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五俠

李宏偉

時間差不多。他再看一圈屋內(nèi)，三張床靜默無言，上面鋪位不臟，下面書桌不亂。他的床……他的床太過整潔，床單沒一個褶，被子疊成方塊。書桌面上只有電腦，書在架子上、抽屜里。新買的馬克杯，淺藍釉面上，兩匹變形的斑馬，摩擦著脖頸，喁喁私語。他伸右手，轉(zhuǎn)動馬克杯，斑馬的正面沖了墻，一根馬尾甩過來。平常那個白杯子內(nèi)里的茶垢顯現(xiàn)出來，為什么沒擦干凈？拿起杯子，他往洗手間去。敲門聲響。他趕回桌前，放下杯子，瞥一眼，挪到電腦另一側(cè)，與馬克杯遙相對望。再往里去一點。敲門聲再響。緊走兩步，又回來，踩著扶手梯，扯開方塊被子。這才下來，跑兩步。在第三串敲門聲的第二個“咚”后，拉開門。

五年八個月十三天后，他在第一串敲門聲的第四個“咚”后拉開門，門外全是深重又絢爛的瑰麗光芒。整十四年后，他在她掏出鑰匙的一剎那，拉開門，居然有輕逸的浮動的淺粉涌進來。十四年一個月二十七天后，她使勁拍打門，他坐在書桌前，對著手機發(fā)呆，屏幕上是她蹲在兩個女兒中間。整三十年后，還是現(xiàn)在這個時間，差兩分鐘十六點，他站在臥室門前，整理一下衣領(lǐng)，摸一下臉頰，伸手敲門，她在里面問：“怎么啦？”他在外面答：“今天是五月十五日。”現(xiàn)在，這一個五月十五日，他慌亂地在褲子上擦去手上的水，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拉開門，仿佛拉開世上的第一道門。她站在門外，穿著他第一次在食堂看見她時那一身，那件襯衣那條牛仔褲，腳下?lián)Q了一雙白中鑲?cè)腊底仙珬l紋的運動鞋。兩年三個月二十天后，他陪著她在專賣店里看見更多的三道條紋的鞋子，問起，才知道這雙鞋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丟了。九年九個月九天后，她收拾衣柜，翻出這件襯衣這條牛仔褲，在身上比劃一下，嘆口氣說：“穿不下了。”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她就將它們?nèi)舆M了垃圾袋。

“你在干嗎？這么長時間?！彼龁枴?/p>

“沒干嗎?！彼f，側(cè)身，“請進?！庇终f，“他們不在——”馬上住嘴。果然，她猶豫了一下。十四年一個月二十六天后，她對他說出那句話時，他在她眼中看到同樣的猶豫。只不過，那猶豫比現(xiàn)在更短暫，轉(zhuǎn)化得更堅決。

“他們干嗎去了？”她問著，往里走，沒往關(guān)著門的衛(wèi)生間看，沒往另外三張床張望，走向他的桌子，明確知道那是他的似的。到桌子前，她站在那里，像在打量，又像在發(fā)愣，在驚訝自己怎么在這里。

他慌張起來，“上自習(xí)，打球……出去了……”跟上兩步。她回過頭，目光里是詢問是探究。他忙說：“請坐請坐。”指著自己的椅子。又把對面床的椅子往前拖一下，椅子腿擦著地磚，發(fā)出刺耳的“吱——”。她皺了皺眉。八個月一天后，比現(xiàn)在晚六個小時，仍舊在這個房間，她叫：“哎呀——”他在椅子上轉(zhuǎn)過身，見她舉起右手食指，白色的指肚上正掛著一粒紅色的血珠。他雙腿在地上一蹬，椅子發(fā)出尖銳的重疊的吱聲，靠向她。她來不及或者沒顧得上皺眉，他就抓過那整只右手，將食指舉到眼前。他坐下，她跟著坐下。他又馬上站起，“喝點什么？”

