車里怎么洗也洗不去那股子臭味,客人一聞到這股味道,都要捏鼻子。
“你們都給我下去,不開了!”田水根咆哮起來。
滿車的酸腐味和汗臭味濃得化不開。
車停下了。田水根毫不客氣地把后車門拉開來,意思是叫他們下車?!吧兑馑??是不讓我們坐車了,是嗎?啊呸——!”李建國隨口往座位上啐了一口。
“對,我不做你的生意了,快下車!”田水根吼道。
李建國不知什么時候手里握著那個座椅底下的鋼管,踉踉蹌蹌滾出了車座,拿著鋼管指了指田水根。他斜視著對手。
“媽的,老子一腳踩死你,信不信?”
看著站不穩(wěn)身子的李建國,田水根一點也不示弱,說:“你踩啊,你踩啊!”
顧兵從身后抱住李建國的腰:“建國,建國,算了,算了。”
李建國已經(jīng)掄起鋼管,往橫里一掃,重重的一記鈍響。鋼管打在了田水根腰上,哎喲一聲,田水根摸著腰就蹲了下來,瞬間眼前金星四濺。
“跟你說了,他喝醉了,你跟他計較什么呢?”顧兵不知李建國的這一下司機傷得怎么樣,趕緊攔腰抱住李建國往前走。
這個地方已經(jīng)是鼓樓街,前面幾十米就是那個老城墻和城墻上的鼓樓。千年鼓樓雖歷經(jīng)滄桑,仍舊靜默地守候在那里,每天看著街面上的風景。
顧兵生拉硬扯,奪下李建國手里的鋼管。李建國呃呃呃呃,伏著身子往街邊花壇上又吐了一回。若往前走幾步,穿過前面那個城墻的拱形門洞,到馬麗雅所在的黃府巷也就幾百步了。
田水根的肋骨錐心地痛。他站起身,手摁著那個疼痛部位,歪歪斜斜摸進車里。車沒歇火,發(fā)動機還是平靜如常。掛擋,加油門、前進,車猛然往前躥了一下。車里那種令人作嘔的氣息,讓田水根再一次想起李建國對自己的傲慢、蔑視和居高臨下,想起他們城里人那種自以為是的了不起……
車子往前走。再走。車身與剛才坐車的那兩個人擦肩而過。
車窗沒關(guān)。顧兵瞅見車里的司機,司機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就像死人一樣的煞煞白。
“干嗎,干嗎呢?建國,歇一會兒?!?/p>
顧兵拉扯著一拱一拱往車窗里擠的李建國。此時,李建國掏出兩張一百元的紙幣,攥成皺巴巴的一團,刷地扔進田水根的車窗里,落在了前排座位上。
“孫子,這是爺給你的洗車錢!”
車無聲地前滑。
車里沒有一點聲響。
車穿過鼓樓的城墻門洞。
車在城墻的那一頭掉了個頭。
車返身而來。
顧兵仍攙扶著李建國,此刻走進了城墻的門洞里。門洞拱形的頂上有一盞路燈,灰塵蒙面,勉強發(fā)出微弱的光。一道轎車的大燈亮得分外刺眼,它的光源仿佛是無數(shù)的針尖極其粗魯?shù)乇七M擋在它前頭的行人的眼睛里。
顧兵眨了眨眼,用手掌遮擋了一下。李建國不由得把眼閉了起來。
——操你媽的,太晃眼了!
明晃晃的大燈,燈后面黑色的車頭,猶如發(fā)怒的猛獸嗚嗚低聲吼叫著,不顧一切地迎頭撞擊過來。雪白的光柱里,兩個身影向半空里飛了起來,毫無規(guī)則地翻滾著身子。
噗通,一聲;噗通,又一聲——兩具軀體毫無規(guī)則地在空中翻滾了幾下,像兩片落葉一樣飄然落地。
田水根覺得痛快極了,就像剛喝了一瓶茅臺那樣醉熏熏的,暈乎乎的,變得身輕如燕,輕得可以飄向云端,看見云海里一片白茫茫的云朵……他剎車,掛倒檔,車子后退幾米,再一次加速,發(fā)動機“嗡嗡”地低吼著,從倒在地上的兩個黑影上沖了過去。
輪子躥了一躥,車頭抬起又落下去。沒聽到什么聲音——真的沒有!只有發(fā)動機那轟鳴聲,依然如故。
世界卻突然安靜下來。
十二
三個月后,籠罩在安州這個城市的酷熱早已褪去。
入秋的雨下過一場又一場,緊跟著秋風吹起,一陣涼過一陣。街上落葉開始飄零,在秋風里高高地揚起,在半空中翻轉(zhuǎn)著,翻轉(zhuǎn)著,黯然落下。
一輛法院的警車載著田水根。一副銀色手銬死死地拷住他的雙手,他蜷縮在車后頭的不銹鋼籠子里。半個小時前,他在鼓樓區(qū)法院的審判庭里,聽到了法官對他的判決,然后他被銬上手銬,押上了這個有著堅固不銹鋼籠子的警車。
聽法官宣讀判決書的時候,他才知道,那兩個黑影一個死了,一個重傷;重傷的還躺在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里,靠幾根導管維持著生命。
車過鼓樓街,他透過前窗玻璃,看見那堵古老的城墻和城墻上的鼓樓。
他對法警說:“我想看一下那個鼓樓,可以嗎?”
法警說:“你想干嗎?”
“沒干嗎,來安州十來年了,沒上去過?!?/p>
“上去不可以,你就在下面看看吧?!狈ňW(wǎng)開一面。
停車,開車廂后門,田水根腳下響著鐐銬的叮當聲。他走向城墻,在離城墻十來米的地方站住,揚起頭,瞇縫著眼看鼓樓,像打量著久違的朋友。
“哦,這就是鼓樓,以前報警用的?!彼麑Ψňf。
時隔三月,安州的鼓樓修葺一新,重新對游人開放。城墻依舊是黑褐的大石塊,上方是磚木結(jié)構(gòu)的鼓樓,碩大的廊柱漆成絳紅色,飛檐高高翹起。城墻的拱形門洞正上方,嵌一塊匾額,寫著:安州古城;北面也嵌有大小一樣的匾額,刻著:聲振于天。
田水根請求法警用手機給他照個像。
取景框里顯示出:巍峨的城墻下,站著一個渺小的身體。他的頭發(fā)凌亂,干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