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竹劍飛,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草原》《綠洲》《安徽文學》《北京文學》《雨花》《長江文藝好小說選刊》《山東文學》《邊疆文學》《清明》等報刊雜志,并入選各種選本和年選,獲梁斌小說評選短篇小說獎。
1
王建中騎電瓶車進入一個老舊小區(qū),在夜幕的掩護下七拐八彎,速度很快。他怕遇見熟人,尤其是左鄰右舍。王建中曾經(jīng)在這里居住過,每一個路口每一盞路燈都熟悉,也幸虧最近查電瓶車嚴,王建中頭上戴著頭盔,遮住了大半個臉,一切都很順利。王建中不敢在小區(qū)里多停留,迅速上樓,像一個幽靈一閃而過,即使看見了也只能見到一個側影或者一個后背。以前老爺子活著的時候倒沒有這么緊密來看望他,待的時間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長,現(xiàn)在倒成了常客,時不時回家看看,說說話,交流一些情況。
真是罪過,該打臉打嘴。王建中想。簡直不可思議,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線牢牢把自己經(jīng)過七拐八彎還是牽到這,而且扯不斷,沒完沒了。王建中不好對老婆明說,說什么呢?說自己經(jīng)常和女房客約會見面,而且是年輕漂亮的女房客。收房租還是換日光燈換水龍頭?真是扯蛋,現(xiàn)在收房租只要微信轉賬,省力省時很方便,有些事情真是說不清楚。越要說,給人的感覺就是越有問題,只能偷偷來,悄悄去,人不知鬼不覺,老婆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但是,王建中心里明白都是出租這套房子惹的禍,改變了自己。
老爺子去世了,是無疾而終,走得很平靜,留下了一套房子和房子里的東西,家電、家具和各種日用品等,還有滿滿的一大間書,涉及文學、社科、經(jīng)濟、歷史、地理等各個方面,書很雜,各個時期出版的都有,也有幾本有價值的珍藏版,甚至有七十年代出版的小人書,從幾角一本書到幾十元一本書,還有很多各種雜志,從國家出版到地方小刊,真不知道老爺子想什么愛好什么,所有這些都當作寶貝,十分珍惜、愛護,似乎可以充當傳家寶,舍不得丟棄。老爺子喜歡看書寫作,時不時會向當?shù)貓蠹埻陡?,曾?jīng)入選本市十大圖書收藏家,藏書有上千冊,書櫥就有四五個,但肯定不夠用,有時書就隨便堆放在書桌上床頭柜上餐桌上甚至地板上,看似很零亂但老爺子一找就能找到,像有意埋下的伏筆,檢驗一下自己的記性,檢驗一下自己的腦子。老爺子會情不自禁捧著書哈哈大笑,像有天大的喜事,合不攏嘴,更像一個頑童。房子雖不大,兩室一廳一衛(wèi),老舊房,在老舊小區(qū),但還是很值錢,如果要賣也要好幾十萬元。老爺子只有一個兒子,不存在怎么分,王建中有房子住,孫子也有房子住,很寬敞,環(huán)境很好,小橋流水,都住在有電梯的高層小區(qū),也不急于脫手兌換現(xiàn)金,甚至有人說這一大片可能都要拆遷,那就等著吧。
王建中的老婆趙艷美說,房子關著一直沒人居住不好,房子要人來養(yǎng),才有人氣,否則房子就布滿了灰塵,甚至蜘蛛、蟑螂,還有一股霉味,沒人要也沒人愿意住,房子就廢了,像人一樣。
