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舟

晚清張春帆的小說《九尾龜》是“狹邪小說”的最重要代表。但是之前由于學(xué)術(shù)界對張春帆生平及《九尾龜》本事的研究略顯欠缺，影響到了對《九尾龜》小說的整體評價和判斷。本人收集到張春帆的生平資料，并對《九尾龜》小說中的某些人物和內(nèi)容之本事進行了考證，在此基礎(chǔ)上，略談對《九尾龜》小說的看法，以求教于諸方家。

一、張春帆與《九尾龜》

（一）《九尾龜》其書

“狹邪小說”一說起源于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在文中他分析了狹邪一派產(chǎn)生的原因，并深刻而詳細地對《品花寶鑒》《青樓夢》《海上花列傳》《九尾龜》四部作品進行了專門的論述，稱其“寫法凡三變，先是溢美，中是近真，臨末又溢惡，并且故意夸張，謾罵起來；有幾種還是誣蔑、訛詐的器具。人情小說底末流至于如此，實在是很可以詫異的”。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347頁?？梢哉f，魯迅是把《九尾龜》作為“狹邪小說”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階段來認識的?！毒盼昌敗纷詥柺酪詠恚u論便一直好壞參半。胡適曾評論說：“《海上繁花夢》與《九尾龜》所以能風行一時，因為他們都只剛剛夠得上‘嫖界指南’的資格，而都沒有文學(xué)的價值，都沒有深沉的見解與深刻的描寫，這些書都只是供一般讀者消遣的書，讀時無所用心，讀過毫無余味?！雹谵D(zhuǎn)引自阿英：《晚清小說史》，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第169頁。

但是這種誨淫誨盜的“壞作品”，也得到很多人的肯定。鴛鴦蝴蝶派作家何海鳴便對張春帆推崇備至：“描摹海上花事之小說，以《九尾龜》為最上乘，蓋《九尾龜》之作者，有胸襟，有感慨，有本事，兼有文才也。予愛慷慨淋漓之小說，予尤樂聞溜亮宛轉(zhuǎn)之蘇白，《九尾龜》兼而有之，使人意也消矣。”①轉(zhuǎn)引自范煙橋：《最近十五年之小說》，芮師和、范伯群等編：《中國文學(xué)史資料全編·現(xiàn)代卷·鴛鴦蝴蝶派文學(xué)資料》，北京：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年，第244頁。袁寒云為《九尾龜》作序時，也稱“人爭為小說，日進叢繁，而巨作之中，能無枝無蔓者鮮矣。前以李伯元、吳趼人稱野史之雄，后則李涵秋、張春帆負譎諫之望”。②轉(zhuǎn)引自魏紹昌輯：《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上，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562頁。更重要的是，《九尾龜》在當時十分風行。阿英在《晚清小說史》中曾說：“當時這一類的小說很流行，有用吳語的，也有不用吳語的，以繁夢癡仙《海上繁花夢》一百回、漱六山房《九尾龜》一百九十二回，最為有名?！雹郯⒂ⅲ骸锻砬逍≌f史》，第172頁。而且《九尾龜》的暢銷持續(xù)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1922年11月14日，北京高等師范舉行了關(guān)于“你最喜歡讀的中國舊小說是哪一本的”投票，《九尾龜》得票很多。④《晨報》副刊1923年1月5日—9日。秦瘦鷗的《小說縱橫談》也說：“我清楚地記得，抗戰(zhàn)前不久，走進上海那些大學(xué)或中學(xué)的宿舍，還可以在不少同學(xué)的枕邊發(fā)現(xiàn)這部‘巨著’，其影響之深且遠可以見矣！”⑤秦瘦鷗：《小說縱橫談》，廣州：花城出版社，1986年，第75頁。由此可見《九尾龜》這本小說的持久影響力。

（二）張春帆其人生平考

《九尾龜》作者是張春帆，原名炎，字春帆，室名漱六山房。之前學(xué)界關(guān)于張春帆的生平均語焉不詳，只有謝仁敏先生根據(jù)《鐵報》《申報》上的記錄知道他卒于1935年8月10日，并由此推出他的生年為光緒五年。⑥謝仁敏：《項蒼園非張春帆考》，《文學(xué)遺產(chǎn)》2010年第3期。但是如果僅根據(jù)這些新聞報道，張春帆的具體身世材料仍然略顯單薄。而了解張春帆的身世生平，對解讀《九尾龜》此書有著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筆者近日于上海圖書館發(fā)現(xiàn)了張春帆所在家族的家譜，即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張肇基修守經(jīng)堂鈔本《毗陵張氏支譜》六卷本。根據(jù)家譜及相關(guān)資料，可以對張春帆的身世做更詳細的討論。

根據(jù)《毗陵張氏支譜》，守經(jīng)堂張氏是明末自江陰遷至常州東關(guān)外桃源里，至張春帆共11世。⑦《毗陵張氏支譜》卷首，光緒二十七年守經(jīng)堂鈔本，第1頁。守經(jīng)堂張氏并非是常州的名門望族，根據(jù)家譜中的傳記資料分析，張氏應(yīng)該以經(jīng)商為業(yè)，所謂“業(yè)酒酤，家頗裕”，⑧《毗陵張氏支譜》卷四《守經(jīng)堂述聞節(jié)紀》，第1頁。由此發(fā)家，兼及仕途，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兩個舉人。而家族中大部分男丁都通過捐納獲得過一官半職。張春帆的祖父張嗣潢曾任華容縣知縣，父親張肇綸為浙江候補通判，保知府銜。張肇綸娶了陳鐘英的女兒，從此進入了常州名門望族的婚姻圈。陳鐘英原籍湖南衡山人，常州人趙仁基曾在兩湖任職，結(jié)識了陳鐘英的父親陳偉，因此兩家聯(lián)姻。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陳鐘英娶了趙仁基的女兒，并由此定居常州，成為衡山陳氏與常州結(jié)緣之始。陳鐘英有3個兒子，5個女兒，都和常州人聯(lián)姻。長子陳鼎娶著名小說家李伯元的叔父李嘉笙之女，次子陳范娶袁績慶之女、又繼娶莊寶澍之女，第三子陳滔娶了莊蘊寬的妹妹。5個女婿分別為趙仁基的孫子，趙烈文之子趙寬，以及張肇綸、趙烈文妻兄周騰虎的兒子周國涂、中華書局創(chuàng)始人之一沈頤的父親沈保衡以及之后和陳范一起辦《蘇報》的汪文溥。①陳鼎等：《懷庭府君年狀》，《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66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第147-148頁。作為之前聯(lián)姻的延續(xù)，父母為張春帆定親也選了趙烈文的孫女，趙寬的女兒，只不過因為趙氏早逝，所以才與常州另一望族西營劉氏聯(lián)姻。張春帆有1個兄長和5個妹妹，兄長早死，5個妹妹分別嫁給了貴州知府惲鴻儀的長孫惲啟楣、候選道史耜良之孫史聯(lián)三、河南候補同知嵇心一之孫嵇銘、山東候補道陶錫琪長子陶沅和候補知縣魏允濟。②《毗陵張氏支譜》卷六，第2頁。這些婚姻關(guān)系和人物，其實或多或少都在《九尾龜》這部小說中有所反映。

