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希
讀音統(tǒng)一會(下文略稱為“讀音會”)是中華民國成立后不久,于1913年在北京召開的與國語相關(guān)的全國規(guī)模的會議。它是中國史上首次探討表音文字的正式會議,確定了標注漢字讀音的注音字母,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此會議不僅是清末盛行的切音運動的終點,同時也是民國時期正式創(chuàng)制國語運動的出發(fā)點。
為了實現(xiàn)國語統(tǒng)一,各代表一致認同需要創(chuàng)制國音,但是對于以哪種語言作為國語的標準,意見不一。尤其在是否采用方言語音的問題上引發(fā)了很大的爭執(zhí)。經(jīng)過3個多月的討論,最后以1省1票的方式,共計審定了6500余字的國音,確定了注音字母。這不僅是清末切音運動的結(jié)晶,同時也為此后的注音符號及國語羅馬字運動奠定了基礎(chǔ)。
讀音會上圍繞國語的標準問題,代表之間(尤其是江浙代表與河北代表之間)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對此,以往的研究傾向于用“南北對立”①關(guān)于中國史上的南北之爭可參見桑原騭藏:《歴史上より見たる南北支那》(1925年),《桑原隲蔵全集2》,東京:巖波書店,1968年,第11-38頁,漢語史上的南北之爭可參見平田昌司:《文化制度和漢語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尤其是第4章《唐宋科舉轉(zhuǎn)變的方言背景》,第55-82頁。這一地方主義視角來解釋,并未深入研究。
近年來,隨著國語運動研究①關(guān)于國語運動的研究不勝枚舉,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以下僅介紹代表性論著。從漢語改革史的角度來討論的有:吳稚暉:《三十五年來中國之音符運動》,莊俞、賀圣鼐編:《最近中國三十五年之中國教育(下)》,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1年。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羅常培:《國音字母演進史》,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陳望道:《中國拼音文字的演進》,《陳望道語言學論文集》,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倪海曙:《清末漢語拼音運動編年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方師鐸:《五十年來中國國語運動史》,臺北:國語日報社,1965年。方祖燊:《國語運動史》,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藤井(宮西)久美子:《近現(xiàn)代中國における言語政策:文字改革を中心に》,東京:三元社,2003年。從思想或文化史的角度來考察的有:倉石武四郎:《漢字の運命》,東京:巖波書店,1952年。武田雅哉:《蒼頡たちの宴:漢字神話とユ-トピア》,東京:筑摩書房,1994年。大原信一:《近代中國のことばと文字》,東京:東方書店,1994年。村田雄二郎:《「文白」の彼方に:近代中國における國語問題》,《思想》853,1995年,第4-34頁。村田雄二郎:《五四時期の國語統(tǒng)一論爭:「白話」から「國語」へ》,丸山昇等:《転形期における中國の知識人》,東京:汲古書院,1999年,第3-39頁。高田時雄:《トマス·ウェイドと北京語の勝利》,狹間直樹編:《西洋近代文明と中華世界》,京都:京都大學學術(shù)出版會,2001年,第127-142頁。蒲豐彥:《庶民のための書き言葉を求めて:清末から民國へ》,《20世紀中國の社會システム》,京都: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2009年,第3-26頁。桑兵:《文與言的分與合:重估五四時期的白話文》,《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0年第10期。平田昌司:《文化制度和漢語史》。王東杰:《聲入心通:國語運動與現(xiàn)代中國》,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從文學研究的角度來討論的有:王風:《晚清拼音化運動與白話文運動催發(fā)的國語思潮》《文學革命與國語運動之關(guān)系》,王風:《世運推移與文章興替:中國近代文學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88-230頁。吳曉峰:《國語運動與文學革命》,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劉進才:《語言運動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的展開,讀音會也漸漸受到學界的關(guān)注,出現(xiàn)了從思想史、歷史、語音史等視角來探討的研究,②以讀音會為對象的論文主要有:朱元曙:《國語運動中的朱希祖及章門弟子》,《魯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4期。王東杰:《“代表全國”:20世紀上半葉的國語標準論爭》,《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6期。吳錦娟:《民初讀音統(tǒng)一會與注音字母》,中山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崔明海:《制定“國音”嘗試:1913年的讀音統(tǒng)一會》,《歷史檔案》2012年第4期。葉寶奎:《民初國音的回顧與反思》,《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但總體而言,該爭執(zhí)中所包含的關(guān)于國語問題的兩種不同構(gòu)想及其思想差異沒有得到充分的討論。③詹偉指出:“讀音統(tǒng)一會之召開為中國近代文化史上之大事,然并未受到應有之重視,實在可嘆。”詹偉:《吳稚暉與國語運動》,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2年,第87頁。另外,關(guān)于吳稚暉的國語觀的重要研究還有文貴良:《“自成為一種白話”:吳稚暉與五四新文學》,《文藝爭鳴》2014年第6期。即:一種國語觀從民眾的啟蒙教育的立場出發(fā),認為應該立即采用特定地方的語言作為國語;另一種國語觀則將國語看成是一種能夠統(tǒng)合古今南北的語言,認為目前沒有具備這一特點的語言,因此應該制定注音字母,審定漢字的標準讀音,以待一種不偏重于任何地方的國語的形成。