趙艷美收拾房子感覺無從下手,忙了一大圈子什么都沒有干好,沒有完成。書房靠窗的地方有一張書桌,還有一把椅子。趙艷美就坐下了,想歇一會兒,隨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書,隨便翻了幾頁就放下,不超過三秒鐘,不是看不懂,而是實在沒有興趣,無法集中思想,老想打哈欠。拿起書本就想睡就要打哈欠,已經(jīng)習慣了,甚至連書名都沒有看清。平日里一點都感覺不到,趙艷美經(jīng)常來看望老爺子,說說話,幫他干一些家務活。老爺子雖一個人居住但很干凈,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這些東西丟掉可惜,家具都很完整,家電都能使用,但賣又賣不出好價錢,誰要這些破爛,都是一些老舊的家具,也不是什么好材料做成的,不是紅木家具。
趙艷美看著王建中,似乎等待拿出個好主意,好像在催促他,心里怎么想的。這時,趙艷美的手機響了幾聲。趙艷美拿起手機刷了幾下,動作很快,很熟練,看了幾個微信群,又在上面發(fā)了幾句,還發(fā)了幾個表情,很滿足,似乎朋友們又見面了,像天天在一起,似乎人生意義也不過如此,比看書來得輕松、愉快。
王建中倒不急,走到陽臺上,打開窗戶看了眼四周,看見前面這幢房子有工人正吊在半空中安裝天然氣管道,從五樓邊干活邊下到一樓,把管子都接好。小區(qū)里每幢都是五層樓,兩個單元,像一個個火柴盒子。王建中他們住三樓,一單元西室。小區(qū)在改造,天然氣接進來、外墻面粉飾、道路白改黑等等,還增加了垃圾分類。曾經(jīng)熟悉的地方,現(xiàn)在都變得陌生了,仿佛和房子里的一切一個樣,也感覺無從下手,有一段適應過程,但一切都是向好的方向發(fā)展。
王建中說,那就出租唄,總不能閑著,過幾年再說,等等看。
王建中看了看這些東西心里也沒底,尤其是那些書,似乎老爺子也沒交待什么,不好下手,真的要處理起來就很難,丟掉肯定可惜,賣了也是可惜,即使花再大的錢再多的精力也是買不回來了,不賣又派不上什么用場,在房間里還占著地方,最后都落滿了灰塵,也許到最后還是當廢品賣,但王建中想了想還是放放再說。
王建中也拿出手機看了一下,在微信群里瞧了一會兒。兩人都在看手機,各自忙,很投入,但不是忙著整理房子,商量著怎么辦,忘了今天來干什么。
趙艷美說,租給誰很講究,不能搞得亂七八糟,一會兒這壞了,一會兒那壞了,還要叫我們過來維修,變成了搶修隊,影響左鄰右舍,煩死人了,甚至臟得連我們自己都走不進去。趙艷美雖說著話,但眼睛還是盯著手機屏幕,時不時手指頭動了幾下。
王建中放下手機,問,你整理得怎么樣了?這時,趙艷美哈哈大笑。王建中忙問,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露出了十分不解的臉色,這人真是的,莫名其妙,看手機也用不著這樣專心,投入。趙艷美指給王建中看她的手機,說,你瞧,多有趣。王建中不想看她的手機,仍看自己的手機,似乎也很忙,抽不開身。
趙艷美停止笑,卻皺著眉頭,在房子里來回轉動,東看看西瞧瞧,好像這房子已經(jīng)臟得走不進去了,只想逃離,越快越好。趙艷美手里仍拿著手機,時不時還瞄上一眼,好像隨時都有電話或者信息傳進來,并不想整理房子。
最后,趙艷美還是看著王建中,似乎在等待,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要有人居住有一定收入,又要保證房子的完好和整潔,跟原來一模一樣,即使將來賣掉也是好價錢。嘿嘿,沒有這么好的美事,要么倒貼錢找個人來看護這房子,每天打掃衛(wèi)生,開窗通風。
趙艷美瞪了一眼王建中,說,你有錢,我沒有錢。王建中笑了。王建中說,肯定不能群租,不能住好幾個人,男男女女混合在一起,亂七八糟。對,趙艷美說,寧愿租金少一點,要干凈,租的時候要看清楚什么人來租,盡量挑選文化素質(zhì)高一點的人,這樣省力,并且在協(xié)議上都要寫清楚。
王建中聽了卻想笑,你自己的文化素質(zhì)怎么樣?但,王建中沒有問趙艷美,手里仍捧著手機,專心看自己的手機。趙艷美邊說邊做著簽協(xié)議的動作,好像已經(jīng)簽下了這單,大功告成。王建中說,租也難,那些家電家具可以派上用場,不用添什么用品,可這些書呢?
