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中秋節(jié)德云社在武漢的演出,我去看了。由于場館選在了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出地鐵站幾乎走了半小時。一路上一伙一伙的觀眾,以年輕人居多,大家神色安靜矜持,但分明帶著難抑的興奮,許多小姑娘還抱著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小禮物。我的座位在劇場前面三分之一處,其實已經(jīng)看不清臺上的演員了。后面還有三分之二的觀眾,天知道能看見什么,一開場都因為聽不清還騷動了一番。
十幾年來,相聲從落寞的傳統(tǒng)藝術(shù),又回到了大眾娛樂的中心。和許多粉絲一樣,相聲成了我佐餐、催眠、散步的最佳選擇。作為一個民間文化的研究者,我也一直在想這么一個問題:相聲到底意味著什么?因為相聲的火熱相比,關(guān)于知名相聲團體如德云社爭議也從沒斷過。尤其是關(guān)于“三俗”的控訴,更是懸在當(dāng)代相聲頭上的一柄利刃。網(wǎng)絡(luò)上的輿論也往往極端化,愛者愛死,恨者恨死。那么,相聲到底有沒有意義?不過在任何表態(tài)之前,你得先告訴我,什么叫意義。
一
《改行》是相聲中的傳統(tǒng)名段,充分發(fā)揮了這門藝術(shù)說學(xué)逗唱尤其是學(xué)唱(柳活)的魅力。而且,經(jīng)過幾代藝術(shù)家的打磨,它也成了最富有意味的名段之一?!陡男小吩缙诎姹镜墓适卤尘笆枪饩w皇帝駕崩,“國喪”百日,禁止了娛樂活動,一眾戲曲和曲藝藝人被迫改行,所以鬧出了許多笑話。比如人人都得掛孝,天下不許見紅,賣紅蘿卜都得用藍布套套起來,酒糟鼻子赤紅臉出門也得染藍了。生活無著,大鼓藝人劉寶全改行賣粥,拿粥鍋當(dāng)鼓,唱曲叫賣,失手打破了沙鍋。唱花臉的藝人改行賣西瓜,手拿西瓜刀,使著花臉架子,反倒嚇得眾人不敢靠前。后來的版本還有以藝人得罪了袁世凱為背景的,新時期之后還出現(xiàn)了以文化革命為背景的。這其中最有趣的一段說,有個唱鐵片大鼓的藝人,喜歡加虛字,這個那個之類,有一次紅衛(wèi)兵讓他唱毛主席的《七律·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他給唱成了:鐘山那個風(fēng)雨起呀蒼黃,百萬那個雄師怎么能夠過大江。
用作品里的話說,《改行》的原因是權(quán)力的“專制”,其實更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教條主義。因為專制不一定會教條,會教條的也不一定是有權(quán)者。無論是誰,手伸得太長了,往往會教條,而一旦教條了,就一定會鬧笑話——用電影《讓子彈飛》里的臺詞,就是“步子邁得太大,會扯著蛋”。相聲的基本機制,就利用了這個最樸素的道理:什么事情都不能過度。不管多有意義的事情,也都有個度。在那個度內(nèi),事情就有意義;一旦過度,事情或者沒意義,或者有害,大概率還可能很好笑。相聲的基本手段是“包袱”,而包袱的最基本手法,就是找過了度的事情,找錯位的情形。
