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詩洋
去歲初春,筆者訪書中偶然發(fā)現了一部名為“清華大學某教師日記”(下簡稱“《日記》”)的手稿,共計42冊。經過筆者考證,該日記的作者乃是民國間赫赫有名的話劇導演張彭春。
張彭春(1892-1957),字仲述,天津人,戲劇活動家、教育家和外交家,是中國現代話劇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與洪深合稱“南洪北張”。張彭春是教育家張伯苓的胞弟,曾任清華教務長、南開大學教授,并指導過南開新劇團。《日記》所記為張彭春1924年至1932年間的行事,涉及其任職清華期間接待泰戈爾訪華、導演話劇《齊德拉》、參與新月社成立及活動等等,內容頗為豐富。這部日記是研究現代文學史、文化史、教育史的第一手材料,對深入研究南開新劇團的歷史沿革、京津地區(qū)戲劇創(chuàng)作與演出情況大有裨益,對中國早期話劇發(fā)展的再認識,亦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本文現將新發(fā)現張彭春日記的相關記載公之于眾,并聚焦于1924年泰戈爾訪華期間,新月社籌備排演詩劇《齊德拉》(1)關于劇名“Chitra”,吳致覺翻譯作“謙覺拉”,見《謙覺拉》,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年;魯迅記作“契忒羅”,見魯迅當日觀演日記;又稱《姬珈玳》,見《圖畫時報》1928年3月所刊林徽因簽名照片之圖注。后來也有譯作“花釧女”。還有“齊德拉”“契抉臘”“契玦”等說法,均為不同音譯。本文除引文之外,一律稱“齊德拉”。一事,對導演張彭春日記中所載《齊德拉》演出始末作簡要鉤沉,考證張彭春和好友徐志摩如何選擇劇目、怎樣排演泰戈爾的詩劇,并從戲劇史、文化史的角度,考察新月社排演《齊德拉》的藝術探索與糾偏補正。
早在1920年,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先生曾邀請印度文學家、戲劇家、哲學家泰戈爾來華講學。泰戈爾因正在歐洲各地游歷,籌措國際大學成立的相關費用,訪華未能成行。直到1923年4月,泰戈爾派助手恩厚之聯系訪華事宜,委托北京“講學社”操持此事?!爸v學社”由梁啟超、蔡元培、林長民、蔣百里等人發(fā)起成立。作為梁啟超的學生,徐志摩義不容辭地主理各項籌備事宜,并負責為泰戈爾一行翻譯(2)1923年7月26日,徐志摩第一次致信泰戈爾,告知其擔任泰戈爾訪華期間的翻譯和陪同。徐信中說:“得以隨侍如此一位偉大無比的人物而難禁內心的心歡雀躍?!鞭D引自邵華強編:《徐志摩研究資料》,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1頁。。終于在1924月4月12日,泰戈爾抵滬,徐志摩代表北方學界前往歡迎。在上海、南京、濟南各地集會演講后,4月23日,泰戈爾到達北京,先后在北大、清華等幾所學校作公開演講。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到來,在中國引起了一陣文化風潮,并隨即發(fā)酵,引發(fā)了社會各界態(tài)度截然相反的回應(3)支持者如多家報刊競相出版“泰戈爾專號”,做足充分的輿論準備。反對者亦從不同方面連發(fā)多篇評論文章。另外,在泰戈爾演講現場,曾幾次陷入被當場發(fā)放抗議傳單的尷尬境地,如在北京的演講,傳單印發(fā)組織者實際上是當時的中共北京區(qū)委。反對泰戈爾者大多認為,五四背景下的中國社會,正要破除泰戈爾所一貫宣傳的東方文明,追索更加開放的、平等的、創(chuàng)造的、進步的現代文明。。與新月社的熱烈歡迎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陳獨秀、林語堂、吳稚暉等人對泰戈爾訪華攻擊甚力。個中原委,已有不少學者論及,成果豐富,茲不贅言。而訪華期間,新月社排演泰戈爾話劇《齊德拉》一事,囿于以往文獻材料有限等原因,較少被學界關注和研究。
1924年5月8日是泰戈爾64歲壽辰,恰值其訪華期間,文化界提前為之籌備祝壽事宜。生日會選在北京東單三條協和小禮堂舉行,分為三個環(huán)節(jié):先由胡適主持贈壽禮,再由梁啟超主持贈名典禮(4)梁啟超贈泰戈爾中國名字“竺震旦”——“竺”是中國古代對印度的稱呼,而“震旦”乃古代印度對中國的稱呼,此名字蘊含的崇高寓意使泰戈爾深為感動。,接著是文藝演出環(huán)節(jié)。其中壓軸節(jié)目便是由張彭春、徐志摩編排的英文話劇《齊德拉》,此劇作為新月社準備的生日禮物,獻給劇作者泰戈爾本人。
