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向明
(隴南師范高等??茖W校 文學與傳媒學院,甘肅 成縣 742500)
唐初文學文獻《藝文類聚》卷42收錄的南朝梁簡文帝蕭綱《蜀道難》曲,是我們現知最早的《蜀道難》樂府作品?;蛟S在他之前,已經有人創(chuàng)作了類似樂府,但因未流傳下來,我們無法知道其具體情況。詩體流變是一個逐漸演進的歷史過程,具有源遠流長的特點。
《蜀道難》舊題樂府的源頭,至遲可追溯到晉末,從文獻搜檢可發(fā)現其蛛絲馬跡。北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40在蕭綱《蜀道難二首》之下題注說:“《古今樂錄》曰:王僧虔《技錄》有《蜀道難行》,今不歌?!薄端鍟そ浖尽贩Q:“《古今樂錄》十二卷,陳沙門智匠撰。”新舊《唐書》《宋史》著錄13卷。王僧虔,南朝劉宋、南齊時人,其《技錄》列《蜀道難行》于“瑟調曲”類,屬于當時可傳之曲,不傳之曲另有標明?!豆沤駱蜂洝吩撇桓枵?,系魏晉南北朝流行樂府“相和歌辭·瑟調曲”《蜀道難行》,已與蕭綱《蜀道難》不屬一個辭曲體系,其間并未有明確的繼承關系。
所以,《藝文類聚》錄“樂府”歌辭,發(fā)軔漢魏,先采自曹操《短歌行》,后面錄有魏明帝(曹叡)、晉陸機作品,繼之有六朝至隋代詩家如盧思道的作品數十首。而《蜀道難》曲則源自蕭綱的兩首作品:
建平督郵道,魚復永安宮。若奏巴渝曲,時當君思中。(其一)
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聲下復高,猿啼斷還續(xù)。(其二)[1]
很顯然,第一首《蜀道難》曲并未吟詠到具體的蜀道。建平,郡名,在楚地巫山縣?!遁浀貜V記》卷33說:“中卞巫山縣,故楚之巫都。秦昭王伐楚,取之以為縣,屬南郡,二漢因之,晉立建平郡,宋、齊、梁、西魏、后周皆因之。又《藝文類聚》卷六引《幽冥錄》:宜都、建平二郡之界,有奇石如二人像,攘袂相對,俗謂二郡督郵爭界此。又《水經注·江水》:江水自建平至東界峽,盛宏之渭之空泠峽。峽甚高峻,即宜都、建平二郡界也。其間遠望,勢交嶺表,有五六峰參差互出,上有奇石如二像,攘袂相對,俗傳兩郡督郵爭界于此。”[2]蕭綱寫巫山縣的督郵道,重在突出一個人文地理的典故,很有文學色彩,但紀實性較模糊,反映蜀道就很有些游離表象?!岸ざ洁]爭于界”的民間傳說,最先收于《幽冥錄》,《水經注》對此也是陳陳相因罷了。不同的是,《水經注》對督郵道的記述,卻頗有生動之處,但讓人從字里行間能悟出經三峽水路到達蜀地,真正不易。“魚復永安宮”,顯然是作者展開的想象?!稘h書·地理志上》:“巴郡十一屬縣有魚復?!薄端涀ⅰそ罚骸敖謻|逕南鄉(xiāng)峽,東逕永安宮南,劉備終于此,諸葛亮受遺處也?!苯泴v史的追憶和回顧,渲染出一個大的人文場景,為后兩句詩“寫心”做好了足夠的鋪墊。全詩語句清麗而筆力雄健,一反其以往“輕艷”風格。巴渝曲,古代川東地區(qū)民歌,曲調凄婉。早在劉邦定三秦之前,巴地已有“巴渝曲”在民間傳唱,漢初被釆編成宮廷樂曲傳世。最后兩句詩,聲入情境,風格雅致而別有韻味,很好地體現了蕭綱《蜀道難》樂府詩之作“寓目寫心,因事而作”的特點。從蕭綱第一首《蜀道難》可以看出,此作系他在都督荊、雍、梁、南秦、北秦、益、寧七州諸軍事之際所寫。因為他在較大的一個人文場景之中展開詩意,由所見所聞情思綿延,不禁浸入懷古幽思之中,故清人王夫之驚嘆道:“小詩得如許高深,豈非絕唱!”[3]比較而言,蕭綱的第二首《蜀道難》曲,前兩句歌詠蜀道之難在于巫山、巴水的曲回和凄涼,對應于當時長江下游南朝政治中心入蜀的水道。所寫場景闊大,用“巫山”和“巴水”二詞描畫整個長江三峽,利于營造詩歌意境。巫山,位于今重慶、湖北兩省市交界,北與大巴山相連,長江穿流其中,形成三峽。巴水,《水經注·江水》說:“巴水出晉昌郡宣漢縣巴嶺山。”又《太平寰宇記》卷110:“巴水源出巴山,沿流合寶塘水?!贝藘删洳⒎菍嵵赴蛶X山或巴山所出巴水,而是代指三峽之水。所謂“三回曲”,言其迂回曲折。酈道元《水經注·江水》說:“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薄端涀ⅰ匪匀龒{全長700里,為估測之數,1949年后實測僅193千米。