因此,本文以讀音會上的由王照(1859—1933年)與吳稚暉(1865—1953年)所代表的兩種對立的國語觀為線索,通過對相關(guān)文獻的解讀來探討其思想差異,闡明在兩種不同的國語觀里,國語分別被認為應該具備怎樣的性質(zhì),以及應該在教育上發(fā)揮怎樣的作用。
中華民國成立后,1912年1月19日設(shè)立了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教育部非常重視國語統(tǒng)一問題,3月公布了《教育部官制案》,將教育部的部署機關(guān)分為專門教育司(司長:林杰)、普通教育司(司長:袁希濤)、社會教育司(司長:夏曾佑),規(guī)定國語統(tǒng)一事項由專門教育司管轄。7月,教育部在北京召開臨時教育會議,教育部長蔡元培發(fā)表開會詞:“現(xiàn)在有人提議,初等小學宜教國語,不宜教國文。既要教國語,非先統(tǒng)一國語不可。然而中國語言各處不同,若限定以一地方之語言為標準,則必招各地方之反對,故必有至公平之辦法?!雹佟恫淘嘣谌珖R時教育會議上開會詞》(1912年7月10日),《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3輯·教育》,南京:鳳凰出版社,1991年,第629頁。提出用公平的辦法確定國語標準。
會議還決議通過了《采用切音字母案》,確定于翌年召開讀音會。同年12月2日,教育部設(shè)立讀音會籌備處,任命吳稚暉為籌備會主任。②詹偉:《吳稚暉與國語運動》,第75頁?;I備會期間,吳稚暉分別制定公布了《讀音統(tǒng)一會章程》《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其中,《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下文略稱為《程序》)內(nèi)容詳盡,確定了讀音會的進行步驟:“一定名,二征集。三會規(guī),四審定讀音,五歸納母音,六采定字母,七編注字典,八集刻音表,九頒布學校,十扶持音字?!雹廴囊姟督逃s志》1913年第11期、1913年第12期。吳稚暉將《程序》制成了一冊,提前寄給各會員參看。
讀音會會員分以下三種:“一,教育部延聘員,無定額。二,各地代表員,各省二人,由行政長官選派。蒙藏各一人,由在京某藏機關(guān)選派。華僑一人,由華僑聯(lián)合會選派?!雹堋蹲x音統(tǒng)一會章程》,《通俗教育研究錄》1912年第5期。會員資格如下:“一,精通音韻。二,精通小學。三,通一種或二種以上外國文字。四,諳多處方言?!雹荨蹲x音統(tǒng)一會章程》,《通俗教育研究錄》1912年第5期。符合上述四種資格中之一者即可擔任會員。1913年2月15日讀音會于北京正式召開,《讀音統(tǒng)一會資料匯編》的人員顯示共有70余人,但黎錦熙記載當日實到人數(shù)44人。⑥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第123頁。本書初版為1934年,以下未注明版本者均為2011年版。
吳稚暉與王照的意見分歧之一在于讀音會的主旨問題。吳稚暉認為讀音會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審定漢字的標準讀音。
讀音統(tǒng)一之名,根據(jù)于國語統(tǒng)一一部分性質(zhì)而生。普通得稱為語,約含兩種性質(zhì):(1)說于口中,限于方隅之達意聲響,則曰語。(2)寫于紙上,別于文學之淺易文字,亦曰語。對文字言,則為讀音。對聲響言,則為口音。讀音口音,原互相關(guān)聯(lián)。以廣義言之,宜同時求其統(tǒng)一。此會所預期之效果,亦必能達此地步。惟于進行程序上,據(jù)從廣義命名,含混其詞,稱為國語統(tǒng)一會,則讀音口音,歧見紛起,無益于實在,徒滋繁亂。毋寧先從一部分之讀音,以狹義命名。將各有文字可憑之讀音,討論既定,而后即借讀音之勢力,用以整齊隨地變動,止有聲響可憑之口音,則有執(zhí)簡馭繁之效益矣。⑦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未完)》,《教育雜志》1913年第11期。
王照讀后非常不滿:“玄虛荒謬,不可殫述?!雹偻跽眨骸稌浌僭捵帜冈瓡髌蟆罚跽眨骸缎『轿拇妗?,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114、114-115、120、121頁。王照不滿的主要原因如下:他認為蔡元培于1912年與袁世凱商討,請由教育部召集大會決議推行拼音字,袁氏認為該會旨在白話教育而贊同。蔡氏的原意也為專白話教育計,絕非為讀古書注音。后因蔡氏辭職而未能實現(xiàn)。吳稚暉卻欲審定漢字讀音,偏離了普及白話教育之本旨。
也就是說,在王照看來,讀音會的本旨是討論為白話教育而創(chuàng)制的拼音文字,應屬社會教育司管轄,現(xiàn)在卻變成了由專門教育司管轄,納入音韻學范疇,抹殺了會議的本旨。同時,王照的不滿還在于讀音會的主題在于討論讀音,而非拼音字。他認為:“讀音云者,讀舊書之音注也。既為讀書之音注,自不得違韻學家所命之字音,則多數(shù)人通用之語言自然被摒矣?!雹谕跽眨骸稌浌僭捵帜冈瓡髌蟆罚跽眨骸缎『轿拇妗?,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114、114-115、120、121頁。
