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慶中
導演辛爽在公司的辦公桌邊隨手放著一摞書,除了班宇的《冬泳》《逍遙游》,還有吉田修一的《怒》《惡人》《橫道世之介》《同棲生活》……因為喜歡電影《惡人》,他將吉田修一的好幾部小說都買了回來。
看完電影看原著,這是他的閱讀習慣。
“導演這個職業(yè)需要你進行大量的閱讀。”辛爽說,“因為你需要關(guān)注人物、情節(jié)、情感……這些東西依靠自己在生活中的經(jīng)驗是很有限的,于是,就要用閱讀去拓寬自己的經(jīng)驗?!?/p>
“改編,一定要是兩個人多過一個人的智慧”
一眼望去,辛爽的辦公室里最矚目的除了他那套架子鼓,就是墻上愛德華·霍普的畫作仿品,其中一幅Hotel Room,畫中那個女人坐在床上的孤寂感,不免令人想到《隱秘的角落》里劉琳飾演的周春紅坐在賓館床上的鏡頭。
《隱秘的角落》改編自紫金陳的小說《壞小孩》。當初辛爽看完原著,腦海中印象深刻的兩個畫面,一是張東升將岳父岳母推下山,此舉卻被三個小孩在無意中拍攝了下來,另一幕是朱晶晶之死。“這兩件事情擰在一起,就把很多個家庭都挖出來了?!毙了f,當時他看完《壞小孩》,“就覺得它非常適合影視化”。
在改編《壞小孩》時,辛爽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重新調(diào)整人物的動機、性格、背景故事……比如秦昊飾演的張東升,在原著小說中他的殺人動機就是金錢,“但我們覺得為錢殺人會讓觀眾不喜歡這個人物,對他不能產(chǎn)生強烈的共情,人物就會變得很平面”,于是在《隱秘的角落》里,張東升的殺人動機更多是為了個體的尊嚴,“然后再通過劇情一點一點展開,讓觀眾看到這個人物的內(nèi)心:為什么他會這么脆弱?為什么他會有這樣極端的想法?……如果一上來我們就說他是為錢殺人的話,后面這些東西很難再去展開了?!?/p>
在辛爽看來,“影視劇和小說不一樣,我們看小說其實是更沉浸的一種方式,但影視劇必須在一開始就讓觀眾對人物產(chǎn)生共情才行。”
《隱秘的角落》中的很多細節(jié)都被觀眾截圖、研究、夸贊,比如有個鏡頭拍到小女孩普普在新華書店,她身旁的書架上放著《三只小雞》的英文書,而《三只小雞》在劇中是用來隱喻三個孩子和張東升之間的關(guān)系的。據(jù)辛爽透露,其實這本書是后期做的CG效果,“實拍的時候書架上并不是《三只小雞》,我們在后期剪輯時發(fā)現(xiàn),那個位置可以做這樣一個小小的趣味設計……況且現(xiàn)實中也并沒有《三只小雞》這本書,那故事本來就是我們編的?!钡@樣一個小小的彩蛋還是被觀眾留意到了,“當初好多人也會說,‘你費這勁干嗎?誰能看得見一個背景?事實證明,你不要低估觀眾”。
紫金陳對于《隱秘的角落》的影視化改編非常贊賞,在好幾次采訪中都提到辛爽,其實他倆至今都沒有見過面。辛爽是個在原著的基礎(chǔ)上愿意探索更多可能性的導演,“影視作品和小說的表達方式不一樣。改編,一定要是兩個人多過一個人的智慧,你要把他好的東西拿出來,也要把你自己想表達的東西放進去。幸好紫金陳不介意我們?nèi)绾稳ジ?,所以才有了特別大的發(fā)揮空間?!?/p>
《隱秘的角落》大熱之后,辛爽和紫金陳互發(fā)過微信,彼此祝賀了一下,“相約了一次喝酒”,但劇集的走紅讓他們都變得很忙,于是,“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成行”。
“卡波特的美感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文字里,還體現(xiàn)在他的一生中”
《隱秘的角落》整個故事發(fā)生在南方的一個暑假里,而東北長大的辛爽,回憶起少年時代的暑假也覺得很特別,“你說不清具體的事情,但你大概能記起來暑假都不愿意待在家。白天大人都去上班了,你看電視看膩了就會約幾個小伙伴出門。你也不知道出去要干嗎,外邊又很熱,但你們就是會去一些莫名其妙的地兒?!?/p>