她看他，歪歪頭，“啤酒有嗎？”一年十個月五天后，她推開他遞過去的可樂，歪歪頭，“啤酒有嗎？必須慶祝一下。”那天她喝了三瓶，在座的他的每個朋友的碰杯都接受，有時是單獨，有時是和他一起。從火鍋店出來，她猛地一下抱住他。在他低下頭時，她說：“還能當(dāng)學(xué)生，真好?！辈坏人卮穑州p聲問：“你為什么喜歡我？”四年一個月一天后，她推開他遞過去的茶，沒有歪頭，直接笑起來，“啤酒有嗎？好好慶祝慶祝?！比缓罂粗眠^烏蘇，倒在面前的杯子里，看著啤酒沫順著杯子外壁，流到桌面上。她等了一會兒，仿佛在等時間和啤酒沫一起沉靜下來，才端起杯子，和他用力碰碰，說：“太好了！你也留下來了?！彼鹊粢淮罂冢趾退雠?，“還是最想去的地兒?！彼韧?。馬上，笑開了，“不是說我不喜歡我的工作啊?！笨此o兩個杯子再次倒?jié)M，她又問：“知道為什么我不讓你叫別的人嗎？”她往周圍看一圈，俯身過來，他湊上去，她卻坐了回去，從椅子上望過來，是他一生都記得的笑容。

三十六年十七天后，面對滿座的親朋，看著一身白色婚紗的大女兒，她低聲對他說：“拿杯啤酒給我?！彼麛[擺手，止住小女兒，走過去，打開一瓶啤酒，小心翼翼倒上半玻璃杯，不讓一點兒泡沫溢出來。舉起杯子，先抿一口，這才回到她身旁，遞過去。

現(xiàn)在，他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搖搖頭，“沒有。我馬上去買。燕京行嗎？還是青島……”她笑起來，笑得他明白自己很傻，撓撓頭，“有可樂。也有茶。說是龍井……”“茶吧?！彼f，“嘗嘗你的龍井。”說著，她拿過馬克杯，轉(zhuǎn)了轉(zhuǎn)，剛好與斑馬六目相對。

“拿這個泡茶的吧？杯子不錯。斑馬挺丑，丑得可愛?！彼锟匆谎郏跋吹煤芨蓛袈?。”

“當(dāng)然?！彼栽谛┝?，拿過馬克杯，又拿起自己的茶杯，“這個杯子新買的。這個——才是我自己用的?！?/p>

“有什么必要！”她說著，突然停住，不自在地看看他的茶杯，“謝謝?。〔蝗荒氵@個杯子我真的沒法用?！闭f完，看他一眼。他又不自在了，比之前更加不自在。總算可以拿著杯子進到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在盥洗池上又沖洗一遍。茶垢仍在，他放下馬克杯，伸出右手食指，又止住摳的動作。她又坐下了，仰著頭掃視書架，但沒點評，也沒抽出一本。他走過去，放下杯子，從書架上拿下茶葉罐，打開。

“淡一點，濃一點？”隨著他問，她看過來，表情又豐富起來?！岸汲伞！彼f?！昂湍阋粯影伞！庇终f。噢，對。很多時間點跑過，里面都有這句話，太多太密，意思和情境的真真假假難以分辨，反而在一瞬間滑過去。自然，誰都沒注意到，那些滑過的時段仍舊在底層留下痕跡，甚至決定整體的流速。于是，他并無停頓，只是更加小心地，往兩個杯子抖入同樣多的茶葉。然后，拎起暖瓶，倒入開水。

“早上打的水?！彼忉?，“這個暖瓶不是特別保溫，現(xiàn)在泡綠茶剛好?！?/p>

“精細！”她說，伸手抓住馬克杯的把。

“也是聽說的?！彼f。六年兩個月七天后，她伸過頭，端詳一會兒他的茶杯，看著泡開豎立的茶葉，端起來喝上一口，咂咂嘴。放下茶杯，走過去打開行李箱，拿出兩餅熟普，遞過來，“今后喝這個，對你的胃好?！庇终f：“也是聽說的?！庇盅a充，“這次真是長見識，一路喝過來，各種年份的。一個老行家說的，尤其像你這樣應(yīng)酬不少的，更得喝?！倍臧藗€月十八天后，他照例在茶桌旁坐下，清洗茶具，煮好茶。她照例過來，在沙發(fā)上坐下，但伸手止住他，“你自己喝吧，今后晚上別給我倒了。睡不著?！庇终f，“也怪了，喝了幾十年沒事，突然一下就睡不著了，不知道是不是和茶有關(guān)?！?/p>

