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飛廉
1
窗外,黃昏已到達綠林鎮(zhèn),火燒云,晚霞中蚊柱盤繞,蝙蝠在飛,蜻蜓在飛,蜘蛛悄悄出來補網。大道上鄉(xiāng)農們頂笠回家,鳥群在他們的棗紅冠冕之上投向后山,西南風將鳥兒的歡唱與甲蟲的氣味吹出杉樹林,與窗下晚稻田的馨香混合。袁安深吸一口氣,放下指繭間黑色的棋粒,慢慢由桌子上抬起了頗顯少年而老成的臉。他前額上已經有三四道皺紋,如同棋盤的邊線。“角落做人,邊地成圣,中腹封神,先由角落出發(fā)。”這是父親棋經上的話。
母親在廚房中忙碌,鍋灶缸甕,房間里彌漫著糖醋魚甜蜜而又酸楚的香氣,這香氣賦予了家庭實在的意義,令人覺得舒適、平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很快湯盆與菜碟便聚集在案桌上,母親還取出自己釀的醪糟,兩只龍泉青瓷杯,給他倒了一大杯,給自己也倒了一小杯。豐盛的晚宴與母親沉默鄭重的臉色,反而令袁安覺得神傷,這是他在綠林鎮(zhèn)的最后一夜,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她緊閉的嘴角咀嚼著,挑剔出飯粒中的砂石與草魚的刺,正像她做過的每一件事一樣一絲不茍,充滿了規(guī)則與意義。她在準備著離別的話,在頭腦深處將它們一行行書寫好,或是顏體,或是米芾,或是楷書,或是行草,或在碑銘,或在絹紙,將這些話語,這些字,在離鄉(xiāng)的一夜,移交給心緒黯然的兒子。
他們在這荒草與密林掩映的山間小鎮(zhèn)已生活了十八年,她攜著襁褓中的袁安來到這里,挽起發(fā)髻,洗凈鉛華,紡線織布,種稻澆園。朝暉夕陰,春去秋來,大別山間烏桕樹綠了又紅,紅了又綠,她把袁安由哀哀的孩提撫育成活潑潑的童子,又成為恂恂如的少年,精進的青年,將他教育成了一名棋手。這是她在孤寂的綠林鎮(zhèn)準備好的利箭,朱弓赤矢,現在是將它向陌生的世界發(fā)射出去的時候了。
“我不想到外地去,我要在綠林鎮(zhèn)上生活,您可以托媒人向鐵匠鋪老板劉興的女兒秀秀提親,她很勤快,我們會生養(yǎng)許多兒女,侍奉您直至去世,我覺得這樣生活下去是很好的?!痹驳?。
“我到綠林鎮(zhèn)的第一天就知道,你只是暫時住在這里,你是一個棋手,你必須接替你父親,做棋盤上的王,如果你不能在棋盤上擊敗謝非煙,你的存在又有何意義可言?!蹦赣H道。在袁安的少年時代,除了父親袁休,謝非煙是母親提及最多的人了,他是袁安生活的終點,是一道懸崖,懸崖上水流如瀑,星光四濺。
爭論是沒有意義的,這是咒語。袁安就是因為這條咒語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在業(yè)已消逝的沉悶而孤寂的十八年里,母親教他下棋,下棋,下棋,先是死活與手筋的常識,接下來母子對弈,后來母親已無法擔當他的對手,他便被埋進父親的遺著中,像被逼進了一條條幽深的迷宮般的小巷。在那里,袁休與謝非煙不停地交手,傾盡他們的心血與智慧,像兩匹爭奪王位的雄獅子。時而是閑庭漫步的逍遙,時而是令人窒息的絕望。這些迷宮般的小巷無限生成,沒有出路,袁休在棋盤邊嘔心瀝血,肝膽盡碎,溘然長逝,讓他們沒有了終局的機會。
