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生

簡·愛的愛與憎

撫摸一本舊書，就如涉過一條時(shí)間的河流。

重讀英國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又會回到28歲初讀它的時(shí)候。早已忘卻37年前讀它的具體感受，只記得曾經(jīng)與簡·愛這位姑娘一起愛與憎。

封面簡潔，綠色山巒的背景前，就是紫色調(diào)的簡·愛，一襲長長的束腰泡袖的長裙被風(fēng)鼓起著下擺，一頂寬檐帽下，有一張憂郁而清秀的臉，宋體加粗的“簡·愛”二字高高地放在左上角留白的地方。簡裝的書脊已經(jīng)深深地凹陷，書面呈現(xiàn)著三道豎的裂紋，封底也烙著摩擦擱放留下的塊狀灰痕。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祝慶英譯，版權(quán)頁上記載著出版時(shí)間：1980年8月1日，印數(shù)1——270000，定價(jià)：1.65元。那時(shí)的書，不講究花里胡哨，只要內(nèi)容好，就有購買的熱潮，第一版就印了二十七萬冊就是證明。想想現(xiàn)在的圖書，有了講究的進(jìn)步，也有了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弊端，而且還貴得離譜。

重讀的感覺真好，又與簡·愛一起愛與憎，只是這次的愛與憎，都有了深長的意味，清晰又豐富。

就說簡·愛的愛吧，當(dāng)然還是一樣地執(zhí)著，不低頭，不罷休，傾盆大雨與冰雪滿天，都不能熄滅這愛的火焰。經(jīng)過了，見識了，也才明白，那些所謂愛的燃燒不能持久的現(xiàn)代說法，是多么空洞蒼白。用鈔票房子與車甚至地位當(dāng)柴火，當(dāng)然不擱燒，也易變，還在開始處便有了與愛相悖的異味。固然魯迅說過林妹妹不可能愛上焦大，可是林妹妹也絕不會去愛賈璉之流的呀。

經(jīng)過近四十年的歲月，翻動書頁已經(jīng)有了不小的麻煩，粘且參差不齊?？墒俏疫€是不厭其煩地翻動不已，坐著翻，站著翻，躺著翻，從第一頁，一直讀到最后一頁的596頁。為什么？因?yàn)闀械膼?。再次讀到人間的苦澀全部經(jīng)過之后的簡·愛，重新扶住已經(jīng)眼瞎并已在大火中失去一只小臂的羅徹斯特時(shí)，我的六十六歲的心臟，還是跳得如青年一般的熱烈。羅徹斯特確實(shí)已如那棵遭到雷擊火燒的老七葉樹一樣，自己都認(rèn)為“有什么權(quán)力要求剛在發(fā)芽的忍冬用新鮮去覆蓋它的腐朽呢”？但是愛，跨越了這一切。簡·愛確鑿無疑地回答：“對我來說，做你的妻子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幸福?！?/p>

世界就是這樣地組成著，與愛同時(shí)存在的，還有憎，憎恨與憎惡。那是一個等級森嚴(yán)的社會，孤兒加上貧困得一無所有的簡·愛，必然地要受到無窮的壓迫與欺凌。里德太太、她的兒子約翰，布洛克爾赫斯特——面對這些強(qiáng)大到如山岳一般的壓迫與侮辱者，小到如一棵小樹的簡·愛，憎著恨著不屈著，也憤怒著反抗著，從不彎腰從不低頭。小小的簡·愛，所反抗的，既是有名有姓的人，又是反抗著一個不平等的社會與一個壓迫的時(shí)代。這種反抗，既是一種婦女的反抗，也是一種被壓迫者的反抗。而在她心中誕生的愛，也首先產(chǎn)生于羅徹斯特所給予她的平等。是中國集權(quán)社會的悲劇，才必然地發(fā)生著《紅樓夢》中的愛情悲??；比《紅樓夢》晚了一百年的英國的《簡·愛》，則有了愛情勝利的結(jié)局。兩種截然不同的結(jié)局，正應(yīng)了中西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走向。我們的悲劇，直到上個世紀(jì)初的“五四”新文化運(yùn)動，才有了改變的機(jī)會。但是，悲劇還在繼續(xù)。雖然歐洲的愛著的“娜拉”還是家庭的“玩偶”，有著離家出走的命運(yùn)，我們呢？二十世紀(jì)的愛著的“子君”，卻只能走向死亡：“四圍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死于無愛的人們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見，還聽得一切苦悶和絕望的掙扎的聲音?！保斞感≌f《傷逝》）