作為新月社的中心人物,徐志摩曾說自己熱心創(chuàng)辦的新月社,“切題的唯一成績”,就是1924年排演了“泰谷爾的《契玦》”。這其中有自謙的意味,但也可看出徐對于《齊德拉》演出的重視和自豪。徐志摩坦陳,自己在這次演出中,只是“一介搖旗吶喊的小兵”,“于戲是一個嫡親外行,既不能編,又不能演”。徐志摩總結泰戈爾話劇成功上演的重要原因,在于他力薦了一位行家導演張彭春(字仲述)——“我們當初憑借的只是一股空熱心,真在行人可說是絕無僅有——只有張仲述一個?!?5)徐志摩:《〈劇刊〉始業(yè)》,載1926年6月17日《晨報副刊·劇刊》第1期。收入徐志摩著,顧永棣編:《徐志摩全集》(評論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3頁。
張彭春與徐志摩二人因文學、戲劇興趣相投,交情甚篤。在戲劇方面,張彭春1915年,便創(chuàng)作出中國第一部現代話劇《外侮》,比被認作“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話劇劇本”的胡適《終身大事》(1919)更早。(6)胡適在1915年2月14日日記中寫道:“仲述喜劇曲文字,已著短劇數篇。近復著一劇,名曰:The Intruder(《外侮》),影射時事,結構甚精,而用心亦可取,不可謂非佳作。吾讀劇甚多,而未嘗敢自為之,遂令仲述先我為之?!焙m著,曹伯言編:《胡適留學日記》,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7頁。按,胡適還在1916年7月5日日記中附上陶知行(后改名陶行知)與張仲述合影,配文:“兩君皆今日留學界不可多得之人才也?!薄逗m留學日記》,第414頁。張彭春創(chuàng)作的TheIntruder(譯作“外侮”或“侵入者”,1915)(7)可參田本相:《中國現代話劇的先行者張彭春》,收入張伯苓教育思想研究會主編:《中國話劇先行者:張伯苓、張彭春》,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9頁。另據崔國良、崔紅所編《張彭春年譜》附錄,《外侮》1915年曾在美國演出,原著者1955年在原稿補記道:“40年后再看此劇,發(fā)現它有如情節(jié)劇似的警世寓言,每個人物都是一個樣板”,據崔國良、崔紅編:《張彭春論教育與戲劇藝術》,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620頁。、《灰衣人》(1915)、《闖入者》(1915-1916)、《新村正》(1918)、《木蘭》(1921)等劇本,幾乎都在他的指導下搬上舞臺。尤其是《新村正》的上演,宣告中國現代戲劇告別了文明戲階段,標志著“我國新興話劇一個新階段的開端”(8)陳白塵、董健主編:《中國現代戲劇史稿:1899-1949》,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第40頁。,在國內掀起了一陣熱潮。張彭春與洪深合作的《木蘭》一劇,在美國百老匯演出,也取得了巨大成功。從哥倫比亞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后,張彭春于1923年至1926年擔任清華大學教務長一職。在此期間,張彭春參與“新月社”的創(chuàng)建,并建議新月社同仁一起排演話劇作為聚會活動。
對于泰戈爾訪華、排演《齊德拉》期間諸事,張彭春日記中記錄得十分詳細。早在1923年7月30日,梁啟超、徐志摩即協商翻譯泰戈爾劇本,為訪華做準備,并與張彭春商議導演事宜:
梁、徐要譯Tagore的劇本,秋天他來的時候演作,徐讓我排演。這樣工作用的時間很多,要量力約定。排戲的細目我知道很有限,如果擔任下來,難問題一定很多,布景、衣裝、發(fā)音、動作,各方面都得注意。若是許可幫忙,也必須多約助手,自己處備問的地位。(9)張彭春日記,1923年7月30日。
不過,原定于該年10月的訪華之行,由于泰戈爾的身體原因,推遲到了1924年。因此,新月社排話劇的工作也暫時停下。待到1924年3月,徐志摩將排演話劇一事正式委托給張彭春。3月23日,張彭春與新月社其他成員碰面,具體商議演劇事宜:
今早志摩來排演Chitra。午飯有志摩,欣海、通伯、西林。定欣海扮Arjuna,只怕他不肯聽指揮。
英語不是我們的自然語,結果必不能到入神處,所以不能希望過高。
排戲用很多時間,不肯用功夫,一定沒有好效果。下周三在城內第一次排練。(10)張彭春日記,1924年3月23日。
