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芳瀟
事后,文清麗經(jīng)常想,當時姚柱的臉為什么那么丑,話更丑,鄰居家的大狗惡起來也沒有他兇。三個人的魂被他的丑嚇掉,許久沒有折返回身上。
生活了二十年的家突然變成冷庫,寒氣逼人,文清麗是在一瞬間產(chǎn)生這種可怕感覺的。她知道心冷了,想暖過來很難。搬出去,更恰當?shù)卣f是逃出去,是她應對姚柱丑惡行徑的唯一辦法。用“丑”來說姚柱,她知道這個字的分量,但是卻找不到別的更合適的字眼來說他。
她懷念自己那幢破舊的樓房,三樓,面積不大,只有六十平方,現(xiàn)在租了出去。不過,如果她想收回房子很容易,因為出租房子時,她向租客留下活話,可以隨時收回房子。女兒小蓉卻反對她搬回老樓,態(tài)度強硬地要求文清麗住在她家??僧敃r,文清麗還沒有下定搬走的決心。
那天半下晌,空氣燥著,熱浪一股一股涌來,人心便不安定,浮躁地想發(fā)泄一下。文清麗一身細汗,襯衣貼在后背上,像多出一層皮膚,很不舒服,想盡快洗個澡。見外孫女小軒蹦蹦跳跳從幼兒園出來,如有一股涼風吹來,文清麗頓時感覺心里熨帖很多。
她內(nèi)心深處多么地喜歡小軒。假如碰到歹人,只有一人活命的機會,她會毫不猶豫地把生的機會留給小軒。這個場面她想過無數(shù)次,每每熱淚盈眶。沒有別的原因,小軒身上流著她的血,骨肉之情,血濃于水。
扯著小軒的小手,文清麗身上清爽起來。她給孩子買了支雪糕,叮囑小軒誰也不要告訴。小蓉嚴禁女兒吃冷飲,擔心女孩子長大后體寒,身子弱。別看小軒人小,心眼卻靈著,雪糕進肚,話從不亂說。這點文清麗很滿意,不像小蓉小時候,什么話都存不住,小嘴到處亂講話。她和前夫孔強關(guān)系破裂,與小蓉的嘴巴在兩人之間咬嚼不無關(guān)系。
姚柱站在一圈又一圈人群圍著的撲克桌外圍,伸著脖子,好像被人提溜著觀看吆喝的打牌人。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體格卻很好,乍一看,不像這個歲數(shù)的人。鄰居都說,自從他娶回文清麗,像換了個人,越活越自在,越活越年輕。鄰居們還有一層意思沒講,姚柱去世的前妻生活馬虎,對他粗心大意,不如文清麗照顧得周到。聽鄰居們這樣講,文清麗感覺很有面子,至少讓姚柱心里明白,娶她沒有娶錯。
“看,姥爺在那,快叫姥爺!”文清麗彎下腰,對咂吧著雪糕余味的小軒說。公理公道地講,姚柱對小軒不錯。雖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是他很親小軒,從小抱著,哄著。他喜歡聽小軒奶聲奶氣叫姥爺。小軒一張嘴,他的老臉就喜成大花,大牙呲呲著,眼睛細瞇,看不到瞳仁,見了親孫女,也沒見他這樣樂過。
小軒卻往文清麗身后躲,埋在姥姥的背影里,眼神怯著,嘴里哼唧著,不去看姚柱,更沒有張口叫姥爺。文清麗有些生氣,這孩子今天有些反常,不對勁。她抬頭看一眼姚柱,見他正專心看別人打牌,沒注意到她們,心才稍安。
她想,是不是平時小蓉和丈夫大塔說話不小心,漏出姚柱不是親生姥爺?shù)脑?,被小軒聽進心里?一想,不會。她反復叮囑過小蓉,這事不能在孩子面前漏一個字。那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姚柱在背地里呵斥過小軒,讓孩子心里有了怕性,有了陰影。想到這里,文清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敢再往下琢磨。