舊的《簡·愛》靜臥于臺燈下，落地窗的玻璃上正映著溫暖的燈光與這本書。夜很深了，秋雨還在小心地淅瀝于黑暗里。我的胸懷里卻亮著希望的星光，因?yàn)閻?。那個叫羅徹斯特的人從生命深處所發(fā)出的感慨，是那樣的悠長有力：“我心里對于主宰大地的仁慈的上帝充滿了感激?！?/p>

小湖邊的娜嘉

緣分真是個神秘的東西，雖然不是常態(tài)，卻又像水到渠成一樣的自然，說來就來，擋都擋不住。我與娜嘉就是如此。

還是前年的秋季，我從中國來到美國明州的女兒家。語言不通，就一個人默默地走路，東西南北，總好試探著走些新的路線。有一次走到一個小湖邊，就遇到了娜嘉，在湖邊一處小型兒童游樂場的連椅上。是她的封塑半身照片，固定在椅背上，正向我粲然地笑著。陽光一樣沒有遮攔的笑，一下子就透進(jìn)了我的心坎里，一種親，一種甜，還有一種小孩子特有的嬌憨，就山泉般叮叮咚咚在胸懷里蹦蹦跳跳著。大大的眼睛里，爍動著柔和而又活潑的星光；鼓嘟嘟的腮幫間，咧著白生生的牙；黑里微紅稍有鬈曲的頭發(fā)，一齊向后梳著，露著大大的被亮光映著的額頭。我蹲下來，靜靜地望著她，就有了自己骨肉的感覺，就連那束攏著濃發(fā)的天藍(lán)的頭繩，仿佛就是我剛剛給她扎好的。

照片上方，有一塊被六顆小釘子鉚緊的長方形黑色鐵牌，上面用白字寫著娜嘉的名字：Nadja Carr。名字的下邊，是一行標(biāo)明她一生的數(shù)字：9/6/02——4/07/07。一個生命，開始于2002年的秋初，結(jié)束于2007年的暮春，只有不到5歲的光陰。

可是她粲然地笑著。

此后的日子里，這片湖泊就成了我常來看望的地方，只為了與娜嘉見見面、說說話。挨著她坐在連椅上，那種感覺真好，溫柔清靜，透明的陽光里就滿是她的笑臉。有時(shí)雨天里我也會來，來了就站在她面前，再掀開里面的衣襟，用有著體溫的軟的衣里拭去她臉上的雨水。大雪的天，怕雪淹沒了她的笑容，我更會來。女兒這時(shí)會說：“爸爸，這么大的雪，別出去了?！边@時(shí)我只是笑笑，穿上雪褲戴上線帽手套，就疾走在風(fēng)雪里。到了，喘息未定，便彎下腰，輕輕地拂去已經(jīng)積到她鼻端或額際的雪，讓那露著兩顆尖尖的虎牙的笑顏，陽光一樣綻放在風(fēng)雪之中。

在美國，好多家庭都有自己的兒童游樂場，公共兒童游樂場更是隨處可見。就如我去的這個小湖旁邊，就有一處社區(qū)建的大型兒童游樂場。聽女兒講，這個小型的兒童游樂場，則是娜嘉的父母捐建的。他們不為別的，就為了讓天性快樂的娜嘉，能夠依然與孩子們一起歡樂。我甚至能夠看見娜嘉從滑梯上歡笑著沖騰而下，或者伴著肆恣的尖叫，在秋千上鳥兒一樣的蕩飛。

以至我回到了中國好久，還會常常一個人想起地球那面的那片小湖，想起湖邊小型游樂場上的娜嘉，想到夏日的雷雨之中，娜嘉會不會孤獨(dú)與害怕。那個靜靜的小湖不會孤單，湖邊樹林中的那些個蒼老的樹木也不會孤單，因?yàn)樗鼈冇心燃闻惆橹＿€有我，也會淡了孤單，因?yàn)槟燃螢⒃谖倚纳系哪瞧该?、清澈一如陽光的笑意，會像嬌嫩的鮮花，熱了蒼冷的生命。

當(dāng)然我還會一次次地設(shè)想，娜嘉是怎樣死的？可是她的沒有一點(diǎn)雜質(zhì)的粲笑，讓我確然地知道，在她的生命里，沒有不可承受之輕，也沒有不可承受之重，譬如朝露，飽滿地來，杳然地去。

除了上帝，世上哪有永恒？可是娜嘉的笑卻是不朽的。

對了，那塊長方形的鐵牌上，就在娜嘉名字的上端，還有一行字——Celebrating the lire of——慶祝這個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