辛爽有次和幾個朋友去了一個廢棄的工廠,那里長滿了高高的青草,“然后我們就在青草里尋找機器上面那種很粗大的零件,找到了就覺得跟挖到寶藏一樣?!毙了f,這些事情回憶起來和《隱秘的角落》里想呈現(xiàn)的質(zhì)感是一樣的,“就是小朋友們在一起擁有了一個秘密,然后大家就好像是在做一件很冒險的事兒,覺得很刺激?!?/p>
大概也是在那段時期,辛爽閱讀了生命中第一本課外書《黑貓歷險記》。這本書是捷克作家約瑟夫·拉達的作品,寫的是一只會說話的黑貓的故事。約瑟夫·拉達更為人所知的身份是一位畫家,他為《好兵帥克》創(chuàng)作了插圖,后來《好兵帥克》被譯成全世界各種文字,插圖卻一直都用約瑟夫·拉達的畫。辛爽至今都還記得自己讀《黑貓歷險記》的情形,“我應該是手里拿著個橘子,然后撅著屁股趴在床上把那本書看完的。”那也是母親在新華書店給他買的第一本書。
幾年前他又突然想起這本書,就在網(wǎng)上買了一本,“我又讀了一遍,回憶了一下當年看這本書的感受,還挺好玩的。我還給我兒子讀了一遍。”
辛爽最喜歡的作家是杜魯門·卡波特。“因為我對那種美感的東西、那種形式和內(nèi)容非常統(tǒng)一的東西很感興趣。有些作家,你看到他,覺得他的文字和本人不一致,但卡波特整個都是很協(xié)調(diào)的感覺??úㄌ氐拿栏胁恢惑w現(xiàn)在他的文字里,還體現(xiàn)在了他的一生中。”辛爽喜歡卡波特的小說,喜歡他的《別的聲音,別的房間》《蒂凡尼的早餐》……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冷血》。
《冷血》是非虛構(gòu)寫作的代表作品,“我記得卡波特當時也是在做嘗試,他就想在非虛構(gòu)里做出虛構(gòu)的美感,我覺得最終做得非常非常舒服。”而且《冷血》中的反派塑造得也很好,“這個人不是一張壞人臉,卡波特寫了很多他內(nèi)心的東西,甚至會讓你對這個殺人犯產(chǎn)生共情:也許你會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很多你身上也有的特質(zhì),這是特別有意思的?!毙了f,“這個殺人犯就像張東升。”
看《冷血》時,辛爽家正在裝修,他每天帶著書過去。工人們在樓下干活,他就在樓上看小說,“我居然完全沒有被裝修的聲音影響到”。
辛爽經(jīng)常會這樣利用生活中的碎片時間進行閱讀。前些年有家出版社出了一套《紅樓夢》的便攜本,他那時就總帶在身上,去哪里等人,或者坐在車子里空閑的時候就拿出來看?!耙驗楹枚嘤嘞緯r間不知道干嗎,就只能刷手機。但我因為刷手機最近感覺視力越來越差,看書,可能還沒有那么毀眼睛。”
“納博科夫瘋狂吐槽庫布里克,
因為庫布里克并沒有按照他的劇本去拍《洛麗塔》”
出門旅行,辛爽是一定要帶著書的。甚至可以說,旅行這件事情本身對他毫無吸引力,“我旅行純粹是陪游,大部分情況下都在酒店里躺著”。大家集體去海邊玩,別人下海,他就找個沒人打擾的地方繼續(xù)躺著,看書。
“我特別喜歡在飛機上看書?!毙了f,“在飛機上看書實在是太爽了,因為沒有人打擾,你的手機也不會響,效率非常高,我好多書都是在飛機上看的?!?/p>
他最近一次在飛機上閱讀的是李滄東導演的小說《燒紙》,看完之后覺得小說也挺好的,“但我還是更喜歡他的電影”。辛爽說,這可能是因為導演寫小說很容易就將視覺的東西混淆在了文字里面。
辛爽喜歡看完一部電影后,找來原著小說閱讀。他很喜歡美國電影《亡命駕駛》,電影中的一個賽車手愛上了鄰家姑娘,卻因此卷入一樁命案,最終為了這個女孩犧牲了自己的人生。辛爽很快找來了詹姆斯·薩利斯的原著小說,但看了之后大吃一驚,“因為小說寫得非常業(yè)余,可能連三流都算不上,結(jié)果卻被改成了一部如此一流的電影”。
有時候先看了小說,之后聽說要改編成電影,也會令辛爽有所期待。比如挪威作家佩爾·帕特森的《外出偷馬》,這部小說被漢斯·皮特·莫朗搬上了大銀幕,“我就很好奇他能怎么改編?因為《外出偷馬》的文學性要比情節(jié)性高很多,所以我特別期待電影拍出來會是什么樣。”