后兩句寫船行在巴水之上,不斷有陣陣悠揚的笛聲傳來,聲調時高時低,兩岸的猿啼不住,聲斷還續(xù)[4]。《太平御覽》卷53引《荊州記》:“唯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巒疊嶂,隱天蔽日……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老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边@兩句詩,在前面描畫的場景之中,更是注入了聲、情。江岸笛聲傳來,時低時高,悠揚婉轉;而猿聲凄清,時斷時續(xù),山谷傳響,長鳴不絕。特別是最后一句,點化古《漁者歌》,意在抒寫心中幽情,景、聲、情三者融為一體,音律和諧,營造出一片清麗憂傷的新境界,令人回味無窮。
總起來看,蕭綱《蜀道難》兩首寫巫山一帶的險峻地勢及蜀道水路之難,是漢魏以來歷代文人有關蜀道詩歌創(chuàng)作持續(xù)層累的結果。作品雖短小,但不失凝練與旨遠;用語直白,卻不乏描寫與渲染。從情感表達方式看,蕭綱以當時最為興盛的五言四句為體,淺易寫實、直白單純,觸境寄情,言雖短卻多巧思,具體展現了由楚入蜀的道路之艱險難行。
差不多與蕭綱同時,屬于南朝梁簡文帝文學集團成員的劉孝威,在蕭綱《蜀道難》樂府詩創(chuàng)作上又有繼承和發(fā)展。歐陽詢等《藝文類聚》卷42樂部二“樂府”載錄如下:
玉壘高無極,銅梁不可攀。雙流迸巇道,九坂澀陽關。
鄧侯束馬去,王生斂轡還。懼身充叱馭,奉玉若猶慳。(其一)
嵎山金碧有光輝,遷亭車馬正輕肥。彌思王褒擁節(jié)去,復憶相如乘傳歸。君平子云寂不嗣,江漢英靈已信稀。(其二)[1]756
臺靜農《兩漢樂舞考》最早注意到了這種繼承關系,他指出:“《蜀道難》:古辭亡;《樂府解題》曰:‘《蜀道難》,備言銅梁玉壘之阻,與《蜀國弦》頗同(唐吳競《樂府古題要解》作又有《蜀國篇》與此頗同(1)鑒于本文引文較多,為行文方便且減少累贅,所引常見文獻只用夾注標出篇名,不再列入參考文獻或另外出注。)?!磩⑿⑼M作云:‘玉壘高無極,銅梁不可攀’與古辭意同,是古辭六朝時猶存也?!盵5]這里的“與古辭意同”,當然不是指與王僧虔《技錄》所收《蜀道難行》相同,肯定是指《藝文類聚》之前所收蕭綱《蜀道難》二首,但言蜀道“銅梁、玉壘險阻”是在陸路,就在川西經松潘、茂州、陰平、武都、祁山、天水、關山、鳳翔、關中的隴蜀道上。這個《蜀道難》題意的開掘,劉孝威是歷史上的第一人,至于《蜀國弦》《蜀國篇》等類似作品,而今不見有傳,最大的可能是,它們屬于六朝后期或隋唐時期的模擬之作,且思想藝術成就稍遜以致不傳,似可解頤。
“玉壘高無極”,作者顯然是用了夸張手法。玉壘,即玉壘山,在今四川省理縣東南,漢晉六朝多作成都代稱。西晉左思《蜀都賦》:“廓靈關以為門,包玉壘而為宇?!眲㈠幼⒃唬骸坝駢荆矫?,湔水出焉。在成都西北岷山界?!贝俗⑾鑼嵕?,為后世所稱許。宋代楊萬里《送邱宗卿帥蜀》:“玉壘頓清開宿霧,雪山增重起秋風”;明代陸采《明珠記·江會》:“金城圍日月,玉壘壓函秦”;清代張素《擬李義山〈 井絡〉》詩:“玉壘山前花黯黯,錦官城外鼓逢逢”等等均化用其意?!般~梁不可攀”,則比喻銅梁山之高。唐代李善注左思《蜀都賦》說“銅梁山在巴東”,《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山有石梁橫亙,色如銅,連互二十余里,故曰銅梁,山嶺平整,環(huán)合諸峰,此為獨秀?!弊髡咭源藘删湔f明持節(jié)前往都督蜀地及周邊軍事,可謂使命重大。詩言雖簡,蘊涵頗豐。第一首詩提及秦國李冰治水、漢朝王陽、王尊入蜀、三國鄧艾偷襲陰平等歷史故事,重在寫蜀都西南道路的艱險難行。劉孝威《蜀道難》其二,在思緒上承接其一的內容,通過漢代王褒金馬碧雞的典故、司馬相如通西南夷軼事,深化蜀道通西南在歷史上的不易?!稘h書·郊祀志》:“宣帝時,或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神,可醮祭而致。于是遣諫大夫王褒,使持節(jié)而求之?!惫世钌屉[《為滎陽公上西川李相公狀》稱王褒為“碧雞使者”[6]。最后兩句,引西漢嚴君平和其學生揚雄事,他們雖學問、詩賦成就巨大,但因隴蜀道阻隔而莫名于時世、后繼乏人,由蜀道艱難而生發(fā)出作者對蜀地人文衰落的無限感慨與悲哀。
