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借助榮格的“人格面具”理論,“面具”的象征性意義得以擴展。在《亨利四世》和《臟手》兩部西方現(xiàn)代戲劇作品中,隱形的“面具”展現(xiàn)了人物精神層面上對自我認知的取悅與逃避,充分體現(xiàn)了榮格的“人格面具”理論,在文本層面拓展了“面具”的象征意義。
關鍵詞:人格面具 戲劇 亨利四世 臟手
一.面具與榮格的“人格面具”理論
戲劇藝術從其誕生之日起,就與面具結下了不解之緣。在最先富于戲劇性的原始祭祀歌舞中,面具就已經(jīng)成為儀式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其象征性在儀式中得以初現(xiàn):面具通過象征神靈、鬼獸等,成為勾連人與自然,實現(xiàn)“人神感應”的重要媒介。德國學者利普斯說:“刻成的面具,象征著靈魂、精靈和魔鬼?!盵1]而在中國的古代文獻《尚書》中也有“鳳凰來儀”“百獸率舞”的記載,透露出使用假面象征某些被圖騰化了的動物形象的可能性。
在中國戲劇史上,元明時由古代儺儀發(fā)展而來的儺戲充分運用了面具的藝術表現(xiàn)效果:儺戲的表演者都佩戴木制假面,扮作鬼神歌舞,表現(xiàn)神的身世事跡。在這一層面上,儺戲中的面具象征性并未擺脫儺儀中面具象征神靈、鬼獸的作用。但隨著固定的戲劇人物:如“鐘馗”、“小妹”等,進入儺戲之中,儺戲面具在造型上開始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畫。
“臉譜是中國戲曲所采用的一種化裝手段,主要是指‘涂面化裝, 即用‘油色或‘水色直接在臉上化妝,以塑造戲曲中某個角色的形象。”[2]臉譜作為一種簡化的面具,其功能也固定在塑造類型化的戲劇人物形象之上。
至此,面具的象征性在中西戲劇史上都由象征神靈、鬼獸逐步發(fā)展到象征類型化的戲劇人物形象。雖然此時的面具并未真正進入戲劇文本之中,仍停留在戲劇藝術形式之上,但是由于面具逐漸與類型化人物形象的某些固定的性格特點相關聯(lián),這為面具意象今后進入文本之中,發(fā)揮某些特定的文本意義具有極大的啟發(fā)和促進作用。
20世紀,瑞士著名哲學家、分析心理學創(chuàng)始人榮格建立了自己的性格哲學,提出了著名的“人格面具”理論。人格面具persona一詞源于希臘語,意為面具,榮格用這個術語來描繪個人公布于眾的自我。[3]他的學說勾勒出人類人格的基本面貌,關注理性意識之下的個人無意識、集體無意識對人類心理的深刻影響,提出了“原型”的理論來分析人類行動之下深層的人格內涵。“人格面具”作為“原型”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尤其為人們所關注。
榮格的“人格面具”理論同其他的非理性思想一樣,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戲劇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美國著名劇作家尤金 奧尼爾就曾經(jīng)表示過受益于榮格的理論“他(榮格)的某些看法,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像一種光,照亮了我那被一種潛伏的動機所支配的經(jīng)驗?!?/p>
二.取悅與逃避:作品中的“人格面具”
榮格認為,人生來就是一個具有完整人格的有機整體,所以人一生所要追求的不是建立完整的人格,而是保持住人格的完整性。[4]但是個人是不可能獨立與他人、社會以及環(huán)境而獨立存在的,他必須選擇一種態(tài)度來面對外在的世界。大多數(shù)的個體采取都是一種隨波逐流、隨遇而安的屈從模式,只有少數(shù)的個體才會選擇極端的模式來爭取個人存在的價值,這兩種極端的模式可以表述為積極的取悅和消極的逃避。