月亮由窗外照進來,篩下滿房楓楊樹的光影?!熬G林鎮(zhèn)的月夜是永居不移的月夜,明天我就要離開這里了,我將和它失去聯(lián)系,像嬰孩被剪掉了與母親相連的臍帶?!庇幸粫?,袁安想到了鐵匠的女兒秀秀,那姑娘健康、樸實、漂亮,屁股像山溪磨坊里的磨盤,乳房像鐵匠鋪前野梨樹上掛的梨。他們完全可以與鎮(zhèn)上其他年輕人一樣,結成平凡而普通的夫妻,吵架,打牌,聽黃梅戲,生養(yǎng)一堆娃娃,在劉興的鐵錘風箱與母親的紡車織機間爬來爬去,但這種可能性已被母親隔斷了?!拔沂欠駪蛩鎰e呢?我們甚至還沒有拉過手。其實也沒有必要,我現在唯一能肯定的一件事就是再也不會返回綠林鎮(zhèn),我命定是要被流放在外的?!?/p>
母親進來了,坐在床沿。袁安閉著眼睛,想道:“她像一道冰冷的霜映在我心上,我愛她嗎?我不知道,人不得不愛自己的母親,也不得不和她分離,她時而像一條不停地揮舞的鞭子,時而又如同一場灑入麥田的雨水?!?/p>
黑暗中他感到母親的手在他的臉上摸索,像她,綠林鎮(zhèn)的織女,織出的最柔軟的絹紗,纏繞他的身體,輕緩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他覺得在他的生活中,母親依然意味著一切。
2
離開綠林鎮(zhèn)后,袁安發(fā)現他對世界所知甚少。何為世界?原先他指望世界會網羅在母親的訓誡和破舊的書籍中,這實在是場妄想。此刻國事動蕩,國家正陷入一場戰(zhàn)亂中,新的造反者的力量業(yè)已壯大,他們推翻舊的君王的戰(zhàn)爭如火如荼。袁安經過了一些村鎮(zhèn),發(fā)現諸業(yè)蕭條,人情沸沸,幾乎每一個村鎮(zhèn)的居民都被分成了新和舊勢不兩立的兩派,忙著研發(fā)技術,制造武器,互相殺戮。
烈日高照,袁安騎著他黑色的毛驢來到平原上的寒水村,在村寨前停下了腳步。這頭頑劣的畜生因為在炙熱的天氣里走了太遠的路,四蹄酸疼,垂頭喪志,氣喘吁吁,熱汗淋漓,在螺絲殼一般的土地廟前刨著蹄子,發(fā)泄對主人的滿腔憤恨。
村舍中的旅館大門虛掩著,黃狗臥在門廳,雞群緊張不安,蒼蠅與牛虻在酒氣熏天的門房中飛舞,旅館的主人精赤上身,穿一條黑色鼻犢褲,在照壁后的紫紅竹床上昏睡。袁安敲了半天的門,才將他由好夢中吵醒。
“好多天都沒有旅客了,我正準備把旅館改成診所,開診所眼下倒是發(fā)財的行當,我們村在戰(zhàn)斗里受傷的村民往往是因得不到治療,瘡傷迸裂,哀嚎不絕,在床上握著刀自殺死掉的。如果有醫(yī)生接收他們,讓他們有一點指望,少一點疼痛,多活幾個日夜,傾家蕩產都是愿意的?!?/p>
旅館老板扣上他的黑色禮帽,狐疑地看著袁安:“你很像一個游方郎中,你背上鼓鼓囊囊的都是藥材吧。年輕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好的運氣,遇到這么一個好時代,又挑中這么一個好職業(yè)的。如果你愿意,我們倒是可以合作一番,你知道,我有很多的空房間,擠得下全村的人?!?/p>
袁安說:“我不是醫(yī)生,我是棋手,我背的是棋子、棋盤和棋譜?!?/p>
旅館老板小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去,他領著袁安來到二樓,推開了長長的漆黑的走廊中的一扇門。