王建中回頭,走進書房內(nèi),眼光掃到這些書,看著這些書就皺起了眉頭,心想,老爺子出了一大難題,真是想不到,也許對有些人有用,改變生活,改變?nèi)松?,可自己不需要這些書,不喜歡看書,已經(jīng)人到中年快退休了還看什么書,都晚了,老爺子說過很多次要看書學習多掌握知識但都沒用就是不喜歡,怎么辦?
趙艷美也看了看這些書,剛才已經(jīng)翻過幾頁,看了兩行字,沒有興趣,比翻越兩座山都還要吃力,似乎心臟病都要發(fā)作,受不了了,還是看電視劇看手機聊天來得輕松、愉快。趙艷美在這大半天的時間里看手機的時間倒長,時不時拿出來瞧上一會兒,整理房子的時間倒短。趙艷美想,這些書怎么辦?確實是個負擔,似乎像一座大山橫在面前繞不過去。房客肯定不想要,他是來租房居住,空間越大越好,越舒服,而且他有他自己的生活用品自己的東西,而不是來看你的書,當作圖書館的閱覽室,更何況現(xiàn)在有幾個人喜歡看紙質(zhì)圖書,新華書店都轉行賣其他東西了,甚至賣食品,或者干脆就出租房屋,變成了穩(wěn)坐釣魚臺的收租婆。大家都在電腦上或者手機上閱讀,像喜歡吃快餐似的,來個短平快,就怕消化不良,產(chǎn)生嚴重后遺癥。也許這些書都要搬走,清理掉,那都搬到哪兒去?
趙艷美說,書當廢品賣沒幾個錢,可惜了。趙艷美搖頭,似乎十分無奈,對不起老爺子了。王建中卻說,當廢品賣工夫錢都不值,算了,不賣了。王建中口氣很響,很肯定,似乎不聽趙艷美的,另有打算。趙艷美倒有點不理解,說,那怎么辦?好像趙艷美急了,又說,房客不想要呢?要求你清理了再租房怎么辦?趙艷美連續(xù)說了一連串的話。
想想看,這些書遲早都要清理掉的。好像這些書已經(jīng)判死刑了,就要拖到廢品收購站去執(zhí)行了。眼前頓時干凈了、寬敞了、閃亮了,房客也來了,錢也到了,但似乎心里變得空落落了,什么都沒有了,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王建中說,不能賣,也許還能派上用場,什么時候有空了我就拿出來翻上幾頁,我來看書。王建中口氣很響,說得一本正經(jīng),沒有半點虛的,也沒有騙人,好像要赴刑場就義般。王建中說,老爺子一直關照過我多讀書,多讀書對人有好處。
趙艷美驚訝,說,你看書?趙艷美表情十分夸張,好像十分不相信,說點其他事情也許倒相信。王建中很坦然,說,對,我看過小人書,好喜歡小人書。趙艷美樂了。
賣了,什么都沒有了。王建中看著趙艷美說。王建中雙手攤在面前,似乎表示心里空空的。此時此刻,王建中好像特別明事理。
趙艷美不理解,對著王建中說,派上什么用場?你以為老爺子會在書里夾著錢,這本書夾幾張人民幣,那本書夾幾張人民幣,甚至美元、歐元,逗著我們玩,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
趙艷美想笑卻沒有笑,說,你拿回家放哪兒?家里都已經(jīng)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還沒有清理干凈,又運來一大批。等了一會兒,見王建中不出聲,繼續(xù)說,你看書還是兒子看書?沒見你看過一本書,看手機倒很積極,整天捧著手機,走到哪都捧著手機,一邊拖地板一邊還要看手機,拖了一個小時都還沒有拖好地板,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還在堅持看手機。趙艷美邊說邊做著王建中看手機的樣子,十分搞笑。趙艷美想,一點都不像老爺子。
王建中急了,不肯示弱,說,你看書嗎?你翻過幾頁書?你捧著手機都來不及了,一邊炒菜一邊還在微信上和同學聊天。趙艷美說,你懂嗎?我是問同學怎么炒這道菜,那是相互交流、學習,你沒有看手機?你看手機的時間肯定比我還要長,不能光說別人,要先檢討自己。兩人為誰看手機的時間長而爭吵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十分熱鬧。