張彭春在日記里多次暗示自己,排戲“不過是一時的游藝,真本領不在這一點小嘗試上”(11)張彭春日記,1924年3月23日。。但這樣說的目的,乃在于警戒自己除了排戲之外,要用更多的時間來處理清華校務和夯實舊學功底,而這樣一點在日記中時常被提及。在美國留學八年,讓張彭春練就了很好的英文表達,相較而言,中文寫作水平卻顯得略遜一籌。他預期,“將來在戲劇上的貢獻”,“必須先把自己達意的工具練習應用,然后可期成功。”(12)《竺震旦誕生與愛情名劇“契抉臘”》,《晨報》,1924年5月10日。然而,從1924年3月26日第一次彩排(13)雖然1924年3月23日日記有“今早志摩來排演Chitra”之語,但當時只是確定角色安排,第一次真正彩排是在“下周三”,即3月26日。開始,直到5月8日上演,作為導演的張彭春可謂全情投入,耗費了不少心力。
首先是選角。此劇用泰戈爾英文劇本上演,首要障礙在于英語并非演員母語,在達意上有一定困難;且劇中人物有大量獨白,想要通過角色傳達情緒和劇中哲思,演員的選擇就顯得尤其重要。我們先來看看這部戲的參與人員陣容:林徽因飾女主角公主齊德拉(14)《圖畫時報》1928年3月刊登過一張林徽因的簽名照片,圖注稱:“梁思成夫人林徽音(筆者按,此時尚未改名作‘林徽因’)女士,文思煥發(fā),富有天才。早年試演戲劇,曾充太谷翁名作《姬珈玳》一幕之主角。卓于舞臺布景以及導演,無所不能。近畢業(yè)于合眾之國之‘耶爾大學演藝院’,方偕梁思成君作蜜月之旅行,兼事考察宮室之制及演藝之作風,聯袂抵歐。巧值世界戲曲大家易卜生百年紀念盛典,誠我東方古國學術前途之福音也?!保熘灸︼棎凵瘳斶_那,林長民(林徽因父)飾春神伐森塔,蔣百里、丁西林飾演村民,王孟瑜、袁昌英飾演村女,陸小曼負責發(fā)售說明書,梁思成負責舞臺布景設計,可謂一時盛極。
對于男主角王子阿順那的人選,經過幾番討論,大家共同商定由張欣海(后改名張歆海)飾演,導演張彭春則顯得有所顧慮:
我不懷疑欣海對我有批評?!篮B犨^我的講演,又聽過我的尋常說的英語,都沒有什么特色,又因為他介紹樓光來,我沒有用,……有這種種理由,是很不佩服我的。所以我對于他有猜疑。(15)張彭春日記,1924年3月29日。
張欣海是徐志摩前妻張幼儀的兄長。1923年獲哈佛大學英國文學博士學位,回國后兼任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西洋文學專業(yè)的教授。因此,張彭春疑心張欣海對他的英語表達并無“佩服”,再加上對張欣海推薦來清華工作的人選未予錄用,張彭春擔心其抱有個人情緒,排練時不肯聽從導演指揮,影響整個進展。這種擔心似未發(fā)生,但可見張彭春對挑選演員的小心翼翼。
至于其他演員,林長民、蔣百里均是講學社重要人物,林長民為林徽因之父。1920年林徽因隨父游歷歐洲,英語極流利,在劇中扮演戲份最重的女主角齊德拉。女兒與父親同臺演出,已是佳話;又與張欣海、徐志摩均有對手戲,自然也有吸引人眼球的效果?!冻繄蟆穼Υ藞蟮溃骸傲只找蚺c徐志摩、梁思成之間的恩怨情長,在座者多有了解,更增添了這出愛情名劇的魅力?!?16)《竺震旦誕生與愛情名劇“契抉臘”》,《晨報》,1924年5月10日。王孟瑜為林徽因表姐,亦曾與林徽因一起參加新月社文學活動。丁西林是新月社成員,與徐志摩交好,此前創(chuàng)作過戲劇《一只馬蜂》。袁昌英1921年畢業(yè)于英國愛丁堡大學,曾與徐志摩同游劍橋,回國后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北京師范大學前身)教授英國小說課程。總之,演出人員大多有留學英美的經歷,如林徽因一口流利的英語,演出后得到高度評價“清脆柔媚,真像一個外國好女兒”(17)趙森:《徐志摩演戲的回憶》,《朔風》,1939年第8期。。演員用英語達到順暢表達、交流,自然不成問題。但即便如此,張彭春仍自知英語并非該劇的優(yōu)勢,因為“英語不是我們的自然語”,在達意上恐怕不能達到“入神處”?!叭肷瘛笔菍а莞叩乃囆g追求,需要演員投入更多心血揣摩、體會并加以表現。張彭春也因此有些抱怨——“排戲用很多時間,不肯用功夫,一定沒有好效果”。
《齊德拉》的參演者多為徐志摩好友,且均是當時京城文化界名人。從排練經過的記載來看,演員排練時間并不能固定,還常因事缺席。張彭春作為導演,對此是有些抱怨的。他在3月29日日記里寫道:“志摩昨晚電話今天不能來?!?18)張彭春日記,1924年3月29日。3月30日的排練,進度又未能如愿:“今天只有六七人說進城來排戲。只能排二、三、四、五四節(jié)?!?19)張彭春日記,1924年3月30日。因連續(xù)幾日排練進展較慢,4月4日張彭春頗有不快地寫道:“演戲如果大家不肯用功夫,或是時間真不夠用,或是對我無信心,于我也毫無關系。我有我自己的使命,我有自己的工作?!?20)張彭春日記,1924年4月4日。但張彭春自知,參演人員不是以演劇為職業(yè)的,“不能期望他們用全份的力量排演”(21)張彭春日記,1924年3月30日。,不過仍盡量安排增加排練時間,以保證演出效果。