劉孝威的這兩首《蜀道難》,較之于蕭綱之作,在題旨的開拓上已經現出眼界擴展、意境深化、人文歷史豐富等顯著進步和創(chuàng)新。在藝術上,葛曉音先生對其詩歌體式的繼承與超越,有獨到而深刻闡述:該作“一半五言一半七言”,“雜言句法伸縮,其換韻自有御風出虛之妙,七言則句法啴緩,轉韻處必用促節(jié)醒拍,而后脈絡緊遒,音調圓轉”[7]。指明劉孝威《蜀道難》不僅避免了全篇五言的節(jié)奏單調,而且有助于表現思維的跳躍性,一改魏晉詩歌句式過于繁復、意脈不連貫的弊病,顯然是藝術方面最獨到的開拓。這兩首作品前后照應,形散神聚,有對眼前景物的抒寫,也有貫通古今的傾情聯想,在內心感觸不斷蓄積的過程中,適配情緒的明、暗掩映和喜、愁交織,取得了極好的藝術效果。
稍晚,梁陳詩人陰鏗作《蜀道難》樂府,以古人不畏蜀道之難的典故抒寫眼前道路艱難,現實意義凸顯,給人身臨其境之感。陰鏗系南朝大詩人,字子堅,生卒年不詳,武威姑臧(今甘肅武威)人。梁時曾任湘東法曹參軍,入陳后以文才為文帝贊賞,官晉陵太守、員外散騎常侍,約卒于陳文帝天嘉末年。陰鏗舉止不同眾人,又非世族,仕梁并不得意,早期的《蜀道難》樂府詩正是他借詠蜀道之難慨嘆功名不易獲得。在主旨的提煉上,一躍而升華為慨嘆求取功名的危險。全詩如下:
王尊奉漢朝,靈關不憚遙。高岷長有雪,陰棧屢經燒。
輪摧九折路,騎阻七星橋。蜀道難如此,功名詎可要。[8]
這首詩表現隴蜀道之難的主要意象,是“高山積雪”“陰棧屢燒”“輪摧九折”“騎阻星橋”,但落腳點在蜀道難的含義上。詩以洗練的筆墨勾勒了自然形勢的高險,緣景生情,不免使人感到自然的蜀道如此艱難,人生的履途何其坎坷,功名怎能輕易得到?這里不免融入了作者的身世之悲。起筆兩句先從歌詠前人赴隴入蜀之事入手,贊揚漢代王尊不懼險阻、忠誠事國的行為。借對王尊的稱頌,通過他赴蜀做益州刺史一事,引出對蜀地山川險阻的描寫。中間四句,寫蜀道險要難行,從大處寫意著筆。高岷有雪,即岷山高聳、終年積雪。寫隴蜀道艱難,自然會寫到陰平郡的棧道(陰棧),一種于峭巖陡壁上鑿孔架木而成的道路?!稇?zhàn)國策·秦策》有所謂“棧道千里,通于蜀漢”,可見在早秦時期,它是古代川北、陜南、隴南一帶重要的入蜀通道。棧道連桓、萬丈深谷、懸崖峭壁——陰鏗所見蜀道之艱難,亦滿目矣。就連那堅固的車輪,也會摧折在九曲迂回的山路上;就是那驍勇的騎兵,也會受阻于七星橋前。最末二句,通過對蜀中山川險阻的具體描繪,發(fā)出“功名詎可要”的感慨。這正是生當亂世、屢歷仕艱詩人內心矛盾的自然流露[9]。
陰鏗此詩,雖是歌詠蜀中山川險阻這一傳統內容,但它同時還贊揚了王尊,并流露出“功名詎可要”的思索,在思想意義上是有突破和豐富的。孫紹振先生《〈蜀道難〉:三個層次之“難”》一文認為,此“蜀道難成為功名難的隱喻”[10],觀點較之前人有所突破。但他依然認為陰鏗所寫之“難”就是道路之難,自然條件和人作對之“難”,價值是負面的,雖有形容渲染,但畢竟在抒寫心靈的層次上缺乏熱情和想象。
南朝文學題材較窄,尤其詩歌創(chuàng)作如此。其時大多數詩人的作品不是刻畫景物,就是描寫艷情,究其竟,那時的詩人普遍還沒有把寫詩看成是表現時局政治、傾吐胸襟心思的手段,而只作為寫景遣興、迎送奉和的交際工具。然而,陰鏗《蜀道難》有高于同時代人的藝術特質,他以“體語具排”的方式來表現蜀道之難,發(fā)出功名利祿可貴,若為生命故,險途皆可拋的感嘆。
從詩歌史的演進發(fā)展看,陰鏗《蜀道難》為代表的創(chuàng)作,深刻影響到了后來唐宋詩樂府的創(chuàng)作?!瓣庣H《蜀道難》詩在句法、對仗、煉字、煉句上取得了一些成功的經驗,他和同時代的優(yōu)秀詩人對山水風光的描寫,對表現自然美的探求,都影響了后世特別是唐代的詩人。”[11]如杜甫鑄就兼收并蓄氣度的淵源,特別是樂府詩那些句式和傳神的字眼,不免使人想到陰鏗,當然杜甫也誠懇地說自己是下功夫學陰鏗、何遜的。由此看來,陰鏗的詩是由漢魏過渡到唐體的橋梁,他本人也是由古詩過渡到律詩的功臣[12]。在樂府舊題《蜀道難》的演變中尤其如此。