嘿嘿,王建中笑了,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這樣,那就更加不能賣了,我留著,慢慢在書中尋找人民幣、美元、歐元,一定都給你找到,一張都不留下。王建中隨手拿起一本書,快速地翻了好幾頁,又翻到末幾頁看了看,什么都沒有,連一張紙都沒有夾在里面,還不死心,他緊緊地拿著書的書脊使勁地揮了好幾下,還是什么都沒有。王建中雙手一攤,聳了聳肩。趙艷美見了,也笑,心想,真是傻冒,不可理解。
王建中說,我退休了就看這些書,每一本書都翻一遍,你放心,決不遺留一本書,一頁紙。王建中做了個鬼臉,樂了,很開心。趙艷美說,那好,這里你來負責,我不管了。
2
王建中在朋友圈里發(fā)出租房信息,很快就有人回應。但是,王建中十分挑剔,比相親找對象都嚴格,可以說他以前找對象倒沒有這么認真過。趙艷美一再叮囑過的要看仔細了,寧愿不租,寧愿租金少一點。所以來看房的人很多,也有人愿意租房,價錢都談好了,但到最后還是沒有成功。租房的人倒急了,問,你這是租房呢,還是另有目的?沒見過像你這樣問這問那,調(diào)查戶口,比警察還要厲害,問得還要仔細。滿臉的疑惑,一個勁地搖頭,似乎碰到個腦子有問題的人,還是少一事吧。王建中只能賠笑,遞煙都沒用,房客根本不理睬。王建中十分失落。甚至,有人對不上一句話感覺不大對勁就轉身走了,留下了王建中一個人在這空房子里傻站著。
最關鍵,王建中想保留這間書房,免得書都沒地方放,寧愿少一點租金,卻省事。而房客看著這間上鎖的房間似乎不明白,心里總有點咯噔,產(chǎn)生無限想象、無限恐懼,好好的租這套房子想安居樂業(yè)卻有一間房自己不能進去,也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是不是有危險,也許房東還會隨時都要過來打開看看,拿東西,或者放東西,像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真是麻煩,真是不方便。
房子就這樣擱置了一段時間。王建中對趙艷美說,這樣租房是否不合常規(guī),太過分了,沒人愿意租房,即使價錢便宜也不愿意。王建中在手機上看了一些人家租房的信息。
趙艷美倒爽快,說,咱們不急,慢慢來。趙艷美眼睛仍然盯著電視屏幕,為里面的劇情擔憂、牽掛。有時還會拿起手機看一下,是不是有信息傳進來,兩頭都很忙,兩頭都得牽掛,似乎都要靠她才能生存,才能產(chǎn)生意義。王建中說,錢損失大了,少吃了好幾只河蟹。王建中滿臉的沮喪,好像沒有吃到河蟹反而被河蟹咬了一口,心里還在疼痛。
趙艷美說,你光知道吃,越吃越胖。趙艷美捏了一下王建中的臉蛋,都是肉肉。過了一會兒,趙艷美又說,要么這樣,可以說清楚那間書房,也可以打開讓他們仔細看,沒有見不得人的秘密,免得他們心里起疑惑,我們不會去的,不會打擾。像下達了最高指示,政策靈活了,王建中可以操作了,剛巧這時有一位剛考取教師工作的外地人想租房。王建中馬上就和她聯(lián)系,見面。
那是位美女,這是王建中對她的第一印象,感覺非常好,而且特別端莊、淑女,找不出一點瑕疵。美女叫丁佳潔,師大畢業(yè),急著想租房。當然,馬上就要開學了。王建中介紹說,這里雖是老舊小區(qū),但已經(jīng)改造過,進出方便,還通了天然氣。
在陽臺上,王建中向丁佳潔介紹周圍情況,老舊小區(qū)人氣倒旺,左鄰右舍十分客氣,遠親不如近鄰,不像高層小區(qū)居住的人反而少,電梯上下,相互不搭架。丁佳潔點頭,露出了微笑,似乎還滿意。
王建中又說,離你教書的學校不遠吧,我們設施齊全,你可以拎包入住,省掉了許多麻煩。似乎王建中想急于租出去,已經(jīng)耽擱了好長時間,而且只有一個人居住,各方面都符合趙艷美的要求,肯定干凈,不會有煩惱事。如果一切順利,今晚就可以吃河蟹了,等會兒就到市場上去買,晚餐享受美味。想到這,王建中心里就樂開了花,臉蛋十分飽滿。
丁佳潔看了一圈房子,看得很仔細,從廚房到陽臺,再到衛(wèi)生間,比較滿意,何況房租確實不貴,離單位近,但似乎還有一間房間沒有打開仔細看過,不知道情況怎么樣。
丁佳潔問,這間怎么樣?