如果將張春帆的生平與《九尾龜》對照，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其實《九尾龜》是一部半自傳體的小說，小說主人公章秋谷其實便是作者本人。小說在開場第一回如此介紹章秋谷：“且說這名士姓章，單名一個瑩字，別號秋谷，江南應(yīng)天府人氏，寄居蘇州常熟縣。”③張春帆：《九尾龜》，武漢：荊楚書社，1989年，第1-2、82、253、2、1168、2頁。章瑩和字秋谷，恰恰與張炎和字春帆相對應(yīng)?！敖蠎?yīng)天府人氏，寄居蘇州常熟縣”當然是假托，但是為了行文方便等原因，小說中也經(jīng)常提及章秋谷和常州的關(guān)系?！扒锕纫蛟嬉韵聣?zāi)咕阍诔Ｖ?，每年春、秋二季，必到常州掃墓?！雹軓埓悍骸毒盼昌敗?，武漢：荊楚書社，1989年，第1-2、82、253、2、1168、2頁?！霸瓉碚虑锕仍臼浅Ｖ?，后來因住在南京多年，所以入了金陵籍貫，直至秋谷丁了外艱之后，方才移到琴川。常州有幾處祖墳，每年春、秋二季，秋谷必到常州祭掃一趟?！雹輳埓悍骸毒盼昌敗?，武漢：荊楚書社，1989年，第1-2、82、253、2、1168、2頁。

小說中又言：“秋谷時運不濟，十分偃蹇，十七歲便丁了外艱，三年服闋，便娶了親。他夫人張氏，身材不長不短，面孔不瘦不肥，雖不是絕世佳人，恰也不十分丑怪，但是性情古執(zhí)，風趣全無。”⑥張春帆：《九尾龜》，武漢：荊楚書社，1989年，第1-2、82、253、2、1168、2頁。這和張春帆的身世也基本一致。張春帆的父親逝世于光緒二十一年，時年張春帆恰恰17歲。文中又言：“太夫人一生就生了二男三女。長男就是秋谷的胞兄，也是文行俱優(yōu)的人物，到了二十一歲上，便得病死了。寡嫂史氏，是過門守節(jié)抱著木主成親的。第二個就是秋谷。第三個女兒就是秋谷的胞妹，乳名叫做小萱，已經(jīng)出閣，嫁給無錫文氏。第四第五個女兒名叫小芙、小蕙，都已經(jīng)字人，尚未出閣?！雹邚埓悍骸毒盼昌敗罚錆h：荊楚書社，1989年，第1-2、82、253、2、1168、2頁。雖然2男3女與張春帆的兄妹數(shù)字情況不符，但是其中的內(nèi)容介紹卻基本一致。張春帆的大哥張宗濂確實是英年早逝，去世時21歲，還未正式舉辦婚禮。他的妻子也確實姓史，也確實是抱著木主成親，并由“江蘇采訪局案詳巡撫部院題奏，奉旨旌表貞節(jié)，并準建坊”的節(jié)婦。⑧《毗陵張氏支譜》卷三，第3頁。以上種種內(nèi)容的相符都可以證明，章秋谷其實便是作者的化身，只不過書中所言“論他的才調(diào)，便是胸羅星斗，倚馬萬言；論他的胸襟，便是海闊天空，山高月朗；論他的意氣，便是蛟龍得雨，鷹隼盤空。這章秋谷有如此的才華意氣，卻又談詞爽朗，舉止從容，真?zhèn)€是美玉良金，隋珠和璧”，⑨張春帆：《九尾龜》，武漢：荊楚書社，1989年，第1-2、82、253、2、1168、2頁。顯然是作者有意自我吹噓，刻意營造出來的虛幻形象，滿足其虛榮心而已。但是同時也必須承認，和書中的章秋谷相比，除了身世一致之外，其經(jīng)歷和行事也有相近之處。他死后，報紙稱其“體格魁梧”①鳶肩：《名小說家張春帆逝世》，《鐵報》1935年8月11日。“少年任俠，有燕趙健兒風”“為人風趣”②啼紅：《漱六山房主人突患中風》，《鐵報》1935年8月10日。等，均與書中的章秋谷相近。又稱“有夫人居蘇州，如夫人佩娟女士則居滬上”，③鳶肩：《名小說家張春帆逝世》，《鐵報》1935年8月11日。也與章秋谷情況相仿，這個“如夫人佩娟女士”當是《九尾龜》中出污泥而不染的陳文仙的原型。

（三）《九尾龜》本事考

如前所述，章秋谷是張春帆的化身，《九尾龜》這部小說也和晚清很多小說一樣，其中的人物大多也是真實人物的化身。同時代的《孽海花》《官場現(xiàn)形記》均有人考證過書中人物的本事，一土先生也曾欲做《九尾龜》本事考，指出書中的祁祖云是惲祖祁，考證頗確，可惜只做了一期，便無下文。④一土：《祁祖云與惲祖祁：九尾龜本事小考之一》，《明清小說研究》1989年第3期。而有關(guān)祁祖云導(dǎo)致錢烈婦自殺之事，是當時常州城內(nèi)一件大新聞，留下文獻極多，將其與《九尾龜》對照，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基本上是關(guān)于此事件的實錄。⑤關(guān)于錢烈婦事件，僅筆者所見便有不平子著《錢烈婦慘死記》，光緒三十二年木活字本，夏鐵庵所輯《錢烈婦絕命述冤篇》，光緒三十二年木活字本，及錢振煌所輯《錢烈婦冤案》，光緒三十二年稿本。