即使在日常生活中,錯位也是最容易鬧笑話的事。錯位就是指不對,或者是不合常規(guī),不正常。所以諸如紐扣系錯,方音怪異(相聲里所謂的怯口),擠眉弄眼,奇裝異服,插科打諢,都會惹人發(fā)笑??傊?,搞怪也往往搞笑,也就是相聲演員常說的“理不歪,笑不來”。所以給姑娘起名叫鐵錘、王鋼蛋,聾子打岔,《白事會》里爹死了兒子還在剝蒜做炸醬面,這些種種不合情理,是構(gòu)成笑料的基本手段。相聲中有許多關(guān)于舞臺事故的段子,也是這個道理。比如《文昭關(guān)》里說伍子胥上場錯帶了刀,只能臨時改詞:“過了一朝又一朝,心中好似滾油熬,腰中空掛二尺刀,眼前的仇人殺不了”?!饵S鶴樓》、《捉放曹》里外行冒充內(nèi)行,頻頻出錯,鬧了不少笑話。而其中最杰出的作品,當(dāng)然是《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了,而《羅成戲貂蟬》、《張飛打嚴(yán)嵩》也是一個道理。錯位是相聲之為喜劇的基本邏輯,即使所謂“歌頌相聲”,也是靠插科打諢支撐的,否則就與宣傳、講道沒有區(qū)別。比如馬季的《登山英雄贊》也得用珠穆朗瑪峰上“吃冰棍不花錢”這樣的梗。不過,單靠這點,相聲不一定搞笑。
二
把唐代俳優(yōu)李可及放到今天,絕對是一流的單口名家。古人記下了他表演一段雜戲“三教論衡”的內(nèi)容。人問,釋迦如來是什么人,李說,是個婦人。因為《金剛經(jīng)》里說釋迦如來“敷座而坐”,如果不是個婦人,怎么老讓夫坐、兒坐呢?又問,太上老君是什么人,李說,也是婦人。因為《道德經(jīng)》里說,“吾有大患,為吾有身”,如果不是婦人,怎么會有身孕呢?又問,孔子是什么人,李說,還是個婦人,因為《論語》里記載,“沽之哉,沽之哉,我待價者也。”如果不是婦人,怎么會待嫁呢。
歪講歪批是相聲文哏類作品中的常用技法。比如研究孔子弟子有幾多成年者,幾多未成年者。答曰成年者四十二人,未成年者三十人,因為《論語》里說了“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三十,六七四十二,加一塊七十二人。但這個包袱遠沒有前面那個讓人印象深刻。因為后邊只是一種“錯”算,前一段還有更多的意味。相聲利用錯位,其實是把兩件不同的事、兩個不同的意思擱一塊來說。而且,這兩件事、兩個意思之間還得有個高下之分,意義有別。兩個意義間的差別越大,就越搞笑?!兑?guī)矩論》就是利用了這個道理,把飯館里的話擱到廁所里說,所以笑料很足。歪批類相聲所以搞笑,就是利用了經(jīng)典和日常之間的高下之分。李可及的段子之妙,正在于他將那個時代背景下最崇高的圣人和最卑微的女人擱一塊來說了。其實這是喜劇藝術(shù)的通則,用電影導(dǎo)演王晶的話說,搞笑就是用最正經(jīng)的話講最不正經(jīng)的事,或者反過來,用最不正經(jīng)的話講最正經(jīng)的事。
因為屎尿屁和倫理哏的東西多了,相聲(包括許多喜劇藝術(shù))被某些人認為不正經(jīng)、低俗,甚至于意圖滅之而后快。不過有這種想法的人,可能正經(jīng),但不正常。如果屎尿屁能搞笑,那廁所估計就是人間天堂了。屎尿屁既不低俗也不搞笑,把它和另一些東西放一塊,才可能有笑果。就像郭德綱的段子說,于謙一上臺就把褲子脫了,不會有人買票來看。同樣地,《金瓶梅》也不搞笑,只有說于謙的父親出身書香門第、家中藏書豐富,有各種版本的《金瓶梅》,這樣才搞笑。因為相聲不是單說一件事、一個意思,它把兩件事、兩個高下有別的意思擱到一塊,才能制造笑果。而且,相聲的藝術(shù)性還表現(xiàn)在,要在最出人意料處建立這種關(guān)聯(lián)和對比。所以說,相聲中葷口的趣味根本就不在色情,而是在最出其不意處建構(gòu)色情。就像郭德綱的作品里說,于謙丟了煙卷,發(fā)一微博:我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過來一分鐘,嫂子發(fā)來短信:對不起!
