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國燾“密電”問題的爭議主要包括兩點:一是“密電”是否存在;二是“密電”中是否含有“武力解決中央”的內容。綜合各種材料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張國燾發(fā)出“密電”一事應該是確實發(fā)生過的,其主要內容“南下,徹底開展黨內斗爭”,并不包括所謂“武力解決中央”的內容。而之所以會產生“武力解決中央”這一說法并廣為流行,與特定時期的斗爭需要和政治氛圍密切相關。
[關鍵詞]張國燾;“密電”;存在;內容
[作者簡介]盧禹池(1988-),女,中共瑞金市委黨校培訓中心外聯(lián)部主任,助理講師,研究方向:中共蘇區(qū)史。
[中圖分類號] D239[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6-8031(2020)11-0045-03
紅軍第一、第四方面軍在長征中會師后,張國燾與黨中央發(fā)生了“南下”與“北上”之爭。在這一過程中,張國燾違反中央決議,執(zhí)意南下,犯了分裂黨、分裂紅軍的嚴重錯誤。其間,張國燾是不是給陳昌浩、徐向前主持的前敵委員會發(fā)出過危害黨中央的“密電”,以及“密電”中是否含有“武力解決中央”的內容,一直是黨史研究中一個極具爭議性的話題。本文嘗試在學術界既有研究成果及相關資料的基礎上,對此問題做一番粗淺的探討。
一、“密電”問題的由來
1935年6月中旬,正在進行戰(zhàn)略轉移的中央紅軍(紅一方面軍)與張國燾率領的紅四方面軍在四川懋功會師。這是當時最重要的兩支主力紅軍的會師,是長征過程中的一個重大事件。對于剛剛經過長途跋涉和艱苦作戰(zhàn)的兩大主力紅軍來說,會師是一個值得熱烈慶祝的歷史性轉折,本應有力地推動革命形勢大踏步向前發(fā)展。然而,僅僅在兩個多月之后的9月10日,張國燾違反中央在兩河口會議上有關北上創(chuàng)建川陜甘革命根據(jù)地的決議,擅自率領紅四方面軍(包括紅一方面軍的第五、第三十二兩個軍)南下,走向了分裂黨、分裂紅軍的錯誤道路。
導致張國燾走向分裂道路的主要原因是紅軍會師后的“北上”和“南下”之爭。在會師后不久的6月26日,中共中央在懋功以北的兩河口召開政治局會議,確定了北上建立川陜甘革命根據(jù)地的方針。這一決策的主要依據(jù)體現(xiàn)在時任紅軍總政委周恩來所作報告中的三個條件:一是地域條件較好,便利于紅軍作戰(zhàn);二是群眾條件較好,人口較多,能大批擴大紅軍;三是經濟條件較好,糧食較多,利于補充軍需。最后,會議作出《關于一、四方面軍會合的戰(zhàn)略方針》的決定:“集中主力向北進攻,在運動戰(zhàn)中大量消滅敵人,首先取得甘肅南部,以創(chuàng)造川陜甘蘇區(qū)根據(jù)地。”①這一決議在會議上是一致通過的,張國燾并沒有表示反對。但他會后卻“自恃掌握的兵力多,個人野心大大膨脹”,“處處作梗,借以要挾,取得紅軍總政委的職位”,“暗中仍醞釀南下四川、西康邊境地區(qū)”。② 當時紅四方面軍有八萬多人,而紅一方面軍經過長征之后只有三萬人左右。同時張國燾自建黨之初就長期擔任黨的主要領導,資歷較深。這二者構成了張國燾后來對抗中央、分裂紅軍的物質基礎和心理動因。
關于張國燾分裂紅軍的過程,在胡繩主編的《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中有如下記述:“9月9日,他(指張國燾——引者注)背著中共中央電令右路軍政委陳昌浩率右路軍南下,企圖分裂和危害黨中央。擔任右路軍參謀長的葉劍英看到電報后,立刻報告毛澤東。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博古緊急磋商,為了貫徹北上方針,并避免紅軍內部可能發(fā)生的沖突,決定連夜率紅一、三軍和軍委縱隊先行北上,當時紅四方面軍有的干部不明真相,主張武力阻攔。紅四方面軍總指揮徐向前堅決制止這種行動,維護了紅軍的團結。”③這里提到的9月9日的張國燾“背著中共中央”給陳昌浩發(fā)出的“企圖分裂和危害黨中央”的電報就是所謂的“密電”,圍繞這封電報的爭議就構成了“密電”問題。
二、“密電”問題的主要爭議
“密電”問題的爭議點主要有兩個。一是“密電”是否存在;二是“密電”里有沒有“武力解決中央”的內容。
“密電”是時任紅軍總政委張國燾發(fā)給時任紅軍總政治部主任、前敵指揮部政委陳昌浩和前敵總指揮徐向前的,因此張、陳、徐三人就成為“密電”問題的最核心的當事人。④同時據(jù)時任前敵總指揮部參謀長的葉劍英所述,他曾偷閱過電報內容并私下拿給毛澤東過目,因此葉、毛二人應屬于“密電”的第二圈層的密切接觸者。有關“密電”的爭議,最主要的資料就來源于這些當事人和親歷者。