兩人已經(jīng)走到關閉的那間,都停下了腳步,眼睛盯著關閉的門。
王建中說,這間我們不租,里面都是書,所以我們租金便宜。
丁佳潔看了一眼王建中。
王建中想了想還是主動打開。
房門打開。丁佳潔驚奇,瞪大了眼睛,說,這么多書。
雖是讀書人,大學生,但還從來沒有看到過私人有這么多書,幾乎把整個房間都塞滿了,很難下腳走進去。
王建中說,是我父親留下的,他喜歡讀書寫作,還沒來得及整理,亂得很。
丁佳潔不解,說,你為什么不搬走這些書?里面有股味,快打開窗戶,要通風。王建中也聞到了味,但沒辦法,不好意思說出來。
王建中挪移了幾捆書,又搬開了一箱子書,艱難地走過去開窗。移動的一捆書有點搖晃。丁佳潔忙跟著進去,重新把這捆書放平,放好,十分小心。丁佳潔拿起一本書瞧了瞧,說,書要看才體現(xiàn)出價值,才算活了。
王建中看了一眼丁佳潔,聽不懂她的話,什么活了死了,累死人,就說,沒人看書,沒人要,當廢品賣可惜了。說完了,又補充了一句,現(xiàn)在誰還在看書?王建中拿起手機搖了搖,意思是都在手機上閱讀了,省力,跟上了時代的步伐。停了一會兒,王建中感覺還是說錯話了,連忙糾正,說,當然,你們知識分子會看書。
想不到,丁佳潔十分吃驚,說,書當廢品賣?
丁佳潔看了一眼王建中,好像十分不理解,怕聽錯了,又重復問了一句。
王建中說,對,書不值錢,沒用了就當廢品賣,只能這樣。王建中做出十分無奈的樣子,但還是怕丁佳潔不理解,顯得自己沒文化,沒水平,補充說,我曾經(jīng)看到過一群高中畢業(yè)生,高考結束了馬上就將高中的書全部都送進了學校旁邊的廢品收購站,懶得帶回家。
丁佳潔盯了一會兒王建中的臉,似乎還是不可理解,嘴里不斷發(fā)出嘖嘖聲,可惜了,可惜了。好像遺憾了,十分痛惜。過了一會兒,丁佳潔說,要么這樣,這間房間也租給我,我可以加錢。
丁佳潔繼續(xù)看著王建中,等待答復。
王建中十分不解,有這樣的傻子嗎?為一間當廢品賣沒用的書這么癡情,愿意付出金錢甚至精力,你這是租書呢還是租房間?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好,愣愣地看著丁佳潔。
丁佳潔見他不出聲,連忙又說,算租書也行,你放心,我會整理好這些書的,并且開窗通風,不會弄丟弄壞一本書。
3
電話是星期日下午打進來的。那天陽光燦爛,午后的陽光照射進來顯得格外亮堂,好像在墻上鑲嵌了一道金色的亮光。王建中坐在沙發(fā)里喝著茶嗑著瓜子看籃球比賽,十分舒適。已經(jīng)到了關鍵時刻,比分咬得特別緊,誰輸誰贏都有可能,不應分心,走神。趙艷美出去逛街了,微信上約了幾個同學在某個大型購物中心集合,既可以購物又可以美餐一頓,真是美美的好日子,有了微信真方便?,F(xiàn)在趙艷美退休了,更加離不開微信,離不開手機。王建中也很忙,雖看電視,但一邊還在看微信,和幾個同學聊天,人到中年應該保持怎樣的狀態(tài),生活才算完美。電話就這么跳進來了。王建中知道是誰打進來的,接聽后忙問什么事?出租老舊房最擔心今天這壞了明天那壞了,好像日光燈水龍頭都到了期限,甚至椅子凳子桌子都會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需要經(jīng)常去敲打幾下,更何況是年輕漂亮的女房客,事情肯定特別多,小事也會變成天大的事,變成十萬火急的事,今天通知你抽水馬桶漏水了,明天又喊你窗簾掉了,慢一分鐘到達都不行,慢一分鐘好像整個房子都要塌了,甚至遇見蟑螂也要打電話。但是,不接電話又不行,每一分錢都是來之不易,想多吃幾只河蟹不容易。
