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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返文學現(xiàn)場

      2020-11-28 07:21:28沈建陽張宗帥鄧小燕
      鄱陽湖學刊 2020年5期
      關鍵詞:葦岸梭羅鄉(xiāng)土

      沈建陽 張宗帥 鄧小燕

      編者按:葦岸(1969—1999),原名馬建國,北京市昌平縣北小營村人,自幼隨祖父母村居。1978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開始接觸并創(chuàng)作朦朧詩,畢業(yè)后任教于昌平職業(yè)教育學校,經(jīng)海子推薦閱讀《瓦爾登湖》,后便轉入散文寫作。他崇尚梭羅和托爾斯泰,持身謹嚴,食不茹葷,奉行環(huán)保主義。1999年罹患肝癌早逝,代表作有《大地上的事情》《我的鄰居胡蜂》《一九九八 廿四節(jié)氣》等,結集作品多種。2019年5月19日是葦岸逝世20周年紀念日,在北小營村村委成員劉女士的支持下,從事鄉(xiāng)土文化與生態(tài)文學研究的年輕學者沈建陽、鄧小燕和張宗帥,在葦岸的老家昌平北小營村委會的圖書館,圍繞葦岸與北小營村、葦岸與自然寫作、葦岸與梭羅等主題展開了學術對談,以紀念這位英年早逝的中國自然文學先行者。此次對談由沈建陽主持,鄧小燕于會后進行文字整理,后錄對談主要觀點。

      沈建陽:今天,我們來到北小營村作一次學術對談。葦岸所處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還享有崇高的地位,當前很多知名作家和批評家的成績都是在1980年代積累的。葦岸也是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的,但他卻是很獨特的一個。葦岸曾撰文《人道主義的僭妄》,批判人類中心主義,而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是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占主導地位。葦岸覺得這種思路不對,他嘗試尋找一條新的出路,而且?guī)缀跏侵簧硪蝗巳ふ易阋詰獙λ麖娏翌A感到的現(xiàn)代化危機的方法。當然,他的路沒有走完。我們今天討論鄉(xiāng)土和自然,有必要重新認識這條幾乎快被遺忘的道路。

      從今天中國的現(xiàn)實來看,尤其是來到北小營村后再看葦岸的寫作,就明白其預言性。他提到村莊要建水泥廠,他很反對,不認為這是什么好事,并且他也不理解別人那種安之若素的態(tài)度。僅從文學角度來看,他還沒有完整地打開他所開辟的可能性,但他所關切的鄉(xiāng)村和生態(tài)問題,卻已經(jīng)成為當前文化議題的核心。

      昌平是一個文人匯聚的地方,有海子、王家新、孫文波、葦岸等等。我們來的時候甚至設想在北小營村完全可以做一個生態(tài)寫作坊,延續(xù)葦岸所開辟的方向,發(fā)揚這一被遮蔽的自然文學小傳統(tǒng)。當然,從目前來看,這還有賴于多方的協(xié)調才行,何況目前北小營村也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北小營村,怎么處理這個變化也是很重要的。

      鄧小燕:昨天,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陳彥瑾老師也談到愿意編輯出版葦岸全集,我們希望進一步了解這項工作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在20世紀90年代,葦岸因風格獨異而不被理解,又因早逝而未能完全展開這種獨異性,以致在當下也不能被理解,對于一個有抱負的作家,這真是不可抗拒的宿命。我們考查了北小營村的情況,發(fā)現(xiàn)本村人對他也幾乎一無所知,這種情況實在是很可悲的。

      張宗帥:我覺得北小營村可以向上級部門提交報告,著重推介一下本村的這位作家。葦岸作品的精神很符合現(xiàn)在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有條件的話,可以圍繞葦岸建立一個有特色的文化交流平臺,如葦岸紀念館或村級博物館。政府如能從政策層面支持,這將會成為村里文化生活的一個亮點。而且吉利大學就坐落在北小營村,葦岸紀念館或村級博物館可以依托大學進行設計、管理和運行。