審定國音最大的分歧在于以何種語音為標準,其中最大的論點是“入聲”和“濁音”等南方語音的存廢問題。會員朱希祖在3月3日的日記中提到:
午后至讀音統(tǒng)一會,直隸人王照欲以北音統(tǒng)一讀音,字母去濁聲,韻母廢入聲。茍如其說,則一切書籍讀法,詩詞歌曲等韻文,皆一掃而空。彼等謬見,蓋專為中小學便利說法,不知中小學畢業(yè)以后,欲瀏覽文學,必別讀一種舊音韻。不可使一人所讀文字前后變成兩種。欲統(tǒng)一而反分離,荒謬絕倫。故與王照者起雄辯難,幾亂秩序。③《朱希祖日記》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99頁。
朱希祖擔心的是,如果按照王照所說的以“北音”統(tǒng)一國音,那么今后讀古書時就要用別種音韻來讀,導致古今讀音分離的二重狀態(tài)。朱氏認為王照之所以持此觀點,是因為他“蓋專為中小學便利”。這體現(xiàn)了統(tǒng)一國音所面臨的兩個矛盾:其一,平民教育的識字教育與漢文教育的連續(xù)性問題(后文詳述)。其二,是漢字讀音在俗音、方言音方面的多樣性,與歷來官制韻書為準的標準漢字音的模糊統(tǒng)一性之間的矛盾。④對此,趙元任回憶道:“盡管方言分歧很大,大家對一個字的正確發(fā)音總還是有共同的看法。例如大家都同意(中古)上聲的‘好’是‘好壞’的‘好’,(中古)去聲的‘好’是‘愛好’的‘好’。北方人和西南人發(fā)這兩個聲調(diào)的實際音高模式幾乎剛好相反,可是這并沒有關(guān)系。北京和重慶的學者討論一個字所屬的傳統(tǒng)調(diào)類,能夠互相了解,而且意見完全一致?!壁w元任:《什么是正確的漢語》,《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葉蜚聲譯,伍鐵平校,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第837頁。此外,江蘇會員王榮寶(1878—1933年)提到“南人若無濁音及入聲,便過不得日子”,⑤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第127頁。也體現(xiàn)了方言地區(qū)的人希望維持方言音的言語生活的愿望。
對此,王照召集了10余省及四川、云南、福建、廣東等地會員,合計30人商討對策。王照提出:“字母加入十三濁音,則是以蘇杭音為國音,我全國人子子孫孫受其困難。”⑥王照:《書摘錄官話字母原書各篇后》,王照:《小航文存》,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114、114-115、120、121頁。后又提出對策:“我們再到會時,不必提濁音。但提出一新案曰:每省一個表決權(quán)。此案不通過,則我各省人自行解散,讓他蘇浙人自開讀音統(tǒng)一會,如此作去?!雹咄跽眨骸稌浌僭捵帜冈瓡髌蟆罚跽眨骸缎『轿拇妗?,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114、114-115、120、121頁。這便是讀音會以投票方式?jīng)Q定國音的由來。
盡管這些爭論學術(shù)討論的成分少,而感情的成分多,卻也從側(cè)面反映了在方言差異大、地方獨立性高的中國,采用現(xiàn)有的某一特定地方的語言作為國語來君臨全國的困難之大。這同時也是近代中國國語運動史上,以王照和吳稚暉為代表的兩種不同國語觀之間的矛盾。
如上所述,國音標準化問題在讀音會上引發(fā)了很大的爭執(zhí)。以往很多研究主要關(guān)注于論爭雙方的出生地,以“南北論爭”的框架來討論。正如黎錦熙所指出的那樣,“此南北的界限,不甚明瞭,在乎默喻”,①黎錦熙編輯:《國語學講義》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19年,第7頁。南北分界線未必清晰。②王東杰:《聲入心通:國語運動與現(xiàn)代中國》,第315頁。王東杰認為,代表的意見不能歸結(jié)于南北之爭。他指出:贊成王照方案的會員盡管以北方人為主,但也有好幾位南方人。江蘇代表杜亞泉就反對吳稚暉以《廣韻》開讀。湖南代表舒之鎏、周明珂也明確反對以地域分界,而山東代表則認為國音應取全國各地語音的“最高公約”。此外,他還指出古今音問題也是爭論的焦點之一,主要是分為“古音”和“廣韻”兩派,后者以章門弟子為主。以下將分析兩種國語觀背后的思想差異。
首先是“國語”的語音標準化問題。甲午戰(zhàn)爭以后,控訴“文言分離”之弊的論調(diào)與日俱增。③村田雄二郎:《「文白」の彼方:近代中國における國語問題》,第5頁。此外,強調(diào)方言分岐之害的論調(diào)也是促發(fā)清末文字改革運動的另一原動力。讀音會會員也共享了這一社會語境,認為有必要創(chuàng)制一種國語以求語言統(tǒng)一。但是,以哪種語音為標準,意見發(fā)生了分歧。分歧點主要在于“以言就文”,還是“以言就文”。④黃華認為,吳稚暉的觀點“近文”,王照的觀點“近語”。黃華:《語言革命的社會指向:對中國近代史的一種傳播學考察》,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70頁。前者最有力的說法是王照等人所主張的用京話來統(tǒng)一語言的論調(diào)。這種論調(diào)在清末勢力很強,不僅為大部分切音運動者所推崇,袁世凱、嚴修、吳汝綸以及伊澤修二、長白老民等日籍人士都是其擁護者。
1902年6月,吳汝綸赴日考察學制,認識到國語統(tǒng)一的重要性。⑤詳見沈衛(wèi)威:《異口同聲:從“東京語”到“京城聲口”》,《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10月,他寫信給管學大臣張百熙,推薦王照的官話字母:“此音盡是京城聲口,尤可使天下語言一律?!雹蕖秴侨昃]全集3》,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合肥:黃山出版社,2002年,第436頁。1903年,王照重版《官話合聲字母》,在《新增例言》中首次提到了“國語”這一語詞,并明確了北京官話的定義,將其與土話區(qū)分開來。⑦倪海曙:《清末漢語拼音運動編年史》,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9年,第97頁。