除了祁祖云之外，《九尾龜》還有一些人物是有原型的。秦瘦鷗曾稱：“據(jù)說《九尾龜》的作者張春帆是把這個書名當作渾號送給小說里的一個人物的，那人是個大官（很可能指的是盛宣懷）?！雹迯埓悍骸毒盼昌敗?，第1175、902-903頁。其實雖然書中的九尾龜應(yīng)有其原型，但不當是盛宣懷。在《九尾龜》中，盛宣懷便是和章秋谷同鄉(xiāng)，彼此又有世誼的“商約大臣陳蔭孫”（又作陳寅孫，盛宣懷字杏蓀），書中對陳蔭孫基本上是正面描繪，多有陳蔭孫照顧章秋谷的描寫，并稱“此公雖然有些富貴習氣，卻倒具著這樣的熱心”。⑦張春帆：《九尾龜》，第1175、902-903頁。

又如章秋谷赴天津，是收到了“直隸候補道金云伯金觀察”的電報。關(guān)于這個金觀察的來歷，小說中有詳細的描繪。

這位金云伯金觀察的父親，和秋谷的祖老太爺是個聯(lián)衿兄弟。金觀察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家計甚是艱難，同著兄弟金霞仲兩個人都在章府讀書。金觀察到了十九歲上，同著兄弟金霞仲捐了個北籍監(jiān)生，去應(yīng)順天鄉(xiāng)試。就在這一年上，兄弟同科都中了舉人。金觀察和兄弟會試了幾場不中，便兩個人都就了大挑。金觀察得了一個知縣，金霞仲得了一個教官。金觀察掣出簽來，掣了個山東的省分。到省不上兩年，就補了沂水縣。金觀察做了兩年沂水縣，和山東巡撫張中丞甚是合式。上游器重，僚輩揄揚，幾年之間就升了濟南府知府。不想這個當兒張中丞一病死了，后任巡撫夏中丞卻和金觀察不甚合式，借了個盜案，就把金觀察參了一下。部議下來，降了一個同知。這一來，只把個金觀察氣了一個發(fā)昏，便賭氣不肯做官，告假回去。剛剛那個時候，直隸津海關(guān)道陳宣甫陳觀察，和金觀察有些世誼，便把金觀察請到天津去，在道署里頭當個總文案。這位金觀察本來豐采過人，衫裳倜儻，辦起筆墨上的公事來又是個慣家，那一枝筆來得十分熟溜。陳觀察倒也十分敬重。在陳觀察那里當了幾年總文案，金觀察又托陳觀察把他薦到直隸總督章中堂幕府里頭，也是當個文案。章中堂見了金觀察豐神凝重，氣慨安詳，知道這個人將來必成大器，便也十分器重起來。金觀察趁著這個時候，就在同知上加捐了個候補道，指分直隸，在章中堂手內(nèi)狠當過幾次要差。后來拳匪擾亂，聯(lián)軍進京，章中堂在兩廣總督任上派了議和全權(quán)大臣，便調(diào)了金觀察一同進京，叫他當個隨員。不料事機不巧，恰恰的章中堂一病身亡，金觀察止得了一個軍機處記名的保舉，仍回本省候補。

又如書中有個怕老婆的貝太史。小說中稱：“這中年婦人的母家姓余，他父親名叫余頌?zāi)希苍烦錾?，歷任京秩，后來熬煉得資格深了，輩數(shù)老了，就薦升了刑部尚書，并在軍機處贊畫樞務(wù)，居然就是一位中堂。這余中堂生平只有一個女兒，十分溺愛。嫁與蘇州貝太史為室，豐姿雖是嬌嬈，情性卻甚為悍戾。偏偏這位貝太史又是個懼內(nèi)庸夫，到了外邊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兒，一到進了自己的房門，看見了床頭的這尊菩薩，便由不得神魂飛越，毛骨悚然?！雹趶埓悍骸毒盼昌敗罚?66、348、349頁。又言：“貝太史自從點了庶常，也放了一任主考，不知怎的，外間物議沸騰，聲名甚是狼籍，都說他出賣舉人。”③張春帆：《九尾龜》，第966、348、349頁。這個貝太史，應(yīng)該便是費念慈。費念慈（1855—1905年），字屺懷，一字君直，號西蠡，晚署歸牧散人、藝風老人，光緒十五年（1889年）進士，官編修。據(jù)《瑯琊費氏族譜》，費念慈娶的正是大學(xué)士徐郙之女，徐郙字頌閣，當即書中所謂余頌?zāi)?。④《瑯琊費氏武進支譜》卷九，1916年念本堂活字本，第33頁。又，光緒十七年（1891年）費念慈典試浙江鄉(xiāng)試，取卷多不中繩墨，揭曉后謗議紛起。⑤《晚晴簃詩匯》卷一七六，北京：中國書店，1988年。光緒十九年（1893年），李慈銘劾奏翰林陳鼎、費念慈等“素行诐邪，不知自愛”，⑥《德宗實錄》卷三三一。上諭著麟書、徐桐嚴加查看。費念慈此后遂棄官離京，定居蘇州，這也與貝太史經(jīng)歷一致。

限于篇幅，本文僅舉出書中部分人物的原型，此外還有多人在現(xiàn)實中亦均有原型。書中所描繪事實，如前述惲祖祁與錢烈婦事，如賽金花事，如賑災(zāi)賽珍會事，均與事實基本一致。在此基礎(chǔ)上，重新認識張春帆及《九尾龜》應(yīng)該是一種可行的研究新思路。以下便根據(jù)《九尾龜》書中所及的一些事件和人物，對其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二、《九尾龜》與近代上海都市生活

（一）《九尾龜》與近代都市人的形成

1853年，上?？h城爆發(fā)小刀會起義，原集中在舊上?？h城內(nèi)的妓院紛紛遷至租界。1861年，太平軍占領(lǐng)江南后又實行禁娼，江南一帶的妓女紛紛避居上海租界，由此而形成“女閭?cè)?，悉在租界”①哀梨老人：《同治梨園紀略》，轉(zhuǎn)引自胡忌、劉致中：《昆曲發(fā)展史》，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年，第610頁。的現(xiàn)象。據(jù)當時的記載，書寓、長三這樣的高級妓院，“則四馬路東西薈芳里、合和里、合興里、合信里、小桃源、毓秀里、百花里、尚仁里、公陽里、公順里、桂馨里、兆榮里、兆貴里、兆富里皆其房籠也”。②池志澂：《滬游夢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63頁。上海的青樓成為這個花花都市的一個標志，吸引著各地文人聚集在此?！毒盼昌敗分斜銓η鄻窃谏虾５牡匚挥羞@樣一番言論：