      沈建陽:做一個生態(tài)寫作營或鄉(xiāng)土寫作營的想法也很好。以前和葦岸過從甚密的一些作家和詩人,目前很多在文化界都很有影響,可以尋求他們的幫助。

      張宗帥:我比較關心的問題是,作家與賦予他靈感的村莊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以及在作家筆下有所寄托的村莊與在歷史潮流中真實的村莊又是一種怎樣的關系。我們都知道,現(xiàn)實中的村莊與作者筆下的村莊是有很大的落差的,這種落差產(chǎn)生了許多有意思的觀察點。在葦岸的作品中,北小營村不斷被提及,他后期的散文書寫很大程度上也都附著在這個村莊上,可以說北小營村是一個他靈魂縈繞的地方。不過,通過實地走訪我們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的北小營村和通過文學建構起來的北小營村是不一樣的。我們在葦岸生活過的地方作了3次田野考查,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獲得對北小營村實際情況的了解,這些實地獲得的信息也成為我很多觀察和判斷的基礎。

      首先是關于葦岸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我們同一些年紀較大的人交流,他們對葦岸的印象大部分停留在他讀小學的時候。村中60歲以上且還知道葦岸的老人在談到葦岸時,都說他性格很溫柔,不像鄉(xiāng)村的小孩子那么調皮。還有個老人認為,葦岸的性格與他的家庭有關:他們家是一個市民家庭,母親是昌平縣婦聯(lián)主任,父親曾是昌平縣供銷社社長。但葦岸少年時期并未跟父母在一起,而是同爺爺奶奶生活在北小營村里。1978年葦岸考上中國人民大學,離開了村莊。因此,北小營村的村民沒人將葦岸看作本村的一員,葦岸也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農(nóng)民。既不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孩子,也不是徹頭徹尾的城里人,這種身份和經(jīng)歷造成他的一種“游離”狀態(tài)。

      其次是關于葦岸如何重返他的村莊。葦岸的“游離”狀態(tài)在他試圖重返北小營村的時候得到了延續(xù)和深化。大學畢業(yè)之后,葦岸被分配到昌平縣職業(yè)教育學校任教,他每個周末都會從昌平市區(qū),或步行或騎自行車,回到爺爺奶奶所在的北小營村。這種每周的重返開啟了葦岸的鄉(xiāng)土自然寫作?!坝坞x”的身份也造成葦岸在“觀看”北小營及其周邊的自然空間時,是不同于北小營的村民或者城市人的。他用一種很特別的眼光和視角,賦予昌平縣城到北小營村沿途風物獨特的意象,如麥田、麻雀和田野上的農(nóng)民等,并且這些意象帶有德性的色彩。除了每周末的沿途觀察,葦岸的重返還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童年記憶,如對爺爺、奶奶和四姑的回憶。當然,特別需要注意的是,葦岸已經(jīng)意識到以上兩種途徑——每周的往返和童年的記憶,都不足以滿足他重返鄉(xiāng)村的愿望,即他不再滿足于鄉(xiāng)愁式的鄉(xiāng)土文學,而是試圖發(fā)現(xiàn)鄉(xiāng)土的自然面向,這是葦岸最為獨特的地方。葦岸試圖通過知識來打開這個面向,這從他的藏書可以略見一斑。從數(shù)量上看,葦岸的藏書中西方文學名著占據(jù)絕對多數(shù);從文體上看,他更關注散文。此外,最引人注目的是處理與自然、土地關系的書籍,這構成其突破自身知識格局最突出的特點。這些書包括《物候學》《節(jié)氣氣候農(nóng)業(yè)》《土壤基礎知識》《植物的生活》《有趣的植物》《昆蟲知識》《昆蟲的故事》《昆蟲記》《愛鳥知識手冊》《動物知識》《人類認識的自然界》《變化中的大氣》《氣象學詞典》《普通自然地理簡明教程》《世界天文學》《常見藥用植物》《神秘的沙漠》《我國的地形》《我國的土壤》《我國的河流》《我國的草原》《我國的海洋》《我國的湖泊》《我國的沼澤》《我國的森林》《化石漫談》《有趣的植物》《植物的生活》《養(yǎng)蜂技術指導》《實用養(yǎng)蜂技術》《物候學》《養(yǎng)蛇技術》《微生物學的發(fā)展》《土壤基礎知識(圖解)》《人類認識的自然界》《野生雞類的利用與保護》《論農(nóng)業(yè)》《農(nóng)業(yè)志》《工作與時日》《二十一世紀農(nóng)業(yè)》《中國農(nóng)業(yè)資源與區(qū)劃要覽》等等,在葦岸的書架上占據(jù)了相當大的比例,說明葦岸試圖通過掌握這種類型的知識來“重返”北小營村,并且在鄉(xiāng)土文學的創(chuàng)作上更進一步,對其中隱藏的自然層面進行探索。如果說這些書還多少只關涉知識格局,那么米什萊、赫德遜、普利什文、德富蘆花、利奧波德等人的散文,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綠色經(jīng)典文庫”(葦岸藏書中有《封閉的循環(huán)》《增長的極限》《寂靜的春天》《只有一個地球》《多少算夠》等),以及《瀕臨失衡的地球》《生存與發(fā)展——地球倫理學》《人道主義的僭妄》《自然的控制》《生存之路》《展望二十一世紀》等等,則顯示了葦岸在土地倫理上的生態(tài)主義立場。

