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 王衛(wèi)平
摘要:惠山泉的文人趣味經(jīng)歷了由唐宋時期的品鑒惠山泉到明清時期圖詠竹茶爐的流變。乾隆帝每次南巡期間均至惠山品鑒惠山泉、用竹爐煎茶、鑒賞《竹爐圖詠》,體現(xiàn)了乾隆帝崇雅的文人心理。乾隆帝還重新評定泉水之高下、補繪《竹爐圖詠》、仿制竹茶爐與仿建竹爐山房。這些不僅是乾隆帝抒發(fā)文人趣味,背后還蘊含著深刻的政治文化用意。
關(guān)鍵詞:乾隆帝;南巡;文人趣味;帝王文化;惠山泉
中國古代文人十分注重精神生活,追求高雅閑適的生活情趣。烹泉煮茗是東方特有的“雅”文化,堪稱文人趣味的重要象征。自無錫惠山泉先后被劉伯芻、陸羽評為天下第二泉之后,用惠山泉烹茶便成為江南文人趣味的重要組成部分,如唐代的李紳、李德裕,宋代的蘇軾、楊萬里等。竹茶爐誕生以后,不僅成為鑒泉品茗的重要茶具,還被塑造成江南文人趣味的重要象征物,在乾隆帝南巡之前先后五次為明清文人所歌詠、圖繪。乾隆帝可以說是歷代最重視飲茶的一位帝王,對茶水、茶葉、茶具和環(huán)境均有很高的要求。乾隆帝對惠山泉、《竹爐圖詠》尤其喜愛,每次南巡期間均至惠山品鑒惠山泉、用竹爐煎茶、鑒賞《竹爐圖詠》,并重新評定泉水之高下、補繪《竹爐圖詠》、仿制竹茶爐與仿建竹爐山房。乾隆帝與惠山泉文化有關(guān)的活動不僅是抒發(fā)文人趣味,背后還蘊含著深刻的政治文化用意。本文以惠山泉文化為考察對象,以乾隆帝南巡為考察媒介,梳理惠山泉文人趣味的流變,探討乾隆帝圍繞惠山泉文化的活動,進而揭示乾隆南巡對惠山泉文化的介入干預(yù)。
惠山泉文化底蘊深厚,歷代文人墨客、帝王將相多喜用惠山泉烹茶。自從敬澄鑿泉、陸羽品泉之后,惠山泉便成為唐宋時期文人趣味的物質(zhì)載體,他們用惠山泉烹茶、以惠山泉交友。性海請湖州竹工編制竹茶爐之后,竹茶爐成為明清時期文人圖詠的對象,在乾隆帝南巡之前先后五次興起以竹爐為主題的圖詠。
(一)惠山泉:唐宋時期文人趣味的載體
惠山泉的開鑿,最早記錄于獨孤及的《惠山泉記》,唐代無錫縣令敬澄疏泉引瀑,為惠山增添了新的勝景。惠山泉被評為天下第二泉,則最早見于張又新的《煎茶水記》,故刑部侍郎劉伯芻、“茶圣”陸羽皆認為無錫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自此,用惠山泉烹茶的習(xí)俗開始興起,唐朝宰相李紳便對惠山泉給予了“人間靈液”的高度評價,另一位宰相李德裕的“水遞”則成為惠山泉茶史上有名的典故。
到了宋朝,惠山泉的茶事逐漸興盛起來,得到眾多文人的吟詠。在眾多佳句之中,蘇東坡的詩句最負盛名,如“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1];楊萬里的詩句最多,如“惠泉遂名陸子泉,泉與陸子名俱傳”[2]等?;萆饺氖⒚€引起了宋朝帝王的關(guān)注。宋徽宗在《大觀茶論》中寫道:“古人品水,……惠山為上”[3],并于政和四年(1114年)將惠山泉列為貢品,月進百壇;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宋高宗在戰(zhàn)亂之際,仍至無錫惠山,品酌惠山泉。