她沒有來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那幢破樓。她和孔強、小蓉曾經(jīng)在那里生活過十多年,每塊地磚仿佛都烙著過去的時光,反射著每個人的音容笑貌。每一次去收租,踏進屋子,她心里都無比塌實。她和姚柱剛結(jié)婚時,姚柱曾動員她把房子賣了,文清麗堅持不賣,一挺就是二十年。為什么不賣?姚柱說她的心還在前夫那兒,不在他身上。文清麗不承認,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她房子千萬不能賣,那是她的根。
“孩子我接回來了?!奔热恍≤幉豢蠌埧冢@茬文清麗得接上。小軒緊緊攥著她的手,指甲不斷掐著她手上的肉,文清麗感覺到了痛。小軒的眼光不肯往姚柱身上落,而是瞟著不遠處正在打掃衛(wèi)生的環(huán)衛(wèi)工人。
姚柱的目光如拔絲地瓜般從牌桌上扯到祖孫倆身上,瞥一眼小軒,又落回牌桌上,沒有像往常一樣,伸出手去抱她。他的目光在牌桌和小軒之間流轉(zhuǎn)著,猶如山澗中跳躍的溪水。
文清麗扯著小軒,快步往家里走去,心莫名其妙地突突跳著。她很久之前就有這個毛病,一旦預感到生活中要出現(xiàn)波折或溝坎,心臟會亂跳不止。這個毛病是在她和孔強辦完離婚手續(xù)不久,猛然聽到他死于車禍的消息時落下的。那天中午,她的心沒有來由地猛跳著,氣喘不勻,感覺一旦有一口氣上不來,就要憋死過去。這時鄰居跑來告訴她孔強被車撞死了,她的心轟地倒下來,稀碎一地。當時,沒有人知道他們偷偷辦了離婚手續(xù),平時還住在一起,只是沒有夫妻之實。辦完孔強的喪事,她懊悔不已,把孔強的死因歸在離婚上。從那以后,她落下病根,心無端猛跳就是有事要發(fā)生,多半還不是好事。
姚柱踢踢踏踏跟在她倆身后,背著手,垂著頭,一言不發(fā),好像被心思墜彎的麥穗。文清麗承認,雖然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但是她并沒有真正看清身邊這個人。好像隔著層毛玻璃,需要揣摩,有時還要猜測,兩人之間一直有一條不可愈合的縫隙。不像她和孔強,再吵再鬧,都能看清彼此的心。
在嫁給姚柱前,文清麗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對比兩任丈夫,但還是時不時地比較著。死去的孔強化成影子,烙死在地上,漆黑一團,根本抹不去。她不知姚柱在心里對比過兩任妻子沒有,不知道他的結(jié)論。她不確定姚柱是否會覺得她更好,她從來不問。兩人彼此都小心翼翼回避著前任的任何東西,如行走在地雷陣上,一不小心就會被炸得四分五裂。過夫妻生活時,文清麗會不自覺地想起孔強,有時會產(chǎn)生錯覺,孔強沒有死,是他在大汗淋漓地運動著。有好幾次她差點在高潮時,喊出孔強的名字,話在出口時,卻被理智堵在喉嚨里,生生卡住。她知道這樣對不起姚柱,可是心卻騙不了自己。
文清麗使勁把著小軒的手,小軒感覺到痛,抬頭看她。她用眼睛詢問小軒,為何不理姥爺?目光有些嚴厲。她的心很亂,不清楚這一老一小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她不希望兩人之間有任何一點問題。她清楚,結(jié)婚二十年來,她什么苦都能咽,什么委屈都能受,唯獨姚柱對小軒不好這事不能容忍。好在姚柱不糊涂,清楚她的軟肋在哪,對小軒很好,至少在明面上看不出他不是親姥爺?shù)臉印?/p>
小軒噘著嘴巴,小腿走得不順溜,拖拖拉拉,并不理會姥姥的暗示,很倔強。她與小蓉的性格太像了,什么事都表現(xiàn)在臉上,從來不偽裝。只不過小蓉喜歡到處說,小軒把話深藏在心里,這點特別像大塔,埋話。