但當這些極富個性的個體選擇這兩種極端模式時,他們就必須為自己的“特立獨行”有意與無意地戴上了一層阻隔他們內在態(tài)度與外在態(tài)度的有形的,但更多情況下以無形狀態(tài)出現(xiàn)的“面具”。這個“面具”正是個人在欲保持人格完整而不得的狀態(tài)中所產(chǎn)生出的一種權宜之計。從此,他們只能扮演他們所想要成為的人,“面具”所代表的習慣性的態(tài)度將他們塑造成為他們“理想”中的個體,而非他們本來的面目,他們毫無選擇地成為了外在世界舞臺上的類型化的角色,他們就這樣將自己掩藏在外在世界與個人無意識之間,擔當起“人格”演員的重任。
皮蘭德婁是意大利著名的戲劇家,他對“面具”有著深刻地理解,他認為“人有真實的自我和面具的自我。”這種對“面具”的認識深刻地影響了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在他的后來被成為“怪誕劇”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他有意無意地將“面具”意象引入其中,從而充分表現(xiàn)戲劇人物人格的分裂,以及復雜人性的多面性與復雜性。
在他最富盛名的劇作《亨利四世》中,皮蘭德婁塑造了一個生活在“面具”之下的可憐人。一個富有熱情的年輕紳士在一次化裝游行扮演“亨利四世”時,遭情敵暗算,跌落下馬致瘋,他臆想自己是“亨利四世”。十二年后他病愈,可是人們對他議論紛紛,他無力挽回生活,于是只能裝成“亨利四世”。直到一日醫(yī)生和他舊日的情人、情敵一同來訪,舊事重提,激動的情緒使他露出馬腳。在醫(yī)生刺激性的治療方法下,他情緒激動,幾乎真瘋,在瘋狂的狀態(tài)下將曾經(jīng)暗算過自己的情敵刺死。為了逃避責任,他只能繼續(xù)裝瘋,繼續(xù)將“亨利四世”扮演下去。
“亨利四世”的悲劇不僅僅來自于情敵的暗算使他腦部受損而變瘋,更在于他的“發(fā)瘋”的經(jīng)歷使他再也不能被周圍的人當作正常人來對待,人們對他“瘋子”的看法使他再也無法以原本的面目融于社會之中,于是,“瘋子”的“人格面具”成了他最好的武裝。
在劇本中,“亨利四世”這樣描述他的經(jīng)歷:
亨利四世:……人們可以任意解釋和傳播謠言。唉,這樣就造成了所謂的輿論!只要有人某一天發(fā)現(xiàn)一個人人都在嘴里重復著的詞句做成的標簽貼到了自己的身上,那他就不幸之至!比如“瘋子”啦……一句話的重量就足以壓倒一個人嗎?當然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猶如壓死一只蒼蠅,算得了什么?整個一生就這樣被一些閑言閑語給壓碎了![5]
另一方面,脆弱、敏感的“亨利四世”也難以承受想要恢復秩序所要經(jīng)歷的一切,懷疑、嘲弄、鄙視、漠視。因此,習慣性的態(tài)度使他只能繼續(xù)扮演亨利四世,只能盡享將亨利四世扮演得淋漓盡致所帶來的平靜,才能使自己找到自己在這個社會中的地位——使人服從的地位。
亨利四世:——我是不是瘋子?唉,算了,我是,我是瘋子?。ū┨饋恚┠敲?,你們給我跪下!給我跪下?。◤娖人麄円灰还蛳拢┪颐钅銈兌寄槼夜蛳?!用前額叩地三下!叩下去!在瘋子面前都得這樣![6]
如果說“亨利四世”是為了逃避社會對他是“瘋子”的“定論”而選擇戴上面具的,那么薩特戲劇《臟手》中的主人公雨果則是屬于對時代近乎瘋狂的取悅所帶來的人格分裂。
雨果作為戲劇的主人公,雖然不是劇作家想要贊頌的對象,但卻以其經(jīng)歷展示了一個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在極端的政治洪流中迷失、趨同、分裂的艱難處境。
雨果出身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著遠大的志向,是一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因此,當他讀到馬克思主義、共產(chǎn)主義的先進思想后,毅然決然地與自己的家庭決裂,加入了地下黨組織。但另一方面,雨果身上也具有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民主意識,這反映在他的言行上就是猶疑不決。雨果就在高遠的理想和現(xiàn)實的困惑中徘徊、迷惘。