王照認為:“語言必歸一致,宜取京話。因北至黑龍江,西逾太行、宛洛,南距揚子江,東傳于海,縱橫數(shù)千里,余兆人皆解京話。外此諸省之語則各不相通。是京話推廣最便,故曰官話。官者,公也。公用之話,自宜擇其占幅員人數(shù)多者?!雹嗤跽眨骸缎略隼浴罚跽眨骸豆僭捄下曌帜浮?,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第9頁。強調(diào)京話的超地方性,來證明己論的正當性。王氏還提到:“蘇人每借口曰:京話亦雜土音,不足當國語之用?!雹嵬跽眨骸墩浌僭捵帜腹锩侔娣怖粭l》,王照:《小航文存》,第89、89-90頁。并反論道:“殊不知京中市井有土語,與京中通用之官話自有不同。不得借彼黜此也?!雹馔跽眨骸墩浌僭捵帜腹锩侔娣怖粭l》,王照:《小航文存》,第89、89-90頁。將“京話”規(guī)定為北京通行的官話,將北京土話從京話的范疇中排除出去。
饒有趣味的是,吳稚暉也從語言的泛用性來規(guī)定“官”的含義。他指出:“所謂官音,官者,言通用也,言雅正也?!雹賲侵蓵煟骸稌裰萑請髺|學西漸篇后》,梁冰弦編:《吳稚暉學術(shù)論著》,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年,第293、294頁。同樣認為“官”需具備普遍性。但這種語言的泛用性,反而成為吳稚暉反對京話作為國語標準的根據(jù)。他首先區(qū)分了北方語音和北京音,“官音雖號稱北音,然不能指定為北方某城某邑之音”。②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未完)》,《教育雜志》1913年第11期。認為后者屬于一城一邑的語音,不能作為國語的語音標準,并指明原因:“因標準于地方,不惟長短清濁,懼失之偏。且每地皆有土俗鄙僿之音,有妨于正雅。若限地以取之,必有盡舉鄙僿俗音,連帶采用之誤,是實為將來語文合一之缺點?!雹蹍侵蓵煟骸蹲x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未完)》,《教育雜志》1913年第11期。
二人在談?wù)摗肮佟钡暮x時所用的邏輯相似,得出來的結(jié)論卻全然相反。④王東杰:《“代表全國”:20世紀上半葉的國語標準論爭》,《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6期。筆者認為其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二人國語觀的思想差異,著眼點不同。王照認為“語言必歸一致,宜取京話”,可知王照希望憑借通行力極強的京話來謀求國語統(tǒng)一,其重點在于“話”,即口語。
對此,吳稚暉提出了疑問:“吾實在不解中國所謂官話者,究何話也。若能作文字可寫之語,而又不雜以一方土俗典故,使人人能通解,而又出以官音者,是即官話也?!雹輩侵蓵煟骸稌裰萑請髺|學西漸篇后》,梁冰弦編:《吳稚暉學術(shù)論著》,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年,第293、294頁。吳氏的重點不在于“話”,而在于“能作文字可寫之語”,即上文提到的有文字可憑的“讀音”,希望先統(tǒng)一讀音,再尋求語言統(tǒng)一。⑥杜亞泉也認為:“言文不一致,為吾國交通統(tǒng)一之大礙,惟用淺近文辭,則言與文或可漸驅(qū)于一致。”“蓋我國語言多異,而文辭相同。故欲統(tǒng)一語言,是當以言就文,不當以文就言也。”杜亞泉:《杜亞泉致某君書》,《教育雜志》1909年第9期。也就是說,二人的國語觀的差異首先表現(xiàn)在出發(fā)點不同,區(qū)別在于是希望以某種特定的語言來統(tǒng)一語言,還是以漢字讀音來統(tǒng)一國音。⑦黃華認為王吳的爭論“表面上看好像是南北之爭,實際上是因為以傳統(tǒng)讀書音為基礎(chǔ)的官話音仍有影響力,尤其是對于知識分子的影響更為深遠,同時北京音上升為標準音的條件還不充分”。黃華:《語言革命的社會指向》,第170頁。這涉及到在近代中國國語制度創(chuàng)制的過程中,“正音”“官音”觀念如何被繼承與改造成“標準音”的問題,需另外撰文進行討論。
國語觀的差異還使得二人對注音字母的功效產(chǎn)生了不同的見解。王照與清末的切音運動家相同,認識到當時民眾識字率低,并認為其原因在于中國言文不一致和漢字難學,希望通過白話教育來“開通民智”,提高社會整體的知識水平。⑧清末啟蒙運動詳見李孝悌:《清末的下層社會啟蒙運動:1901—1911》,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他在《官話合聲字母》的原序中說道:“各國文字雖淺,而同國人人通曉、因其文言一致、字母簡便。”⑨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第1、1-2頁。指出各國人通曉本國文字的原因在于“文言一致”和“字母簡便”。
與此相對,“吾國則通曉文義之人,百中無一……愚鈍者或讀書半生而不能作一書柬,惟其難也”,⑩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第1、1-2頁。導致“官府詔令,無論若何痛切,百姓茫然莫知。試就勸學、理財、練兵諸端,與東西各國對鏡,而知其難易之大相懸,絕有由然也”。①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第2頁。