回到家,文清麗準備給小軒洗澡換衣服,小人卻像木樁樣犟著,手使暗勁,嘴巴噘得老高,眼珠埋在長睫毛下,倔著。
“不換衣服?出汗都餿了。一會兒洗澡!”文清麗一時猜不透小軒的心思,不知道這個小人在琢磨什么。
“媽媽,我要媽媽。”小軒跑到書桌旁,打開平板電腦,準備和小蓉視頻,小臉嘟嚕著,好像在和誰賭氣。
姚柱開門關(guān)門,進到里屋窸窸窣窣換睡衣,凳子當啷當啷響個不停,一會兒又打開電視。他沒有說話,話仿佛融在一系列動作,還有一聲接一聲的聲響里。
家暫時安靜下來,屋外蟬聲連連,如從天而降的食鹽,撒在大汗淋漓的人們身上,讓人更加難過。文清麗頭頂上的石英鐘咔嗒咔嗒走著,腔調(diào)一成不變,更顯空虛寂靜。
文清麗站在小軒身后,看她熟練地操作電腦?,F(xiàn)在的小孩都聰明,電子產(chǎn)品不用特意教授,就能無師自通操作。她很快和小蓉連上視頻。小蓉身邊圍著幾個客戶,還有埋頭工作的同事,很繁忙的樣子。
文清麗聽到姚柱咳嗽一聲,聲很炸,里面仿佛有火星子。他把電視的音量一會兒調(diào)大,一會兒調(diào)小,緊接著又聽到他在屋里轉(zhuǎn)磨,拖鞋打著地面,啪啪響。
平時,文清麗很小心,壓著小軒的動作,控著她的音量,盡量不讓她打擾姚柱的生活。說實在話,姚柱的性格有些怪,更準確地說是有些強勢。文清麗不是討人嫌的人,總想事事干在別人眼皮底下,讓你自己品,自己掂量。
文清麗嫁過來時,小蓉只有十三歲,還處于說懂事只是半明白,說不懂事還真有點懂的年齡??讖娝篮?,文清麗皺巴的心沒松開過,把愧疚全化為關(guān)心疼愛,罩在孩子身上,處處格外容忍小蓉。小蓉手不勤,每天吃完飯,碗一推,埋頭玩,不知幫忙洗涮一下。她的臟衣服也一直是文清麗偷著洗,直洗到她結(jié)婚。
姚柱看不上眼,經(jīng)常明里暗里嫌棄小蓉懶,長大嫁人也過不好。小蓉不愿聽,每次想駁嘴,都被文清麗的眼光壓下去。小蓉明白媽媽的苦處,如果不是為了她讀書,媽媽何必走再婚這一步?惹不起,躲得起。小蓉下班后,經(jīng)常約朋友出去吃飯,很晚才回家,只為躲姚柱的餅子臉。
姚柱有糖尿病,每天中午十一點準時吃飯,晚一分鐘臉色就不中看。文清麗無論在外面干什么事,一到十點,準會抬屁股回家做飯。姚柱喜歡吃肥瘦相間的肉,每次包包子,文清麗都要在包子上做記號,以防他吃到瘦肉包子。
這些事不說也罷,都是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文清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她耿耿于懷的是,姚柱平時錢把得很死,她花錢要伸手。伸手要錢花,氣就有些短,有些矬,永遠被人捏著脖子樣。
前幾年,文清麗被車撞了,保險公司賠付了七萬多的傷殘金。她想自己受苦換來的錢,姚柱無論如何應該留給她作體己錢。沒想到,姚柱把錢存在他自己的存折上,說,夫妻倆何必分彼此?一個戶頭過日子,肉都爛一個鍋里。文清麗幾次想張口問他,別人家都是女人掌錢,為何就姚家是男人把錢?話在嘴邊轉(zhuǎn),輕咳就會吐出來,她吞幾口唾沫,硬壓下去。如果話出口,依姚柱的性格,會冷鼻子冷臉很多天,還爭不出個結(jié)果來。
文清麗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姚柱存折上有多少錢。姚柱不說,她也從來不問。她清楚姚柱別著心眼,想把錢留給自己的兩個孩子。她也不傻,偷著攢錢,從菜金里摳,從衣服上省,攢下三萬塊錢,小蓉結(jié)婚時,偷著塞進箱子里。
小軒看到媽媽,眼里含著淚,小嘴一撇一撇,好像受了委屈,哭唧唧地說:
“媽媽,快回來,我想你!”