也有辛爽覺得小說和電影俱佳的作品,那就是庫布里克改編自納博科夫同名小說的《洛麗塔》。在辛爽看來,也許很重要的原因是電影《洛麗塔》的編劇也是納博科夫,“所以大家也許就能明確地看見,作家在不同階段的思路是什么。”
但后來他又看了《巴黎評論》的《作家訪談》,其中納博科夫那一篇里,“納博科夫瘋狂吐槽庫布里克,因為庫布里克并沒有按照他的劇本去拍《洛麗塔》,以至于他后來因為不服氣,把自己的劇本給出版了?!毙了舱襾韯”究戳耍皫觳祭锟苏娴臎]有用多少納博科夫劇本里的內(nèi)容,我估計電影可能大部分都是庫布里克自己重新編劇的,所以納博科夫才會非常憤怒?!?/p>
小津安二郎導演的御用編劇野田高梧曾經(jīng)出過一本書,叫《劇本結(jié)構(gòu)論》。書中,野田高梧講了一個觀點,他認為劇本在未來很有可能會跟小說一樣,變成一門獨立的藝術(shù)。但辛爽說,“結(jié)果六十多年過去了,并沒有發(fā)生這樣的事情?!?/p>
在辛爽看來,劇本很難脫離電影本身被單獨看待,它是電影的一部分。“因為劇本要承擔它必須承擔的功能性:不光導演要看,演員要看,攝影師也要看……它是我們的拍攝指導?!彼?,有些作家寫劇本就容易犯一個錯誤:寫了很多根本拍不出來的東西,“對于一個電影的制作團隊來說,你拍不出來就等于沒有寫?!?/p>
當然,他也表示劇本在功能性之外還是需要有一定的文學性,“因為適度的文學性能夠幫助導演、演員、攝影師甚至所有拍攝部門的人更好地去理解整個片子的氣質(zhì)?!?/p>
“東北人應該都喜歡班宇吧”
有個攝影師朋友給辛爽推薦過一本書,叫《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shù)》。辛爽起先以為是自己騎摩托車,朋友才會讓他看這本書,讀了才知道此書和摩托車維修毫無關(guān)系,“羅伯特·M.波西格的這本書講述的是一個人騎著摩托車載著兒子,一路走一路所見,并一直和兒子聊天,它里面有很多的哲學議題?!?/p>
不過這導致大家都開始給辛爽推薦這樣名字很怪的書來,比如瑪琳娜·柳薇卡的《烏克蘭拖拉機簡史》……
辛爽說自己在生活中算是一個非常好奇的人,看了電影會找原著小說來讀,讀了小說也可能會去了解作家的故事,或者想要和作家見面……他看了同是東北人的班宇的小說《冬泳》,覺得非常有意思,“東北人應該都喜歡班宇吧,因為完全沒有閱讀障礙,甚至書里面那些句子張嘴就能說出來?!焙髞恚桶嘤钤谝粋€場合一起吃飯,果然就聊得特別開心。班宇之前寫過樂評,當年辛爽還是Joyside樂隊的成員時,曾去沈陽巡演,班宇也在演出現(xiàn)場,“原來人生有過好多交集”。
在辛爽看來,班宇也是個審美很統(tǒng)一的作家,“他現(xiàn)在也沒有住去什么上海、北京,他就住在沈陽。和卡波特一樣,他們都具有形式和內(nèi)容和諧統(tǒng)一的美感?!?/p>
辛爽目前的導演作品,包括他的下一部作品都還是改編自別人的小說。也不是沒有嘗試過自己當編劇,做綜藝節(jié)目《幻樂之城》導演的時候,他就曾經(jīng)被要求七天寫出一個故事腳本來,結(jié)果那七天他過得異常痛苦,“那段時間整個人看起來就特別呆呆傻傻,你腦子里除了寫劇本關(guān)注不到別的事兒,也關(guān)注不到生活,然后老婆跟我說了句什么話,我完全就是癡呆狀態(tài),不想回答,也回答不了?!?/p>
所以,辛爽說他非常佩服作家,“真的能沉下心來,又真的能在創(chuàng)作和生活中出入得很自如?!?/p>
“那你就沒有自己的故事想要表達嗎?”
“有啊,我可能有另外一種方法。”辛爽回答道,“我基本上會用導演的方式,把所有別人的故事最后都變成我自己的故事?!痹谒磥?,小說純粹是作家自己的表達,而變成影視作品后,就是導演的表達了?!叭绻耙暬髮а葜皇菃渭兊匕盐淖帧g成畫面,那這個導演就應該把導演費退回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