唐初張文琮《蜀道難》,就從陰鏗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啟迪。他在劉孝威、陰鏗詩作已有夸張用詞的基礎上加以拓展。郭茂倩《樂府詩集》錄該詩云:
梁山鎮(zhèn)地險,積石阻云端。深谷下寥廓,層巖上郁盤。
飛梁架絕嶺,棧道接危巒。攬轡獨長息,方知斯路難。
張文琮(生卒年不詳),唐貝州(今河北清和縣)人,貞觀中為治書侍御史,三遷亳州刺史,永徽中拜戶部侍郎,神龍中累遷工部尚書,兼修國史。后出為絳州刺史,累封平原郡公。他今存詩不多,《全唐詩》錄其詩僅六首。《蜀中名勝記》稱此《蜀道難》作者為梁張悰,未云何據,后人多不取[13]。梁山,一名大劍山,在今四川劍閣縣。此詩第一二句近似白描,寫蜀道之難在“高險”。三四句寫蜀道之難在“低險”。寥廓,空曠深遠貌。郁盤,曲折阻滯。南朝梁徐悱《古意酬到長史溉》:“此江稱豁險,茲山復郁盤?!崩钌谱ⅲ骸啊蹲犹撡x》曰:‘其山則盤紆岪郁’”。五、六兩句使用了紀實又不乏夸張的手法,平視前眺,絕嶺、危巒之間,時隱時現的飛橋和棧道伸向遠方。飛梁,本指凌空架的橋,如酈道元《水經注·晉水》有句:“水側有涼堂。結飛梁于水上?!痹谶@里指懸空飛架于懸崖峭壁上的橋形棧道。從寫作心理上看,作者仰視梁山天險,巉巖接天,俯瞰山谷深不見底,山路盤環(huán),前眺棧道橫架天塹。末兩句攬轡長嘆,是感慨路途艱難超出想象,也是對人生不易、生命存續(xù)的深刻抒發(fā)。詩人豐富的情感,因面對蜀道而得以深刻、全面地表達。
值得注意的是,“初唐四杰”之一的盧照鄰有《大劍送別劉右史》詩:“金碧禺山遠,關梁蜀道難。相逢屬晚歲,相送動征鞍。地咽綿州冷,云凝劍閣寒。倘遇忠孝所,為道憶長安?!贝藢懯竦离y,幾乎涵蓋了自劉孝威、陰鏗、張文琮以來諸多《蜀道難》樂府舊題作品的借鑒與吸收:金馬碧雞典故、禺山遙遠阻隔、關口梁山之險、忠孝所之九折阪等等,都進入了作者的抒寫視野,表現道路開辟之難、跋涉攀登以及居留不易,歸于對題旨含義的趨同性提煉,又做了不同角度的意蘊延展。從唐初張文琮、盧照鄰的“蜀道難”作品主題看:或引用歷史典故,或直敘蜀道沿途峻嶺崔嵬,水流湍急;或兩相結合,以實景抒胸臆,以情真景實寫蜀道;語言平實簡練,仍不失漢魏遺風;具有鮮明的現實主義色彩,同時又從中可窺見夸張、追憶、聯想的寫作意圖,表現方式愈加純熟,已較為明確地顯現出太白筆法。有學者認為,盧照鄰之作,或關涉“鐘會入蜀通行的陰平道,曾經也實現了便捷的川陜(甘)交通”[14], 就是把初唐詩人寫蜀道難,看作一個秦蜀道、隴蜀道的一個路網系統來對待,實現了不同視角的文學觀照。
李白《蜀道難》,是整個樂府舊題《蜀道難》源流發(fā)展到盛唐的集大成者。就題旨而言,他表現的“難”,是一種立體化的展開。第一“難”,沿歷史時間的縱向維度表達:古老而悲壯,對自然條件之“惡”僅作陪襯;第二“難”,重在寫環(huán)境與“人事”之險,難到極端,令人聽之色變;第三“難”,在于“咨嗟”,在于無言的感嘆。全詩在“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回環(huán)感嘆之中,形成一種節(jié)奏和韻味的微妙關系,激發(fā)讀者的吟誦熱情和多重想象。就篇幅和容量而言,李白《蜀道難》遠超其前面諸作,這方面論者眾多,各有解說,我們無意展開深論。但就樂府古體源流的突破性貢獻方面,總體是一改空間上單純鋪排夸張,而是多重意象的復合排列,并且伴隨著情感的起伏和跳躍。在時間上,通貫古今,把寫蜀道之難與武公太白、五丁開山等遠古神話傳說維系在一起,以夸張筆墨寫歷史上不可逾越的蜀道險阻,拉開了樂府之章詠嘆的前奏,妙在引人入勝。在空間上,著力刻畫蜀道高危難行:嶺絕勝于峨眉、高標接天、擋住六龍回日;回川險危見于沖波激浪、曲折回旋、水勢令人心驚膽寒。在意象上,黃鶴難飛、猿猱愁攀、畏途巉巖、悲鳥號木、子規(guī)啼夜、飛瀑喧豗、崖石壑雷……形成多種美學蘊含交織。尤其寫青泥嶺(在今甘肅徽縣境),并不立足于“懸崖萬仞,山多云雨”的傳統抒寫,而是著意就其峰路的縈回和山勢的峻危,來表現人行其上的艱難情狀和畏懼心理,捕捉了在嶺上曲折盤桓、手“捫”星辰、呼吸緊張、撫胸長嘆等細節(jié)動作加以摹寫,寥寥數語,便把行人在青泥嶺上艱難的步履、惶悚的神情繪聲繪色地刻畫出來,即便未至該唐代入蜀要地,讀之困危之狀如在目前。在情緒上,生動描摹驚懼、感嘆、驚悚、感慨、憤慨、稱頌等方面,整體看驚與嘆、贊與頌,水乳交融在全詩的字里行間。該作句式上的駢散交織,節(jié)奏上的緩急交替,色彩上的斑斕繽紛,點染著重重審美意象,這是以前所有《蜀道難》樂府難以達到的藝術高度。