小蓉那邊聲音嘈雜,埋沒了她的聲音,只見嘴皮動,卻聽不見她在說什么。好像在水面上呱唧爭食的魚群,小蓉是條出頭最猛的魚。
小軒調(diào)大音量,一大股聲音如泄洪樣,水柱噴射而出,灌滿整個房間。她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小臉憋得紅通通,傻愣愣的。
文清麗手忙腳亂想調(diào)低音量,哪里想到,她并不熟練,一時找不到門路在哪。
“快,快,把音量調(diào)小,別影響姥爺看電視。”文清麗臉上的汗?jié)L下來,墜在鼻尖上,說掉不掉。她的話小蓉聽到了,小蓉有些不高興,說道:
“乖,聽話,媽媽一會兒回家陪你玩?!?/p>
文清麗聽到拖鞋拍地的聲音更壯,由遠而近,啪,啪啪,啪啪啪……急速來到她面前。姚柱臉色青紫,好像被人卡住脖子樣。他指著平板電腦,對文清麗喊,嗓音如劈柴時的干巴吱嘎聲,要多別扭就有多別扭。
“關(guān)了!”這兩個字如子彈出膛,滾燙迅疾,還又粗又壯,很快在房間里炸裂。
文清麗腦袋一片空白,手在半空中不知該落于何處。小軒扯著嗓子大哭起來,淚珠如豆,目光埋著,不敢看姚柱一眼。小蓉的臉瞬間蒼白,緊靠在屏幕上,想遮住鏡頭。文清麗看到,小蓉身邊的同事和客戶目光駭然,都往鏡頭里瞅。
“慣孩子!說干啥就干啥?要月亮也夠給她?!”姚柱聲音特別響亮,脖子上青筋暴起,雙眼血紅,雙拳握得咔咔響,憤怒地揮舞著。文清麗相信此時在大街上都能聽到他的怒吼,趕忙張開雙臂,彎腰罩住小軒,如母雞護著雞崽。她想,如果姚柱對小軒動手,自己會毫不猶豫地拼命。
視頻里小蓉大張著嘴巴,呆若木雞,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淚水嘩嘩落下來,鼻子又酸又脹。一瞬間,她特別恨姚柱,沉在心底的,壓了許多年的酸痛泛上來。之前姚柱對她指責也就罷了,現(xiàn)在又蔓延到小軒身上,這是她堅決不能容忍的。
“住嘴!”小蓉腦袋里白茫茫一片,如被注射了一針麻醉劑,眼前飄起陣陣雪花。她關(guān)掉視頻,抓起背包,鐵青著臉沖出辦公室,背后留下一片錯愕的表情。
“告訴你,姚柱!如果你敢欺負小軒,咱倆就到頭了!”鼻涕眼淚糊在文清麗臉上,她的嘴皮急劇抖動著,身子如被電擊樣。她突然想去廁所,感覺小便馬上要沖出來。
“不過了!”姚柱猶如一頭困獸在地上轉(zhuǎn)著圈,鼻孔里噴出滾燙的熱氣。身上的血液燃燒起來,想撕碎點什么,泄泄心里的怒氣。
“你說不過就不過了?咱倆是有證的!”文清麗壓住沖口而出的吼叫,聲音低沉,如砂紙在鐵片上摩擦著,聲不大,卻有足夠的力量。
“離婚!”姚柱抓起一個紙袋,用盡全力撕扯著,嘩啦嘩啦的聲音猶如餓狼吞食時發(fā)出的瘆人聲。
小軒在姥姥身下,如樹下的小鮮菇,眨著大眼睛,淚水一直不停地往下落。她不知道姥爺為什么會變成大灰狼。她怕得要命,死死抱住姥姥的大腿,盼望著媽媽能立馬出現(xiàn)在眼前。
“考慮好了?離婚這兩個字不是輕易能出口的!”文清麗穩(wěn)定下情緒,從亂成麻的思緒中捋出一點點思路。也許姚柱今天說出口的離婚,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有備而來。或者說,他醞釀許久,今天找到了突破口。