(一)“密電”存在與否。對于這一問題,支持方的主要依據(jù)是葉劍英的回憶,這在當代中國出版社出版的《葉劍英傳》中有詳細敘述:“那天,前敵指揮部開會,新任總政治部主任陳昌浩⑤講話。他正講得興高采烈的時候,譯電員進來,把一份報告交給了我。我一看電報報頭是給陳昌浩的,便遞給了他。他講話正在興頭上,沒顧得上看,又順手給了我。我一看,才知道是張國燾發(fā)來的,語氣很強硬。我看到這個電報后,覺得這是大事情,應該馬上報告毛主席。我心里很著急,但表面上很沉著,把電報裝進口袋里。過了一個時候,我出去拉尿,就趁這個機會,飛跑去找毛主席。他看完電報后很緊張,從口袋里拿出一根很短的鉛筆和一張卷煙紙,迅速把電報內容記了下來。然后對我說:‘你趕緊先回去,不要讓他們發(fā)現(xiàn)你到這里來了。我趕緊跑回去,會還沒有開完,陳昌浩還在講話,我把電報交回給他,沒有出漏子。”⑥
這段記述是“密電”事件親歷者的事后回憶,具有較高的可信性,本來應該足以解決“密電”存在與否的爭議。然而,以下三個論據(jù)的存在,又使這一問題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一是“密電”檔案的缺失?!懊茈姟弊鳛辄h史和軍史上一份極為重要的文件,至今一直沒有被找到。按照軍事科學院的黨史研究學者劉統(tǒng)的說法,多年來人們一直在尋找這份事關重大的“密電”原件,至今未果;長征期間所有的往來電報都完好地保存在中央檔案館里,尤其是1935年9月間的電報,每天都有明確的記錄,但是唯獨沒有找到這封9月9日張國燾的“密電”。⑦二是核心當事人張國燾的否認。長征結束后的1937年3月23日—31日,中共中央在延安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主題之一就是批判張國燾路線。會上,張國燾對自己的錯誤做了檢討,承認自己在一、四方面軍會合后犯了路線錯誤、退卻逃跑錯誤、反黨反中央錯誤。對北上問題,承認自己對中央的方針發(fā)生懷疑。⑧同時,針對會議中提出的一些具體問題,如肅反、反對中央、阿壩會議、殺害“龍?zhí)度堋敝坏暮椎龋瑥垏鵂c都承認是自己的罪惡。但對于在南下前夕圖謀“用武力解決中央”一事,張國燾卻斷然否認。⑨三是徐向前的否認。1982年8月14日,徐向前在與中央黨史研究室的同志談話時曾鄭重地說,1935年9月,“接張國燾要我們南下的電報后,我們最大的錯誤就是同意南下。至于張國燾是否發(fā)過要用‘武力解決中央的電報,我負責地對你們說,我是沒有看到過的?!雹?/p>
(二)“密電”是否含有“武力解決中央”的內容。如果密電存在,那么它是否含有“武力解決中央”的內容?這又是一個具有爭議性的問題。前引葉劍英的回憶資料中沒有提到電報的具體內容,只是指出電報的“語氣很強硬”。有關電報內容的最重要來源是毛澤東于1937年3月30日在延安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批判張國燾的發(fā)言。毛澤東說:“左路軍和右路軍的時候,葉劍英把秘密的命令偷來給我們看,我們便不得不單獨北上了。因為這電報上說‘南下,徹底開展黨內斗爭。當時如果稍微不慎重,那么會打起來的。”?由于“密電”原件至今沒有找到,毛澤東的這一發(fā)言就成為“密電”內容的最權威的來源。但盡管毛澤東在當時做了長篇發(fā)言,對張國燾的錯誤開展了系統(tǒng)而嚴厲的批判,并指責其行為可能造成紅軍內戰(zhàn)的嚴重后果——“會打起來的”,但也沒有提到張國燾要“武力解決中央”的內容。
那么,有關密電中的“武力解決中央”的內容又源自何處呢?就目前所掌握的資料,最早提到“武力解決中央”的是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宣傳部代部長的凱豐。他于1937年2月27日在延安發(fā)布了數(shù)萬字的長篇批判文章《黨中央與國燾路線分歧在哪里》。文中寫到:“北上戰(zhàn)略是中央政治局決定的,不經過中央政治局,沒有任何人有權力改變這種方針。國燾身為政委應當堅決執(zhí)行黨中央的命令??蓢鵂c卻能用私人的意志去改變這一戰(zhàn)略方針,還有什么政治委員的資格?……以這樣一個糊涂的政治委員怎樣還能去加強黨在紅軍的絕對領導?因為國燾自己對黨與紅軍的關系都是這樣糊涂,所以他下面的干部不能不叫出‘武力解決中央的話來。在國燾給徐、陳的密令,要徹底對中央開展斗爭?!?凱豐的這篇文章是最早提及“密電”和“武力解決中央”表述的材料。?文章中的這些表述,把張國燾錯誤的性質提升到黨的“路線斗爭”的高度,成為拉開全面批判張國燾路線大幕的序曲。
三、分析與結論
關于“密電”問題,學術界在兩個問題上各執(zhí)一詞,并均有相關的證據(jù)支持自己的觀點。那么真相究竟如何呢?
