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霖
眼前的張桂梅,63 歲了,臉色枯黃,脖子貼著膏藥,額前有一撇劉海。2015 年,她被診斷出骨瘤,額頭長出了硬幣大小的腫瘤,醫(yī)生說要把頭蓋骨摘了換個塑料儀器才行,但必須常待在醫(yī)院的無菌環(huán)境里。張桂梅想了想,這個疼痛能忍,算了,不治了,“我的時間是要給女高的”。
華坪女高就像一個女人領(lǐng)導著的一支女子軍隊。
7 月13 日中午,記者站在華坪女高的食堂門口,身邊突然刮過一陣“紅色的風”:300 多個穿紅襯衫、黑褲子,留齊耳短發(fā)的女孩子從教學樓狂奔進食堂。記者跟上,只見她們從柜子里拿出鐵碗,在窗口前排隊、打飯。
“不準說話!”張桂梅拿著喇叭喊道,食堂播放著歌曲《紅梅贊》。七八分鐘后,記者還沒看清她們吃了什么,不少人已經(jīng)吃完、刷完碗,向教室跑去。一名教工低語:“我計時了,最快的12 點5 分就跑出(食堂)來了。”張桂梅要求做什么都要快,把時間留給上課。
女高共9 個班,3 個班是高考生。高考備考那陣子,張桂梅5點起床,逐一打開每層樓道的燈,拿喇叭喊:“姑娘們,起來啦!”159個高三女孩5 點半起床,然后晨讀、打掃、吃早餐、上課;午飯時間不超過10 分鐘,吃完繼續(xù)上課;晚自習上到深夜12 點20 分。高一高二的女孩也是這個作息,唯一的不同是能提早一個小時睡覺。
在10 分鐘的午飯時間,張桂梅時不時拿起喇叭吼一聲,讓學生保持安靜
每周日,女孩們有3 個小時的自由時間。女高宿舍沒有風扇,在將近40 攝氏度的盛夏,學生流著汗睡覺、濕著發(fā)起床。她們一周上七天課,洗澡方式就是用水沖沖頭,到了周五周六,教室就會有一股汗臭味。熬到了周日,不少女孩子就會回家或者外出找地方洗澡。
張桂梅脾氣大、說話沖。今年高考前,有個班有11 個學生請假回家。她對班主任大吼:“明早6 點不回來,就把她們鋪蓋收拾出來,讓她們滾蛋?!彼D钸秾W生做事不利索,調(diào)皮的學生就和她斗嘴:“知道了,老太婆!”
但學生知道“老太婆”是搭著命在陪她們。去年12 月,張桂梅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給她列出17 種?。汗橇?、肺氣腫、小腦萎縮……今年春節(jié),病歷上的疾病增加到了23 種。她不想花時間治病,就吞藥、貼膏藥,還打麻醉藥來止疼,體重也從去年的130 多斤掉到現(xiàn)在的90 斤。
學生懂事,明白報答她的方法就是考出好成績。去年,女高的一本上線率是40.67%,本科上線率82.37%,排名麗江市第一。
最近,張桂梅經(jīng)常關(guān)機,因為馬上就到招生季了。這些年,省內(nèi)外有不少非農(nóng)家庭認可華坪女高的教育模式,打來電話,想把孩子送來讀書,卻被張桂梅拒絕了。在她心中,這是專屬于大山女孩的學校。
在最近央視《面對面》播出的專訪中,張桂梅一句“一個女孩受教育了,可以救三代人”刷屏好幾天,不少人對山區(qū)女子教育現(xiàn)狀感到吃驚。其實,你來一趟華坪女高,就能體會到她的無奈。
記者從攀枝花搭車上高速,行駛在九曲回腸的盤山公路上,下面就是奔騰著的金沙江。在江邊陡峭的山坡上,每隔十幾公里有座土房子,一些華坪女高學生的家就在這里。記者穿過一段段隧道、途經(jīng)一座座山,1 個多小時后到達華坪縣城,還要爬15 分鐘的山,才到女高。山一圈繞著一圈,阻塞了信息,這里仍保留著不少傳統(tǒng)的耕作方式。
在農(nóng)村,養(yǎng)育孩子的責任大多落在女人身上。“女孩子讀過書,素質(zhì)就高了,會知道培養(yǎng)下一代的重要性;哪怕結(jié)婚生了女娃,丈夫不讓養(yǎng),她也會想法子讓女兒讀點書。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女孩不會稀里糊涂早婚早育,至少救了三代人?!庇谑牵瑥埞鹈废朕k一所女子高中,解決農(nóng)村母親的愚昧,阻斷貧窮的代際傳播。