表面上看,李白《蜀道難》是在奇、異、怪、險四個方面下功夫,其實不然,作品更深一層地揭示了社會人事之“險”。作者深切地意識到,蜀道險阻不免包括著軍閥割據的政治隱憂。詩的最后,意象轉折引起節(jié)奏上一連串的轉化。散文式的議論句法,從慨嘆地理位置的“險”,轉變?yōu)閼n慮潛沉獨立王國可能的存在,已不僅僅是情緒的表達,而且出現了思想的轉折,“可以引起我們對祖國河山和祖國的文學藝術的熱愛的”[15]。面對思想意義與藝術形象之間的不平衡,作者采用了回避的辦法放下,早還其家、側身西望、長聲感嘆。但后續(xù)眾多學者并不滿足于此,用社會政治含義詮釋詩的落腳點,于是有了憂戚杜甫、房琯犯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或諷刺唐王朝另一節(jié)度使章仇兼瓊,或為安史亂后玄宗逃蜀而作等等揣度之說。在我們看來,明人胡震亨和顧炎武所論李白《蜀道難》“自為蜀詠”“別無寓意”頗為貼切。
在李白《蜀道難》之后,樂府《蜀道難》題意的開拓與創(chuàng)作漸漸式微。唐代岑參《早上五盤嶺》、羅隱《謾天嶺》、韋莊《焦崖閣》、姚合《送李馀及第歸蜀》、齊己《送人入蜀》等作品在題材上都寫到了“蜀道難”,但無一直接用樂府舊題《蜀道難》創(chuàng)作,或許李白因《蜀道難》獲“謫仙”的稱譽和《蜀道難》的“光赫”,使他們心有畏葸,故用其他詩題寫蜀道難之實,淺嘗輒止而已。宋后政治中心變易,“西部時代讓位于東部時代,蜀道文化衰落,運河文化崛起,夢回漢唐就成為元明清蜀道文學的主題”[16]。“蜀道難”成為歷代墨客筆下道路難行、仕途險仄、人生不易的代名詞。宋代梅堯臣《送楊浩秘丞入蜀》、石介《蜀道自勉》、歐陽修《送左殿丞入蜀》、汪元量《蜀道》、金代趙秉文《題王摩詰畫明皇劍閣圖》、元代魏初《畢舜舉蘭亭圖》、明代王恭《擬唐韓君平送長沙李少府入蜀》、清代曾燠《蜀道難》等詩作可為代表。
在唐后,詩人創(chuàng)作《蜀道難》,不再師法魏晉六朝寫意,而是直接模擬謫仙之筆。如南宋汪元量《蜀道》詩:“蜀道難行高接天,秦關勒馬望西川。峨眉崒嵂知何處,劍閣崔巍若箇邊?!盵17]寫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吟詠降香途中經歷。作者從鳳州至兩當,南行經青泥嶺到劍閣,閱盡關山險境,而峨眉亦已在指望之中。遍觀全詩,創(chuàng)作之法模擬李白一看便知。明“臺閣體”代表人物楊士奇《東里集》收《蜀道難》一首,也是以規(guī)范舊題的形式出現,先以山水視角直敘道路險峻,再寫人馬觳觫之狀,兼用歷史典故依托,而用巖崖鳥道意象承繼李白筆法。他還有一首《度雞鳴山馬上口號與同行者》: “蜀道天下險, 王尊叱其御。何況雞鳴道, 今隨六龍度。”反襯、烘托之法與前作頗同。明代吳國倫《甔甀洞稿》收《蜀道難》二首,從不同角度切入主題,不離神話傳說引申行旅之狀,歷史典故襯托蜀道之險。明代江源《桂軒續(xù)稿》錄雜言《蜀道難》五言先聞其聲,其后十句七言間用五言穿插,體語具排,從不同方位寫蜀道險峻,又黏連著抒情感慨,在繼承李白筆法上自筑格致,有令人耳目一新之處。清代曾燠《賞雨茅屋詩集》有《蜀道難》詩,開篇模擬李白,以從歷史典故與自然奇險寫行路之難,推想成分很多,但想象力卻貧瘠匱乏。清人湯鵬《海秋詩集》錄七言絕句《蜀道難》“石棧天梯蜀道難,長蛇猛虎怯追攀??蓱z太白逍遙客,西顧蠶叢勸早還”化用李白詩句,多少體現了對太白《蜀道難》內涵的理解[18]。這些作品的意蘊主旨和蜀道內涵在《蜀道難》源流與李白詩作的基礎上有所拓展,更多地體現出社會大環(huán)境、政治、經濟、文化等對蜀道山水詩的影響,因而能觸及人心,體現了很好的接受價值。