他還指出:“今歐美各國,教育大盛,政藝日興,以及日本號令之一,改變之速,固各有由。而初等教育言文為一,容易普及,實其至要之原”,②王照:《官話合聲字母原序》,王照:《小航文存》,第80-81、85、78、78頁。認為“言文一致”是保證初等教育得以普及的關(guān)鍵??梢?,王照認為“開通民智”的關(guān)鍵在于文言是否一致,字母是否簡便。也就是說,王照的國語觀的核心是如何“普及白話教育”。③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第122頁。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王照所主張的白話教育僅僅是面向民眾而言,而始終沒有否定傳統(tǒng)的漢文教育。他明確指出:“今余私制此字母,純?yōu)槎鄶?shù)愚稚便利之計,非敢用于讀書臨文”,④王照:《官話合聲字母原序》,王照:《小航文存》,第80-81、85、78、78頁?!按俗帜笇闊o力讀書,無暇讀書者而設(shè)”。⑤王照:《新増例言》,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第17、18、18頁。他還認為“漢文及俗話互有長短,不特吾國舊書終古不能廢”,⑥王照:《新増例言》,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第17、18、18頁。而“有力讀書、有暇讀書者,仍以十年讀漢文書為佳,勿因有此捷法而輕視漢文”。⑦王照:《新増例言》,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第17、18、18頁。就是說,王照區(qū)分了“面向民眾的白話教育(初等教育)”與“面向士大夫的文言教育(高等教育)”。這也解釋了他為何認為讀音會的主旨在于普及白話教育,應屬社會教育司管轄,反對由專門教育司管轄。
有趣的是,王照區(qū)分白話教育與文言教育、民眾與士大夫的分界線,正好等同于“話”與“文”的區(qū)分。例如,他認為“而吾國則通曉文義之人,百中無一。專有文人一格,高高在上”,⑧王照:《官話合聲字母原序》,王照:《小航文存》,第80-81、85、78、78頁。導致“文人與眾人,如兩世界”。⑨王照:《官話合聲字母原序》,王照:《小航文存》,第80-81、85、78、78頁。因此,王照試圖通過推行官話字母來普及民眾教育,提高“民智”,試圖接通“文”(文人)與“話”(民眾)的世界。⑩胡適曾指出晚清白話文運動的缺點為:“把社會分作兩部分:一邊是‘他們’,一邊是‘我們’。一邊是應該用白話的‘他們’,一邊應該是該做古文古詩的‘我們’。”胡適:《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梁啟超等:《晚清五十年來之中國》,香港:龍門書局,1968年,第63頁,初版為1922年。將引文的“我們”和“他們”替換成“文人”與“眾人”,同樣適用于王照的看法。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王照對“文人”始終持有一種批判的態(tài)度,并非一味肯定。
正如上文所述,盡管王照極力推廣官話字母以圖普及教育,但他提倡的普及教育的對象僅限于“話”的世界里的“眾人”,而其前提條件正是不廢除象征漢文教育的“舊書”。極力在南方推廣王照的官話字母的勞乃宣也提出:“簡字僅足為粗淺之用,其精深之意,仍非用漢文不可。簡字之于漢文,但能并行不悖,斷不能稍有所妨”,11《后補京堂勞乃宣奏進呈簡字譜錄折》,《申報》1908年8月30日。強調(diào)“簡字”12簡字,即“合聲簡字”。1905年勞乃宣為了在南方推廣王照的官話字母,在原方案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南京音、蘇州音的聲韻母,制成南京音與蘇州音的方言字母方案。勞氏認為“官話字母”這一名稱與方言方案有抵觸,改名為“合聲簡字”。倪海曙:《清末漢語拼音運動編年史》,第122頁。并不妨礙漢字,二者并行不悖。
可見,勞乃宣與王照一樣,構(gòu)想的是簡字教育與漢文教育并行的二重結(jié)構(gòu)。當然,這或許是他們?yōu)榱耸棺约旱那幸糇值靡怨J,避免招來欲廢除漢字嫌疑的權(quán)宜之計。但正如前文所述,讀音會活動期間,王照將白話教育僅僅限定在“社會教育司”所管轄的范圍之內(nèi),這說明對于王照來說,推廣官話字母僅僅是為了在民眾中普及白話教育,而保障“文人”與“眾人”能夠平等接受教育的近代國語教育理念似乎并不在他的視野之內(nèi)。
對王照的官話字母推廣有過很大幫助的袁世凱,于1914年發(fā)布了《教育綱要》,試圖按照德國的模式,將已有的教育系統(tǒng)改為二元教育系統(tǒng),將初等小學分為兩種。一種叫國民小學,是義務(wù)教育的學校;另一種叫預備小學,是為希望升學的學生而設(shè)立的學校。陳學恂認為,袁世凱之所以想要創(chuàng)建二元結(jié)構(gòu)的教育體系,是出于其強烈的貴族意識。與此同時,陳學恂也指出:“因現(xiàn)行之小學制,以只求識字之平民子弟,與有志深造之士族子弟,受同式之教育,于人情既有未順,于教育實際,亦多違礙,故特頒此綱要?!雹訇悓W恂:《中國近代教育史教學參考資料》中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165頁。這些情況都間接證明了王照及其周邊人物并沒有從保障近代個人教育機會均等的普通教育角度來思考國語教育。
與其相比,吳稚暉的著眼點在官音,即漢字的讀音上。關(guān)于國音定義,他說:“逐字審定,每字就古今南北不齊之讀音中,擇取一音以法定之形式公定之,名曰國音?!雹趨侵蓵煟骸蹲x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未完)》,《教育雜志》1913年第11期。又說:“每字審定之音,命名為國音者,其意蓋謂:此音為全國派人會議所公定,是為國有之音,非復北有南有京有省有縣有。”③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未完)》,《教育雜志》1913年第11期??芍趨侵蓵熆磥恚瑖魬撚薪y(tǒng)合“古今南北不齊之讀音”的功效,能夠超越全國現(xiàn)有之語音,而且具備國家公定的強制力,并不偏向于某地方之音。
“我國欲造代用漢文之音字,其正需從容久商也益可知。但學校讀音之統(tǒng)一,通俗傳聲字之需要,已迫不可待。正宜先定簡單平實之注音,以應今日暫時當務(wù)之急需?!雹軈侵蓵煟骸蹲x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未完)》,《教育雜志》1913年第11期。吳稚暉認為,制造代替漢語的表音文字的問題需要從長計議,當務(wù)之急是確定注音字母,“取注音字典及對音表兩書,頒布于通國小學校,使國文盡依國音授讀”。⑤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續(xù))》,《教育雜志》1913年第12期。而“我國將來,可由統(tǒng)一之注音字母,出生統(tǒng)一之國音”。⑥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續(xù))》,《教育雜志》1913年第12期。在此基礎(chǔ)上,“國音生國語,名稱亦可相承一線”。⑦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未完)》,《教育雜志》1913年第11期。也就是說,在他看來,注音字母的功效就在于統(tǒng)一學校的“國音”,“國語”的形成則待將來。