長期浸淫在西方話劇經驗中的張彭春,此時正處于“洋為中用”的自我調試階段。在美國積累的戲劇經驗,如何能適應華夏土壤,是張彭春這一階段戲劇事業(yè)所追逐的方向。張彭春請梁思成擔任該劇舞臺布景設計,并提出了自己的創(chuàng)想:
我覺著演Chitra用西洋布景及服裝,不如痛痛快快用中國已有的藝術。臺上可以沒有布景,切末可以用為點綴。……服裝免不了寫實,布景可有一點象征。(22)張彭春日記,1924年4月9日。當日上午有排練。
他建議梁思成,與其照搬西方演劇繁瑣的布景方式,倒不如“痛痛快快用中國已有的藝術”,借鑒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的寫意特征,化繁為簡以烘托、點綴戲劇環(huán)境。《齊德拉》一劇在舞臺設計的創(chuàng)新方面,也得到了觀眾的好評,“光這些布置,就叫人瞧著肅穆起敬,另有一種說不出的靜美。”(23)趙森:《徐志摩演戲的回憶》。經歷《齊德拉》的具體導演實踐后,張彭春逐漸認識到,作為“中國經驗”的象征主義手法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齊德拉》演出順利完成,“結果大概不算失敗”(24)張彭春日記,1924年5月10日。。泰戈爾激動地上臺擁抱林徽因,并向演職人員致意以示感謝。臺上臺下其樂融融,晚會結束時,已是凌晨一點鐘。梁啟超次晨對張彭春說“勞苦功高”(25)張彭春日記,1924年5月10日。。梁啟超是促成泰戈爾訪華的重要邀請人與接待人之一(26)梁啟超對泰戈爾在華行程安排十分用心。1924年3月7日,梁啟超致信蹇季常,商討泰戈爾訪華住所問題。梁啟超指出:“獨太戈爾房須別覓,真是一問題,渠不過一個月后便來,非趕緊設法不可。我想城里找適當的很難,最好是海淀,其次則香山 ……”(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010頁)梁啟超特別提出,請清華教務長張彭春出面幫忙。因梁啟超自1923年9月起,即在清華開設“最近三百年學術史”與“群書概要”等課程(可參金富軍:《1924 年泰戈爾在清華活動考證》,《南亞研究季刊》,2006年第4期),與張彭春相熟。徐志摩后來說:“太氏在清華住的那幾天——五月初那星期——,承清華學校曹云祥與張仲述兩先生的好意替他安排得又舒服又安閑,他在他的忙碌的旅行期內總算受用了幾天的清福,那是他近年來不常有的。”(泰戈爾:《清華講演》之徐志摩附述,《小說月報》,第15卷10號,1924年10月10日),也是張彭春所敬仰的大學者,他的評價令張彭春“不免有驕傲的自滿”(27)張彭春日記,1924年5月10日。。興奮的心情還未平復,張彭春卻聽到了徐志摩轉述泰戈爾的一句批評:“錯處很多,下次改進。”(28)張彭春日記,1924年5月10日。不過,徐志摩解釋說,泰戈爾的負面評價或許與中國招待他的態(tài)度有關。“政府不注意,人民也有反對”,這讓“大家很不痛快”(29)張彭春日記,1924年5月11日。。張彭春作為導演,為這次演出“不是完全的成功”(30)張彭春日記,1924年5月10日。而感到自責。他反省,“如果是不合原意,責任是我的居多”(31)張彭春日記,1924年5月11日。,并從當晚的演出中總結教訓。
演出的“錯處”,張彭春總結為“演作太慢”。據張彭春日記中的記載,“按時間計算,換幕用69分,演作只用64分!”(32)張彭春日記,1924年5月10日。全劇在舞臺換景方面耗時69分鐘,幾乎與演出純時長相等。張彭春認為這是“預先排演不足”(33)張彭春日記,1924年5月10日。的弊病,道具更換與演員換裝未達到熟練省時的地步,容易導致觀眾注意力分散、甚至煩躁。他還認識到,舞臺背景和服裝或許無需太繁雜,布景可以“寫意”,連服裝的運用也可以充分“中國化”。如果“一切服裝要仿歐洲中世紀”,耗費成本不少,但往往與我國觀眾“生活經驗相隔太遠”(34)張彭春日記,1923年12月16日。,不容易產生共鳴。