丁佳潔說,你來一下,有要緊的事。
口氣很堅決,不容王建中猶豫,好像十萬火急,火燒眉毛的樣子。
王建中還是問,什么事?
王建中心里想,出租前已經(jīng)把所有的東西都檢查了一遍,還換了一個電子鎮(zhèn)流器,確保萬一,甚至大搞衛(wèi)生,抓住了好幾只蟑螂,一切運轉正常。
王建中連忙把嘴里的瓜子殼吐掉。
比賽結束了,王建中支持的球隊還是輸了,十分可惜,但王建中的眼睛仍然盯著電視屏幕,好像不甘心,都怪自己接了這個電話。電話來得真不是時候,錯過了關鍵的一剎那,也是最緊張的一剎那。
丁佳潔說,來了就知道了。
王建中想,來了當然知道了,但一切都晚了,如果燈管壞了或者水龍頭壞了可以拿相關的工具和配件,免得再跑一趟。
丁佳潔說,你父親的事,你父親交待你的事。
王建中心里就揪緊了,我父親什么事?他交待了什么?她怎么知道的?
王建中快速跑過去,進門后走進書房,大吃一驚,短短的幾天時間這里來了個天翻地覆,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門了,闖進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家,一個愛讀書的家。書都整齊地排在書櫥里,并且分門別類,一目了然。上學的時候,王建中去過老師的家,看見一個很大的書櫥,感覺老師太有知識了,太厲害了,十分了不起,自己站在書櫥旁邊眼睛一直盯著這些書,十分好奇,但現(xiàn)在想想,也沒有老爺子的書多。當然,老爺子的書特別多,四五個書櫥肯定放不下,丁佳潔已經(jīng)有序地堆放在茶幾上椅子上凳子上,充當臨時書架。書房變得寬敞了,可以進來兩三人坐坐。
書桌上也攤了好幾本書,有的書還翻開著,有的書夾著一枚書簽,也許剛才丁佳潔就坐在椅子上看書,十分愜意,在這個浮躁的急功近利的世界里能夠靜下心來,有一份讀書的心情真不容易,并且不為名不為利,而王建中卻忙于手機上聊天、忙于看電視、忙于電腦上網(wǎng),甚至忙于網(wǎng)絡游戲,說起看書能夠引以為豪的是看過小人書,好像印象最深的也只是小人書,連上學讀書時的課本上的知識都忘得一干二凈,什么都不知道。此時,一縷陽光正照著墻面上,像一道金色的亮光。王建中感覺好熟悉,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心里有了半點起伏。
王建中倒有點拘束,有點不敢走進去,不是自己的家,自己不是房東,他倒想進廚房、衛(wèi)生間,查看一下有沒有水龍頭壞了,或者下水管道堵塞了沒有。
丁佳潔笑嘻嘻,說,你坐啊,不用客氣,還是你的家。
王建中坐下,但還是有點不適應,真想站起來。他朝門外望了一眼,看不到廚房、衛(wèi)生間里的水龍頭、下水管道。王建中只好抬頭看了看日光燈,又看了看書桌上的臺燈,找話說,這燈光線還好嗎?