這是吳稚暉基于他對當時中國語言情況的看法,他認為:“今日雖通國語言龐雜,然能各操似是而非之官音,作不完全之官話,用以互相達意者,其潛勢力極為一種讀書之音。蓋每地讀書之音,無不與談話之音,微有不同,各地皆隱隱認此以為官音?!雹鄥侵蓵煟骸蹲x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續(xù))》,《教育雜志》1913年第12期。即是說,盡管在當時的中國,口語層面尚未有能夠充當國語的語言,但書面語早已有了共同的規(guī)范,以讀音為媒介,將這種規(guī)范提取出來標準化即可成為“國音”。
他還認為:“文字有二職:一為志別,一為記音。中國文字志別之功用本完,所少者記音之一事?!雹釁侵蓵煟骸稌裰萑請髺|學西漸篇后》,梁冰弦編:《吳稚暉學術(shù)論著》,第291、290-291頁。而“中國文字本統(tǒng)一也,而語言則必有一種適宜之音字,附屬于舊有之文字以為用,于是聲音亦不得不齊一”。⑩吳稚暉:《書神州日報東學西漸篇后》,梁冰弦編:《吳稚暉學術(shù)論著》,第291、290-291頁。可見,吳氏希望通過創(chuàng)制表音文字來統(tǒng)一語音。
他還反對在學校里實行會話教育,認為各國“除習外國語外,未聞小學校有會話之課程。乃必在學校中會講官話,是亦不可思議之怪狀。此其病,坐以北語為官話,初不問文字本統(tǒng)一,惟讀音不同”。①吳稚暉:《書神州日報東學西漸篇后》,梁冰弦編:《吳稚暉學術(shù)論著》,第295、295、295頁。因為若用現(xiàn)有的“一城一邑”的語言——“不完整”的京話作為國音的標準,則反而破壞原本已有的統(tǒng)一性。因此,他認為首先應該確定注音字母,統(tǒng)一國音,實現(xiàn)國語的第一步,然后再由國音來產(chǎn)生國語。
那么,吳稚暉所謂的國語應該是怎樣的一種語言呢?又應該具備怎樣的性質(zhì)呢?首先,“異日就國音而近文之雅語,作為全國交通之媒介,即名曰之國語”。②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未完)》,《教育雜志》1913年第11期。他認為,將來形成的國語需要承擔充當全國交流所用之語言的社會功能。
其次,他認為“國語”還應具有統(tǒng)一語言的功效。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吳氏所設(shè)想的語言統(tǒng)一,并非指以某種特定的方言作為標準,來消除方言之間的差異。因為在他看來方言的“口氣”“腔調(diào)”均為“至難消滅之分子”,③吳稚暉:《書神州日報東學西漸篇后》,梁冰弦編:《吳稚暉學術(shù)論著》,第295、295、295頁。只需待讀音統(tǒng)一后,“魯人與粵人相遇,則將學校所讀之音,彼此南腔北調(diào)……依文字可寫,不用土俗典故者……互相對語,其意無不達,是即言語統(tǒng)一矣。通行之語既有勢,土語自然漸減”。④吳稚暉:《書神州日報東學西漸篇后》,梁冰弦編:《吳稚暉學術(shù)論著》,第295、295、295頁。
正如上述“若限地以取之,必有盡舉鄙僿俗音連帶,采用之誤,是實為將來語文合一之缺點”的引文中出現(xiàn)“語文合一”等字樣,可見,他的國語構(gòu)想設(shè)想了將來的國語必須言文一致。又如:
異日學校中果能以統(tǒng)一之注音字母,拼讀統(tǒng)一之國音,則有十年八年之習慣,通國人皆以國音為近文之談話,自成一種極普通之官話。而國語統(tǒng)一之希望,不待安排,自然達矣。彼此達意,既止能取給于讀音。各人自必特別留意,使下語愈近文,可望彼此之了解愈易。則言鼠即曰鼠,北人不稱耗子,南人不稱老蟲。言醫(yī)生即曰醫(yī)生,北人不稱大夫,南人不稱郎中。言火柴即火柴,北人不稱洋取燈,南人不稱洋媒頭。諸如此類。適促語言之改良,可兼收言文一致之效。較之取一城一邑之語言,強齊天下……不如以絕容易之讀音統(tǒng)一之,得果反良。此因談話時所語,皆取給于讀音。而小學讀本之“詞頭”,必連帶而熟于口,為自然之趨勢。然則統(tǒng)一讀音以后,因必有注音字母,而得音字之利用。又因群以讀音相談,而得文言一致。⑤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續(xù))》,《教育雜志》1913年第12期。
由此,吳稚暉對于國語的構(gòu)想已經(jīng)十分清晰:將來中國也會形成言文一致的國語。為了推行這種國語,就必須進行語言改良。即:首先通過學校教育,使得大家用讀音來進行交流,鄙俗的土音漸被代替,口語與書面語的距離逐漸縮小,最終達到言文一致。經(jīng)過如此一番的語言改良,南人和北人都能克服自己原有的語言習慣,最終形成一種新的雅正的國語。這就是他的國語構(gòu)想。
值得關(guān)注的是,吳稚暉所謂的改良語言不僅限于語音層面,還包括了諸如“鼠”“耗子”等詞匯的問題。也就是說,他所設(shè)想的國語,是一種能夠談?wù)搶W問的雅正的語言,一種能夠“如普通記事日報,可一紙通行于全國”①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續(xù))》,《教育雜志》1913年第12期。的具有普遍意義的語言。正如上文朱希祖的日記引文所提示的一般,這是一種能夠統(tǒng)合古今東西的讀音,能夠確保普通教育與高等教育一慣性的語言。