“你就在這里住下來吧,畢竟是有了客人,我非常高興,房租會非常便宜的,有什么事不妨到門房找我,我還得睡會兒,但不會睡得很死。年輕人,如果戰(zhàn)爭有什么危害的話,我最苦惱的就是無法睡一個安穩(wěn)覺?!甭灭^老板帶上門去了,空曠的走廊里便響起了他橐橐的腳步聲,這是一幢很舊的木頭房子,一直走到很遠,那腳步聲仿佛還是在門前一般。
袁安放下行囊,在窗前坐了下來。桌子瘸掉一條腿,上面積滿寸余厚的灰塵,袁安掏出銅錢墊好桌子,將棋盤取出來,準備打一盤譜。這是一個令人眩暈的下午,熱浪由窗外灰塵飛揚的天空撲來,塵土里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飯蒼蠅嗡嗡營營。村南遠望是一片很大的樹林,長著高高的鉆天楊,行列整齊,葉片亮綠,枝葉間鳥巢空空,樹林里還有零星的槍聲,但比袁安進村時要稀疏了一些,大約樹林便是新舊兩派村民決斗的戰(zhàn)場。村巷里幾乎看不見成年人,只有幾個黝黑的光著屁股的小孩和一群涂滿泥漿的豬在陽光下面遲緩地活動著。
凝視窗外的景象,袁安愈覺煩悶與孤寂。淡黃的書頁上,又出現了父親焦灼、絕望而憂郁的身影。母親說,謝非煙據說隱居在一個名叫寒水村的地方,“無可名之于四遠,無可名之于來世,偶然謂之,欻然忘之”。難道就是這個陷入了戰(zhàn)難與灰塵的村莊嗎?
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睡眼惺忪的旅館老板,他有點難為情地說:“打擾了,村長來拜訪你。”果然,他身后閃現出一個矮小的一臉愁苦的紫臉膛漢子。為了表示親近,那漢子勉強拍了一下袁安的肩膀:“小伙子,你好,我正在村頭指揮戰(zhàn)斗,所以沒有及時來接你,總之我們是不該怠慢遠方來的客人的,雖說而今已很少有人有閑情逸致離開問題重重的鄉(xiāng)土到外面游歷?!贝彘L揮了揮手中的短槍,藍幽幽,倒是一把很別致的嶄新的外國貨。
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官吏口才不錯,這大概也是他當上首領的原因吧。
“兄弟,你知道我們是擁戴當今皇上的,他是位英武賢良的明君,血統(tǒng)純正,是我們充滿了紀律與秩序的美好生活的象征,我們是要誓死捍衛(wèi)他的,你要加入我們的隊伍,加入到我們這一邊來?!?/p>
袁安說:“我不知道有皇帝,我不過是一個棋手,我聽人說有一個名叫謝非煙的棋手住在寒水村,我是來拜訪他的。”
村長冷笑道:“你以為棋手就能超然于戰(zhàn)爭之外嗎?年輕人,現在每一個人首先都是戰(zhàn)士,不是屬于新黨,就是屬于舊黨。你瞧窗下那些小孩,雖然光著屁股,但都知道他們擁護什么,反對什么,而不與主張不同的伙伴做游戲。我是為你著想,這是創(chuàng)建功業(yè)的大好時機。亂世出英雄,你要抓住機會,走正道?!?/p>
“我不過是一個瘦弱疲憊的外地人,對你們有什么用處呢?”袁安疑惑地說。
為了消解袁安的困惑,村長單刀直入:“我們之所以這么重視你,正因為你是外鄉(xiāng)人的緣故。你還不了解外地人在村民中的位置。寒水村里,許多人一輩子都未曾出過遠門,最多不過是到三十里外的滄水鋪趕過幾回集罷了,這都已經是他們生活中值得回憶的大事。每一個外鄉(xiāng)人,對我們而言都是神,帶來了新生活的啟示,他的衣著、習慣、生活態(tài)度、走路的姿態(tài),都會被人摹習,孤身的青年男子更是姑娘們愛慕的對象。老實告訴你,我們之所以要打仗,是因為滄水鋪的人民也在戰(zhàn)斗,我們正是不愿意落后時代半步,否則便會遭人恥笑,落后的生活又有何意義可言?!?/p>