綜觀樂府舊題《蜀道難》源流的歷史演進,創(chuàng)作手法上出現了從現實主義到浪漫主義的轉變,寫景抒情實現了由景情分詠到情景交融的突破。特別是在詩式構思方面,李白《蜀道難》實現了以前諸作由感慨個人寄寓向社會性、現實性的憂生之嘆的躍升,成為從自然山水與歷史典故結合到極寫山水化用典故與神話傳說的分水嶺?!妒竦离y》源流以山水抒寫行旅隴蜀、秦蜀的獨具為特色,運用高山險途的詩歌意象沖擊著歷代讀者的內心,極大地豐富了山水詩的內涵和意蘊,從中可以看到蜀道地域為中心的山水題材詩歌,展示了各個時代士大夫文人審觀蜀道文化的多種心態(tài)和情致,具有深厚的文學與文化意義。
最早記載李白《蜀道難》為曠世奇作并贊譽其為“謫仙”,是晚唐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
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師,舍于逆旅。賀監(jiān)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請所為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嘆者數四,號為“謫仙”,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由是稱譽光赫。賀又見其《烏棲曲》,嘆賞苦吟曰:“此詩可以泣鬼神矣?!惫识抛用蕾浽娂把伞潘浂?,備敘其事。讀其文,盡得其故跡。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19]
這段記載取錄“觸事興詠”之“本事”,在寫李白詩“本事”時捎帶插敘了杜甫及其創(chuàng)作。賀知章在蜀道逆旅(客舍)慕名訪見李白,地點應在青泥嶺至京師之間,或在近于京師的客棧更為合理一些。賀初次見面對李白相貌的第一印象就是“奇其姿”,而后李白出示《蜀道難》,賀未讀完就以不禁引起驚嘆,譽為“謫仙”,以致金龜換酒、把盞盡醉。這個本事未記載賀知章的具體評語和驚嘆言辭,但從贊譽為謫仙人的話語間,贊賞之情已溢于言表,以致以詩交友、似酒逢知己。或許,賀知章見李白《蜀道難》的驚嘆,在“奇之又奇”,在于該作將蜀道的艱險鋪陳得淋漓盡致,形象更為豐滿,情感更為跳蕩。特別是引入蜀國神話,將山川的險峻空間與歷史的神秘時間結合在一起,越顯示其艱難荒遠,“驚風雨”“泣鬼神”蓋出于此矣。相比劉孝威《蜀道難》寫艱險山道中的歷史人物,李白詩的長處在于將這些人物泛化,并非實指更能折射出多層含義,既可指友人,又可指自已以至古往今來一切在人生道路上奔波攀援的人。詹锳先生揣測《劍閣賦》《送友人入蜀》《蜀道難》均為同時之作,其中或有什么寓意[20],不免深受歷史上比興說詩傳統的深刻影響,把復雜的文學現象簡單化。
實際上,樂府舊題《蜀道難》源流發(fā)展至李白時期,已經形成了《蜀道難》題材的浪漫主義“詩史”現象。錢鐘書指出:
蓋“詩史”陳見,塞心梗腹,以為詩道之尊,端仗史勢。附合時局,牽合朝政,一切以齊眾殊。謂唱嘆之永言,莫不寓美刺之微詞。遠犬吠聲,短狐射影。此又學士所樂道優(yōu)為,而亦非慎思明辨者所敢附和也。[21]
李白沿用樂府舊題,在照應、鋪排舊題的基礎上,采取擬代方式結構意象并且自覺不自覺地受到傳統同類詩文的影響,但他又力求獨創(chuàng),在西晉張載《劍閣銘》的啟發(fā)下引用歷代防策議論襯托蜀道驚險,形成一個貫串全篇的完整蜀道意象。這個蜀道意象展示的艱難險惡內涵,既有自然性的一面,又有社會性的一面。就其自然性一面來說, 蜀道意象不僅是陰森險峻,又是宏偉壯觀的;就其社會性一面來說,蜀道意象不僅是令人恐懼,令人哀嘆,同時也表現著對于艱難時世的積極進取。李白創(chuàng)新就在于將如許復雜多端的感受、情緒、直覺、意志熔鑄在蜀道意象中,因而使得意境奇崛,具有雄健奔放的情調。這種“詩史”現象,遵循浪漫主義為主的情感邏輯,運用想象、夸張,將神話與現實、自然與人生、古久與現今有機地、完滿地結合在一起,達成“為情而造文”的高妙境界,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如果說樂府舊題《蜀道難》源流發(fā)展到李白及其以后,創(chuàng)作上出現了一種浪漫主義“詩史”現象,那么孟棨《本事詩》則捎帶插敘杜甫及其流離隴蜀的創(chuàng)作時,真正揭開了現實主義特質的“詩史”之發(fā)端?!