      最后是從歷史和社會變遷的角度看北小營村的今昔對比。葦岸去世的時候曾交代將他的骨灰撒到北小營村這片土地上。當葦岸的朋友們來到北小營村參加葬禮時,很多人感嘆這里的麥地多么美好,這里的環(huán)境多么怡人,其實這同樣也是葦岸的視角。葦岸何以這樣熱切地關注生態(tài)和自然呢?我覺得并不只是由于北小營的環(huán)境有多美,而在于北小營村以及昌平縣處于一個交界地帶。那時候水泥廠也即將進入北小營村,而昌平縣也是大城市北京的邊緣地帶。不管是北小營村還是昌平縣,它們都處在城市文明和鄉(xiāng)村文明的交界地帶,葦岸所用的詞叫作“扭結”。他已經(jīng)意識到這種緊張感,這也許是他寫作的重要動機。所以我認為,到北小營村看到其較高程度的城鎮(zhèn)化現(xiàn)狀,我一點也不驚訝。葦岸是在北小營村即將發(fā)生巨變的前一刻,在現(xiàn)代化的大浪已經(jīng)掀起且即將鋪天蓋地之前,敏銳感受到了這種危機。所以現(xiàn)在看葦岸寫作的前沿性,也需從村莊的歷史和社會變遷的角度來理解他的寫作。這樣不僅能夠理解葦岸寫作的前瞻性,也可以破除對其前瞻性的神化。由此,我們試圖重新激活20世紀80年代那種寫作的嚴肅性。人們或許很容易看到葦岸寫作的精英色彩,但就重建他和村莊的關系而言,這種嚴肅和崇高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而是對特定社會歷史環(huán)境的回應。

      這是我們在實地走訪調查之后再來閱讀葦岸的意義,即從村莊與作家之間關系的角度來理解作品,進而建立葦岸寫作的歷史感和社會性的方法。我們看到,北小營村已經(jīng)從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農(nóng)業(yè)村莊,轉變?yōu)榉菄栏褚饬x上的村莊。北小營村這20多年來的變化,從全國范圍來看是很有典型性的,而葦岸的寫作正是參與這種巨大社會歷史變遷的產(chǎn)物。因此我認為,從村莊史的角度來解讀葦岸,不僅僅具有個案分析的價值,還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意義。我覺得這也是我們到村里來開討論會的價值所在。當然,這里還涉及很多問題,如鄉(xiāng)土與村莊的關系,經(jīng)濟發(fā)展與自然生態(tài)保護的問題,村民的立場及其評價,以及寫作介入現(xiàn)實等等,這些都需要進一步探討。