“你恰好是外鄉(xiāng)人,你的選擇將激勵和鼓舞我的部下。不瞞你說,村里有許多人都加入了屠戶劉四的隊伍,他是叛黨的領袖,也是我的主要對手,你贊同我們,就會分化他的烏合之眾,動搖他們的信念,會有相當多的人投身到我們這邊來。你是一個棋手也沒有關系,長得瘦弱也沒有關系,你是外來的神明,你有權力?!贝彘L緊握著袁安的手,上下?lián)u動不已,業(yè)已被設想的景象陶醉。
“對不起,我不過是路過你們的寒水村,我不想卷入到你們的戰(zhàn)斗中去?!痹舱f。他倒是打心眼里不愿令村長失望,所以又窘迫,又羞愧,又抱歉。
村長兇巴巴地盯了袁安一眼,過了片刻,方起身推開門:“我先到戰(zhàn)場上去看一看,我們正在攻打南天門,就是之前戽水種菜的池塘,現在池塘里的水都染紅了,堆滿了尸體,又腥又臭。你要好好想一想,一個人無法繞開一條河流,活著,還是死去,這是唯一值得思索的問題,沒有人在為革命流血犧牲時,能容忍游手好閑的觀光客。棋手是個多余的職業(yè),但如果他將棋子變成刀劍,去摸爬滾打,浴血搏命,就會變成劍客;如果他將樹林變成棋盤,去指揮人攻守救應、沖鋒陷陣,就會變成革命家?!?/p>
村長恨恨地帶上門,哐當巨響,走了。旅館老板憂郁地站起身,準備去做晚飯,青椒炒蛋,他亦感到失望,對袁安說:“現在你觸犯了村長,有你好受的。你一定會死,但如何一個死法,村長背著手,像一只白鷺,走在去往南天門的田埂上時,就會想出來,他是一個殺人的專家。”
太陽正在下落,黃昏來臨。金黃的光涂滿了這個破敗不堪的村莊。袁安忽然看到窗下有一個穿黑衣的中年人,抱著銹跡斑斑的下水道鐵管,雙手雙腳交替,正像獼猴一樣爬上來,嘴里還銜著一把殺豬刀,不一會兒便在袁安的窗下探出頭來。他相貌兇惡,肥黑的臉上長滿胡須,八顆牙齒咬住的殺豬刀,在夕陽中反射著五彩斑斕的光芒。
“我知道你是屠戶劉四,你是來邀我加入你的隊伍的?!?/p>
“你是爽快人,知道前因后果,能夠推斷出未來。我知道村長已找過你了,咱們長話短說,你來跟我們一起干,你就可以做我的副手,我被村長弄死了,你就接替我,去指揮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我還愿意將我的女兒嫁給你,我長得不咋地,我女兒可是寒水村的美人兒?!?/p>
劉四雙手一撐,猛虎跳澗一般,靈巧地跳進房間,回身向廣場上指了一指,光禿禿的旗桿下站著一個姑娘,正仰著臉孔朝窗子張望,臉蛋紅紅的,胖胖長長的身材,一身俗艷的衣裳,衣擺上繡著寒水村看得見的全部的花花朵朵,想必就是劉四的千金。
“我的女兒很不錯吧。”劉四得意地問道。
袁安看見那個站在夕光中的美人兒,渾身金燦燦,她的臉有一點扁,眼睛好看,龍眼核似的,正在努力地朝他笑,一時他不禁想到了鐵匠鋪的姑娘秀秀。
“我不想打仗,我有自己的事情?!痹脖傅卣f。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了?!?/p>
“是的。”
“好小子,寒水村里還沒有人敢跟我說個不字的,村長那伙人馬上就完蛋了,他們的人都臥在塘陂上倒最后一口氣,流最后一滴血。你想做墻頭草,你不答應,就別想活著爬出寒水村?!?/p>
劉四臉色驟變,轉身敏捷地叼起殺豬刀,踏上窗沿,順著下水道飛快地滑下去,沖過小廣場,抓起女兒的胖手,便向村南蟬聲如雨的樹林子奔去。那姑娘一路都在不停地回頭。