用惠山泉烹茶的文人趣味延續(xù)到明清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是文徵明所組織的惠山茶會。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的清明節(jié),文徵明、蔡羽、湯珍、王守、王寵、潘和甫、湯子朋相會于無錫惠山,以茶會友?!拔熳訛槎率?,清明日,少雨,求無錫未逮惠山十里,天忽霽。日午,造泉所。乃舉王氏鼎,立二泉亭下;七人者,環(huán)亭坐,注泉于鼎,三沸而三啜之?!盵4]此次茶會,文徵明作《惠山茶會圖》,蔡羽書作《惠山茶會序》《行次惠山泉》詩,湯珍、王守、王寵均作《惠山作》詩。
(二)竹茶爐:明清時期文人的圖詠對象
自明洪武末年以后的數(shù)百年間,竹茶爐成為明清文人鑒泉品茗的重要茶具。在乾隆帝南巡之前,以竹茶爐為主題的歌詠、圖繪共有五次,分別是性海所組織的“竹爐圖詠”、秦旭所組織的“竹爐唱和”、盛虞所組織的“竹爐新詠”、唐寅和祝枝山的“竹爐圖詠”以及顧貞觀所組織的“竹爐新詠”。這些圖詠不僅將竹茶爐打造為文人趣味的重要象征物,也為惠山泉增添了濃厚的文化內(nèi)涵。
明洪武年間,惠山寺高僧性海在寺左建“聽松庵”,種茶于惠山之麓。一日,有湖州竹工來此,編制竹茶爐一具。為了紀(jì)念如此雅事,王達作《竹茶爐記》,韓奕、陶振、謝常、王紱和王達均作《竹茶爐》詩,王紱繪《竹爐煮茶圖》,匯集成《竹爐圖詠》,與竹茶爐一起藏于聽松庵。性海之后,竹茶爐先后由潘克誠、楊孟賢兩家保管。明成化十二年(1476年),楊孟賢之兄楊孟敬將竹茶爐歸藏聽松庵。于是,秦旭作《與高惟清復(fù)竹茶爐》詩,秦夔、程敏政、李東陽、謝鐸、邵珪和、陳賓和以及秦金和詩,陸簡作《復(fù)竹茶爐記》。這些詩文與工部郎中吳珵所繪《聽松庵品茗畫》裝幀在一起,為《復(fù)竹茶爐唱和卷》。
由于使用的時間過長,竹茶爐廢損。明成化十九年(1483年),無錫人盛虞仿制了兩只竹茶爐,一只送予其叔、刑部右侍郎盛颙,一只送給明朝蘇州狀元吳寬。邵寶作《敘竹茶爐》《與客談竹茶爐二首》,吳寬作《盛舜臣新制竹茶爐三首》,盛颙、李東陽、楊守祉、王鏊、邵寶和詩一首,程敏政和詩二首,這些詩文集為一卷,即《竹爐新詠》。明正德四年(1509年),唐寅繪《惠山竹爐圖》以贈吳寬,祝枝山又作詩四首,書于圖上。清法良在《跋唐六如祝枝山竹爐圖詠卷》中如此介紹:“此《惠山竹爐圖》為吳文公作。卷止四尺,樹木山石超逸絕倫。坐床者似為匏翁照,傍坐一僧觀枝山詩,或即冰壑和尚,不知是否?至神采奕奕,識者自解。尾有祝京兆題識,詩字俱佳,可謂雙璧。”[5]
到了清朝,盛虞所仿制竹茶爐亦損壞??滴醵辏?684年),清代文學(xué)家顧貞觀仿制竹茶爐兩只,并于好友納蘭性德處發(fā)現(xiàn)《竹爐新詠》詩畫合卷。由于顧貞觀愛不釋手,納蘭性德將詩畫合卷相贈??滴醵迥辏?686年),顧貞觀與朱彝尊、姜西溟、孫愷似和周青士一邊用竹茶爐烹泉煮茗,一邊吟詩聯(lián)句成《竹爐聯(lián)句有序》,顧貞觀作《竹爐新詠記》。