當晚觀看演出的趙森事后回憶,《齊德拉》演出之不易有三:“第一都是沒經驗,第二缺乏指導,第三腳色不易分配。”(35)趙森:《徐志摩演戲的回憶》。之所以說劇組“沒經驗”“缺乏指導”,其實是趙森誤以為該劇導演是實際擔任舞臺設計的梁思成所致。不過,《齊德拉》劇本“腳色不易分配”,臺詞難度大,演員也并未受過專業(yè)訓練,再加上排練時間短,對任何一個導演都是挑戰(zhàn)。張彭春頗費苦心,使得新月社演出成為其舞臺事業(yè)的一次創(chuàng)新,也為此后指導南開新劇團、擔任梅蘭芳赴美赴蘇演出導演,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經驗和教訓。例如在1930年梅蘭芳赴美演出中,張彭春在彩排中調整劇目,掐表計算劇目的實際表演和上下場時長,精確控制舞臺調度。新月社話劇《齊德拉》的上演,雖經歷了一些波折,但大體仍算得上是成功的,在當時轟動了文藝界,也為民國話劇演出史增加了一抹亮色。
其實,在張彭春、徐志摩等人排演英文版《齊德拉》之前,中國已經上演過一次《齊德拉》。
筆者找到劇本最早的翻譯者瞿世英《演完太戈爾的〈齊德拉〉之后》一文,其中記錄了1921年北京某校(36)因文章主要是批評《齊德拉》演出,瞿世英特意隱去演出團體,委婉稱“有一位女同學告訴我說她們?yōu)楹系暮禐囊葸@曲戲”,見瞿世英:《演完太戈爾的〈齊德拉〉之后》,《戲劇》,1921年第6期。為湖南的旱災募捐,將《齊德拉》翻譯成中文搬上舞臺的情形。不過,演出效果很不理想,觀眾質疑“這亦叫戲嗎”“沒意思”“看不懂”(37)瞿世英:《演完太戈爾的〈齊德拉〉之后》。。當時的觀眾觀劇主要為了純粹娛樂和感官刺激,“新劇”知識尚不充足,象征劇自然是不好懂的。瞿世英指出,在20年代的中國,不宜排演包括《齊德拉》在內的西洋?。?/p>
我以為西洋劇本除自有其文學上的價值外,只能作我們編劇的模范,而不宜乎排演。而布景一層在現在尤其難辦……看她們開演時,竟連我自己也不懂自己的譯文,取書對照,自然是懂得的。但你能使觀劇的人都帶“戲本”來么?不能的。(38)瞿世英:《演完太戈爾的〈齊德拉〉之后》。
中文版《齊德拉》這樣的劇目搬上舞臺,竟連翻譯者本人也要取書對照才能懂得,顯然是不太適合演出的。張彭春也在日記中記載,直到確定了劇目,有人仍“對于劇本不大滿意”(39)張彭春日記,1924年4月11日。,但張彭春用小字在旁邊批注——“定意不改”??梢?,開始排練之后,劇組成員對劇本有所質疑,但張彭春堅持排演此劇,并得到了徐志摩等人的支持。
為泰戈爾慶壽,選擇泰翁所作的戲劇自在情理之中。而在泰戈爾一生長達60多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曾創(chuàng)作了將近60個劇本(40)劉安武:《關于泰戈爾的戲劇》,姜景奎主編:《中國學者論泰戈爾》,銀川:陽光出版社,2011年,第205頁。,可選擇的范圍較廣。既然《齊德拉》不太適宜搬演,且已有演出失敗的案例,為何新月社諸公最終仍選擇此劇呢?
要解決這一疑問,我們需要先回歸劇本本身。1892年,泰戈爾發(fā)表了神話劇《齊德拉》,后又將孟加拉文翻譯為英文,并定名為Chitra。該劇取材于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原史詩中,齊德拉與阿順那的感情線著墨不多。阿順那是般度王的第三子,因違反規(guī)定自愿受罰,流放森林十二年,遇到馬尼浦公主齊德拉,與其結婚生子,三年后阿順那離開馬尼普王國,故事至此結束。
泰戈爾在《齊德拉》中,對史詩原型進行了“再創(chuàng)作”。女主角齊德拉是馬尼浦國王唯一的公主,自幼被當成男性繼承人培養(yǎng),雖無美貌,但英勇善戰(zhàn)。齊德拉邂逅般度族王子阿順那,第一次感到沒有女性美是自己的缺憾,于是祈禱愛神恩賜一年的美貌,并隱瞞身份,與阿順那喜結良緣。一年間,這位女中豪杰已不甘冒充美人,阿順那則對傳說中保家護國的齊德拉心生仰慕,對“美貌”的妻子產生厭倦之情。齊德拉又請愛神收回美貌,告知真相,阿順那感慨萬千,發(fā)現妻子的偉大,并慶幸自己的愛情終于圓滿。泰戈爾對男女主角進行了藝術上的加工,尤其是使劇中齊德拉這一形象不同于平凡生活中的傳統(tǒng)女性,甚至也異于以往文學作品中所塑造的光輝女性形象。