但是,當時的政治氣候并沒有給予雨果選擇自己前途的權利。革命初期,多數(shù)出身下層的革命者身上普遍具有極左思想的影響,他們的狂熱與激進時時震動著著雨果的心靈:只有極端的言行才能表現(xiàn)自己革命的決心。同時,作為一個具有先進思想,了解資本主義社會舊秩序的知識分子,雨果又具有無政府主義的思想??駸岬母锩绷鲗⒂旯臒o政府主義思想無限地擴大,卻壓制了雨果本性中敏感、猶疑的個性。在時代的潮流中,理想主義的雨果只能成為一個“絕對服從”、極端的、堅定的革命者,他只能以以極左的方式去面對周圍的人與事,并時時處處表現(xiàn)出自己的近乎病態(tài)的執(zhí)著與革命熱情。“革命者”成為了理想主義的雨果取悅于外部世界的“面具”。
雨果就曾這樣表明自己的心跡:
雨果:我對他并不隱瞞我得到過博士學位,但我使他了解到,我并不是個知識分子,讓我做抄抄寫寫的工作我也并不感到見不得人。我認為服從命令,遵守最嚴格的紀律是光榮的事。[7]
而雨果的妻子捷西卡卻犀利地看出了“面具”掩藏下的真實的雨果:
捷西卡:六歲時你就穿硬領襯衫,大概把你那雞脖子的嫩肉都擦疼了;還有全是用天鵝絨做的衣服,系著花領結。多漂亮的小伙子,多乖的孩子;太太,乖孩子往往成為最可怕的革命者。他們小時候不聲不響,也鉆不到桌子底下去,一次只吃一粒糖果。等到長大了,他可要社會付出更高的代價。[8]
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作為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作為一個極左政治的幼稚的跟隨者,雨果根本無法掌握住自己的命運,只能在政治的狂潮中一味地趨同與取悅,以此作為實現(xiàn)自我理想的唯一途徑。于是,“面具”的偽裝使雨果的靈魂與其外在態(tài)度背道而馳,越行越遠,最終表現(xiàn)出分裂的人格。
“亨利四世”和雨果,他們雖然分別處于不同時代背景之中,但都是在外在環(huán)境的壓迫下,以佩戴“面具”的方式來求得自己在強大的時代、社會潮流中獨立的存在價值與意義:或逃避,或取悅,都是他們不得不為之的生存方式,都是他們確立自我的唯一途徑。正是復雜多變的時代使他們的人格變得復雜、多面,最終導致他們人格的分裂?!懊婢摺币庀笳沁@種人格分裂的最好的注解。
三.結語
“面具”意象在經(jīng)過面具象征類型化人物的形式意義之后,在“人格面具”理論促使其進入文本內部之后,開始發(fā)揮出越來越顯著的深層意義,它走進戲劇人物的內心,剖析人格與外在環(huán)境微妙卻又不可剝離的關系,展示個人命運在靈魂層面和環(huán)境層面上的走向。將“面具”意象的象征意義推向了一個更為深遠的層次之上。正如美國著名的戲劇大師尤金奧尼爾在《關于面具的備忘錄》中所說的那樣“一個人的外部生活在別人的面具的纏繞下孤寂地度過了。”
參考文獻
[1]利普斯.事物的起源[M].汪寧生譯.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00
[2]黃殿琪.中國戲曲臉譜[M].北京: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2001
[3]B·R·赫根漢.人格心理學導論[M].海口:海南人民出版社,1986
[4]榮格著.榮格性格哲學[M].李德榮編譯.北京:九洲圖書出版社,2003
[5][6]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選編.外國戲劇百年精華(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7][8]沈志明,艾珉主編.《薩特文集戲劇卷I》[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作者介紹:段興臻,青島科技大學國際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文學評論,國際漢語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