三
那么,相聲這樣搞笑,到底有什么意義?估計正經(jīng)人還是想不通。不過,相聲專治正經(jīng)人,尤其是正經(jīng)到古板的人。回到前面那個意思,什么事情都有個度,什么事情都不能過分。單拎出來說,每件事可能都有意義。吃飯這件事有它的意義,上廁所這件事也有它的意義;禁欲這件事有它的意義,男歡女愛這件事也有它的意義。最可怕、可笑的事,是把某一件事看得太重。相聲和喜劇藝術(shù)的意義,就是用最搞笑的方式指認這個最嚴(yán)肅的道理。它在一件事過度的時候,用另一件事去撓癢癢,重新把快要混淆的界限厘清,為雙方再次正名。侯寶林大師的《買佛龕》里說有個老太太迷信,買灶王爺都得說請,有人問,大娘,您多少錢請的?老太太說:“咳,就他媽這么個玩意兒,八毛!”這老太太才是個健全的、通人性的人啊。
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層,事也有個輕重緩急。分開來看,事情都可能有它的意義,撞到一塊,就必須得有個區(qū)分、抉擇,這就是價值問題。相聲專治各種拎不清輕重緩急的思維和做法。在這個意義上,相聲是門諷刺藝術(shù)。傳統(tǒng)作品《當(dāng)行論》諷刺當(dāng)鋪先生的傲慢冷酷,《找堂會》諷刺藝人的虛榮與貪婪,單口《測字》諷刺江湖騙子的狡詐,《改行》、《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諷刺當(dāng)權(quán)者的蠻橫無知,都令人印象深刻。八十年代《小偷公司》諷刺官僚主義,包括岳云鵬的歪唱《五環(huán)之歌》,都有所譏刺,而且是傷筋刻骨的譏刺。
但是,相聲的諷刺,絕不是批判。批判就是一個對,一個錯,對的表揚,錯的處罰。相聲的諷刺不是這樣。它要區(qū)分的不是誰對誰錯,而是誰過分;誰的手神得過長,就打誰的手心。所以相聲的諷刺針對的是教條,以及虛偽。教條就是老子天下第一,老子就是永恒、唯一的真理;虛偽則是明知道事情還有另一面,嘴上偏偏不承認,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著名相聲作家何遲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名段《開會謎》里講某干部,為劇團買倆臉盆的事,開個職工大會來民主決定,開頭還要講一段大好形勢,這治的是教條病。郭德綱的段子說,有些人馬路邊上也是一說話一半兒中國話,一半兒英語。買個蘋果也是“Hello,大爺。我look一look,你這apple是五塊錢七斤嗎”?這治的就是虛偽癥。得前一種病的,是官人居多,得后一種病的,以文人居多。所以這兩類人是相聲中最大的笑料,也往往是這兩類人,以相聲為死敵。
四
人活著就得找出意義來。意義有高有下,有多有少,構(gòu)成人生百態(tài)。但人生中有些事,它根本就找不出意義來。比如勞動這事有意義吧,當(dāng)然是,人不能靠喝西北風(fēng)活著,所以人必須勞動。但是,勞動一天,汗流浹背、腰酸背痛,它本身最終找不出任何意義。孝敬父母這事有意義吧,當(dāng)然是,但是久病床前無孝子,這事它也累??!正因為累沒什么意義,所以這些事才有意義;如果累本身有意義,這些事反倒沒什么意義。所以人活著就是個大悖論。而且,這大悖論中最大的悖論,就是人還有死。而死,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意義的。如果說犧牲是最偉大最有意義的,那正是因為死是最沒有意義的。幸虧,人生還有件事,是最沒有意義又最有意義的,那便是男歡女愛。所以,性和死,成了相聲(以及喜劇藝術(shù))里最有力的題材。相聲調(diào)戲死亡,它通過模擬死亡,驅(qū)散死亡無形的威脅;它模擬歡愛,給死亡和荒誕威脅的生存一個“底”。