上海地方，雖然是個中外通商的總碼頭，那些市面上的生意卻一半都靠著堂子里頭的倌人。那班路過上海的人，不論是什么一錢如命、半文不舍的寶貝，到了上海他也要好好的頑耍一下，用幾個錢，見識見識這個上海的繁華世界。憑你在別處地方嗇刻得一個大錢都不肯用，到了堂子里頭就忽然舍得揮霍起來，吃起花酒來一臺不休，兩臺不歇，好象和銀錢有什么冤家的一般。所以上海市面的總機關(guān)，差不多大半都在堂子里頭倌人的身上。堂子里頭的生意狠好，花錢的客人狠多，市面上的資本家也狠多。若是堂子里頭的生意不好，花錢的客人也不狠多，那市面上的經(jīng)濟就有些不妙了。這是個什么緣故呢？堂子里頭是嫖客最肯花錢的地方，要是堂子里頭的生意都不濟起來，那市面上的恐慌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③張春帆：《九尾龜》，第1001、66、549頁。

在傳統(tǒng)社會中，讀書應(yīng)試與流連青樓其實是士人們生活的兩端，一是為了競逐功名，實現(xiàn)人生理想；二是為了逃避現(xiàn)實，留連生活情趣，聯(lián)絡(luò)群體情誼。在江南傳統(tǒng)文人的日常生活中，“三樓”已經(jīng)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當外來移民進入上海后，走進熟悉的青樓、酒樓、茶樓，可以讓他們繼續(xù)聚集在熟悉的空間中，維系原有的文化記憶和生活習慣，在陌生的都市中構(gòu)建出新的社會網(wǎng)絡(luò)。但另一方面，上海的青樓與以往的江南青樓不同，和京城的煙花柳巷也不同。

首先，上海濃郁的商業(yè)氛圍打破了傳統(tǒng)的青樓仍然籠罩著的或有或無的溫情脈脈的面紗，物質(zhì)與金錢成為這里唯一的準則?！澳嵌攀?、霍小玉一般的事，非但眼中不曾看見，并連耳中也不曾聽見過來。”④張春帆：《九尾龜》，第1001、66、549頁。這也是為什么在很多文章和小說中，對上海的青樓們都或明或暗地表示出一種憤怒和譴責。《九尾龜》便稱：“上海灘上的倌人，覆雨翻云，朝張暮李，心術(shù)既壞，伎倆更多，將就些兒的人，入了她的迷魂陣，哪里跳得出來，沒有一個不是蕩產(chǎn)傾家，身敗名裂?！雹輳埓悍骸毒盼昌敗?，第1001、66、549頁。

當時流連于上海青樓的人很多。同治十一年（1872年），周騰虎的兒子周世澂便在“上海沉酣聲色中，中途窮不返，將喪其身”，是張春帆的外祖父陳鐘英使其“絕所愛者，以三十金助其行”，讓他去易州趙烈文處，甚至為防止他中途逃脫，還“挾與同渡?！?。①陳鼎等：《懷庭府君年狀》，第205-206頁。周世澂是張春帆的姨丈，這個故事張春帆肯定聽說過。小說中，章秋谷多次勸說沉迷于聲色中的人逃脫苦海，這個應(yīng)該就是最早的故事原型。

小說開始便是方幼惲的故事。書中如此描述這個方幼惲的來歷：

且說常州東門內(nèi)有一家著名鄉(xiāng)宦，姓方名惲，是個翰林出身。散館得了知縣，論俸推升，做了幾年貴州知府，便告了病回來。止生一子，名叫寶椿，別字幼惲。這方知府把他鐘愛非常。到得漸漸長成，方知府替他娶了貝季瑰太史之妹為媳，便把家事交他掌管。方幼惲出身紈袴，菽麥不辨，甘苦不知，卻只愛奢華放蕩；又是生性吝嗇，等閑不肯破費一文。一向聽親友在上?；貋恚湔f上海如何熱鬧，馬路如何平坦，倌人如何標致，心中便躍躍欲動。此番趁方知府將家事叫他獨掌，便與方知府說明，要到上海去見見世面。方知府心中雖覺不甚喜歡，因是向來溺愛慣的，不忍拂他，只得允許，只再三叮囑早早回來。這方幼惲便歡天喜地的擇了行期，雇好了船，辭別了方知府竟往上海去了。②張春帆：《九尾龜》，第32-33、46、36、50頁。

這個方幼惲其實是一個真實人物。方惲即惲鴻儀（1817—1898年），字伯方，號曼云，官至貴陽知府。方幼惲即惲寶椿（1874—1904年），字幼方，娶的是費念慈的女兒。③《惲氏家乘》正編卷三三。這里的貝季瑰當是費（念慈）屺懷。惲鴻儀和張春帆家是世交，也是姻親，如前所述，張春帆的妹妹就嫁給了惲寶椿侄子，張春帆的堂兄張宗元則娶了惲寶椿侄女。書中方幼惲的戒指，是母舅徐觀察出使美國帶來送給他的。而這個徐觀察便是曾出使多國，任舊金山總領(lǐng)事的余思怡。④張春帆：《九尾龜》，第32-33、46、36、50頁。

要看看“上海如何熱鬧，馬路如何平坦，綰人如何標致”，要去見見世面，其實是當時很多外地人赴上海的動機寫照。方幼惲初到上海后，見了名妓陸蘭芬后，便失張失智，一副呆相。陸蘭芬心里打開了小算盤：“起先我看他是個壽頭碼子，所以對他一笑，并不是有心吊他的膀子。但他既是個有名的富戶，料想總肯花幾個錢，做妓女的錢財為重，不免折些志氣，將計就計地去拉攏他。”于是便放出手段來，那一雙勾魂攝魄的媚眼連飛了方幼惲幾眼，又向他略略點頭。只這幾下，已使方幼惲入其機關(guān)。⑤張春帆：《九尾龜》，第32-33、46、36、50頁。但方幼惲雖出身富家，卻愛財如命，一毛不拔。陸蘭芬眼見方幼惲不肯主動揮霍，便連騙帶搶，逼方幼惲為她買了一對價值700兩銀子的戒指，又搶走了方幼惲2000兩銀子的匯票。這還不算，當方幼惲要離開時，又從方幼惲手上勒下一個約值1000多塊洋錢的戒指。直到章秋谷出面幫忙，方才拿回戒指，收拾行裝，徑回常州去了。⑥張春帆：《九尾龜》，第32-33、46、36、50頁。