《齊德拉》讓人矚目的,還在于提倡男女之間平等、自由的愛。此前,“美人配英雄”的模式,不僅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標配,在印度文學中也很常見。不難看出,泰戈爾正是有意打破慣有套路(41)可參劉安武:《關于泰戈爾的戲劇》,收入姜景奎主編:《中國學者論泰戈爾》(上),第214頁。。齊德拉性格粗獷、面貌難看,“穿上男裝,走出深閨”(42)泰戈爾作,冰心譯:《齊德拉》,李保初、李嘉言選編《冰心選集》(五),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256頁。,卻是位心地善良的巾幗豪杰。美貌與愛情并非人生的全部,即使婚前齊德拉祈求愛神改變她的容顏以結成良緣,但當他們對婚后生活漸生厭倦時,齊德拉選擇褪去美貌,阿順那反而重新發(fā)現妻子的“美”。劇中女主角“不懂得女人贏得人心的詭計”(43)泰戈爾作,冰心譯:《齊德拉》,李保初、李嘉言選編《冰心選集》(五),第256頁。,真誠主動地追求自己的婚姻幸福,行事光明磊落,顯示出女性獨立、強大的一面。齊德拉不僅承擔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義務,還背負繼承王位、管理國家的使命,與丈夫阿順那爭奪王權的重擔旗鼓相當。夫妻雙方不止步于享受生活中的卿卿我我,也希望彼此成就事業(yè)與理想。這無疑是一種新思潮,迥別于傳統(tǒng)的家庭婚姻觀念。
劇中這種積極的現實意義,正符合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國情。在同為東方國家的印度所產生的“愛的哲學”,即“童真之愛”“母性之愛”“自然之愛”“男女之愛”,與五四時期青年對人生問題的關注、對人道主義的推崇有某種程度的貼合。泰戈爾追求精神解放、張揚個性自由,對五四時期沖破傳統(tǒng)束縛有一定的積極作用。因此,泰戈爾的“泛神論”和“泛愛論”在五四之后,被不少現代作家所接受和傳播。
據嶺南大學圖書館所編《中文雜志索引》(不完全統(tǒng)計),1922-1926年間,在熱門雜志上,至少登載有130篇討論年輕人戀愛的文章,婚戀問題前所未有地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和討論。1924年2月,《婦女雜志》刊登龍今吾的文章《太戈爾的戀愛觀》,從泰戈爾的文學作品出發(fā),分析概括泰戈爾的兩性觀念。1924年4月,泰戈爾即將到達清華講學,作為宣傳泰戈爾訪華的文章之一,《清華周刊》專門介紹了《太戈爾的戀愛觀》一文。泰戈爾的戀愛觀念被專門拿來論證,與社會倡導婚戀新風有直接聯系。
不僅自由戀愛、婚姻自主成為追趕文明、改良風俗的標志,女性問題的討論,在這一時期也作為進步的象征,而被廣泛關注。1920年徐志摩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畢業(yè)論文即以《論中國的婦女地位》為題,對中國婦女權利、女性獨立等問題有所研究。在《叔本華與叔本華的〈婦女論〉》一文中,徐志摩回溯了百年來婦女生存狀態(tài)的變化。在蘇州女子中學發(fā)表的演說《關于女子》(44)收入徐志摩著,顧永棣編:《徐志摩全集》(評論卷),第228頁。中,徐志摩也表達了對女性的尊重和對男性中心主義的抗議?;蛟S是因為《齊德拉》劇中所描寫的,恰是知識分子理想中的獨立新女性形象,(45)1924年排演的《齊德拉》,在一定程度上也預示了30年代中期由“娜拉”劇熱潮引發(fā)的婦女解放、平等婚戀等思潮的出現。因此即便是舞臺表現力有限,《齊德拉》也順理成章地為徐志摩、張彭春所選。
《齊德拉》與20世紀初傳入中國的戲劇作品相比,確實有其獨特之處。
自亞里士多德以來,戲劇強調沖突、重視情節(jié),成為顛撲不破的藝術法則。然而,泰戈爾所作的包括《齊德拉》《郵局》在內的一系列戲劇,卻有意沖淡戲劇沖突,甚至是弱化故事情節(jié),顯示出與西方戲劇截然不同的審美,具有顯著的東方浪漫主義色彩。
泰戈爾本人重視戲劇創(chuàng)作,還幾度粉墨登場,直到75歲高齡時還加入自己劇本的表演當中。從時間先后上,研究者常將泰戈爾戲劇創(chuàng)作分為前期的“非象征主義戲劇”(或稱“抒情劇”)和后期的“象征主義戲劇”兩類。而嚴格來講,泰戈爾的戲劇中,幾乎每一部都包含了抒情和象征的成分。以泰戈爾戲劇的藝術特性論之,有學者將其歸為“靜止戲劇”之列(46)“靜止戲劇”是一種使戲劇動作處于相對靜止的戲劇,這種戲劇使矛盾的沖突,情節(jié)的發(fā)展,人物性格的變化都進入一種相對緩慢、停滯的狀態(tài),以此來擺脫傳統(tǒng)戲劇藝術法則的束縛。見冉東平:《論泰戈爾的靜止戲劇》,《戲劇藝術》,2014年第2期。。在泰戈爾筆下,戲劇和詩歌只是文體形態(tài)不同,但均是劇作家的詩性情懷的表現方式。劇作詩性語言的設定,源自劇作家內在思想與情感的抒發(fā),并盡量與戲劇敘事的運行相吻合。這從《齊德拉》的場幕設置便能看出一二。