姚柱噴著粗氣,轉(zhuǎn)身回到里屋,把電視音量調(diào)到最大,每一間屋子都飄著電視劇的配音。
小軒頭埋在姥姥雙腿間,淚水很快打濕了衣服。她只是無聲抽泣,不敢放出哭聲來。
文清麗癱在椅子上,雙手罩著小軒,身上的皮膚好像被剝?nèi)?,神?jīng)暴露在空氣中,稍一動彈就是痛徹心扉的苦楚。她拍著小軒的背,喃喃地說:
“小軒不怕,有姥姥在這兒。”
她的淚珠卻止不住往下滾,浸在干裂的嘴唇上,一嘗,咸咸的。
這時,門開了,沒聽到關(guān)門聲,就見小蓉沖了進來,臉上像掛著許多苦瓜,由里而外的苦。她腳步又急又重,轟隆隆響。
小軒見到媽媽,扯開嗓門大聲哭起來,卻被電視的聲響蓋住了。小蓉哭,文清麗也哭,小小的屋子被尖的、細的、痛心的、害怕的哭聲填滿。小蓉把著女兒的身體,上下左右檢視著,很擔心小軒身上會有道道傷痕,那樣她會心疼死。好在什么傷都沒有,只是小軒像一只被嚇破了膽、團起來的刺猬,不斷往她身體深處拱。
文清麗剛要開口說話,小蓉抱起女兒就往外走,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臨出門前,她轉(zhuǎn)回頭,細瞇著眼,瞥了一眼里屋。姚柱仿佛成了縮進殼的蝸牛,不讓人看見他滑滑的肉體。
轟隆一聲響,門被甩上。每扇窗戶都在顫抖,發(fā)出簌簌的聲音。廚房里傳來一聲清脆的鐵器擊地聲,是掛著的舀子掉在地上。冷漠的門把文清麗和小蓉、小軒隔開,隔開很遙遠的距離。她感覺一股冷氣團在身邊,盤來繞去,不自覺地全身抖成篩子。
屋里安靜下來,但是電視響聲并沒有降下來,繼續(xù)沖擊著文清麗的耳膜。這種囂鬧,反而襯托出更深層的寂靜。她枯坐著,身體團起來發(fā)抖,屁股如坐在冰塊上,冰冷很快浸到血液里,傳遞到手指、腳趾……每個神經(jīng)末梢。
姚柱不知道電視上呱啦呱啦播著什么,腦袋里一直回放著剛才的畫面。他了解文清麗的性格,相信她會主動來找他解釋點什么。二十年的婚姻生活,讓他養(yǎng)成了這點自信。
文清麗也在等一個解釋,還在等一個毒藥般的離婚結(jié)果。她內(nèi)心無比堅定,這次自己絕不退讓,除非姚柱能主動道歉,給出合理解釋。否則,她無法給女兒和外孫女一個交待。
她自認為小蓉結(jié)婚后,各方面對姚柱都不錯,甚至比親生女兒還好。姚柱過生日,小蓉訂好飯店,送上價格不低的賀禮;每逢節(jié)日,哪怕不給文清麗準備東西,小蓉也會給姚柱送貼心貼意的禮物;大塔來家里吃飯,他嘴淡,不喜歡口味重,而姚柱恰恰相反,每回大塔皺眉想表達一下意見,都會被小蓉在桌下把話踩下去。
問題出在哪?文清麗實在理不出頭緒來。她心里空蕩蕩的,如西北風吹著一片空闊的田野。她頭疼,倒瓤西瓜般,實在沒有精力再去琢磨那些傷人心的事情。
到了做晚飯的時間,文清麗習慣性地盯了一下墻上的石英鐘,一時不知是否應去做飯。一個聲音說:不要去,姚柱還值得關(guān)心?他拿拳頭往你心窩里捅。小軒是誰?是你的血脈至親!姚柱那樣對她,你不心寒?另一個聲音說:你們現(xiàn)在是夫妻,受法律保護,因為一點矛盾就撒手成陌生人,傳出去,別人會怎么看你文清麗?