乾隆帝自幼接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文化素養(yǎng)深厚,可以說是身兼帝王與文人雙重身份,乾隆帝甚至自稱“實一書生也”[6]。乾隆帝在歷代帝王中最重視飲茶,雅好江南文人趣味,每次南巡期間,均至惠山品鑒惠山泉、用竹爐煎茶、鑒賞《竹爐圖詠》。這不僅反映出其嗜茶品茗的生活方式,還體現(xiàn)了高雅的文人趣味。通過分析乾隆帝所作與惠山有關(guān)的80余首詩可知,竹茶爐、惠山泉和竹爐圖得到乾隆帝的關(guān)注最多,詠竹爐煎茶、詠惠山泉和詠竹爐圖的詩作分別為17、10和10首。
(一)竹爐煎茶
惠山寺聽松庵內(nèi)設(shè)有竹茶爐,乾隆帝每次南巡都要來此嘗茗品泉。乾隆帝第一次南巡時作《惠山聽松庵用竹爐煎茶,因和明人題者韻,即書王紱畫卷中》《汲惠泉烹竹爐歌》及序文,第二次南巡時作《聽松庵竹爐煎茶疊舊作韻》《汲惠泉烹竹爐歌疊舊作韻》,第三次南巡時作《聽松庵竹爐煎茶再疊舊韻》《汲惠泉烹竹爐歌再疊舊作韻》,第四次南巡時作《聽松庵竹爐烹茶戲成》《汲惠泉烹竹爐歌三疊舊作韻》《聽松庵竹爐煎茶三疊舊韻》和《聽松庵竹爐烹茶作》,第五次南巡時作《詠惠山竹爐》《汲惠泉烹竹爐歌四疊舊作韻》《聽松庵竹爐烹茶戲成效白居易體》和《聽松庵竹爐煎茶四疊舊作韻》,第六次南巡時作《聽松庵竹爐煎茶五疊舊作韻》《汲惠泉烹竹爐歌五疊舊作韻》和《詠惠山竹爐疊庚子詩韻》。
乾隆帝對品茶的工具非常講究,既要實用,又要精美?;萆剿侣犓赦值闹癫锠t,不僅有實用價值,還有較高的審美價值,滿足了乾隆帝對茶具高雅實用的需求。因此,乾隆帝第一次南巡時便被竹茶爐的古樸所吸引,稱其可以“與第二泉并千古矣!”[7]第六次南巡時強調(diào)惠山泉勝于其他名泉的地方便是用竹爐煎茶:“何處名山弗有泉,惠山傳以竹爐煎?!盵8]乾隆帝對茶水、茶葉、茶具和環(huán)境均有很高的要求,竹爐煎茶所用之水為惠山泉上池之水:“便與烹云池汲圓”[9],所用柴薪為松實、松枝:“便拾松枝績火薪”[10],所烹茶葉為龍井雨前:“龍井?dāng)y來正雨前?!盵11]尤為難得的是,惠山泉位于惠山龍首之下,周圍環(huán)境優(yōu)美,乾隆帝第一次南巡時便由衷地感嘆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兼具。
(二)品鑒惠山泉
惠山泉雖然在江南名泉之中的排名僅居第二,卻因為是東南名勝而得到乾隆帝的高度關(guān)注。乾隆帝第一次南巡時作《詠惠泉》,第二次南巡時作《詠惠泉》《惠泉上作》,第三次南巡時作《戲題惠泉方圓二池》,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南巡時均作有《圓池》《方池》詩。
在南巡的前期,乾隆帝對惠山泉上池、中池口感的不同產(chǎn)生了困惑,所謂“一脈流來疏兩池,圓甘方劣志傳奇?!盵12]惠山泉依山勢起伏而分為上、中、下三池,上池和中池位于二泉亭內(nèi)。上池呈八角形,被稱為圓池;中池為四邊形,被稱為方池。上池和中池緊緊相鄰,但上池的口感明顯優(yōu)于中池。乾隆帝第二次南巡時,在詩中寫道:“方劣圓者甘,其理殊難窮?!盵13]到了南巡的后期,乾隆帝似乎找到了上池比中池甘甜的原因,第四次南巡時詩曰:“圓池方之上,堪輿含至理。得氣擅清輕,應(yīng)較下為美。”[14]原來,乾隆帝用天清地濁、天圓地方來解釋上、中池水的不同。
(三)鑒賞《竹爐圖詠》