侗臼略姟废忍岬蕉鸥Α都睦钍锥崱分小霸姵善砩瘛保笳J為杜詩不僅寫李白之人生經歷,而且還記述他本人流離隴蜀的人生遭際,用“時人”之語評價“詩史”,以揭示杜甫詩歌尤其是其中隴蜀詩的性質及特點[22]。在孟棨看來,“詩史”的創(chuàng)作者杜甫對他本人日常生活的“詩化”抒寫,雖突出特點在于敘事性和寫實性,但題材范圍不應擴展到杜詩全部,應該只限于其“流離隴蜀”的題材范疇。
杜甫“流離隴蜀”時,備嘗艱苦,行道艱難,有“隴道難”之稱[23]。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近半百的杜子美,從關中出發(fā)向北翻越隴坂到達隴右,再從隴右經成州同谷縣入蜀而“一歲四行役”。具體行程是:年初自洛陽西行華州;七月,又從華州去秦州;十月,從秦州到同谷;十二月,從同谷縣到成都(自隴右赴劍南)。他遭遇到了生活困頓和隴蜀道艱難:《秦州雜詩》其一“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發(fā)秦州》“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同谷七歌》其二:“黃精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掩脛”;《秦州雜詩》其四:“萬方聲一概,吾道竟何之?”《空囊》:“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 這里的“吾道”,就是他歷經千辛萬苦的隴蜀道。馮至先生說:這一年確是杜甫一生中“最艱苦的一年”[24]。苦難出詩人,杜甫“流離隴蜀”之行創(chuàng)作頗豐,達一百二十多首詩作,即便連章組詩也竟有10 組52 首(包括其中的五言律組詩)。這些作品載述了杜甫流離隴蜀的艱難,同時也敘寫了秦州的風俗民情,并且描摹了從秦隴到蜀途中、隴蜀道上山川獨有的奇險和壯麗,其中有關隴蜀道的兩組24 首紀行詩后人多有評贊。蘇東坡《風月堂詩話》卷上有云:“老杜自秦州越成都,所歷輒作一詩,數千里山川在人目中,古今詩人殆無可擬者?!?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說:“(杜甫)兩紀行詩,《發(fā)秦州》至《鳳凰臺》,《發(fā)同谷縣》至《成都府》,合二十四首,皆以經行為先后,無復差外。昔韓子蒼嘗論此詩筆力變化,當與太史公諸贊方駕,學者宜常諷誦之?!崩杈傅隆吨熳诱Z類》卷140指出:“(杜甫)秦州入蜀諸詩,分明如畫。”清初學者李因篤《杜詩鏡銓》卷7不無由衷地盛贊:“萬里之行役,山川之夷險,歲月之暄涼,交游之違合,靡不曲盡,真詩史也?!睆闹T多評語中可以看出,杜甫“流離隴蜀”道中創(chuàng)作的組詩重在紀實,以便對隴蜀道途風土人情、山川勝景和黎民生活予以生動呈現。與以往紀行詩偏重抒情不同,他這類“流離隴蜀”道中的系列作品,更好地突出了“有詩若史”的特點。
杜甫的“詩史”,因為隴蜀道而創(chuàng)作風格急遽變化。晚明詩論家江盈科《杜詩詳注》卷8對此詮釋云:“少陵秦州以后詩,突兀宏肆,迥異昔作。非有意換格,蜀中山水,自是挺特奇崛,獨能象景傳神,使人讀之,山川歷落,居然在眼。所謂春蠶結繭,隨物肖形,乃為真詩人真手筆也”,以至寫隴蜀山水成為“真手筆”。 康熙朝學人蔣金式《杜詩鏡銓》卷7則從另一角度批注說:“少陵入蜀詩,與柳州柳子厚諸記,剔險搜奇,幽深峭刻,自是千古天生位置配合,成此奇地奇文,令讀者應接不暇?!碑斀駥W者莫礪鋒指出:“就山水而言,只有秦隴、夔巫之地那樣雄奇?zhèn)惖母呱骄薮ú拍苷嬲龘軇佣鸥Φ男南?,從而發(fā)出最和諧的共鳴。”[25]這種風格變化與《蜀道難》樂府有異有同,值得研究。