老爺子在的時候,王建中就不喜歡走進這間書房,甚至連瞄上一眼都不想,常常遭到老爺子批評。自己與書,或者說與文化一點都不搭邊,一點關系都沒有,真不敢坐在這里,幾乎手腳都沒地方放。
丁佳潔說,光線好,謝謝你,費心了。好像注意力還在書上。
王建中頭上冒了汗,真是想不到,還不如通下水管道,倒是熟門熟路,倒是不會冒汗。王建中初中畢業(yè)后就匆忙進廠當修理工,還暗暗欣喜自己好運氣,在女工廠里當修理工在當時可是香餑餑,技術活,工資級別高,工作又輕松,家里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這份舒適體面的工作。
丁佳潔說,剛才看書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的過去一些情況,你父親還在書上寫了幾段話,你看到過沒有?
王建中瞪大眼睛不解,好像自己沒有聽父親說起過有這件事,心想這是本什么書啊。
丁佳潔又說,書不重要,也許你父親隨便寫在上面,我料到你沒有看到過,否則也不會現(xiàn)在這樣子,想了想還是告訴給你。丁佳潔拿起一本書給王建中看。王建中伸過頭去,卻看見書里有幾行字,是父親的筆跡,很清晰。這個王建中認識。
老爺子寫道:建中不想上學了,想進廠工作,真是沒辦法,罵也沒用,周圍鄰居的孩子都進廠了,除了工資、獎金,每季還有一大包勞保用品,年底還有年終獎,似乎帶來全家的幸福。
王建中知道老爺子喜歡涂鴉,在看書的時候有什么感想就隨手在書上或者紙上隨便寫上幾句,像心得,像隨想。王建中曾看到過老爺子在書的扉頁上很認真地寫上幾段話。一般寫什么內(nèi)容,老爺子不會主動拿出來給人看,也許時間長了他自己都忘了。
丁佳潔又拿出一本書,這本書十分陳舊、泛黃,像有好幾個年代。王建中見了,想,她怎么翻出來的?從哪里找到的?丁佳潔翻了好幾頁,找到了那幾行字,老爺子寫道:我兒子喜歡看書,我心里十分欣喜,有出息了,他賴在新華書店不肯走,給他買了兩本小人書才高興回家,這個月的零花錢算沒了。
是有這么一回事,王建中想起來了,小時候父親給自己買過小人書,后來自己省下零花錢也買小人書,再后來零花錢都買吃的,越吃越胖,沒有買過一本書,也沒有再去過新華書店。
丁佳潔笑了,說,你也喜歡看書。丁佳潔說得一本正經(jīng),沒有嘲笑人。
王建中拿著老爺子寫字的書,愣愣的,不敢點頭,十分羞愧。如果趙艷美聽到丁佳潔的話肯定會笑,笑得前仰后合。而丁佳潔卻不會笑話,她又說,你父親倒希望你讀書,讀書好啊。
王建中說,只怪自己眼光短淺,沒有文化的苦后來就出現(xiàn)了,自己下崗了,被淘汰了。
王建中心里想,早知道這些就好了,如果自己一直讀書下去會是怎么樣?自己現(xiàn)在又是怎么樣情況?
王建中真想嘆口氣。
丁佳潔又拿出一本書。王建中想,這次老爺子又寫了什么?現(xiàn)在,王建中倒十分好奇,想弄個明白。
丁佳潔說,幸虧你沒有賣掉這些書,你父親一直擔憂這些書。
丁佳潔指給王建中看。老爺子寫道:建中不喜歡看書怎么辦?這些書就變得無用了,沒人要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