然而,難題接踵而來。記者在華坪也見到了華坪縣教育局前局長楊文華。他記得,當時縣政協(xié)牽頭討論張桂梅的辦校提議,幾十個人都反對:“封建社會才有女校,現(xiàn)在女校早就過氣了!”更大的困難是錢。
2007 年,轉(zhuǎn)折到來。張桂梅因教學成果突出被選為黨的十七大代表。楊文華形容:“張老師一下通天了,能把民間的聲音傳到北京了。”她是麗江市兩名黨代表之一,各級政府開始重視她的提議。她去北京參會時,新華社也報道了她的“女校夢”,反響很大。很快,市和縣分別給她100 萬,后來省里也撥了款。一年后,華坪女子高級中學成立,只招農(nóng)村戶口、貧困戶、沒上分數(shù)線的女孩,讓她們免費就讀。當年9 月,首屆100 名女孩入學。
2011 年,第一屆華坪女高學生參加高考,5 個人考上一本;2017 年,還考出了全縣文科和理科的第一名。
辦校這些年,張桂梅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女孩子的脾性也在變。第一代的女高生特別能吃苦?!耙酝依锷脦讉€,女孩子是待遇最差的,家里不讓她上學,不給好吃的,但在這種條件下主動提出要上學的都特能吃苦?!?/p>
這幾年農(nóng)村家庭生得少了,因為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和脫貧政策,吃不飽飯的情況不多了。張桂梅反而更擔心了。“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獨生女不得了!為啥?舍不得走出大山啊!”她發(fā)現(xiàn),女孩在山區(qū)待慣了,偶然出去一趟,沒吃過比薩、漢堡,發(fā)現(xiàn)跟不上外面的世界,反而不敢走出去了,只想待在大山里,久而久之,變得嬌氣和懶惰。
因此,張桂梅也改變了女高的目標。“女校不能只是讓她們考上大學,要徹底改變她們的思想”。
為了防止山里的蛇爬進來,一到晚上,學校一樓會關(guān)門,但其他的教室宿舍從不關(guān)門。張桂梅會翻看學生的日記,學生也不介意。這里沒有隱私、秘密。很多人說女高是“搞共產(chǎn)主義”,還說張桂梅“左”。張桂梅笑了笑:“我的‘紅’是到骨子里的!”在她的成長經(jīng)歷中,社會主義給她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張桂梅生于黑龍江,在牡丹江市的鐵嶺公社長大。張桂梅是家中老幺,哥哥姐姐有當老師的、有搞貿(mào)易的,家人對她的教育很開明,她性格像男孩子,敢想敢做。
7 月13 日是星期一,這天早上,女高生在操場上集合宣誓
7 月14 日,華坪女高的學生正在跳鬼步舞
張桂梅17 歲時隨姐姐來云南,與丈夫相識相戀,后來隨他到大理白族自治州教書。丈夫是校長,還出去給人講課、修收音機,掙錢給她買衣服。然而,1993 年,丈夫患重病去世了,張桂梅非常傷心,申請調(diào)到偏遠的華坪縣教書。不久后,她子宮里長了腫瘤,但手術(shù)太貴,此前給丈夫治病已花光了積蓄。她只能放棄治療,仍堅持教課。后來,學生得知她生病,上山采野核桃,剝好給她吃;家長相信靈芝治百病,上山采野靈芝,磨成粉,讓她拌在飯里吃;村民把幾塊錢路費捐給她,自己走幾小時山路回家……在學校和華坪縣政府的幫助下,她去治病,醫(yī)生取出了兩公斤重的腫瘤。張桂梅哭了:“華坪縣對我有恩,我要還債!”不久后,她申請入黨,發(fā)誓回饋黨和人民,就想到收養(yǎng)孤兒、創(chuàng)辦女校。
“現(xiàn)在很多人推崇西方理念,先顧自己、再想別人。這是自私,我不同意這種觀點。如果沒有那些心懷他人的人,社會是無法運行的。所以,‘奉獻’永遠不過時?!背艘约t歌為伴奏的鬼步舞外,女高生還唱紅歌。張桂梅說:“紅色教育是信仰教育,就是要為共產(chǎn)主義、社會主義而活。女高畢業(yè)生帶著這種信念,走到全國各地,回饋社會,才是真正地‘走出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