“你現在惹禍了,沒有人會放過你。”旅館老板送來了青椒炒蛋、腌魚和米飯,這顯然是間奇異的鄉(xiāng)村客棧,老板加上餐廳服務員加廚師恐怕就他一個人,不過客人亦僅袁安一人罷了。
看著劉四的背影,旅館老板有些激憤: “他膽子不小,居然爬到我的旅館來了,我可是村長的人,他是我的對頭。我剛才應該藏在隔壁的空房間里,趁他爬下水道時,給他一槍的?!?/p>
袁安收拾好棋盤,準備吃飯,但是旅館老板還站在房間里?!澳贻p人,你得趕緊走,趁著天黑趕路。寒水村里沒有謝非煙這個人,這一點我是能保證的。”旅館老板遲疑地說。
晚上下起了鵝毛大雪,天漆黑不見五指,正好是命中注定的逃亡之夜。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袁安提著旅館老板送的燈籠,跌跌撞撞摸索著朝前走。雪越下越大,不時地迷住袁安的眼睛,加上又特別困倦,有一陣,袁安覺得自己肯定逃不出寒水村了,后面的一陣叫喊又令他重新振作起來,原來是劉四已領著一群人與幾條狗追了上來。好在不久便繞入了一片杉樹林中,袁安奮力地奔跑著,小腿肚被杉針刺得火燒火辣,總算追逐的燈火與囂聲遠去了,袁安只覺得在狂奔中差點變成一只兔子。
那一匹黑驢被袁安送給了好心的旅館老板,權作房租與飯錢。這令旅館老板備感欣喜,臨別時,他說:“明天我就可以騎著驢子去參加戰(zhàn)斗了,在狼荒之地,我已經給自己預備了一個紫金冠,兩支紫金錘?!?/p>
3
逃出了寒水村,仍逃不出紛紜的亂世,袁安如同一只鴻雁一般,在布滿了弓弦的大地上振翼高飛,晝伏夜出,憑著母親給他的一張舊地圖,摸索著南來北往,不計西東。“大地已變得像一只淌血的棋盤。”袁安憂心忡忡地想。眼見胡須日長,而軀體日日清減,尋訪謝非煙的旅途漫漫,袁安只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場噩夢中。
一天,他到達了崇寧山區(qū)。和平原上的叛亂景象不同,山中靜謐平安,如在世外,幾乎沒有人煙。但是叢林里,動物卻欣欣向榮,伴著溪澗間曲折的山路,時時可見遲疑的大腹便便的麋鹿牛羊。
“在崇寧山中,我如同回到了故鄉(xiāng)綠林鎮(zhèn),”袁安對阿紫說,“但是我由母親苛刻嚴酷的愛里解脫了出來,自由是很可貴的,空氣變了,大地變了,一切都令我流連不已?!闭碓诎⒆系耐壬?,金絲楠木的雕花床幃幔四垂,這是“九滴水”的千工床,層進回環(huán),如夢似幻。那時袁安遇上了阿紫,他知道阿紫是一只狐貍,他住在阿紫虛擬的宮殿里。
那一天,一場夏日急迫的霍閃白雨過后,袁安在山林里散步??諝夂芮逍?,有雷電淡淡的硝味,鳥鳴在澗,樹林里處處野花開放,他想,也許世間就只剩我一個人了,等到我老死在這片山林里,世界便會因為人的離去,回到原初的寂靜里去。如果沒有人,還會有世界嗎?如果沒有棋手、棋子,還會有棋盤嗎?他心頭有著孤寂存在的歡喜,又指望著這份歡喜能與人共享。
恍惚間便聽到了林薄的嬌笑,像一串胭脂紅的荔枝,滾落在青草間。他看見一對姐妹在林中的老榆樹下打秋千,風掀動著她們淡紫色的裙裾,多么美麗的女人,如同幻影一般,她們自在地笑鬧著,仿佛這和平的雨后的山林,就是為她們準備著的。
他閃到趴滿金龜子的楓楊樹背后,觀看了許久,直到夕陽射進樹林,變幻出萬千虹影。榆樹下只剩一個少女,坐在秋千架上支頤沉思。袁安信步走過去,向她打了個招呼。
“我認識你,你叫袁安?!弊弦律倥酒鹕恚瑥街毕蛄滞庾呷?。