茶葉還擠在上面，不過已經(jīng)開始緩慢舒展，縷縷清香逸散開。她鼻翼翕張，微微用力吸兩吸，再輕輕吹開貼著杯沿的茶葉，抿一小口?！罢娌毁嚒！闭f著，她放下杯子，往杯口望兩眼?！暗谝淮蝸砟氵@兒，怎么招待我呀？”

“招待？哦——”他反應(yīng)過來，“網(wǎng)上看個電影怎么樣？”說著，他過去按一下，電腦嗡嗡響著，開了機?！拔覀冑I了個視頻網(wǎng)站會員，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p>

她看他一眼，“視頻網(wǎng)站會員？還買！你們不下載嗎？”

“四個人用，半年續(xù)次費，輪著來，也沒多少?！彪娔X已開，她起來挪挪椅子，讓他更靠近鍵盤、鼠標(biāo)。他點開瀏覽器，輸入網(wǎng)址，“還是下載的多，但現(xiàn)在很多片子都被視頻網(wǎng)站買了版權(quán)，資源不好找?！焙罄m(xù)的時間段，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坐在電視前、電腦前，商量看什么片子的場景同樣過于密集，迅速滑過去，沒太多痕跡。即使是互相推薦后，各自拿著手機，看同一部片子，照樣痕跡淺淡。整三十年一天后，他懷念前一天的晚餐、回到家后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再請她。她說，“飯就免了，看個電影吧?！眱蓚€人到電影院，正碰上回顧展，其中就有他準(zhǔn)備今天請她看的那部。當(dāng)然，看的過程與看完回到家中，他沒提往事。躺在床上時，電影在眼前回放。里面有一個鏡頭，男主人公坐在硬椅子上，看著電視機里一雙一閃而過的手。

網(wǎng)站沒有打開，瞥一眼電腦右下角，網(wǎng)絡(luò)沒有連接。鼠標(biāo)挪過去，她止住他，“別看了，今天更換光纜，全校沒網(wǎng)?！彼眠^茶杯，喝上一口，笑起來，“你也太沒誠意了，偏挑今天請我來宿舍看電影，網(wǎng)上電影?！?/p>

“啊——”他如遭雷擊，拿過手機，移動網(wǎng)絡(luò)還有?！耙?，在手機上看吧?！?/p>

“不看，屏幕太小。”她直接否決，“兩個人各自抱著手機，這是請人來玩嘛？”

“可是這臺電腦剛買的，沒來得及下載什么，也沒從他們那兒倒過來。要不在他們的電腦上看？”

“不好，電腦比床還私密?！彼f。他都走到旁邊那張桌前，手伸向啟動鍵了，又停住看向她。她正看他，笑得有點詭異，但阻止的意思是明確的。他猶豫起來，用了對鋪的電腦，這家伙倒不會生氣，但萬一有什么不合適的內(nèi)容……她起來坐到他之前的椅子上，拿過鼠標(biāo)在電腦上連續(xù)點擊。“剛買的電腦，沒什么見不得人的吧？”

沒什么，他確定。十一年一個月十五天后，她貌似偶然地拿過他的手機，一面說“沒什么見不得人的吧？”一面伸到他面前。他確定沒什么，伸過右手，指紋解鎖。她看他一眼，遞回手機，“你真要我看?。俊钡F(xiàn)在他還是退回來，盯著光標(biāo)跟從她的手指，從“我的電腦”進到E盤，有個“影片”文件夾。再點進去，果然是空的?！耙粺o所有。”她點評著，光標(biāo)移到“開始”，點一下，看一眼程序列表。忽然又退回去，在“影片”里上方的“工具欄”點開“文件夾選項”?！安榭础?，然后“顯示隱藏的文件、文件夾和驅(qū)動器”，然后“應(yīng)用”。一個“新建文件夾”赫然出現(xiàn)。她抬頭看他，笑容淘氣得有點兒鬼魅。

