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輝
細微、妥貼與方嚴,是杜詩的三大特點,也是其魅力所在。今存杜詩1455首,拋開那些人所共知的憂國憂民的篇章不說,其余多數(shù)寫日常生活的詩篇,都不同程度地帶有這一特點。
杜甫身無官職,長期漂寓,很多時候面臨的生活情境都是相同或相似的,但他偏偏又酷愛作詩。在此情況下,如何做到寫景狀物傳神脫俗,互不重復,是一大難題。一般來說,客觀型詩人都重描寫,也能做到觀察細微,但遣詞造句卻不一定妥貼,更不一定平中見奇,別出新意。另一些詩雖也做到了細微妥貼,但卻流于淺近,更做不到方正嚴整,可見細微、妥貼與方嚴是難以達到的很高的境界,更表明三者之間存在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
如何成功回避這對矛盾 杜甫的辦法是重提煉,煉句、煉意、煉格,三者同時進行,煉句以煉意為基礎,煉意以煉格為前提,總是讓后者來統(tǒng)率前者,不單純停留在某個方面。由于他的作詩思路跟眾人不同,站得更高,所以達到了眾人難以企及的高度。不難發(fā)現(xiàn),很多杜詩都以寫景細微,用詞貼切,形容巧妙著稱,其佳句多為工整的對偶句,立意和措辭都不同流俗。覆蓋范圍很廣,上至軍國大事,下至人情物理,都有涉及。這些詩句,將人人都看得到、感受得到卻寫不出來的意思、境界、狀態(tài),以富有美感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讀起來新意十足,余味無窮,這是杜詩最了不起的地方。雖然景句極多,但相互之間并不重復,愈出愈有,愈出愈新。
例如其《曲江二首》,就以體物工細著稱,并且于紛繁物態(tài)之中見人情事理。方回認為,此詩“第一句、第二句絕妙。一片花飛且不可,況于萬點乎 ‘小堂巢翡翠,足見已更離亂?!呲EP麒麟,悲死者也。但詩三用‘花字,在老杜則可,在他人則不可。”(《瀛奎律髓》卷十)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五三就此分析說,“一片花飛減卻春”四句,“先追說花飛。一句初飛,二句亂飛,三句飛將盡,已飛一片,旋飄萬點,俄而欲盡,所謂暫時相賞也。自初飛以至欲盡,無不經(jīng)眼,所謂日盡醉莫相違也。”其二“穿花蛺蜨深深見”,“方云:殘春,花已殘,故用深深?!c水蜻蜓欵欵飛,方云:初夏,水已滿,故用欵欵?!畟髡Z風光共流轉二句,蛺蝶戀花,蜻蜓帖水,我于風光亦復然也。卻反傳語風光,勸其共我流轉,杜語妙多如此。上篇前四句,下篇后四句,總極言流轉之速,歲月不可絆,行樂乃為浮名絆,則是與風光交臂失之也?!?/p>
從前人的這些分析看,杜詩的細微,主要體現(xiàn)在措辭之精當,用心之細膩。妥貼除了妙于形容,曲盡物態(tài)外,還反映在前后上下聯(lián)的意脈承接自然連貫,通過不同的句式,將不同的意象貫通銜接。雖然律詩語言是不連續(xù)的,片段的,但詩意卻是連綿不斷的,整體看來意義安排妥當貼切,詩篇脈絡流貫,格局嚴整。
杜甫作詩,總是先格律而后句法。寫景而能用心觀察,下筆精細,對偶而能重視錘煉,營造氣勢,其詩自然能夠做到細微、妥貼?!额愓f》卷五一引《續(xù)金針格》就談到,杜甫作詩,“以聲律為竅,物象為骨,格局為髓”。即先布置好格局,提煉好物象,再安排聲律。這樣就可以讓作品工于描摹但不流于瑣屑,物象繽紛但各有歸屬,且有嚴格的聲律約束,如同排兵布陣,氣勢森然,讀起來不僅景物有姿有態(tài),詩中景物與作者情感也融成一片,看上去是先敘事,次寫景,再抒情,但寫景之中寓有情感,抒情之中夾有敘事,很難截然分開。不僅如此,一聯(lián)之內(nèi),各聯(lián)之間,在意義上也有前后關聯(lián)照應,意脈清晰,章法具在,不顯凌亂,寄托了作者的精神意蘊,這樣詩歌自然顯得既細微妥貼。不少詩雖然對偶句多,有駢儷氣息,但用語巧妙,能化解排偶之痕,而且寫景靈活,寓意深長,觸事必見本懷,故雖閑題雜詠亦不為徒作。
杜詩在煉句煉意之外,還特別重視鍛煉氣格,在煉格的基礎上去煉意、煉字,即《詩人玉屑》卷八所說“煉句不如煉字,煉字不如煉意,煉意不如煉格”。按照宋人說法,詩有意、味、氣、韻四大要素,自東漢以下,各主一宗:
阮嗣宗詩專以意勝,陶淵明詩專以味勝,曹子建詩專以韻勝,杜子美詩專以氣勝。然意可學也,味亦可學也。若夫韻有高下,氣有強弱,則不可強矣,此韓退之之文,曹子建、杜子美之詩,后世所以莫能及也。世徒見子美詩多粗俗,不知粗俗語在詩句中最難,非粗俗,乃高古之極也。自曹劉死,至今一千年,惟子美一人能之。中間鮑照雖有此作,然僅稱俊快,未至高古。元、白、張籍、王建樂府,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然其詞淺近,其氣卑弱……近世蘇黃,亦喜用俗語,然時用之,亦頗安排勉強,不能如子美胸襟流出也。子美之詩,顏魯公之書,雄姿杰出,千古獨步,可仰而不可及耳。(《歲寒堂詩話》卷上)