袁安跟著她出了樹林,她在亂石叢生的險峻山路中跳躍,顯得異常靈巧。有好幾回,她都在溪水邊停了下來,用雙手掬水解渴,那是一雙精巧絕倫的手,袁安的目光都快與姑娘好奇的眼神在溪面相遇了,但姑娘并沒有與他停下來講話的想法。她卷起布裙的下擺,露出蓮藕般的小腿、嫩姜般的雙足,踩著五色的鵝卵石,蹚過溪流,在赭紅的掛下藤蘿的絕壁前,并沒有要等他的意思,一晃就消失了。難道她可以在石頭中找到道路嗎?傳說中的穿墻術?袁安悻悻而返,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亂山間火一般的霞光沉寂下去之后,袁安點起了自制的烏桕籽油燈,在燈下翻弄棋譜,忽然聽見有人在畢剝敲他剛剛搭起的茅屋的杉木門。開門的時候,袁安看到的并不是一位迷路的借宿者,而是千嬌百媚的阿紫。
“你像一道神秘的霞光降臨在我的生活中,你為什么要來陪伴我這個沉悶而孤寂的人?!?/p>
“我們狐貍有狐貍的法則?!卑⒆瞎饴阒p肩,在枕邊輕笑道。她的身體的每一處都是完美的,藏著山嶺的每一條起伏脊線,山中草木的蓊勃香氣。
“我要留在崇寧山中,此生此世,來陪伴你,也許你也是一只孤獨的狐貍。”袁安說。
“不要與我定約,小伙子,時間會轉換你的道路,今夜你在崇寧山間的一條褶皺里,明天也許你又會回到密布著棋盤一樣的道路的平原上?!?/p>
“難道人能生活在石頭中嗎?”袁安想起消失在絕壁前的阿紫。
“人與狐貍一樣,不過是一團空氣,掌握了規(guī)則,在一根頭發(fā)中都可以生活一世?!卑⒆鲜且恢簧衩氐暮偅獙α?,形而上學,玄之又玄。
與阿紫結伴后,袁安在山中的歲月顯得輕松、愉快、易于流逝。人間的種種游戲,阿紫都非常精通,做詩、寫文、寫真、書法、鼓琴、打雙陸、下圍棋,甚至是小孩子們的“成三”、抓石子、跳房子、翻花線的游戲,這一些是足夠消遣永晝的。山間氣候蔭涼,早晚飯后,他們攜手在山里散步,大山像迷宮一樣,加上日月星辰的光輝,風雨云霧的興亡,潺湲山溪與郁郁深林的增減,回環(huán)曲折,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是不可捉摸的。他們常常會遺忘歸途,回到那間他們稱之為家的茅屋。這時,阿紫便要求袁安轉過身去,捂上雙眼。當阿紫喚他轉回身來,又一座新的宮殿便在蒼茫的夜色里矗立在他們面前,黑瓦白墻,雕梁畫棟,重檐回廊,宣紙糊就的窗欞之內,閃現著明亮的燈火。
袁安很佩服阿紫有這么一手,無中生有,可以虛構出腦海中的所有,但阿紫卻并不沾沾自喜,她說:“在崇寧山中,隱伏著無窮的神秘的故事,外來的光陰被巖石擋住,停在這里孕育著奇跡。很多動物都富于智慧,樹木也會變化。自然中的萬物都被允諾了更多的靈性與自由。沒有什么是虛構的,也沒有什么能完全肯定為真實。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我也有難以逃脫的劫難?!?/p>
夜晚是美好的,一個接著一個呈現出來的星月夜,驚心動魄的情欲之夜,阿紫讓袁安領會了種種情欲的花樣。在進山之前,袁安還是一個童男子,現在卻沉湎在了溫柔之鄉(xiāng)。一時間他忘記了對母親的許諾,他想謝非煙也許同樣隱居在與崇寧山近似的某處世外桃源中,如果他執(zhí)意要令人間遺忘,我又如何能將他找到。如果不是阿紫主動突顯,出現在老榆樹下的秋千架上,或者她來敲我茅屋的門,我能在這個世界上找到她嗎?