(一)“密電”存在與否。綜合各種材料來看,張國燾違反黨中央在兩河口會議上的決議、指示陳、徐南下的電報應該是存在的。除了上述葉劍英和毛澤東的相關陳述材料之外,張國燾、徐向前這些紅四方面軍的當事人事實上也并未否定“密電”的存在,只是否定其中“武力解決中央”的內容。相反,前引徐向前的話中有關“接張國燾要我們南下的電報后”等內容,也佐證了“密電”的存在。至于“密電”檔案的缺失,雖然在論證“密電”的存在方面缺失了一個關鍵的證據(jù),但并不影響其他大量證據(jù)材料綜合起來得出這一結論。
(二)密電是否包含“武力解決黨中央”的內容。從前引資料可以看出,不管是毛澤東的發(fā)言,還是凱豐的批判文章,都只提到張國燾“密電”中有關“南下,徹底開展黨內斗爭”的內容,徐向前更是明確地否定了“武力解決中央”內容的存在。當時,張國燾的分裂行為使黨中央和紅軍面臨極為嚴重的危機,給當時黨和紅軍主要負責人之一的毛澤東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心理烙印。直到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毛澤東在談到與張國燾分裂時還提到:“那時靠劍英,不忘這一條。否則,中央當俘虜。”?1956年,在回答埃德加·斯諾提出的“你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是什么時候”這一問題時,毛澤東的答案是1935年長征途中與張國燾的斗爭之時:“當時黨面臨著分裂,甚至有可能發(fā)生前途未卜的內戰(zhàn)?!?因此到了1937年,到達陜北后的黨中央對張國燾路線開展了嚴厲的批判,甚至一度有出現(xiàn)了批判過火和擴大化現(xiàn)象??梢韵胂?,在1937年對張國燾路線的批判中,如果張國燾“密電”中有“武力解決中央”的內容,毫無疑問會被拿出來大張韃伐。然而毛澤東、葉劍英等當事人雖然對張國燾進行了嚴厲批判,但均未明確指出其有“武力解決中央”的表示。即便是作為這一問題起源的凱豐長文《黨中央與國燾路線分歧在哪里》,也只是提出“因為國燾自己對黨與紅軍的關系都是這樣糊涂,所以他下面的干部不能不叫出‘武力解決中央的話來”,并沒有說張國燾“密電”中有這樣的話。事實上,正是由于凱豐在這樣的表述之后緊接著說“在國燾給徐、陳的密令,要徹底對中央開展斗爭”。這就很容易使人產生張國燾試圖“武力解決中央”的聯(lián)想。在1937年之后批判國燾路線的熱潮中,這樣的觀點很容易以訛傳訛,廣為傳播。
綜合上述分析可以得出結論,張國燾發(fā)出“密電”一事應該是確實發(fā)生過的,其主要內容“南下,徹底開展黨內斗爭”,并不包括“武力解決中央”的內容。而之所以會產生“武力解決中央”這一說法并廣為流行,是與特定時期的斗爭需要和政治氛圍密切相關的。
[注釋]
①《中國中央政治局決定——關于一、四方面軍會合后的戰(zhàn)略方針》,1935年6月28日.載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十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516頁.
②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胡繩主編.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M].中共黨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112頁.
③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胡繩主編.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M].中共黨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113頁.
④按照葉劍英的說法,“密電”是發(fā)給陳昌浩的;而按照凱豐的說法,“密電”是發(fā)給徐向前和陳昌浩的.參見《葉劍英傳》當代中國出版社1995年版,第187頁;盛仁學編《張國燾研究資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3頁.
⑤當時,陳昌浩兼任紅軍總司令部政治部主任、紅軍前敵總指揮部政委和紅四方面軍政委.
⑥葉劍英傳[M].當代中國出版社,1995年版:第187頁.
⑦劉統(tǒng).北上:黨中央與張國燾斗爭始末[M].三聯(lián)出版社,2016年版:第152頁.
⑧⑨劉統(tǒng).北上:黨中央與張國燾斗爭始末[M].三聯(lián)出版社,2016年版:第455頁.
⑩“徐向前元帥生前的肺腑之言”,載《炎黃春秋》1993年第1期.
?毛澤東年譜(上冊).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65頁.轉引自劉統(tǒng)著《北上:黨中央與張國燾斗爭始末》,三聯(lián)出版社2016年版:第458頁.
?盛仁學.張國燾研究資料[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3頁.
?劉統(tǒng).北上:黨中央與張國燾斗爭始末[M].三聯(lián)出版社,2016年版:第451頁.
?李銳.廬山會議實錄[M].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73頁.
?埃德加·斯諾.紅星照耀中國(第五章注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