因此,他提出:“讀音者,授之于學校兒童”,②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續(xù))》,《教育雜志》1913年第12期。“取注音字典即對照音表兩書,頒布于通國之小學校,使國文盡依國音授讀,實施行政上之力量,使不為空文”。③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續(xù))》,《教育雜志》1913年第12期。同時也認為:“在最近十年中,讀音之勢力未普,失教之國民過眾,智識之灌注甚急”,④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續(xù))》,《教育雜志》1913年第12期。應該添加若干閏音字母,輔助注音字母,供各地人以拼切鄉(xiāng)音土音之用?!板适旰?,國音之讀音,熟于人人之耳,人人之感情,相喻相習……各地最粗淺之書報,皆可竟注以國音之讀音,亦無不可通?!雹輩侵蓵煟骸蹲x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續(xù))》,《教育雜志》1913年第12期。此后,閏音字母將被淘汰。
可見,吳稚暉的國語構(gòu)想如下:首先,制成注音字母,拼切國音,與漢字并行使用,在學校教育中推廣。此外,制作若干拼切方言的閏音字母,制定注音字母與閏音字母的對照表及國音字典,供學校外的各地鄉(xiāng)人使用,并同時推進國音。二者并行不悖,最后形成一種新的語言,即國語。而國音的審定則是形成新的國語的第一步。在此意義上,王照與吳稚暉的國語觀的差異,體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拼音文字的教育理念,一種是以民眾為對象的白話教育(通俗教育),另一種以是適齡兒童為對象的學校教育(普通教育)。
吳稚暉國語觀的另一個特點是從平等主義的角度來討論國語問題。他認為,以京話為國語標準,“無異強欲以大夫、耗子等北人土俗典故,強南人習之而已。否則各棄其土俗典故,各講文字可寫之語,各讀字典附注之音”。⑥吳稚暉:《書神州日報東學西漸篇后》,梁冰弦編:《吳稚暉學術(shù)論著》,第295頁。正如上文所述,與立即采用現(xiàn)有的北京官話為國語標準的王照的國語觀不同,他認為國語需要通過語言改良之后才能形成,因此將來的國語“必北音居多數(shù),南人終將多棄其相習者,改學其不相習者。而北人為入聲、濁音之故,亦略略分受改習之困難,是亦為統(tǒng)一讀音之大事,有分擔義務(wù)之可言也”。⑦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未完)》,《教育雜志》1913年第11期。
在他看來,北京官話與其他方言一樣混雜著土語,并不適合直接用作國語的標準。而應該等待一種不偏向任何地方的、對所有人來說都能夠平等對接的國語的出現(xiàn)。換句話說,正因為他考慮到國語的公平性,所以才無法同意將現(xiàn)有的權(quán)威語言直接采用為國語的標準。
這種觀念在當時為諸多知識分子所共有。讀音會會員杜亞泉認為:“欲統(tǒng)一讀者音而設(shè)定字母,則此字母之音,必使全國之人,皆能讀之。故必取全國皆有之音以為準?!雹鄠岣福ǘ艁喨骸墩搰糇帜浮?,《東方雜志》1916年第5期。與王照一樣,同為直隸人的馬體乾也認為:“國音乃統(tǒng)一全國之音者”“國音從脞而但功令以強之使行,則天下仇視國音矣。鄙意以為應擇全國公有之音定為國音”。⑨均出自馬體乾:《談文字》(1908年),文字改革出版社編:《清末文字改革文集》,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第86-87頁。錢玄同也認為:“注音字母之作,實欲定一種全國公有之國音。而其開會之結(jié)果,乃過分偏于北音,此為玄同所未能滿意者?!雹佟锻ㄐ牛鹤⒁糇帜浮?,《新青年》1918年第3期。而“玄同之不滿意于北音者,非因其不古也,亦非因其不能具備全國之音也。以為既以制定國音為務(wù),當然不是叫人?!蚬僭挕?,其于全國音聲之去取,必有一種標準:即所去者為奇詭之音,僅極少數(shù)人能發(fā)者。所取者為平易之音,必大多數(shù)人所能發(fā)者。而茍有某種平易之音,為大多數(shù)人所能發(fā),惟極少數(shù)不能發(fā)者,則宜強極少數(shù)使從大多數(shù),是也”。②《通信:注音字母》,《新青年》1918年第3期。在他看來:“官音與京音大同小異,似乎以北音為主,亦非全無理由。但是既為國定的注音字母,當然不能專拿一個地方的音來做標準?!雹坼X玄同:《論注音字母(續(xù)第1號)》,《新青年》1918年第3期。也就是說,他同意將“北音”作為國音主要的組成部分。但同時,他也關(guān)注到京音與其他方言差異很大,所以反對無視二者的差異而將京話用作國語標準的主張,即批判了語音標準化所蘊含的暴力性。在這一點上,蔡元培也反對以京話為國語標準,“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一種方言比較表,可以指出那一地方的話是確占大多數(shù),就不能武斷用那一地方的。且標準地方最易起爭執(zhí),即如北京現(xiàn)為都城,以地方論,比較的可占勢力,但首都的話,不能一定有國語的資格?!薄八試Z的標準決不能指定一種方言,還是用吳稚暉先生‘近文的語’作標準,妥當一點。”④蔡元培:《國語傳習所的演說》,《晨報》(北京)1920年6月25日。
當然,這些論者所構(gòu)想的國語的具體內(nèi)容并非完全一致。但重要的是,正如他們頻繁使用“國定”“公有”等語詞所提示的那樣,他們共有一種國語理念,即:國語應該是一種能夠統(tǒng)括全國的公平的語言。在這個意義上,圍繞國語的的論爭,已經(jīng)超越了語言內(nèi)部的問題,而關(guān)涉到包括近代教育體制在內(nèi)的,如何確保近代民族國家的公平性的問題。
1920年,教育部公布的《國音字典》中仍舊規(guī)定:“讀音統(tǒng)一會審定字典,本以普通音為根據(jù),普通音即舊日所謂官音。此種官音,即百年來全國共同遵用之讀書正音,亦即官話所用之音,實具有該案所稱通行全國之資格,取作標準,允為合宜?!薄吧w語音統(tǒng)一要在使人人咸能發(fā)此公共之國音,但求其能通詞達意,彼此共喻而已。至于絕對無殊,則非惟在事勢上有所不能,抑亦在實用上為非所必要也?!雹荨督逃坑柫睢罚?920年12月24日),教育部讀音統(tǒng)一會:《校改國音字典》,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1年,第13-14頁。