一首詩有了高遠立意、宏闊境界做鋪墊,加上格律嚴整,筆力雄健,句意清新獨造,于蕭散閑淡之中時見雋永之趣,為詩如此,自然氣象不凡,方正嚴整。
細微、妥貼都意義明白,易于理解,唯有方嚴需要稍加說明。方嚴作為一個形容詞,在古籍中一般用于形容人的氣質(zhì)個性方正嚴整,凜然不可犯,至宋代朱熹,方借用于論詩。朱熹在評論北宋石介的名篇《籌筆驛》時,單一段話就用了三個方嚴,一則以為此詩“氣象方嚴遒勁,極可寶愛”,二則謂“詩極雄豪而縝密方嚴,極好”,三則謂“其為人豪放,而詩詞乃方嚴縝密”(《朱子語類》一四○)。此后,宋魏慶之《詩人玉屑》一七、宋蔡正孫《詩林廣記》后集卷七都予以借用,用于論詩。今日看來,方嚴作為一個詩論用語,指詩篇的藝術氣象的方正嚴整,與詩篇的用語、造境、結構都有關,而和所用體裁關系尤大。
杜詩之方嚴,首先是因為多用律體。律詩只有八句,篇幅有限。首聯(lián)一般用于敘事,中間兩聯(lián)寫景,尾聯(lián)抒情議論,其細微妥貼主要在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用宋人沈括的話說,一首小律詩如果想要“工之”,在選詞造句上就必須能夠“造微”,在細微處顯出精致和功力。這表明造微是詩畫等藝術品“入妙”的必要途徑和集中體現(xiàn)。但細微、妥貼是來自律詩本身的必然要求,不唯杜甫一人如此,所以,僅僅強調(diào)細微妥貼并不足以顯示杜詩的功力和水平。杜甫的不同點在于,他的五七言律詩極多,1455首杜詩,絕句和律詩在900首以上,占比超過70%。而且,很多首詩都不是用的單篇,而是組詩形式,常常以多首詩來詠同一事。翻開其詩集,但見數(shù)以百計的五七言律詩,大量整齊工整的對偶句式聯(lián)翩而下,自然增強了方嚴感。加上杜甫還長于鋪敘,寫大場面,多重事象聯(lián)翩而至,方嚴感又添一層。同時,杜甫還特別喜歡全篇對仗,一般的五七言律,只在頷聯(lián)、頸聯(lián)對仗,而杜詩的首聯(lián)和尾聯(lián)卻也經(jīng)常對仗。而且杜甫的對偶水平還要遠遠高于一般詩人,其對偶句既多又好,所用字詞看上去如同威嚴統(tǒng)帥下的威武士兵,排兵布陣,氣勢森然。筆下的實詞虛詞,一個個都極富表現(xiàn)力,不僅句含蓄,而且意含蓄,甚至還有不少句子,句意都含蓄。多重因素疊加,使得很多杜詩,在細微妥貼之外,還顯得特別方嚴。
所以我們看到,同樣是唐代詩人,以古體古調(diào)見長的如陳子昂、李白、高適,其詩就沒有方嚴感可言,原因就是律體用得少,也不重對偶,不尚布置。同樣是擅長作律詩的名家,李商隱、劉禹錫、溫庭筠、杜牧的律詩,其方嚴感也沒有杜甫這么強烈,原因就是詩篇的整齊和精麗不及老杜,更沒有杜詩的氣勢和筆力。
具體落實到詩歌體裁,可以確認,杜詩最方嚴的多為五律,其次才是七律,五古七古只是偶爾一見,總之是以短章律詩居多,而又比興精妙,富有余味。整體上給人以篇體簡短,意味深長,氣象蕭森的感覺。這表明杜甫能夠融細微的體物技巧和貼切的措辭功夫于精嚴的律體。一首短詩,工整而造于細微,細微處而能妥貼,雖然細微妥貼,但卻不以綺麗害正氣,詩中自然有一種方正端正之氣?!秹粝P談》卷一四云:
小律詩雖末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故唐人皆盡一生之業(yè)為之,至于字字皆煉,得之甚難,但患觀者滅裂,則不見其工,故不唯為之難,知音亦鮮。設有苦心得之者,未必為人所知。若字字皆是無瑕可指,語音亦掞麗,但細論無功,景意縱全,一讀便盡,更無可諷味。此類最易為人激賞,乃詩之《折楊》《黃華》也。譬若三館楷書,作字不可謂不精不麗,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此病最難為醫(yī)也。
《詩人玉屑》卷一○《綺麗·不可以綺麗害正氣》條引《 溪詩話》就此申論曰:
世俗喜綺麗,知文者能輕之。后生好風花,老大即厭之。然文章論當理與不當理耳,茍當于理,則綺麗風花,同入于妙。茍不當理,則一切皆為長語。上自齊梁諸公,下至劉夢得、溫飛卿輩,往往以綺麗風花,累其正氣,其過在于理不勝而詞有余也。老杜云:“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薄鞍痘w送客,墻燕語留人?!币鄻O綺麗,其模寫景物,意自親切,所以絕妙古今。至于言春容閑適,則有“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欵欵飛。”“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毖郧锞氨瘔眩瑒t有“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薄盁o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袞袞(原文如此)來?!逼涓毁F之詞,則有“香飄合殿春風轉,花覆千官淑景移?!薄镑梓氩粍訝t煙轉,孔雀徐開扇影還。”其吊古,則有“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苯猿鲇陲L花,然窮盡性理,移奪造化。又云:“絕壁過云開錦繡,疏松隔水奏笙簧?!弊怨旁娙?,巧即不壯,壯即不巧,巧而能壯,乃如是也。
這里的巧指造語巧麗,別具新意,能道人不到處;壯指境界壯大,詩篇有壯氣,寓小結裹于大境界,這是杜詩給人以方嚴之感的原因之一。
其次,杜詩之方嚴,見于其所用篇體和句式。杜甫在造句上采用了多種手法,所得也不一,其中“有自然句,有神助句,有容易句,有辛苦句。容易句率意遂成,辛苦句深思而得”。(《類說》卷五一引《續(xù)金針格》)盡管多數(shù)佳句是辛苦深思所得,但卻渾成自然,不露痕跡。所寫之物雖然來自日常生活,但融入詩中,意思卻不淺近。不少詩看上去境界幽深,筆觸細膩,融情入景,自然不落俗套。元劉塤《隱居通議》卷七《詩歌二·杜少陵》在列舉了杜詩“天屬尊堯典,神功協(xié)禹謨”以下五十個名聯(lián)之后,歸納說:
以上皆少陵句法,或以豪壯,或以巨麗,或以雅健,或以活動,或以重大,或以涵蓄,或以富艷,皆可為萬世格范者。今人讀杜詩,見汪洋浩博,茫無津涯,隨群尊慕而已,莫知其所從也,因摘數(shù)十聯(lián),表而出之,其佗殆不勝書,姑舉其概,善學者固可觸類舉隅矣。至若“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草敵虛嵐翠,花禁冷葉紅”,“野船明細火,宿雁起圓沙”,“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如此者,人能知之,今不復錄。
很多杜詩,同一句是情中景,景中情,賦法而兼有比興,比興中有賦物。宋人筆記、詩話就多次談到這一點。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下“秦州雜詩”條說:“‘長江風送客,孤館雨留人,此晚唐佳句也,然子美‘塞門風落木,客舍雨連山,則留人、送客,不待言矣?!?/p>
《鶴林玉露》乙編卷四《詩興》:
詩莫尚乎興……蓋興者,因物感觸,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玩味乃可識,非若賦比之直言其事也。故興多兼比賦,比賦不兼興,古詩皆然。今姑以杜陵詩言之?!栋l(fā)潭州》云:“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蓋因飛花語燕,傷人情之薄,言送客留人,止有燕與花耳。此賦也,亦興也。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則賦而非興矣?!短贸伞吩疲骸皶褐癸w烏將數(shù)子,頻來語燕定新巢”,蓋因烏飛燕語,而喜已之攜雛卜居,其樂與之相似,此比也,亦興也。若“鴻雁影來聯(lián)塞上,鹡鸰飛急到沙頭”,則比而非興也。
《杜詩詳注》卷二二《發(fā)潭州》仇兆鰲分析詩意曰:
上四潭州景事,下則發(fā)舟而有感也。送客但花飛,留人惟燕語,本屬寥落之感,卻能出以鮮俊之辭。
下文又引楊慎《丹鉛錄》云:
賈島詩,“長江風送客,孤館雨留人”二句,為平生之冠,而集中不載,僅見于坡詩注所引。今按杜詩“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實賈句所本,而何仲言詩“岸花臨水發(fā),江燕繞檣飛”,則又杜句所本。固知詩學遞有源流也。洪仲曰:此詩三四托物見人,五六借人形已,此皆言外寓意,實說便少含蓄矣。
這番話,道出了此詩成功的奧妙在于長于寄托,賦物象而兼比興。雖然偏向于細處著筆,有細部景觀物態(tài)的精準表現(xiàn)和賦物寫景的工整精致,但在大處立意,格局開合,筆力雄健,辭氣嚴正,形成了既細微妥貼又不失端方嚴整的藝術感覺。這個結論,不僅適合于此詩,也適用于全部杜詩。
(作者系中國唐代文學研究會理事,湖南科技大學古代文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