文清麗耳朵里咣咣喳咣咣喳響著,戲臺上都沒有這般熱鬧。姚柱始終沒有調(diào)低電視音量,嘈雜的聲音如同茂盛的森林,遮掩著盛氣生長的他。那些長短聲音又如荊棘,飛舞著刺向文清麗的神經(jīng)。她的魂魄離開身體,在空中飄蕩著,肉體只是軀殼,癱在椅子上。她聽到的所有聲音都不真實,好像距離很遙遠。
犟著進到廚房,文清麗簡單做了點飯,動作機械,根本不去考慮手下干過什么。飯做熟后,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喊姚柱吃飯,而是出門去了小蓉家。心里滿滿的,她什么也吃不下。
小蓉家里冷鍋冷灶,沒有一絲煙火氣。大塔頭發(fā)蓬亂,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頭發(fā)里煙氣騰騰,著火一般。小蓉在一邊落淚,雙眼哭成爛桃子。
“小軒呢?”文清麗沒有看到外孫女,心突突跳著,擔心孩子受到驚嚇生了病。
小蓉垂著頭,藏起目光,抽出一張紙,使勁擤鼻涕,然后氣哼哼把紙丟進紙簍里。
“她睡了……”大塔在煙灰缸里摁著煙頭,很用勁,似乎把許多話也摁進了煙頭堆里。
文清麗走進廚房,埋頭擇菜,淘米做飯。淚水順著臉頰滾下來,落進米水里,落在青菜上。她心里翻騰著,五臟六腑都挪了位,上躥下跳。她心里清楚,因為此事,小蓉和她已心生縫隙。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就好像冬天的一堵墻壁,有條不仔細看看不到的細細縫隙,西北風鉆過縫隙,灌進屋里,凍人肌骨。
飯桌上,小蓉頭埋進碗里,眼埋得更深,有一下無一下扒拉著米飯,鼻音齉著說:
“離婚吧!”
這句話堵在文清麗面前,她一點都不吃驚。如果小蓉不說這句話,反而奇怪了,說出來才符合她的性格。
大塔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文清麗,目光落下,又浮起來,像釣魚時浮沉的魚漂。他在釣著文清麗的心情,試探著她的反應。作為女婿,他不能多講話,一切都在聽和看中琢磨著事情的曲直。
文清麗感覺到了腦門上的目光,灼灼如火炬,但是她不迎接這目光,因為一旦碰上,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這事一定要有說法,沒有說法肯定離婚?!蔽那妍惏言捇剞D(zhuǎn)一下,沒有說死。也許有了說法,就不一定要離婚,但是她現(xiàn)在搞不清楚姚柱是如何打的算盤。
“離婚后搬到我這住?!毙∪卣f得很堅決。她聽出媽媽內(nèi)心的猶豫,十分不滿意,瞟了大塔一眼,示意他說句話。
“我歡迎媽來住?!贝笏鹕?,又去沙發(fā)上吞云吐霧。過了一會兒,他走過來說:
“媽,這事你得自己拿主意。你是否離得開我爸?你們感情深淺,只有你自己清楚。我還有個觀點不知道你贊成不,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你和小蓉、小軒之間的關(guān)系重要?!?/p>
大塔的話,聽著沒有給出意見,細一琢磨,又給出了意見。文清麗目光垂在腳上,腳趾不安地扒著鞋底,說:
“我心里有數(shù)的?!?/p>
話是如此講,她心里哪有什么章程?她想過,如果離了婚,跟小蓉住在一起,是否會習慣?會不會鬧矛盾?還有一點,如果離婚,相熟的人是否會笑話她?這么大歲數(shù)還在鬧離婚,好說不好聽。
文清麗回到家里,進廚房一看,飯菜都沒動過,姚柱沒有吃飯。里屋沒有開燈,只有電視屏幕在黑暗中閃著藍綠的光。她特別累,不想講話,不想做事,只想躺在床上歇息一下疲憊的身體。她沒到床上去,而是躺在沙發(fā)上。以前她和姚柱鬧矛盾,無論鬧得多兇,都沒分過床,但這次不同,她不想見到姚柱。
她的目光在黑暗里摸索著,撫著每一寸黑色。黑暗湮沒了她,給了她暫時的平靜。她在等姚柱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哪怕理由站不住腳。姚柱去了廁所,吐出一口濃痰,嘩嘩洗著臉,咕嚕咕嚕刷著牙,然后拖鞋拍著地面,啪啪回到里屋。
黑暗延伸了她和姚柱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長,是她看不到天際的那種長。
沉默在兩人之間沉淀著,沒有交流,沒有接觸。文清麗小心地避著姚柱,姚柱也有意地躲她。文清麗的心越來越冷,越來越重。
兩天時間過去了,文清麗的忍耐到了極限,像拉滿的弓,再不緩一下,就會繃斷。她決定攤牌,把離婚那個未知的結(jié)果盡快尋出答案來。最主要的是,小蓉這幾天一直躲著她,母女之間的縫隙越來越深,越來越寬。小蓉在等著一個答案,她不能讓小蓉等待太久。
第三天早上,文清麗醒來,覺得頭很沉,里面好像裝了鐵粉。在姚柱出門前,文清麗喊住他,聲音嘶啞地問:
“你怎么打算的?”