      沈建陽:“扭結”一詞在葦岸的日記和散文中都出現(xiàn)過。他說他未必屬于20世紀,包括他的寫法等等,都存在一個“扭結”。不過他有兩個地方有明顯的變化,似乎又在掙脫這個“扭結”。一是他早期很喜歡用比喻,甚至在文章中還專門談過比喻。比如他在《作家生涯》中說:“文字的魅力或魔力,很大程度上來自于比喻?!雹俦扔餍揶o用得好當然是神來之筆,能讓對象煥發(fā)活力;但在更普遍的情況下,很容易把新鮮的感覺馴化到舊有的格局里面。比如葦岸和茅盾都寫白樺林,兩者都有強烈的寓言性,這其實未必好。但葦岸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他后來偏離了這種依傍,努力掙脫那種比喻的束縛,用禪宗的話來說,他開始警惕要和對象“素面相對”。不過很可惜,這種努力終因天不假年而未能完成,也就是馮秋子說的“我的一個朋友死在半路上”。①另一個變化是他由寫詩轉向寫散文,因為他認為詩歌太儉省,豐盈的自然事物似乎無法用詩歌完成,而小說又似乎太虛構。他為什么會有這么強的文體意識呢?日記本來是第一人稱的文體,但葦岸卻很奇怪地在他的日記中使用了第二人稱,好像是在和人對話。到了后期,他又開始用第三人稱,感覺他是在對自己說話。這就有點和魯迅《影的告別》類似,似乎他的身體在拖累著他,而有一個觀念(德行)在上升。正如宗帥說的“扭結”,葦岸也是在掙脫這樣一個中間狀態(tài),掙脫原來的修辭、文體和范式。

      我想,葦岸其實就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從“偉岸”到“葦岸”,逐漸把“偉大”的“偉”變成“蘆葦”的“葦”,人字旁變成草字頭,慢慢融入自然。他把自己人的那一部分逐漸放掉,努力地掙脫和蛻變,大約這才是真正的“漸進自然”。所以,我覺得他的日記很好,他有很多工作已經(jīng)在其中完成了,而在散文里面反倒沒有達到這一步。葦岸嘗試過很多文體,如詩歌、游記、散文等,又寫人又記物,但我總覺得他沒能達到日記的那種狀態(tài),那里很自在,很少寓言和比喻。

      鄧小燕:關于日記,其實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其中作為散文素材的意識,這和他拍照是一樣的。在某種程度上,素材會壓制個人情感的表達,因為只是積累素材,這和他幾乎唯一推崇的現(xiàn)代作家沈從文有些相似。當然,這和梭羅就更相似。梭羅也有16冊日記,占據(jù)他作品的大部分,并且成文里很多素材都是從日記中來的。

      沈建陽:葦岸其實是在轉變的,越到后來,他的自然筆觸就越細致具體,可見他一直在努力。這一點從他大量有關自然和農(nóng)業(yè)方面的藏書便可看出。葦岸給我的一個印象就是,我們讀他或者研究他,就像面對一個苦修者。他不斷地展開艱苦的修行,這既讓人敬佩,也讓人感到不安。

      鄧小燕:這一點強烈地體現(xiàn)在他的素食主義上。他不抽煙、不喝酒,甚至不使用電冰箱,因為他覺得這也是污染環(huán)境,想要棄用,但又因對妻子不公平而痛苦。他對自己的身體有嚴格的約束,這就很“梭羅”。

      沈建陽:葦岸經(jīng)常引用的一句話就是:“人皆可以為堯舜?!彼R盟罅_關于裝修房子的話,說房子改善了,住在房子里面的人卻沒有改善。他要從內到外脫胎換骨,成為一個新人。所以,接下來就來談談葦岸和梭羅的關系吧。葦岸和梭羅很不一樣,梭羅擅長“沒事找事”,自己說了一句話,在別的場合馬上又能巧妙地推翻原來的觀點,還給讀者一種一以貫之的閱讀體會,這是修辭的效果。

      鄧小燕:是的,梭羅很“狡猾”,這種“狡猾”就體現(xiàn)在修辭上。他談得對的問題,因為出自梭羅,人們會覺得更對;說得偏頗的,因為出自梭羅,讀了好像也不錯;甚至極端的話被梭羅講出來,人們也會覺得似乎挺有道理。梭羅有時候是在和讀者聊天,有時候是高高在上的導師,有時候又是關系不遠不近的鄰居。他適時地變換他的身份和語氣,展示給人們他的那一套思考。但葦岸卻不一樣,他似乎要拋開這些技巧,努力獲得一種純粹的東西,包括他簡短的文字和意象化的物象,用來闡釋精神的崇高。梭羅是不大喜歡陶淵明這種風格的,認為這些古人只求趣味。而葦岸和古人在植物寫作上卻并非完全沒有聯(lián)系。他筆下的麥地也是意象化的,諸如大自然中的胡蜂、麻雀、毛驢等等。梭羅筆下也有神性的存在意象化,比如瓦爾登湖被視為“上帝的一滴”。在這方面梭羅與葦岸是相通的,但又不得不說,二者的自然意象仍有很大差異,大約這和中美不同的文化背景有關:美國是荒野的,沒有悠久的鄉(xiāng)土傳統(tǒng);而中國有深厚的鄉(xiāng)土記憶,有時候卻也是文化包袱。梭羅是發(fā)明語言的人,因為他的時代處在美國文化長河的源頭,沒人教他該怎么說話,怎么寫文章,因而他的聲音里面就很少會有別的聲音存在。而中國的作家面臨著太多意識到的或意識不到的聲音,甚至想要抗拒也困難重重。這也是葦岸要開辟獨特風格的困難所在。

