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知遙
“文化遺產系列叢書”第一輯共四本,分別是《傳承人口述史·布老虎卷》《傳承人口述史·面塑卷》《傳承人口述史·木雕卷》《傳承人口述史·學術發(fā)現(xiàn)卷》,共計一百萬余字。每冊圖書都配有現(xiàn)場調查和傳承人的珍貴資料圖片近百張,這基本上達到了我們的期望:為散落在中華大地上的、身懷絕技的、鮮為人知的民間藝術家們留下自己的痕跡。
經過十多年舉國體制的非遺保護工作,中國的非遺保護已經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并且已經逐漸形成中國經驗和中國智慧。作為參與其中的一分子,我們深感榮幸。該叢書源自文化和旅游部、教育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三部委發(fā)布的“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群研修研習培訓計劃”,天津大學承辦了其中的“布老虎制作技藝”“面塑制作技藝”“木雕制作技藝”“葫蘆雕刻制作技藝”四期研修研習培訓(以下稱“研培”)。該研培工作在天津市文化和旅游局的直接指導下,在天津大學校領導的大力支持下,順利完成。經過和研培班學員兩年多的現(xiàn)場親密接觸,經過研培前近八年的持續(xù)調查、訪談以及研究,四期研培班不僅讓非遺傳承人開了視野,強了基礎,更增強了文化自信和傳承的能力,受益的不僅僅是傳承人自己,還有廣大的在校研究生。在和我們一起完成項目的過程中,那些“90 后”的學員們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文化濃厚的興趣和深切的關心。我們不滿足于僅僅一個月面對面的相處時間,我們還要替他們留下他們的文化記憶,替他們發(fā)出聲音。因為結業(yè)之后,這些學員就要回到各自的家鄉(xiāng),他們有的來自遠鄉(xiāng)僻壤,有的來自荒疏小鎮(zhèn),他們大多是純粹的手工業(yè)者,不少是靠土地為生的農民,在這之前從未離開過家鄉(xiāng)。但他們的技藝確實傳承了好幾代,是獨具地方特色的藝術感染著我們,浸潤著我們。聽他們講述個人成長、求藝過程、生命中的酸甜苦辣,本來就是很好的教材,這些就是中國故事。我們所有師生都是故事的傾聽者,而他們是故事的主角和講述者。
過去我們習慣了到傳承人家里去,匆匆訪談幾天就走。現(xiàn)在我們把他們請到我們的校園里來,利用一個月免費培訓的時間,和他們徹夜長談,仔細聆聽那些遺落的細節(jié),補充我們原來在田野考察中的不足,這實在是非常必要的。
我想起十年前,我在山西黎城采訪“中華第一虎”的制作者、布老虎藝術的國家級傳承人高秋英時,她說雖然自己身體不太好,但還是響應國家號召帶了很多徒弟,徒弟們學會了到處賣她的“黎侯虎”,她自己做的虎反倒不好賣了。這是典型的“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實例?,F(xiàn)在她的境況已經有所改善,國家大力扶持非遺項目,她已經成為多個“黎侯虎”工作坊或文化公司的顧問,獲得了不少榮譽和獎勵,繼續(xù)在開門授徒。我想起十年前在山西潞城拜訪的“潞王虎”傳人劉海蘭,她68 歲依然參加了我們天津大學的布老虎研培班,為班級學員示范技藝,傾力相授。她面對中央電視臺的直播鏡頭時說:“我只上過三天學,自己學會寫名字,我沒想到我這樣一個農村老太太能到大學上課,而且一來就是天津大學,這是我一輩子最開心的事情?!蔽疫€會想起十年前在田野調查中認識的河南靈寶的崔榮清大娘,當時已經80 歲的她聽說我們來了,早早就在山坡上的小屋前迎候,用一天時間給我們演示了整個布老虎的制作過程。黃昏時,我們要走了,她握著我的手說:“娃啊,你什么時候再來?。课沂桥碌炔坏侥懔??!?018 年布老虎班開班,我打電話過去,她的后人接了電話,告訴我,她已經故去幾年了。幸運的是,我們的研培班在國家研培項目的大力資助下,將那些年在邊遠地區(qū)田野調查中結識的民間巧手高人們都請到天津大學,讓他們同堂交流,共同學習和切磋,并結合他們的需求,及時請品牌設計、創(chuàng)意大師和營銷學專家為他們出謀劃策,幫他們解決困境,指出“自我造血”的方法和路徑。