姚柱不吱聲,是她沒有想到的。沉默有時會讓一個人變得深沉,深不可測。文清麗懶得去猜測,沒有心思,更沒有精力去彌補兩人之間越來越深的縫隙。
“不是說離婚嗎?明天去辦手續(xù)吧,”文清麗說道,“離婚是你提出來的?!彼桓疑萃χf出求饒的話,只希望他能借此機會說幾句軟話。也許姚柱軟一下,姿態(tài)低一點,她的心就能好受一點,事情或許還有回轉(zhuǎn)的余地。
“你想離就離!”姚柱的聲音如此之壯,驚到了文清麗。
“我馬上就搬走!”文清麗在屋里亂轉(zhuǎn)起來,卻沒有頭緒先整理哪些東西。殘存在她心里的最后那點希望破滅了,她沒想到姚柱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來。
“快搬走!”丟下這句話,姚柱甩門而出,留給文清麗一地的蒼涼和傷心。
文清麗給小蓉打電話,喊她過來幫忙收拾東西。小蓉很快趕過來,默默無語,悶頭開始收拾物件。有什么好收拾的呢?文清麗忽然發(fā)現(xiàn),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屬于自己的東西太少了。除了一堆衣物,再沒有什么能拿走的。她心生悲涼,捂臉低聲抽泣,嗚咽的聲音如被榨油機軋過,沒有汁水,散散的。
小蓉的臉一直沒有伸展開,收拾東西的動作摔摔打打。文清麗把一些瓶瓶罐罐往箱子里裝,小蓉一腳踢開,說:
“二十年了,換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她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不知道怎么想的,為個外人忍氣吞聲!”
她的話冷,又鋒利,劃開了文清麗小心掩藏的心。文清麗眼前一片血紅,好像身上的血流了一地,身體在一瞬間枯萎下去。
姚柱回家時,看到家里一片狼藉。他在一地亂七八糟的物品中插著腳,腳很生氣的樣子,不時與衣服、被子、洗衣盆較著勁。他扭著步子回到里屋,打開電視。小蓉陰沉著臉,對他視而不見,沒有打招呼。他身上的汗味飄進文清麗鼻孔里。文清麗聞到的是冰冷的鐵銹味,氣味腐蝕了她的五臟六腑。
“下午五點交鑰匙。”姚柱在里屋聲如洪鐘地說道。他仿佛是說給空氣聽,或者是說給電視機聽。
小蓉把一箱子衣服扔在地上,想沖進里屋理論一番。文清麗拉住她的胳膊,眼神壓著她,露出乞求的神情。
文清麗和小蓉往車上搬東西時,忽然聽到頭頂上響了個炸雷。姚柱拉開窗,噼里啪啦地喊道:
“把金鐲子留下!我買的!”