      沈建陽:小燕,請你繼續(xù)談談關于葦岸的研究現(xiàn)狀和他的自然寫作吧。

      鄧小燕:我粗略地梳理了關于葦岸的研究,量不算太多,除去生前朋友的紀念文字(這個反倒是有不少),學術論文大約只有十幾篇,基本上都在試圖對葦岸作歸類:或是將其納入生態(tài)寫作,與張煒、韓少功、李存葆等人并舉;或是將他的創(chuàng)作歸為散文并進行相關的文體研究,將其納入沈從文、汪曾祺、劉亮程等一類作家的序列,而后者其實又指向鄉(xiāng)土寫作。這種歸類似乎都不成問題,但又止于批評套路的演繹,其實意義有限。我想這或許同讀者未能從葦岸的作品中獲得真切的痛感不無關系。葦岸本人也一再透露自己寫作的思想資源,比如梭羅、利奧波德和斯奈德等,這使得將其納入自然寫作變得既順理成章又無可辯駁。但將葦岸納入自然寫作的譜系,還只是研究的開始,接下來還應該評價其在這一譜系中的地位。幾乎可以確定的是,葦岸在中國當代自然文學中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但在何種程度上具有典范意義卻也需要明確,這也是目前的研究很少涉及的。

      葦岸究竟在何種程度上具有典范意義呢?這很值得思考,因為生態(tài)主義作為一種介入性的文化實踐,有賴于作家通過寫作來展示一種全新的人與萬物的關系。目前中國還沒有出現(xiàn)可與懷特、梭羅、利奧波德等人比肩的作家,那么討論一些未完成的作者,或許能為繼續(xù)這種文化探索提供些許啟發(fā)。

      葦岸開辟了鄉(xiāng)土寫作的自然向度,這非常具有中國特色,因為中國不同于美國,要在中國要走入美國式的荒野是很難的,反倒是走入鄉(xiāng)村更為切要。如果說美國的自然意味著荒野,那么中國的自然便是鄉(xiāng)村。葦岸沒有一個瓦爾登湖,正如梭羅沒有一個北小營村,這是由中美之間的歷史文化差異決定的。中國的自然寫作中不乏效法美國書寫荒野之美和生態(tài)系統(tǒng)危機的,但卻少有作品能進入經(jīng)典文學之列。中國文學最好的那部分主要的還是鄉(xiāng)土文學。中國有著悠久的農(nóng)業(yè)傳統(tǒng),人與自然的關系為這種文化所塑造。我不敢確定中國的自然文學是否就是指鄉(xiāng)土文學,但若以此為方向,成績大約是不會太壞的。如果說葦岸具有某種起點性意義的話,便是他把自然寫作的中國傳統(tǒng)具體到鄉(xiāng)土寫作的自然向度上來。生態(tài)批評在中國曾一度興起,又一度沉寂,現(xiàn)在可能又興起了,但可能還是沒能落到田野上。這一點從生態(tài)批評學者的專業(yè)背景多為文藝學就可以知道。但生態(tài)主義確實需要落地。目前生態(tài)問題和鄉(xiāng)村問題已經(jīng)越來越嚴峻,以葦岸為切入點,討論生態(tài)主義的在地化應是一個很好的契機。在我看來,這比那些深入原始森林,試圖在中國發(fā)明一個美式的荒野倫理的做法,要更接地氣、更加務實,實則也更為緊迫。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正如前面二位都談到的,葦岸的寫作也處于“扭結”狀態(tài),未能擺脫種種積習。這些“積習”具體是什么呢?先看葦岸的寫作方法。他采用的是寓言式的寫作,尤其是他的散文寓言色彩很重。為什么葦岸的文章短?前面的討論說這是他同梭羅的一大區(qū)別,葦岸自己則說是由于文字的潔癖,但恐怕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受到寓言文體的影響,像《伊索寓言》《拉封丹寓言》等動物寓言一樣。葦岸在文章中多次提到他對寓言的喜歡,但寓言式的動植物書寫本身就不是中立的,即便中立也只是針對人類內部的中立。事實上,這種寓言和前面談到的比喻是相通的,可以說,寓言本身就帶著人類中心主義色彩,是以人的價值取向對動物的德行作三六九等的判斷。寓言讓動植物說話,但講的都是人話;而作為對照的動植物書寫,則更具有一種博物學精神,比如法布爾,尤其是后期的梭羅都是如此。如果我們把這種寓言泛化,會發(fā)現(xiàn)一種更為普遍的動植物書寫模式。比如中國人都熟知的“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倘認真觀察松柏,就知道它一年四季都會落葉。孔子當然不是在作博物學的描述,而是在寫寓言故事,寫人的德行。如果孔子曾見過實物的落葉松,便也會明白用德行來闡釋自然界是成問題的。就像達爾文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島后,那里的自然秩序完全顛覆了他舊有的經(jīng)驗,使他不得不展開觀念上革命性的修正工作。