西方傳統(tǒng)戲劇所慣用的3幕或者5幕,能使劇作家相對集中地展現、處理矛盾沖突。一般來說,在戲劇中、后幕次,作家通過情節(jié)設置,將戲劇推向高潮,主角在此面臨最終抉擇,觀眾情緒隨著劇情起伏,觀劇體驗漸次激活、共鳴、升華。例如易卜生的《娜拉》共3幕,第1幕觸發(fā)矛盾,第2幕布局設境,第3幕解決問題?!洱R德拉》一劇則長達9幕戲,展現齊德拉和阿順那兩人的相遇、相愛到相許終身的全過程。且每一幕的推進,并非完全依靠故事情節(jié)內部的進展,不完全符合西方戲劇敘事法則。如在第5幕中,只有愛神和春神一對一答兩行對話;第7幕中,愛神、春神上場各自安慰齊德拉,便獨立成幕。這樣極短的過場戲,不太符合戲劇常規(guī),但對泰戈爾來講卻是非常自然的,符合其情感表達的萌芽、高潮和停頓。幕與幕之間,泰戈爾通過自由地切換視角,貫通展現不同情境之下,齊德拉與阿順那雙方的愛情心路歷程,倒更像是一首敘事長詩??梢哉f,泰戈爾用詩性思索與詩人情懷,創(chuàng)造了這部對立于“情節(jié)戲劇”的“靜止戲劇”(或稱為“詩性戲劇”)。
劇中主角有大量的內心獨白,少則百字,多則近千字,用來展示人物思考、判斷、決定等心理活動,反映彷徨、恐懼、欣喜等諸多情緒?!洱R德拉》劇中獨白的書寫,極好地展現了泰戈爾的才情,將感情宣泄得淋漓盡致。雖然內心獨白這種方法,早在文藝復興時期莎士比亞的戲劇已大量使用,但到了19世紀末歐洲戲劇理論家那里,卻遭到嚴肅批評。比如易卜生就力圖避免內心獨白這種表現方法,這主要是因為大段的內心獨白可能隔斷情節(jié)正常發(fā)展,延宕劇作家苦心營造的戲劇性沖突,使觀眾游離于故事之外。因而易卜生等劇作家提倡通過情節(jié)組合的方式,避免獨白對戲劇沖突和舞臺效果的削弱。
從魯迅1907年推介了“伊孛生”,到1918年《新青年·易卜生專號》隆重推出《娜拉》《國民公敵》和《小愛友夫》等幾部劇作的中譯本,胡適作《易卜生主義》、袁昌英作《易卜生傳》,品讀易卜生漸成五四時期的社會熱潮。易卜生成為劇作家爭相追慕的對象,如胡適1919年創(chuàng)作的《終身大事》,作為中國早期話劇作品之一,即是模仿《娜拉》所作。此后《娜拉》余響不斷,如歐陽予倩《潑婦》(1922)、郭沫若《卓文君》(1924)以及張聞天《青春之夢》(1927)等,劇中主人公或多或少都有些“娜拉”的影子,是中國話劇史上的獨特現象。“社會問題劇”對中國話劇的啟蒙和發(fā)展,發(fā)揮巨大的作用。同時,易卜生及“問題劇”模式也成為被誤解的對象。出于現實需求考慮,五四時期的作家對易卜生的浪漫主義、象征主義戲劇并未留意,而只推崇他中期的寫實主義戲劇,將他成功“‘改造’成為一個社會改革家”(47)丁羅男:《從“真文學”到“真戲劇”——關于五四“戲劇改良”論爭的再思考》,《戲劇藝術》,2019年第6期。。這一時期,“問題劇”承擔了啟蒙者強烈的社會改造理念,迅速成為創(chuàng)作主流甚至是唯一模式。因此,一味地強調“寫實”、缺乏詩意和想象力的創(chuàng)作弊端也隨之顯露。
徐志摩等新月社成員,對題材狹窄的“問題劇”模式頗有微詞。1923年,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生公演易卜生的《娜拉》,徐志摩與陳西瀅看到第二幕便提前退場(48)1924年5月11日《晨報·副刊》署名“芳信”的文章批評說:“該咒詛的中國的庸俗的觀眾呀……當第二幕中途時,為什么拿帽子的,戴著帽子走了?”作者矛頭直指曾經抨擊過新劇、又在《娜拉》演出中途退場的徐志摩。。除了不堪劇場嘈雜混亂的環(huán)境等原因之外,徐志摩批評《娜拉》全篇只有道德的教訓,看到的是戲里的“主義”,卻缺少藝術性(49)徐志摩撰寫《我們看戲看的是什么》一文給予評論,認為應持“藝術至上”之原則,收入徐志摩著,顧永棣編:《徐志摩全集》(評論卷),第61頁。。陳西瀅也認為,“大藝術家方才能夠融化這主義、這問題,成為一個給人愉快的美術結晶品”(50)陳西瀅:《看新劇與學時髦》,《晨報副刊》,1923年5月24日。。《娜拉》一劇強烈的宣揚主義色彩未能融藝術與教化為一體,不符合徐、陳二人的審美。
新月社強調“審美的愉快”,而非功利的教化。如聞一多用筆名“夕夕”發(fā)表文章,批評“問題劇”直接導致了“本土的戲劇創(chuàng)作只重思想、不問藝術的極大偏頗”。這種惡果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缺乏劇本,二是不會表演”,很難產生有藝術價值的戲劇作品。接著,他頗有針對性地提出,戲劇除了改造社會的功用之外,也還有一種更純潔的——“藝術的價值”(51)夕夕(聞一多):《戲劇的歧途》,載1926 年《晨報副刊》“劇刊”第2期。后收入余上沅主編:《國劇運動》,上海:新月書店,1927年版。。后來,“國劇運動”的主將、新月社成員余上沅強調戲劇的“藝術性”“舞臺性”“娛樂性”,認為藝術的可貴,在于“超越效用和功利之上”(52)余上沅:《易卜生的藝術》,《新月》,1928年5月10日1卷3期。。顯然,這些觀點與徐志摩、陳西瀅、聞一多等人的主張一脈相承。其實,《齊德拉》也并非沒有提倡愛情自由、男女平等、女性獨立的思想性和功用性,不過作者將其包蘊在藝術性之內,并與本身所具有的東方浪漫、象征主義相融合。這也同新月派一些成員崇尚古典主義、追求傳統(tǒng)審美趣味的原則相一致,而與當時引起強烈反響的“問題劇”在審美取向上有所不同。