乾隆帝南巡至惠山泉期間,鑒賞《竹爐圖詠》也是其主要文化活動之一,每次都要賦詠疊韻。由于《竹爐圖詠》毀于乾隆帝第五次南巡之前,所以這里主要探討乾隆帝前四次南巡期間的鑒賞活動。乾隆帝第一次南巡時作《登惠山寺作書竹爐第二卷》《再題聽松庵書張宗蒼補圖上》,第二次南巡時作《題張宗蒼補惠泉圖疊舊作韻》,第三次南巡時作《題張宗蒼補惠泉圖再疊舊韻》,第四次南巡時作《題張宗蒼補惠泉圖三疊舊韻》。
乾隆十六年(1751年),乾隆帝第一次南巡至揚州時便命人將《竹爐圖詠》送來欣賞,并在前三軸上題詩,到蘇州時送還給惠山寺。返程至常州時,乾隆帝又取卷觀賞,并在張宗蒼所補第四圖上題詩,至揚州時還給惠山寺。黃卬《南巡紀(jì)略》載有此事:“竹爐詩卷,上在揚州即傳旨取觀,卷凡四軸,既臨幸泉上,抵蘇,始將原卷發(fā)還?!粱罔帟r,又取觀,至揚州發(fā)還,又題第四軸七律一首,皆御筆?!盵15]
乾隆帝對《竹爐圖詠》可謂情有獨鐘,前四次南巡每次都要展卷賞圖,“四巡來往皆曾到,幾卷圖書各有神”[16],并將賞圖置于嘗泉、品茗等文化活動之前。乾隆帝在詩中也說明了自己喜愛《竹爐圖詠》的原因,那就是高僧與名流之間的文會給品茗增添了文化內(nèi)涵:“高僧竹爐增韻事”[17]。從性海、王紱等人的第一次文會至乾隆帝第一次南巡,這一風(fēng)雅韻事已流傳近400年,四卷《竹爐圖詠》也因此成為珍貴的文化藝術(shù)作品。
乾隆帝六次南巡,每次均至惠山,不僅在此品鑒惠山泉、用竹茶爐烹茶、鑒賞《竹爐圖詠》,還重新評定泉水之高下、補繪《竹爐圖詠》、仿制竹茶爐與仿建竹爐山房。通過乾隆帝南巡期間的文化休閑活動,帝王文化浸入文人的精神世界,惠山泉文化被納入帝王文化之中。
(一)重新評定泉水之高下
晚唐張又新在《煎茶水記》中記載:劉伯芻評水七等,惠山泉第二;陸羽評定天下水品二十種,其中無錫惠山石泉水第二。由于陸羽被后人尊為“茶圣”,陸羽所評“二十水品”也就被后世奉為經(jīng)典。乾隆帝南巡時,直接將陸羽的“二十水品”予以否定,指出陸羽品鑒泉水的范圍主要在南方,認為如果陸羽品嘗了北京的玉泉,定將以玉泉為天下第一。
乾隆帝在南巡途中,通過水的輕重來品鑒江南各地泉水的優(yōu)劣,“笑我每品泉,錙銖較重輕”[18]。雖然以水的輕重評判水的優(yōu)劣古已有之,比如宋徽宗以水清輕甘潔為美,但發(fā)揚光大者實為乾隆帝。乾隆帝曾經(jīng)用銀斗來稱泉水的重量,進而對各大名泉進行排名,前五名依次為北京玉泉、濟南珍珠泉、揚子江金山泉、無錫惠山泉和杭州虎跑泉。
(二)《竹爐圖詠》注入帝王元素
乾隆帝第五次南巡時總結(jié)自己對《竹爐圖詠》的影響:“為之補圖全,為之賡吟繼。茲閱十六載,復(fù)詣精藍地?!盵19]由此可見,乾隆帝南巡為《竹爐圖詠》注入了鮮明的帝王元素。乾隆帝的兩次補繪,一次是乾隆十六年命張宗蒼補繪第四卷,一次是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由乾隆帝、六皇子永瑢、貝勒弘旿和董誥分別補繪第一、二、三、四卷。這兩次補繪給《竹爐圖詠》留下了濃郁的帝王痕跡,如果說第一次補繪是在文人趣味的基礎(chǔ)上增添了帝王文化,第二次補繪則使文人趣味完全為帝王文化所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