      葦岸似乎一直與主流文學保持著距離,但我們聯(lián)系楊朔的《荔枝蜜》、茅盾的《白楊禮贊》,甚至郭沫若的《百花齊放》,其中有一個“政治植物學”譜系,從這個角度上看,葦岸自然寫作的“積習”就很明顯了。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到了梭羅的超越性,尤其是他晚年的自然志寫作。但我們發(fā)現(xiàn),學者們對葦岸這一“積習”的評價卻有另一種說法。如林賢治在《未曾消失的葦岸》中將葦岸與梭羅、法布爾等人作比較,說他“舍棄了梭羅的繁瑣,和愛默生時代特有的英雄說教”,“法布爾限于昆蟲生活形態(tài)的描摹,少有人事的補充與詩意的潤澤”。①但說到底,葦岸正是在這種“人事的補充”和“詩意的潤澤”上感染了“政治植物學”的“積習”。

      要真正擺脫人類中心主義,就要直面那種深深地感染了人類中心主義的文體和修辭,最直接的就是寓言和比喻,二者在中國文學中都是很具有麻痹性的。這里我還想再談談葦岸的“文以載道”。葦岸很看重散文,因為較之詩歌,散文的載道能力更強。他多次談到要“文以載道”,而“道”很容易和比興、感遇、香草美人這樣的傳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葦岸筆下的自然物有著強烈的人的道德屬性,比如他對杜鵑的批判。他認為杜鵑就是流氓惡棍,因為它把蛋下到柳鶯巢里,讓后者替他育子。這也是一種人類中心主義,因為人類中心主義改造世界的企圖,不就是要讓自然回到人認可的軌道上嗎?在這些微妙的地方,葦岸還是處于“扭結”中的。因此葦岸筆下的農(nóng)民、田野、鄉(xiāng)村和飛鳥禽獸等,都帶著人的類道德預設。當然,正如建陽老師前面談到的,葦岸有一個轉變,即他在日記或者《大地上的事情》中已經(jīng)開始顯示“客觀性散文”的價值。但很可惜,葦岸終究逝世得太早。

      嚴格說來,葦岸的自然寫作還算不得真正的自然志,在這一點上,他和梭羅區(qū)別很大。梭羅早期就寫了《馬薩諸塞州自然史》,后來在《瓦爾登湖》中也有大量的自然志內容,晚年幾乎完全從事自然志寫作,包括目前已譯介過來的《野蘋果》《秋色》《種子的信仰》《野果》等等。葦岸雖然讀到了1996年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梭羅集》,其中也包括梭羅的自然志,但他似乎沒有意識到梭羅后期那種完全投入自然的狀態(tài)。我感覺葦岸在這方面的寫作動力是不足的,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博物學知識儲備的相對匱乏,更重要的是他因受制于對更高德行的追求而未能完全聽取大自然的聲音。《我的鄰居胡蜂》應該是葦岸最精彩的作品,篇幅上比《大地上的事情》《一九九八 廿四節(jié)氣》都要長,描寫也很細致,是葦岸作品中最具有自然志風格的作品,也是很多人高度贊賞的。但即便是這樣一篇很成功的文章,動力也還欠缺。他在結尾處寫道:

      胡蜂全部離去了,我不知它們去哪里,不知它們與上次那群蜂是否有親緣聯(lián)系。我不想向昆蟲學家請教,也不想查閱有關書籍,我愿意尊重它們對我保守的這些秘密。②

      這個蜂巢后來成為葦岸朋友們津津樂道的一個圣物,葦岸逝世已20余年,它卻還在他書房的窗外掛著。我想指出的是,葦岸在這里壓抑了要獲得自然更多秘密的意愿。如果聯(lián)系葦岸的種種禁欲主義主張的話,他似乎覺得有必要為了保護自然的神性而節(jié)制領略自然之妙的欲望。這種禁欲主義在葦岸身上是非常微妙的,正是這種壓抑認識沖動的適可而止,限制了他啟用大自然的力量來摧毀盤踞在他寫作中的“積習”,而大自然完全可以提供這種力量。反觀梭羅,他親自建造房屋,用舌頭品嘗蔓越莓,掄動鄰居的斧頭修建房子,去切身感受瓦爾登湖的水和冰,還懶懶散散地種大豆,甚至去測量湖水的深度等等,他調動了一切身體感官來觸摸自然。所以說,葦岸很大程度上還止于做“觀察者”,而“觀察者”也是他對自己的定位。

      還有一個問題便是葦岸的文化資源。他和華北平原的土地建立情感聯(lián)系,但使用的卻多是西方的資源,即便是他的代表作《一九九八 廿四節(jié)氣》,所用的文化資源也多是如古羅馬的加圖、瓦羅等西方資源。實際上,傳統(tǒng)的農(nóng)書、月令、物候學和本草學等,未必不是更值得借鑒的資源,這是葦岸身上的另一個“扭結”。

      當然,我們談葦岸時,一方面能夠觸摸他遭遇的困境,這能夠為我們繼續(xù)這種文化實踐提供支持;而另一方面,我們也要意識到他的創(chuàng)造性。關注當前中國的鄉(xiāng)土文化以及相應的鄉(xiāng)土書寫,我們會見到大量的鄉(xiāng)土衰落敘事。這些衰落敘事無不是從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治理和人際關系等角度,去考察人在鄉(xiāng)村中活動能力與范圍的萎縮,認為這是一種衰落。葦岸卻開辟了另一個向度,即鄉(xiāng)土寫作的自然面向,也就是人與自然萬物的關系。這與衰落悲情驅動的介入性鄉(xiāng)土政治實踐是完全不同的,正是后者帶來了水泥廠和吉利大學,耗盡了蘆葦生長的水域。我們站在北小營村口,看到的是風風火火的建設,往來如梭的汽車,鱗次櫛比的洋房,囂囂震天的廣告聲,誰能說這不是發(fā)展呢?但在20余年前,也就是葦岸告別北小營村的那個時代,南邊有大片的水稻田,但恐怕此后千百年,那里都不可能再種植水稻了,也再無飛水鳥了。我們評價鄉(xiāng)村發(fā)展的時候,如果站在蘆葦、野兔和癩蛤蟆的角度看,發(fā)展對于它們的意義何在呢?葦岸關心的是這些,因而他的寫作是一種掙扎。我們現(xiàn)在來討論鄉(xiāng)土書寫,當然不能繞開這位先行者。

      一言以蔽之,葦岸的價值觀念和寫作技巧之間有著緊張的矛盾。他是一個未完成的中國梭羅,他在寫作中所遇到的困境和開辟的鄉(xiāng)土寫作的自然面向,都構成目前中國文化實踐的一個起點。這是梭羅取代不了葦岸的地方。

      沈建陽:我們今天討論了葦岸與北小營村的關系,葦岸的寫作癥結,葦岸與梭羅的關系,葦岸寫作顯示的獨特性等多個方面的內容,從而對葦岸作了一個整體性的交流。以這種方式紀念一位逝去的作家,我想是最好的。我們在討論中提出的不少問題,未來還值得繼續(xù)思考。

      責任編輯:王俊暐

      責任校對:徐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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