《九尾龜》中還提到了一個王太史的故事。書中寫道：“這位太史公姓王，號叫伯深，卻是常熟人氏，同章秋谷總算是個同鄉(xiāng)，還是他的父執(zhí)。”“王太史本來是寒士出身，家中一無所有，直考到五十多歲才點了翰林。留館之后，他想著在京城里頭當這個窮翰林，也沒有什么趣味，況且當翰林的就同那外省的候補人員一樣，是要倒賠澆裹的。京城里米珠薪桂，他那里當?shù)闷疬@個翰林？想來想去，想著了一條道路，托了一個同鄉(xiāng)的京官，把他薦到上海道幕中，差不多就算是這上海道的顧問官一樣。那時維新的風氣未開，八股還沒有廢掉，這位觀察公也是個守舊家，同王太史談?wù)撈饋淼挂惨庖娤嗪?，水乳交融，賓主之間甚是相得。那江海關(guān)道是關(guān)道中著名的好缺，所以王太史的束修每年競有二千余金。王太史喜出望出，索性把家眷搬到上海，住在一起。手內(nèi)有了束修銀子，登時就花天酒地闊綽起來?！雹購埓悍骸毒盼昌敗?，第448、1180、1181、479頁。

后來《九尾龜》又提及：“王子淵、王子深弟兄兩個，一般都是同榜的太史公。這位王子淵王太史，卻是個海內(nèi)的書家，真、草、隸、篆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南北十余省，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位王太史的書法。和秋谷的老太爺是拜兄弟，為人卻十分誠實，古道非常?！雹趶埓悍骸毒盼昌敗?，第448、1180、1181、479頁?！毒盼昌敗纷畛跤牲c石齋于光緒三十二年出第一至第二集，此后分4年出齊，因此書中多有前后矛盾之處。此處提及的王子深便是前面的王伯深，只不過在寫作或者出版過程中發(fā)生了筆誤。

根據(jù)以上的情況，這個王子深或者叫王伯深，其實便是汪洵。汪洵（1846—1917年），原名學(xué)溥，又名學(xué)瀚，字子淵，又字淵若。光緒十八年（1892年）進士，官至翰林院編修。汪洵中進士時已經(jīng)是47歲，入翰林之后不久便來到上海，入盛宣懷幕。他是著名的書法家，有“海上四大家”之稱。所以“王子淵王太史”無疑是汪洵。汪洵沒有同榜中進士的兄弟，他有個兄長叫汪學(xué)濬，字子深，但并非進士，只是個五品銜議敘鹽大使，所謂王子淵、王子深弟兄當出于作者的虛構(gòu)，兩人實際應(yīng)該是同一個人。書中首次提及王伯深是在第四至第五集的第六十四回至第六十九回，最后提及王子深、王子淵兄弟是在最末的一百九十一回和一百九十二回。如前所述，第四、第五集刊于光緒三十三年，而最后一集刊于宣統(tǒng)二年，4年的時光變遷導(dǎo)致作者的性格與對人對事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改變。到《九尾龜》創(chuàng)作的最后階段，他已經(jīng)改變了對王子深或者王伯深的看法，借書中章秋谷的好友貢春樹的說法：“我們平日還說他是書迂，如今看起來，卻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③張春帆：《九尾龜》，第448、1180、1181、479頁。因此，個人推斷，他除了不斷在書中為汪洵說好話之外，將汪洵一個人說成王子深、王子淵兄弟兩個人，都是為了對之前的略嫌過分的描寫作些挽回。

在最初對王太史的描寫中，張春帆并沒有留什么情面，直接評價其為“著名蠟燭，第一瘟生”。④張春帆：《九尾龜》，第448、1180、1181、479頁。作者說道：

原來這班專讀死書、專做八股的書呆子，往往少年時節(jié)不敢荒唐，一到中年以后，中了進士，點了翰林，自以為是功成名就的了，免不得就要嫖賭起來。卻是不嫖則已，一經(jīng)涉足花叢，定是那天字號的曲辮子；不賭則已，一經(jīng)走到賭場，便是那專輸錢的冤大頭。這位王太史少年寒素，沒有中舉人的時候，抱著一部直省闈墨，拼命揣摩；買了一部《策府統(tǒng)宗》，盡心摹仿，一天到晚只想著怎么好中進士，如何能點翰林，把那心地中間本來所有的一點平旦之氣，早已磨滅得干干凈凈，那里還有工夫來想這樣的事情！現(xiàn)在點了翰林，處著這般優(yōu)館，又住在上海這花營柳陣的地方，自然也要不安本分起來，天天在四馬路堂子里頭碰和吃酒，鬧得一塌糊涂。卻又實在是個外行，弄出許多笑話，他自己還揚揚得意的不以為奇。①張春帆：《九尾龜》，第448、474、297、67-68頁。