諷刺仍然活動在意義的范圍內(nèi),它針對的只是大意義和小意義,一種意義和另一種意義。但像死這種東西,直接掀開了人生意義的這層帷幔,透露出宇宙間無盡的空洞。諷刺對此是束手無策的,諷刺的笑驅(qū)散不了人生最終的空洞。它需要大笑,需要一種比無意義的空洞更無意義的大笑。那是對最沒有意義的屎尿屁的沉溺,對最出其不意的歡愛的擁抱,對最陰郁的死亡的縱身一試。沒有勇氣直視人生之空洞者,也沒有勇氣承認這種笑。他們只敢匍匐在各種意義的包裹之中,受其枷鎖桎梏,也不敢多越軌一步。
而敢于調(diào)笑是最勇敢者、最通達者的游戲,也是最偉岸者的游戲。只有偉大的勇士才能看破生死,笑對一切,犧牲者臨死前的大笑,是比一切力量更偉大的力量。只有最懂得大義的人,才會不拘小節(jié);而宵小虛偽之徒,才見不得一句臟話。所以,狠批三俗者,很可能毫無操守。而最偉大著,反倒不以相聲為俗,且將這種曾被目之為下三濫的行當(dāng)正名為“語言藝術(shù)家”。不過,很遺憾,這樣的通達者并不常見,世間往往官人、文人橫行,偽人、末人諾諾。塵世難逢開口笑。
五
因為權(quán)勢者往往教條,高雅者易于虛偽,所以相聲基本上還是弱者的藝術(shù),窮人的藝術(shù),被壓迫者的藝術(shù)。相聲是小人物們的藝術(shù),是小人物的小思想。小人物許多時候沒空想那么些宏達的主題,即使艷羨上等人的瀟灑,往往沒上等人的福份。相聲于是專把高高在上的大人往下邊拽。郭德綱的段子里,富人有錢了,早餐是鹵煮,中午燉吊子,晚上大腸刺身。于謙有一段歪唱呂劇,也是異曲同工:“聽說那老包要出京,忙壞了東宮和西宮。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p>
小人物也艷羨英雄,又做不了英雄,受不了當(dāng)英雄的罪,所以也怕英雄。相聲也要把英雄拉下神壇。《賣馬》里邊是最落魄時候的秦瓊。秦二爺交不起房錢,付不起酒錢,店家一要錢,還耍起了無賴,要不就是裝睡。可是一聽到包子,立馬就醒了。同樣,戲弄英雄,也不意味著否定英雄。還是那句話,相聲不否定,它尋求平衡。
更何況,許多“意義”,其實是在上者發(fā)明出來,給自己掙面子、且駁下人的面子的。高雅、低俗就是這些雅人閑人的話術(shù)。比如喝咖啡高雅,吃大蒜低俗;喝蝸牛湯高雅,嘬螺螄低俗。而相聲偏偏專治高雅。據(jù)說八股文高雅,于是有了《文章會》;據(jù)說住大宅子的高雅,于是有了《夸住宅》;雅人自然多講究,于是就有《夸講究》。雅人一聽吃牛舌就受不了,哎呀,牛嘴里出來的東西怎么能吃呢,給我來倆雞蛋吧。
相聲作為喜劇藝術(shù),作為搞笑的藝術(shù),其實也是分級的。就像相聲里說到,笑也有規(guī)矩。最一般的笑,就是錯位帶來的笑,搞怪的笑;再有意義一點的笑,就是諷刺的笑;而最有意義的笑,就是最沒有意義的笑,就是純粹滑稽的笑。無論那種笑,都告訴我們,世界上的任何意義,都是有限度的,過猶不及。這個道理,對相聲本身也適用。如果某些調(diào)侃過了頭,也會侵犯到某些彼時彼地應(yīng)然的價值。近年來某些相聲演員引起輿論非議,誠然不可卸責(zé)。
但是,無論如何,正如郭德綱所說,一個不會笑的民族是悲哀的。我想補充說,一個不會笑的民族,可能悲哀但算不上悲劇。因為悲劇告訴人們有些價值值得堅守,值得犧牲;喜劇(相聲)則告訴我們,價值堅持得過了頭,可能是個笑話。一個不懂得價值的界限的民族,很可能不是愚昧,而恰恰是因為虛偽橫行,缺少對價值的堅守。
胥志強,文學(xué)博士,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