我們深知,非遺保護不僅僅是各級政府的事,不僅僅是專家的事,也不僅僅是開發(fā)商的事,最重要的是傳承人自己的事,他們是非遺的真正承載者和創(chuàng)造者,他們對文化遺產的態(tài)度,他們內心對傳承的認識和理解,以及他們的生存狀況,直接決定著今后非遺的命運。所以,關心民間藝術家所思所想非常必要。在這里,我避開了“藝人”這一稱呼,更愿意真摯地稱呼他們?yōu)槊耖g藝術家、傳承人,因為我覺得他們配得起這樣的稱呼,他們該有自己的名號。只有和他們深談,我們才能走出課堂,走出理論,真正了解非遺保護最應該解決的問題,了解作為傳承人他們最想解決的問題,了解他們在理想中想成為什么。所以,我們的訪談重點解決的就是傳承人生活經歷和求藝經歷中促使他們形成目前風格的原因,從而追根溯源找到最初的傳統(tǒng),通過對這個技藝的過程復現(xiàn),讓更多秘而不宣的技法直觀地呈現(xiàn)在鏡頭和圖片中,通過傳承人對現(xiàn)狀和未來的描述,識別他們的誤區(qū),解決他們的困境。從田野關系的搭建,到田野關系的融合,到無話不談的心靈溝通,傳承人給了我們師生源源不斷的養(yǎng)料。當他們結業(yè)時,也是我們師生田野工作的結課時間。但這些還不夠,根據(jù)研培的要求,我們在傳承人回鄉(xiāng)后,接著開始細致的回訪,主要了解在結業(yè)后回鄉(xiāng)取得很大進步和成績的代表性學員的情況,總結經驗,作為非遺保護和傳承的成果案例進行新一輪推廣。
所以,我們的目光所及就看到了“70后”“80 后”“90 后”的傳承人們,他們結業(yè)后開始重視知識產權的保護,開始主動申請作品專利和產品商標;開始頻繁參加全國巡展等活動,積極開拓市場;開始主動走到大都市里開班授課,和營銷公司積極接洽。他們開始把眼光放遠,成立了自己的手藝圈,互相幫助提攜,讓彼此感受到集體的力量,在傳承的路上不再孤單。更可喜的是,這些受人尊敬的藝術家們已經把自己的手藝和非遺扶貧工作緊密結合起來,通過開門授徒,幫助附近的殘疾人就業(yè),利用村莊閑散的勞動力,讓手藝成為扶貧工作坊的利器,成為鄉(xiāng)村振興的一面旗幟。所以我們看到,葫蘆班里陜西洽川的李菲、河南南陽的侯宗娜等人都在非遺扶貧、支持就業(yè)方面獨樹一幟,取得了不俗的成績。還有的學員不斷創(chuàng)新,獲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他們開設自己的產品展廳或者博物館,增加對外宣傳力度,利用自媒體頻頻亮相,讓傳統(tǒng)藝人在現(xiàn)代社會發(fā)光發(fā)亮。做得比較好的有河南新鄉(xiāng)的面塑藝術家劉真、甘肅的木雕藝術家李華中等人。
本套叢書中收錄的每一個藝術家都是非遺傳承人中閃亮的那一個,他們無論受挫還是成功的經歷都是一段傳奇。在貼近真實的口述實錄中,我們師生本著真實記錄、仔細捕捉、留住歷史、啟發(fā)眾人的目的,讓這樣一套書既可以成為非遺保護的成功案例的匯總,讓不同行業(yè)的非遺傳人在閱讀中獲得啟發(fā);也可以成為專業(yè)研究者的田野資料,為非遺在不同視角下的研究提供智慧;同時也可以成為大眾的讀物,在欣賞每一個民間藝術家的個人故事時,了解和親近我們國家的非遺保護和傳承。尤其是,非遺需要從娃娃開始,從小培養(yǎng)孩子們的非遺保護意識幾乎已經成為學界共識。在這四本書中,還有一本是近幾年來配合非遺教學和研究,陸續(xù)延請的全國知名學者的講座整理,這些學者來自民俗學、人類學、美術學、歷史學、文學等不同的學科,這些學者大多已經在非遺領域聲名鵲起,其中不乏劉魁立、劉鐵梁這樣的學界泰斗,也有邱春林、宋俊華、李松、林繼富、趙旭東、張士閃等學界大家。我們做這些收集和整理工作是為了在傾聽傳承人想法的同時,聆聽來自專家學者的見解,形成共振的效果。
我們的“文化遺產系列叢書”并不會就此打住,第一輯出版之后,我們還會繼續(xù)整理十多年來以及今后的田野考察的口述筆記、田野調查報告以及文章,陸續(xù)集結成書,把研究繼續(xù)深入下去。
民間的天地太大,民間的田野太廣,在有生之年,帶著美好的心愿,帶著一份責任,我會繼續(xù)和我的團隊一起行走在田野上,為找尋那些被遺落在民間的花朵而努力。
該套叢書出版之時,正是天津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成立20 周年和天津大學建校125 周年的日子。謹以此套叢書祝賀學院和學校生日。此為總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