山中冬天漫長,天氣奇寒,有時候大雪紛飛,遮山蔽野,然后是清寒而明亮的白日,水由溪間用木桶提出來,就會變成冰,一些飛鳥在天上飛著飛著,一旦疲憊,落到地上,就會凍僵。但是出乎所料,未及山花爛漫的春天重新返回,袁安的山居生活就終結了。黃昏里,阿紫與他攜手建立了新的行宮,修竹溪石,星月如夢,樓臺亭閣,皇皇燈燭,高床矮榻,布被葛枕,藹藹天香里,徐徐溫存中,他們進行了纏綿的交歡。之前,袁安在床笫間,以阿紫為師,甘拜下風,勤奮刻苦為上,此番興云布雨,自己也能夠做執(zhí)盂的雨工、持槌的雷師,阿紫忽而是少女,忽而是名妓,忽而是一只落入欲望陷阱中、團團打轉的狐貍,在枕畔鬢發(fā)散亂,汗粒顆顆,哀哀告饒不已。與阿紫在一起,我作為男子的能力增長了,我的棋藝也有提高。隨阿紫漫步崇寧山所見的日月星天、奇山麗水,阿紫布置行宮時與他討論的奇正相生、陰陽變化,阿紫穿衣服的五色繽紛、如鳳如凰,還有她這些天神下凡、無可捉摸的房中術,都暗合著高超的棋理。當袁安心滿意足躺回藺草枕席,頗覺名師終出高徒,以后的高唐匠作,說不定也有參與做主的時候,阿紫的神色遽然一變,她說她的災難來了。
“不會的,你是杞人憂天,沒有誰會來毀壞我們,因為我們的生活沒有妨礙任何人?!?/p>
“一個人無法把握自己的生活,我不過是一只狐貍而已?!卑⒆嫌挠牡卣f,她臉上并沒有眼淚。
床前的燈焰忽然變大變亮了,火苗撒豆般迸發(fā),跳到被面、垂帳與梁柱上,如同海棠花瓣在水面席卷。阿紫挽起漆黑的長發(fā),從容地束抹胸,穿衣裳,看著火光飄搖袁安的驚懼。
“我的新生活毀于一場來歷不明的火。”當袁安由一堆細灰中醒來,朝暾正灑在他的臉上,他光著脊背躺在五燈草、車軸草、紫云英、婆婆納、馬鞭草與益母草交織的草叢中,四野闃寂,萬籟無聲,阿紫卻不知去向。他的身旁擺放他的行囊,里面裝著云南窯黑白的棋子、白銅鑲邊湘妃竹的棋盤與父親的韋布黃卷的棋譜,還有一只青瓷蓮花茶壺,壺中盛滿山泉。
他抹干臉上的露水,站起身,忽然看見了遠處農家村落升起的炊煙,散入白楊、楓楊與杉樹叢,耳邊傳來狗的低吠與公雞的啼叫,黃鸝宛轉,鷓鴣聲聲。事實上崇寧山業(yè)已消逝,袁安被拋到一片新的興旺的平原上。
4
不必贅述袁安在平原丘陵間尋覓謝非煙的艱辛,好多年,他都像詩中所說的那樣,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游蕩在各處山南水北的鄉(xiāng)村里。世界的廣闊與深邃是一個枯坐在家的人無法想象的,億萬黎民生息其中,悲歡離合,求同存異,它本身就已激動了棋手袁安的心靈。
零星的白發(fā)出現在袁安的鬢角,臉上由于陽光的照射也布滿了褐色的斑痕,與漸長漸密的胡須一道,掩蓋起少年的稚氣、青年的俊朗,他已步入了精力旺盛、意志堅定的中年,如果阿紫重臨人間,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與他覿面,恐怕也很難一眼認出她的情郎了。
人間業(yè)已平息了刀槍,新的王朝在一個名叫黎城的地方建立起來,皇都煙雨樓臺,宏偉氣派,超出了歷代首府。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圍棋居然成了流行一時的風尚,就像宮廷里風行的勢必推廣到民間的各類把戲,新上任的皇帝對棋術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愛好,立館下詔,訪求名家,使圍棋成為了國術。