結(jié)果，王太史為了金寓、花彩云兩個倌人，負了一身虧累，惹了無數(shù)牢騷。②張春帆：《九尾龜》，第448、474、297、67-68頁。

了解王太史和方幼惲的本事，對理解《九尾龜》這部小說有重要的意義。張春帆在《九尾龜》中描述了類似方幼惲和王太史這樣很多初到上海，流連花叢，卻又吃大虧的同鄉(xiāng)。小說中經(jīng)常有各種對常州人落伍、不了解行情的嘲諷，所謂“常州來的客人都是一班土地碼子，這班人卻也實在瘟得利害，竟是一些不懂的東西”。③張春帆：《九尾龜》，第448、474、297、67-68頁。而與之相對照，章秋谷卻在上海灘上游刃有余，瀟灑自如。章秋谷曾經(jīng)解釋自己為什么會成為“花柳慣家，溫鄉(xiāng)名家”：“近來上海倌人，第一是喜歡功架，第二才算著銀錢，那相貌倒要算在第三。至于‘才情’兩字，不消說起是掛在瓢底的了?！蹦鞘裁唇凶龉苣兀空虑锕壤^續(xù)解釋道：“功架出于閱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雹軓埓悍骸毒盼昌敗?，第448、474、297、67-68頁。簡而言之，功架便是在上海灘這個繁華地歷練獲得的經(jīng)驗，學(xué)到的時尚派頭?，F(xiàn)代都會已經(jīng)不完全以權(quán)力來劃分等級，而是逐漸成為一個以時尚分等級的場所。所以即使方幼惲是常州首富之子，代表了金錢，王太史是傳統(tǒng)社會中最受尊敬的翰林，代表了文化，但是他們在現(xiàn)代都市中仍然是時尚的落伍者，成為了被嘲諷的對象。書中的章秋谷之所以自視甚高，瞧不起那些土氣的同鄉(xiāng)，其實是因為他已經(jīng)把自己和方幼惲這樣初出茅廬的小城人物及王太史這樣受“四書五經(jīng)”熏陶的傳統(tǒng)人物劃清了界限，把自己視為一個現(xiàn)代都市人了。

更耐人尋味的是，惲寶椿是張春帆的姻親，汪洵是張春帆的父執(zhí)輩，且都是他的同鄉(xiāng)，可張春帆卻拋開了傳統(tǒng)的血緣、地緣這樣最基本的人與人之間紐帶的束縛，完全不顧為親者諱、為尊者諱的慣常行事準則，毫不留情地把自己親屬、前輩、同鄉(xiāng)的陰暗面暴露在世人面前。即便在王太史這個人物的描寫中還存在著某種顧忌和修正，但是基本上整個小說的基調(diào)并沒有因此而發(fā)生根本的改變，我覺得這可以說是整個《九尾龜》小說中最值得思考的一個問題。眾所周知，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人際關(guān)系是一個“差序格局”，而這個差序格局是以親屬關(guān)系為基礎(chǔ)而形成的，親屬關(guān)系是“根據(jù)生育和婚姻事實所發(fā)生的社會關(guān)系，從生育與婚姻所結(jié)成的網(wǎng)絡(luò)，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無窮的人，過去的、現(xiàn)在的和未來的人物”，這樣的“從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發(fā)生社會關(guān)系的那一群人里所發(fā)生的一輪輪波紋的差序，就是‘倫’（人倫）”。⑤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第32頁。但在張春帆或者章秋谷的心目中，這種差序格局已經(jīng)發(fā)生了斷裂甚至崩塌。他所秉承的判斷人與人關(guān)系之間的分類標準，已經(jīng)不再是關(guān)系的遠近和親疏。相反，都市與鄉(xiāng)土，時髦和落后，先進與保守，已經(jīng)成為他心目中相當重要的判斷標準，并由此來決定對周圍人的褒貶。張春帆這種態(tài)度的基礎(chǔ)實際上是建立在現(xiàn)代都市人的自我認同和自豪感之上的，這恰恰是都市發(fā)展到一定階段之后的產(chǎn)物。在這時，章秋谷或者說張春帆已經(jīng)不再是傳統(tǒng)的那種自然、草根、本土的文人，他已經(jīng)不再執(zhí)著于過去和本土，隨之拉大了他和代表落后、保守的家鄉(xiāng)、宗族的距離。

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即便章秋谷或者張春帆心里對上海的繁華背后的黑暗有著多么透徹的認識，但這種浸透著黑暗的繁華都市已經(jīng)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無法徹底拋開。上海的青樓由于妓女大量來自江南地區(qū)，素質(zhì)較高，加上由于城市的發(fā)達，西方文化的引入，使得她們的生活有著一種浮華和奢侈。這個由霓虹燈光、衣香鬢影所構(gòu)成的近代都市特有的物化的世界，滿足了大多數(shù)人對物質(zhì)和欲望的迷戀與追求，再無論怎么對這個城市不滿，卻也始終無法徹底劃清界限。因此，雖然張春帆自稱其小說的宗旨是批判，但那些諷刺、譴責上海的青樓黑暗、丑惡的文字讓人讀來始終還會時常夾雜著一種懷念和向往的味道。所以在《九尾龜》中，當主角到達與上海近在咫尺的蘇州時，便已經(jīng)覺得“馬路的風景不過如此，與上海大不相同”。①張春帆：《九尾龜》，第2、949、1200、2、480-481頁。而到了遠離上海的天津和廣東時，更會感嘆：“講論起天津地方的那些倌人來，畢竟比不上上海的那班人物。”②張春帆：《九尾龜》，第2、949、1200、2、480-481頁?！半m然有一兩個略略生得好些，卻沒有一些兒身段架子，比起上海的倌人，大不相同?！雹蹚埓悍骸毒盼昌敗?，第2、949、1200、2、480-481頁。當書中感嘆遠離上海之后，“你道這樣風流人物，怎生消受得來”④張春帆：《九尾龜》，第2、949、1200、2、480-481頁。時，我們已經(jīng)很明確地感覺到一個都市人對城市又愛又恨的矛盾心態(tài)。

（二）《九尾龜》與近代都市文人

在傳統(tǒng)社會中，青樓只是文人生活的補充，只是在理想抱負一時無法實現(xiàn)的時候，借青樓來麻醉自己，填補精神世界的空虛，很少有文人可以把青樓生活當成自己生活的全部。而在近代的上海，一方面很多文人開始向現(xiàn)代知識分子轉(zhuǎn)型，如李伯元、張春帆都不再把“入仕”當作實現(xiàn)人生理想和個體價值的唯一途徑，而是通過諸多現(xiàn)代都市所特有的新的媒介形式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抱負。小說中和章秋谷走得很近的朋友，也有開書局的辛修甫和精通西文的報館主筆王小屏。章秋谷本人也曾在辛修甫的書局中做總經(jīng)理，還當過天津洋務(wù)局的總文案和廣州政法學(xué)堂的總教習。在這種情況下，傳統(tǒng)的評價標準已經(jīng)不再適用于這些現(xiàn)代都市的知識分子。小說中王太史和章秋谷有段耐人尋味的對話。王太史勸章秋谷道：“我雖然老朽無能，卻也掙了一名進士，點了一個翰林，讀書一層總算交代過了。你現(xiàn)在年紀方交二十，又沒有成就功名，這個當兒正是在窗下用功的時候，將來或者博得一個科名，不枉了你是個世代書香、宦家子弟，何苦盡著在堂子里頭尋花問柳，棄擲了這些有用的光陰，我倒有些替你可惜?！倍虑锕群敛豢蜌獾鼗卮穑骸叭缃竦倪@班大人先生，年輕時候讀了幾句死書，一概的世故人情全然不懂，那里還有工夫來考察這嫖界中間的學(xué)問？到得上了年紀，自以為是功成名遂的了，免不得倒過頭去重新頑耍起來，卻不想自家事事外行，那里有嫖界的資格？……不如還是趁著少年時節(jié)及時行樂，春花秋月盡是可憐，檀板金尊居然無賴，也未嘗不是一個消遣的法兒?！雹輳埓悍骸毒盼昌敗?，第2、949、1200、2、480-481頁。這里王太史仍然稟持著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以功名學(xué)問為標準，而章秋谷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的都市人，及時行樂、消遣是他們的生活準則。這兩人的對話其實暗示著傳統(tǒng)文人和現(xiàn)代文人思想和行為的不同之處。