五四時期大量引進西方話劇的同時,弱化甚至拋棄中國戲曲審美傳統(tǒng)的批判聲音不絕于耳。在這種批判古代戲曲的聲浪中,張彭春顯示出更為開闊、包容的眼光。一方面,張彭春指導南開新劇團,排演了易卜生的《娜拉》《國民公敵》與高爾斯華綏的《爭強》等話劇,另一方面,張氏長期關注并注意借鑒傳統(tǒng)戲曲之精髓。1925年,中華書局約張彭春編一部有關“中國戲劇”的書。張彭春提出一系列研究綱目,其中包括:中國戲有沒有將來?以往社會心理對于它如何?將來又如何?改進中國戲應取如何步驟?以前什么是大家共認為戲的美?美的標準近來向哪方改變?(53)張彭春日記,1925年12月22日??梢姡瑥埮泶宏P注新劇的同時,也有意識地總結傳統(tǒng)戲曲的審美內涵,以及在當下如何改良戲曲。他還在日記中提到,古典戲曲可以為當下的話劇提供更多借鑒參考的可能。后來張彭春主要精力放在話劇上,仍不忘“研究皮黃近來的變遷”(54)張彭春日記,1926年3月18日。,并在梅蘭芳赴美、赴蘇兩次重要演出中擔任導演??梢哉f,張彭春深諳東西方戲劇特質,吸收東西方之所長,在“寫實劇”以外,也嘗試與民族傳統(tǒng)接近的象征詩劇等。
《齊德拉》上演后,即有評論文章指出,這部劇“符合新月派的紳士風情和審美趣味,演者和觀者皆津津有味”(55)《竺震旦誕生與愛情名劇“契抉臘”》,《晨報》,1924年5月10日。。不同于一般敘事性文學,《齊德拉》情節(jié)線條甚至被置于語言與詩情之下,顯示出強烈的詩意、瑰麗的想象力以及東方傳統(tǒng)審美特征。張彭春、徐志摩選擇將這部話劇搬上舞臺,無疑是認同于《齊德拉》詩性戲劇本身的藝術價值。在“問題劇”席卷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文壇時,《齊德拉》的排演,是徐志摩、張彭春等人一次實驗性的大膽嘗試,也是審美觀念上進行的頗有意味的糾偏補正。
新月社1923年成立后,除了舉辦內部聚餐會、讀書會、詩歌朗誦會之外,組織的最大型的活動便是排演泰戈爾詩劇《齊德拉》,實現了新月社成立的初衷——“集合幾個人的力量,自編戲自演”(56)徐志摩:《給新月》,《晨報副刊》,1925年4月2日。。1926年,在徐志摩的倡導下,余上沅、聞一多等人以北京《晨報》副刊為陣地,又創(chuàng)辦了《劇刊》。他們認為戲劇要“探討人心的深邃”(57)余上沅:《國劇運動·序》,上海:新月書店,1927年,第1頁。,贊賞象征主義與表現主義,但前提是在東方“寫意”與西方“寫實”之間達到一種藝術平衡,以此反撥《新青年》猛烈攻擊舊戲、提倡全盤西化的偏頗。新月派甚至預言,“再過幾十年大部分的中國戲劇,將要變成介于散文、詩歌之間的一種韻文的形式”(58)余上沅:《國劇》,林傳鼎譯,《晨報》,1935年4月。,而此前排演的詩劇《齊德拉》正屬于這種戲劇文體?!洱R德拉》演出可以視作新月派發(fā)起的“國劇運動”的先聲和早期實踐。
張彭春、徐志摩等人排演《齊德拉》所產生的輿論效應,似乎超越了其在戲劇史上的意義。近百年來,我們提起此樁雅事,仍津津樂道于林徽因與徐志摩等名流同臺演出的轟動場面、張欣海曾追求過陸小曼的八卦新聞(甚至帶有“桃色幽默”的味道),而較少考索《齊德拉》演出的相關史料,也幾乎未曾關注過此次演出事件背后的深意。新月派從宏大問題敘事走出,回歸到對藝術價值本身的重視,繼而探索個人、婚姻、家庭、欲望、人性等問題,這在19世紀20年代特殊的時代思潮下,在藝術性應當讓位于思想性、社會需求大于審美需求的文壇,似乎因“先天不足”而未能奏效。新月派刻意避免“問題劇”模式,大膽嘗試與民族傳統(tǒng)更為接近的象征詩劇。這種探索與糾偏,帶有濃重的理想主義色彩,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雖顯得不合時宜,但作為一種審美藝術追求,《齊德拉》的演出嘗試是值得被肯定的,新月派為文壇提供了“問題劇”之外的另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