現在上達皇城,下至州縣,官員士夫、王孫公子之間的交往,下棋手談被認為是再風雅不過的。青年秀才通宵達旦在油燈下夜戰(zhàn),提高技藝,以便為日后的發(fā)展找到終南捷徑。販夫??驮隗A站與海船中以此消遣,再不去招惹妓寮與樂戶。種田的農夫有時候甚至也在田埂上劃出縱橫交錯的棋盤,與鄰居對弈取樂。
還有消息說,年輕的皇帝陛下挑選陪宿的貴妃娘娘,也是通過下棋來決定的,娘娘們白日弈棋消晝,冠軍將獲得入侍的資格。整個美妙的夜晚,皇上便與精通棋藝的娘娘一邊飲西夏國進貢的葡萄酒,一邊按各地棋師獻上的棋譜下棋,一邊照流求國新制的春宮圖交歡,推敲往復,高燒紅燭,不知東方既白。這種風氣甚至令全國深閨里的姑娘們都緊張起來,家長們被迫為她們延請棋術教師,磨礪棋藝,以便讓女兒們日后在夫家獲得丈夫更多的寵幸,父母督責之勤,還要超過女紅、裹足與詩賦。在一個準許一夫多妻的國度,這些實在是無可奈何之事。
這些起初都讓袁安有些不知所措,他在袁休與謝非煙的棋譜中生活了許多年,除了母親與阿紫,他未曾與他人交過手。但是袁安很快接受了現實,開始屈從并研究世俗的棋局。袁休與謝非煙的圍棋是陽春白雪,世俗棋局是下里巴人。既懂陽春白雪,又何懼下里巴人。何況袁安經歷崇寧山中的領悟之后,他的想法,與歷代仙氣飄飄的國手們也有不同。下里巴人之大眾,之野望,之霸蠻,未必不可以取長補短。因地制宜,因人設局,多一些花哨的招數和一望而知的凌厲氣勢,這對袁安并非難事。高手可問道于深山,亦可求棋于市廛。棋既先天于宇宙,又發(fā)源于人間。
在黎城袁安得到了信使傳來的母親去世的消息。多年的游歷減緩了他對母親的思念,實際上袁安對母親的去世反應很平常,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堪。而她的去世,也令他失去了世上最后也是唯一的親人。信使傳來的遺言,是說明他們的積蓄這些年已在維持母親的生活與他的游歷中告罄,日后袁安得自謀衣食,和以前他定期向綠林鎮(zhèn)去信,索要充裕的銀兩不一樣了。母親并沒有催促他尋訪謝非煙。讓這支由綠林鎮(zhèn)發(fā)出的箭,在世界上多飛一會兒?我遲早會將我與謝非煙決戰(zhàn)的棋譜繪制出來,燒成紙灰,下到黃泉,呈現給您與父親鈞裁。
實則袁安并無衣食之虞,經過一番猶豫,他在黎城定居下來。他的高超的棋藝引來大量的崇拜者,許多人成為他的弟子,請他傳授技藝,這中間便有一些人是諸地方的大員,各關塞的將帥,進入府院的中樞,成長為國家的權要。得到了他們的支持后,袁安開辦了一所棋院,名叫崇寧棋院,命名如斯,當然是為懷念山中那一段生活。沒用幾年工夫,崇寧棋院便成為國人皆知的學府,每一個貴族家庭的子弟都將此作為他們接受教育的首選之地,尤勝于太學。昂貴的束脩,車載斗量,給袁安提供了富足無虞的生活。為實踐求棋于市廛之說,他還常常葛巾野服,穿著破舊的藍袍子,扮作一名邋遢道士,去寺廟、酒館、瓦舍、妓院尋人賭棋,興之所至,隨輸隨贏。他給自己取的名號是木道人,這個木道人慢慢地在黎城也有了名氣。只是除了他自己,并無人知道,道人亦是他崇寧棋院的山長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