由于近代都市中新的媒介形式，如書局、報刊等已經(jīng)不再以道德傳播為己任，而是更多地以純粹的銷量等商業(yè)化形式為成功標準，使得這些文人涉足青樓不僅僅是為了滿足身體的欲望，發(fā)泄精神的抑郁，還因為他們也發(fā)現(xiàn)這里有利潤可圖，有生意可做。青樓不僅是他們用來逃避現(xiàn)實生活的借口，更是他們?nèi)谌氍F(xiàn)實生活的渠道。這也正是為什么李伯元會在上海辦花榜，也是為什么晚清民國其間會有大量的以青樓為背景的所謂“狹邪小說”的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在《九尾龜》中，對這種借青樓來謀利的文人有非常詳盡的描繪：

那一班沒有廉恥的小報主筆，本來是窮得淌屎，囊無一錢的。當了個小報主筆，薪水不過一二十塊錢，至多的也不過三十塊錢，那里夠他們的揮霍？到了那窮到無可如何之際，便異想天開的開起花榜來，揀那有了幾個錢的倌人，叫個旁人去和他打話，情愿把他拔作狀元，只要他三百塊錢或者二百塊錢。那狀元以下的探花、榜眼、傳臚等，名次來得低些，價目也來得賤些。漸漸的遞減下去，甚而至于十塊五塊錢的賄賂都收下來，胡亂給他取個二甲的進士，或者三甲的進士……到了發(fā)榜以后，那些報館里頭的人又格外想出個生財?shù)姆ㄗ印Ｂ月缘幕◣讉€本錢，去漆匠鋪子里頭做了幾塊狀元、榜眼、探花、傳臚的匾額，上面插了金花，雇幾個人抬了匾額，帶著紅纓大帽，雇了一班吹手，攜帶著許多鞭炮，一窩蜂的都趕到那新貴人院中去報喜討賞，多的一百塊錢、五十塊錢的都有，至少的也要二三十塊錢。就是那班三甲里頭的進士公，也要叫一個人帶著那一張花榜沿門分送，放上一串短短的鞭炮，討起賞來也要一兩塊錢，也有三塊五塊的。又有什么賞元賀魁的筵宴，那前十名的新貴人，每家都要整治一桌盛席，延請這位主筆先生、花榜總裁赴宴，好象那京城里頭的黃榜團拜、白榜團拜一般。這位主筆先生免不得也要呼朋引類的大嚼一番，吃完了抹抹嘴就走，連下腳的都是倌人自己出的。①張春帆：《九尾龜》，第1134-1135頁。

這雖然只是其中最為無恥的小文人的嘴臉，卻也反映當時文人以青樓為謀利淵藪的寫照。而章秋谷自己在天津辦了花榜之后，也不能免俗地送給報館。日后，曾有人回憶，張春帆曾以所創(chuàng)辦漱六山房經(jīng)營困難為名，向書中的“沈仲思”“沈幼吾”的原型要求贊助，并稱盛宣懷已慷慨贊助兩萬大洋，結(jié)果被遭拒絕，因此《九尾龜》后幾冊中，盛宣懷便變成慈善家，而“沈仲思”則染梅毒不治身亡。②孫樹棻：《豪門舊夢》，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年，第50-52頁?？梢姡鋵崗埓悍湍切o恥小文也沒有太多高下之別，他寫《九尾龜》的用意究竟是揭露社會黑幕，還是借此斂財，恐怕只有他自己本人知道了。

（三）《九尾龜》與近代都市物質(zhì)生活

方幼惲（惲寶椿）初到上海，“揀了石路（今福建中路）上的一處客棧，是他的本家一位方運判開的，名叫吉升?！薄７接讗猎诩龡Ｅ龅奖碛H同鄉(xiāng)劉厚卿，隨即進入雅敘園，揀了一個雅座坐下。吃完飯后，“同到四馬路來，在升平樓吃了一碗茶”?；氐綏７亢?，方幼惲要坐馬車到張園去，叫茶房去叫了一部橡皮馬車來?！岸松宪囎拢R夫搖動鞭子，那馬四蹄跑動，如飛而去。劉厚卿是司空見慣，不以為奇。方幼惲卻從未坐過，覺得雙輪一瞬，電閃星流，異常爽快。那馬車望張園一路而來。這日卻好是禮拜六，倌人來往的馬車甚是熱鬧，方幼惲坐在車中，那頭就如潑浪鼓一般，不住的東西搖晃，真是目迷五色，銀海生花?！钡搅藦垐@，在安塏第泡了一碗茶?！安欢鄷r，粉白黛綠一群群聯(lián)隊而來，一個個都是飛燕新妝，驚鴻態(tài)度，身上的衣服不是繡花，就是外國緞，更有渾身鑲嵌水鉆，晶光晃耀的。”①張春帆：《九尾龜》，第34-35、186、1038-1039、1057頁。小說在這里通過方幼惲的眼睛，描繪了一個初到上海的江南小城人的感受。文中提到的吉升棧是惲寶椿的族兄惲毓昌開的，晚清的常州人赴上海大都投宿于此。而雅敘園、升平樓、張園都是第一次來滬的外地人吃飯、喝茶、游玩的必經(jīng)之所。從這一角度來看，《九尾龜》是個傳遞當時城市日常生活信息的極好文本。