應該說,這一國語觀暗含了一種試圖減少由語言的標準化所帶來的強制性的可能性。無論論者本人是否具有明確的意識,從平等主義的觀念來思考國語問題的論述,都希望盡可能調(diào)和國語的標準化與方言之間的矛盾,將國語對方言的暴力性控制在最小范圍內(nèi)。1925年,黎錦熙的“國語不統(tǒng)一”思想便繼承了這一點。
所謂“不統(tǒng)一”的國語統(tǒng)一又怎么講呢?國語統(tǒng)一,并不是要滅絕各地的方言,因為方言是事實上不能滅絕的,是有歷史關(guān)系的,而且在文學上也很有價值的……所謂國語,乃是全國人民用來表情達意的一種公共的語言,人人能說,卻不是人人必須說。⑥黎錦熙:《全國國語運動大會宣言》,《國語周刊》1925年第29期。
此外,還值得關(guān)注的是反對以京話為國語標準的人,往往重視國語作為國民的“表情達意”的效用。吳稚暉也認為國語是“全國交通之媒介”,①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未完)》,《教育雜志》1913年第11期。認為“蓋言大體九十九,必能相合,決非能保無一毫之差也。故談統(tǒng)一者,又當無悶于大同中之小異”。②吳稚暉:《讀音統(tǒng)一會進行程序(續(xù))》,《教育雜志》1913年第12期。這確實是一種將國語看成是交流工具的語言工具論的論調(diào)。但反過來,也體現(xiàn)了推行一種不嚴密進行國語標準化的希求,提出用類似“藍青官話”的語言作為國語的基準的理念。吳稚暉曾經(jīng)說過:“以通用而言,即以今南腔北調(diào),多數(shù)人通解之音為最當。其聲和平,語近典則,即可以為雅正之根據(jù)?!雹蹍侵蓵煟骸稌裰萑請髺|學西漸篇后》,梁冰弦編:《吳稚暉學術(shù)論著》,第294頁。這種將通用語(Lingua franca)作為媒介逐漸形成國語的想法,在后來瞿秋白的國語觀里也非常明顯。應該說這是當時的一些知識分子基于中國方言地區(qū)具有高度獨立性這一社會條件,以及在共同的語言要素的基礎(chǔ)上,不同地區(qū)的人們能說大同小異的官話這一歷史現(xiàn)實之上,④關(guān)于官話在明清社會所發(fā)揮的社會作用問題,請參看唐澤靖彥:《帝政後期中國の口語の作用(1)——官話の社會的機能》,東京大學《中國哲學研究》1996第10號。思考如何產(chǎn)生作為統(tǒng)合的國語而得出的共同結(jié)論吧。
也就是說,他們不把現(xiàn)有的實際語言作為國語標準,而以能夠統(tǒng)合地方方言為前提來思考如何產(chǎn)生國語,由此產(chǎn)生了由標準“字音”來統(tǒng)合“語音”,⑤這一觀點應該是繼承了明清以來文人所形成的語言觀,即只要能讀出官韻所規(guī)定的標準“字音”,即可學會“語音”。關(guān)于明清時期漢語共同語的討論可參看平田昌司:《文化制度和漢語史》第10章《清代鴻臚正音考》。并通過不斷吸收方言,最終形成新的國語這一理念型的國語觀。同時體現(xiàn)出對于因國語標準化而產(chǎn)生的暴力性保持高度警戒和批判的思考模式。不過,這種理念型的國語觀具有兩面性,因為它所構(gòu)想的國語是一種現(xiàn)實社會中不存在的語言,脫離了現(xiàn)實。而實際上,讀音會上審定的國語,在國語教育的實踐過程中造成了很大的混亂,引發(fā)了“京音國音之爭”,迫使民國時期的國語運動又回到了以京話為國語標準的王照路線上去。
以上以王照和吳稚暉為代表的兩種不同的國語觀為線索,追溯了從清末民初的國語運動中不斷反復與重演的兩種國語思想脈絡(luò)。⑥關(guān)于這兩種國語觀為何在近代中國國語標準論爭史上不斷出現(xiàn)、起此彼伏的原因,王東杰有過精辟的論述:“主因即是近代國家建設(shè)的一體化和平等化這兩大價值的永恒的內(nèi)在緊張:既要一個統(tǒng)一的語言標準,又須兼顧各方平等訴求?!蓖鯑|杰:《“代表全國”:20世紀上半葉的國語標準論爭》,《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6期。王照所代表的國語觀,從民眾教育的角度出發(fā),認為應取幅員最遼闊、使用人群最多的京話為國語的標準,這在語音標準化方向上是準確的。但由于他們著眼點在民眾教育上,將國語看成是普及民眾教育之工具,將此與士大夫的漢文教育區(qū)分開來,忽略了近代國語在教育上所應具備的一元性格。
吳稚暉所代表的國語觀認為中國方言各異,沒有一種現(xiàn)成的完備的語言可以充當國語的標準,而應該以漢字讀音為線索,先統(tǒng)一國音,后改良語言,由此產(chǎn)生新的國語。并且,他們從教育機會平等的角度出發(fā),尋求一種既能在語音上統(tǒng)合古今南北,又能在教育上確保知識傳承的連續(xù)性的國語。他們還將國語看成是全國人用來表情達意的工具,從公平主義的角度出發(fā),試圖建立一個不偏向于任何方言的國語,這在近代國語理念形成的方面具有前瞻性。但由于過于機械地追求統(tǒng)合性而脫離語言的實際狀態(tài),偏離了國語的語音標準化應有的方向。
實際上,這兩種不同的國語觀恰好反映了近代國語制度形成所需要的兩個基本面向。第一,以現(xiàn)實的某種活語言為基礎(chǔ)進行標準化。第二,將國語看成是全國人公用的表情達意、參與政治的交流工具,而一貫制的近代教育則是形成這一理念的前提保證。在此意義上,讀音會上的國語論爭,不僅僅是語言內(nèi)部的問題,還包含了在中華民國這一新創(chuàng)國家體制內(nèi),知識分子如何思考人們應該接受怎樣的教育,以及如何進行社會參與等語言之外的問題。
進一步說,以京音還是讀音來統(tǒng)一國語,以及如何處理方音語音等問題,不僅正好體現(xiàn)了中國語言、文化的多元性而引發(fā)的矛盾,即:由書同文而形成的文化統(tǒng)一性這一知識分子的特有經(jīng)驗,①村田雄二郎:《「白」彼方に:近代中國における國語問題》,第7頁。與各地方言各異所象征的地方的多元色彩以及高度的獨立性之間的現(xiàn)實矛盾。而圍繞國語問題的思想差異,也從側(cè)面反映了以王照和吳稚暉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如何思考統(tǒng)合這一矛盾,如何統(tǒng)合中國的思想差異。更為重要的是,讀音會所展現(xiàn)的思想課題對此后的民國時期的國語政策,以及“普通話”理念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