他們干的？藏什么了？他有點慌，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新建文件夾”被點開，一部MKV格式的電影，文件名“神奇四俠”?！翱梢钥窗?？”嗒嗒雙連擊，自動播放，他喉嚨一下發(fā)緊，像是體內(nèi)的氣被人抽走。要是那些片子改成這個名字……四聲鼓響，兩兩成對，一串鼓聲帶出一陣熟悉的旋律，它松開卡住他咽喉的手，氣體再次注入，他又站得住了。射燈掃過紀(jì)念碑一樣的標(biāo)識，一幀幀漫畫疊加中，漫威的標(biāo)志從藍色澄清為白，接著是片商名，圓圈中大眾標(biāo)識一樣的4，同時英文出現(xiàn)FANTASTIC FOUR。他拉過椅子坐下，這質(zhì)地，真身無疑。為什么是這部片子？他對漫威的英雄片歷來興趣不大，也沒聽說他們仨有迷這個的。難道是裝程序的兄弟搗的鬼，或者干脆就是隨手而已？

“你喜歡看這些？”她點下鼠標(biāo)，暫停畫面，伸手拿杯子。她的動作，讓他意識到，她之前也緊張，甚至……他判斷不了，是否比他更緊張，可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他愧疚，因她執(zhí)意打開文件的那一點點不快，消退無形。他過去拿起暖瓶，添上水，她說“謝謝”?！拔矣浀媚悴幌矚g超級英雄，說不真實。不真實就沒法理解生活?！眱赡晔畟€月十一天后，她說。“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英雄??？你以為自己是誰？”十三年三個月十三天后，她問。問完，抬起右腳，在他的左腳尖上使勁踩下去。“搞得像是在演戲?！彼f。唯一的一次，場景連續(xù)跳躍至五十八年一個月十七天之后。等等，是從那兒往后跳至四十四年十個月四天后，她坐在床邊，讓他握住她的手，聽他說出最后一句話：“我就是成了你的英雄?！?/p>

“……不怎么喜歡……咱們玩別的吧?！彼驯油平o她。她端起，吹吹茶葉，喝上一口?！皠e的也沒什么好玩的?？窗桑[藏文件都被我找到了?！庇贮c下鼠標(biāo)。焊花噴射，瀝青黑般的雕像，似盔甲的片狀物綴成的衣服，兩只手各托著類似分子式的東西?！熬S克托·范多就喜歡替自己造這種9公尺高的塑像?！甭曇粝瘸?，兩個后腦勺緊跟，左面的光溜溜，右面的頭發(fā)有點長。隨后，切換到正面，兩張主要角色的臉，他一個都不認識，但徹底放下心，索性坐下。

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說幼稚都不為過。女主出現(xiàn)時，他看著面熟，當(dāng)她轉(zhuǎn)身，他從左側(cè)臉認出她演過《罪惡之城》，隨即想起是杰西卡·阿爾巴。可他始終記不住她在這部電影里的名字，另三個人別說角色名字，就是演員名他也不知道。臉或許在別的電影里見過，但絕對不熟。他看她一眼，右側(cè)臉，比正面看著瘦一些。比左臉的線條柔和，他在食堂看見的是她的左臉，硬朗。吸引他過去搭話的硬朗。十四年一個月二十六天后，他先看見的是她的右臉，然后才目光交接，她說出那句話。

她盯著電腦。事故的預(yù)兆出現(xiàn)，遇上宇宙流的時間突然變成9分47秒。時間的變化，孕育一切。杰西卡·阿爾巴正面對男友的求婚——以自己的雕塑先聲奪人，出場時坐在陰影里，注定他將會沿著反派的道路狂奔——因此就讓他求吧，也讓她展現(xiàn)一下激動，反正不會有結(jié)果。果然，反派等不到想要的四個字，但等來了四個真正“永遠改變我倆生命的字”——The cloud is accelerating。云團加速，世界跟著加速。反派的傲慢必不可少，但仍舊吝嗇地只給了一點。極光一樣的物質(zhì)掠過，無一幸免。然后，就等著吧。這是最省特效錢的加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