街坊四鄰吃驚地抬頭尋著聲音的來源,看到的是姚柱那張比黑云還黑的臉,感受到了那種暴風雨來臨前的壓迫感。
文清麗摸摸手腕上的金手鐲,冰冷的感覺從指尖上一點點迅速擴展到全身,忍不住打起了擺子。她偷偷瞄了幾眼目光錯愕的鄰居,大家都在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她。她知道姚柱這一嗓子,喊斷了僅有的一點感情,喊斷了她所有的退路。
戴在手上的金手鐲,不再是金黃的飾品,而如冰冷的手銬。結(jié)婚二十年,這個金手鐲是姚柱買給自己的唯一首飾,不到一萬塊錢。那天,姚柱心情特別好,說了一番動情的話,大意是感謝文清麗多年的辛苦付出,家里家外操持得湯水不漏,他特別感激,然后拉著文清麗到金店買下了這只金手鐲。
這只金手鐲文清麗一直戴著,經(jīng)常有意無意在人前顯擺一下。當年姚柱說的那番深情話還在耳邊響著,現(xiàn)在卻被他絕情的呼喊粉碎了。
住進小蓉家里,文清麗感覺自己像只貓狗,被人領回家。第一天晚上睡覺,她許久沒有困意,眼皮溜滑,目光在黑夜里燃著,眼前如電影畫面般播放著孔強和姚柱的畫面,一會兒又浮現(xiàn)出小蓉小時候可愛的模樣,一會兒又想到小軒牙牙學語的俏皮樣。
不知不覺中睡著了,卻一直睡得不太踏實,被各種各樣的夢打擾著,一會兒醒過來,一會兒又睡過去。第二天早晨,她不到五點鐘就起了床,躡手躡腳進廚房做飯。沒想到,直到六點半,也不見小蓉起床。文清麗有些生氣,心想睡到太陽都老高了也不起床,懶到家了,卻又不能去敲門喊小蓉,擔心影響到大塔。
文清麗就在客廳里制造出各種聲響,終于達到了效果,小蓉頂著蓬亂的頭發(fā),打著哈欠走出房間,瞇縫著眼,有些不滿地說:
“媽,才幾點,你就弄出這么大動靜。”
“幾點了?不早早起床做早飯,大塔和小軒不吃飯啦?”文清麗對小蓉的態(tài)度十分不滿,不知道她平時都是如何生活的。
“有面包,牛奶。”小蓉一路哈欠進了衛(wèi)生間,身后留下文清麗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把小軒送到幼兒園后,文清麗回到小蓉家,里里外外好一頓收拾。她想去菜市場轉(zhuǎn)轉(zhuǎn),臨到門口,把著門把手,卻猶豫了。她不想出門,擔心碰到熟人,被他們用異樣的眼光烙背,或用東轉(zhuǎn)西繞的話刺探。
家里空蕩蕩的,只有電視的聲音縈繞著。文清麗想,這件事為什么會突然發(fā)生?為何會發(fā)展到目前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姚柱來給她道歉,說軟和話,自己還能不能再回到以前的生活?她想得腦袋疼,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但她想明白了一點,就是自己現(xiàn)在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如果不離婚,小蓉心里過不去這坎,雖然她嘴上一直說讓她自己做決定。還有就是往后的日子姚柱會怎么對她,恐怕戒備心會更重。如果真的離婚,她不能一直住在小蓉家里,雖然是親娘倆,但是遠香近臭這個理她還是懂的。好在,她還有屬于自己的舊樓。
想明白了,她心里才敞亮一點,忽然就放松了,像看戲般,看劇情會往哪里發(fā)展。
幾天后,文清麗的弟弟大莊打來電話,說姚柱來找過他,希望他出面勸文清麗回家。當時大莊蒙頭蒙腦,半天才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他的話卻沒向著姚柱,還是偏向文清麗。
大莊嘆口粗氣,最后說:
“姐,主意你自己拿,路你得自己走,誰也不能替你出章程?!?/p>
文清麗很失望,本以為大莊會替她出個主意,拿個章程,聽到他這樣講,覺得沒有再講下去的必要。所有人都要她自己決定,她能怎么決定?她本就不是個擅拿章程的人。
姚柱寧肯去找大莊,也不來見她,文清麗很失望。最主要的是,她到現(xiàn)在也如裝在葫蘆里,不知道姚柱為什么發(fā)那么大火。她既希望姚柱能來見她,說幾句暖心的話,又不想見到他,想像不出他們見面后會是怎樣的情景,恐怕尷尬會濃如手磨咖啡。
又幾天過去,文清麗準備去和租房的租客談談,把房子騰出來,這時,敲門聲響起,聲音先是弱,然后壯,響徹了整個樓道。
責任編輯:王玉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