小說的四大金剛林黛玉結(jié)婚后逃出，不敢做生意，只是“時常坐著馬車到張園兜個圈子，回來的時候在大馬路、四馬路一帶出出風頭”。②張春帆：《九尾龜》，第34-35、186、1038-1039、1057頁?！毒盼昌敗返幕顒訁^(qū)域其實也在這些地方。其空間的核心便是從石路到四馬路這一帶，這是晚清上海最繁華的街區(qū)，也是書中的紅倌人集中的地方，方幼惲第一涉足這里便是在四馬路的陸蘭芬處，此外還有住在“榮華富貴”四里中的兆貴里的陳文仙、兆富里的洪月娥，住在公陽里的林桂芬，東合興的花筱舫，迎春坊的金小寶、花琴舫，東薈芳里的范彩霞，尚仁里的洪笑梅，清和坊的張書玉等。這些熱鬧繁華的花街柳巷，在向各地來到上海的人們打開一扇扇眺望城市欲望的窗口的同時，也象征著諸人被城市融入或拋棄的命運。

生活空間可以區(qū)分時尚與落伍，中心和邊緣，而物質(zhì)與消費更是都市時尚的重要標識。坐馬車是當時最時髦的交通工具，當時已有文章記云：“挾妓同車者，必于四馬路來回一二次，以耀人目?！雹坜即才P讀生：《繪圖上海雜記》卷六，上海：文寶書局，1905年，石印本。極時髦的章秋谷便經(jīng)常乘坐馬車四處巡游。方幼惲第一次看見章秋谷，便是“一部亨斯美自拉韁馬車，風一般的跑來，也到安塏第停下。眼光一瞥，早跳下一個美少年，攜著一個絕色倌人”。④張春帆：《九尾龜》，第34-35、186、1038-1039、1057頁。小說中多處都不斷地在強調(diào)這個“亨斯美自拉韁馬車”，顯然帶著幾分炫耀。

除了行之外，還有衣食玩物，章秋谷“夏間最愛吃那大菜館里頭的冰忌濂”、⑤張春帆：《九尾龜》，第34-35、186、1038-1039、1057頁。一家春、一品香、上林春的番菜館，加上亨達利洋行的表鏈、香水和戒指，還有電氣燈、外國紗衣服、青樓書寓中的裝著精彩東洋門簾的外國房間，這些東西不僅是一座中西合璧的近代國際都市的組成單元，也成為像章秋谷這種都市人日常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傳統(tǒng)社會中，文化便代表著時尚，所以在民間經(jīng)常有精英文人化身為神的傳說故事。而在近代都市中，物質(zhì)代表著時尚，大眾追求的是各種欲望的消費和投射，對物質(zhì)的追求占據(jù)都市人大部分的日常生活，因此物質(zhì)生活便成為都市人向往的傳說，成為他們崇拜的對象。小說中有個很有意思的細節(jié)，章秋谷愛用電氣燈來形容時髦人物：“跑進來賽過一只電氣燈”“阿唷，電氣燈來哉”“我說這里天津地方那里有你這樣電氣燈一般的人！原來果然是上海來的”。此外他還有一套別具一格的電氣理論分析男女關(guān)系，所謂男女身體之中各人天生的一股電氣，“電氣相同，便一顰一笑俱覺生妍；電氣不同，便一舉一動也覺生厭”。①張春帆：《九尾龜》，第118、306、938頁。章秋谷不會真正理解電氣燈的科學(xué)內(nèi)涵，在他的心目中，現(xiàn)代的總是等同于好的、富裕的，先進的，而電氣燈代表著現(xiàn)代和西方，代表著時尚，便是這種好的、富裕、先進的生活方式的代名詞。他把電氣燈作為口頭禪，其實便是暗示著他是都市中的時髦人物，掌握著現(xiàn)代都市的時髦話語，以此來將自己與落伍、陳舊區(qū)分開，但骨子里其實是一個現(xiàn)代都市拜物教的典型個案。

三、結(jié)語

本人通過對張春帆生平資料的收集，以及對《九尾龜》小說中的某些人物和內(nèi)容之本事進行的考證，對《九尾龜》小說進行了重新的分析，以為《九尾龜》其實是一部反映中國近代都市和都市人形成及其性格的較好范本，而張春帆或者說是章秋谷其實是中國近代都市文人的典型代表。章秋谷雖然天天流連在四馬路，將四馬路作為時尚的標志，但是卻并沒有將這里作為其居住的選擇，他和辛修甫的寓所都選在新馬路如昌壽里、眉壽里等地。這些地方也是晚清諸多傳媒云集之所，如昌壽里便集中了林白水的《中國白話報》、陳獨秀的《國民日日報》、蔡元培的《俄事警聞報》等，張春帆舅舅陳范辦的《蘇報》在新馬路的華安里，而在蘇報館中工作的章太炎和鄒容則居住于新馬路的梅福里，這里成為近代都市文人集中的活動場所。將自己的工作空間與娛樂空間區(qū)分開來，恰恰反映了章秋谷這種近代都市文人背后的矛盾。他愛青樓，但又與青樓刻意保持著一定距離。他愛現(xiàn)代都市以及隨之而來一切物質(zhì)好處，但仍然不能擺脫骨子里的傳統(tǒng)文人習氣和家國天下的抱負。他一邊流連花街柳巷溫柔鄉(xiāng)，一邊又憂國憂民，痛斥中國人的“奴隸性質(zhì)”。②張春帆：《九尾龜》，第118、306、938頁。他一邊指責王太史迂腐，一邊指責花旦與小生表演打情罵俏“該死該死，怎么做出這個樣兒來，真是些兒廉恥都不顧了”。③張春帆：《九尾龜》，第118、306、938頁。他貌似拋棄了傳統(tǒng)的人際關(guān)系，但是對待自己母親又不折不扣地遵循著傳統(tǒng)宗族體系所規(guī)定的一切禮儀。他自稱時髦人物，但類似色情狂的所作所為，又讓人明白他骨子里仍然有男性中心主義這樣的傳統(tǒng)心態(tài)在作怪。他是個都市人，但實際上還沒有真正理解都市和時尚的意義，卻已經(jīng)得了都市拜物病，成了物質(zhì)和欲望的奴仆。所以，章秋谷貌似瀟灑，但其實他只是一個在傳統(tǒng)和近代中徘徊，找不到方向的流浪者。《九尾龜》塑造了章秋谷這樣一個表面上是才子加流氓，實際上是上海洋場游魂的典型形象，本人以為，這才是這部小說最為重要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