杜甫“流離隴蜀”的“隴道難”作品除了風格上與李白《蜀道難》有相近之處外,在寫作地點上以青泥嶺為交叉點,從不同視角反映了蜀道的險阻和人文色彩、自然景色的深厚與瑰麗。杜甫《發(fā)秦州》是流離隴蜀之“詩史”紀行組詩的首篇,有統領全組詩的作用,其中惆悵、郁悶的心情被融入對隴右山水的描繪之中,因而奠定了“隴道難”組詩也即“詩史”的基調(2)杜甫的“隴道難”組詩與李白《蜀道難》詩在寫作心理背景、表現手法方面的不同,造成了作品風格呈現出不同的特色——杜詩沉郁質實而李詩雄壯豪放。這一點與本部分的論述關系較為密切,但因篇幅所限,此處不做展開。。而以李白《蜀道難》為代表的樂府舊題系列,以寬闊的胸懷去容納蜀道上壯美的山川,以開朗的性格抒發(fā)別情,渾厚豪邁之情淡化了離愁別緒,同時開朗狂放之情又點染并強化了曠達舒懷氛圍。同是寫蜀道難,李白“謫仙”之筆表現出用虛的浪漫氣息,而杜甫“詩史”之筆則顯露著沉郁的寫實痕跡。比較而言,“寫實”比“用虛”難度更大,杜甫“流離隴蜀”的“詩史”實際是“戴著鐐銬的跳舞”,能天馬行空般自由、隨意,可不受時空限制地去任意想象、夸張、虛構,像《蜀道難》那樣,張揚出顯著的個人色彩。
杜甫“流離隴蜀”的“詩史”,不乏優(yōu)秀的樂府作品。杜甫的樂府取法陰鏗、何遜,但表現力主要是在“即事名篇,無復依傍”的新題樂府,也有少數借用舊題來寫新事的[26]。北宋《樂府詩集》收錄杜詩古題樂府有《前出塞》(9 首)、《后出塞》(5 首)、《麗人行》《少年行》(3 首)、《前后苦寒行》(各2 首),總計22 首。葛曉音先生對此有所質疑,她提出判定新樂府的三大標準[27], 依此標準判定杜詩新題樂府共31 首:《兵車行》《苦戰(zhàn)行》《大麥行》《貧交行》《去秋行》《光祿坂行》《負薪行》《折檻行》《最能行》《沙苑行》《錦樹行》《蠶谷行》《歲宴行》《虎牙行》、“三吏”“三別”、《洗兵馬》《哀王孫》《哀江頭》《冬狩行》《悲陳陶》《悲青坂》《塞蘆子》《留花門》《客從》《自平》《白馬》。趙海菱先生贊同這種分法,但指出如此之分對杜甫“詩史”樂府作品或有遺漏,如《鳳凰臺》。而且,她主張杜甫新題樂府有兩個方面內容的作品應包含其中:第一是安史亂后自述漂泊隴蜀陷于困頓的詩,如《發(fā)秦州》《石龕》《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水會渡》等“流離隴蜀”的作品,具有哀時傷世的意義;第二是包含著特殊象征意義的一些詠物詩,如《杜鵑》《桃竹杖引贈章留后》《石筍行》《杜鵑行》等。趙海菱還認為,杜甫新題樂府(包括其隴蜀詩)應在五六十首左右[28],其中包括杜甫原始意義“詩史”的大部分作品,說明杜甫“詩史”所受漢樂府影響之深。就杜甫“詩史”內容與手法原初狀態(tài)看,這些分析和研究相對于樂府《蜀道難》源流是有開拓意義和創(chuàng)新價值的。
綜上所述,孟棨以后,對“詩史”意義的解讀發(fā)生了歷史性的演變,正如馮至所言:“杜甫的詩一向稱為詩史。我們現在也常沿用這個名稱標志杜詩的特點,它廣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唐代安史之亂前后的現實生活和時代風貌”[29]?!霸娛贰辈粌H與“集大成”“詩圣”一起,成為杜甫的專享譽稱,而且成為杜詩經典的主要條件或標志,即人所稱道不已的現實主義精神。我們認為,杜甫新題樂府中的隴蜀紀行詩(隴道難詩)具備的敘事性、紀實性特點,更接近“詩史”本義,帶有更鮮明的時代色彩。這些反映蜀道難的作品,并未停留于對史實本身的描述,而是盡可能以時事為背景映襯,將場景片斷典型化,從而包含隴、蜀道難最大的歷史容量,這種在隴蜀道上對生存境遇的強烈感受用他的新樂府表現出來,就更接近自六朝以來的舊題樂府《蜀道難》系列以史實為背景觀照人生的創(chuàng)作意旨。而今眾多后繼者主動學習杜甫隴蜀“詩史”以詩記事、反映現實的藝術特點,由于創(chuàng)作意識的自覺,在有意之間逐漸形成了特有的“詩史”精神[30]。尤其是在隴蜀道和秦蜀道交叉點的青泥嶺這個文學地理的位置上,李白和杜甫都發(fā)出蜀道難的喟嘆,就如同孟棨《本事詩》記載李白《蜀道難》系“謫仙”奇文,并杜甫“流離隴蜀”之詩史于一道,已經成為中國詩歌研究史上一個極其重要的文學事象,值得我們做更為深入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