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康有為的“物質(zhì)救國論”是在特定時段形成的思想理論。本文在概觀它形成背景的基礎上,主要通過對其典型文本的審視和分析,揭示它的要旨和邏輯所在,進而作縱橫聯(lián)系、比較,從康有為本人的前后思想變化,以及與相關社會思潮的關聯(lián)當中,體察認識其正、負雙面皆具的價值和意義。這與既有關于康有為該“論”的研究在理路和論述上都有著不同之處。
康有為“物質(zhì)救國”的系統(tǒng)思想,是在戊戌變法失敗后逐漸形成的(盡管其“物質(zhì)救國”的思想因素早就有之)。其形成的背景條件,可以分宏觀時勢背景和個人經(jīng)歷背景兩個大小不同的層面來看。
先看宏觀時勢背景。戊戌變法失敗后,一個新輪次的外患、內(nèi)憂疊加的局面接踵而來,使國家和社會陷入空前危機,最為凸顯的就是“庚辛事變”的發(fā)生及其后續(xù)影響。這與戊戌變法失敗固然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因果關系,但無疑是歷史延續(xù)鏈條上接續(xù)緊扣的連環(huán)。所謂“庚辛事變”,是一個事件群,其構成有諸如義和團興盛;外國聯(lián)軍侵華,相關地區(qū)陷入戰(zhàn)禍之中,乃至京城失陷,朝廷流亡;朝局和社會秩序嚴重紊亂;《辛丑條約》簽訂等?!缎脸髼l約》的簽訂可視為“庚辛事變”的收束,但也是中國外患“新局”的開啟?!啊缎脸蠛图s》是帝國主義侵華史上一個新的里程碑”,“為帝國主義列強侵華建立了新的基礎,它們的爭逐,有的就是以這個條約為直接依據(jù),為各自索取新的利益和利權而展開的”,總體上顯示出“和平擴張和武力爭奪”(1)丁名楠等著:《帝國主義侵華史》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54頁。交叉并行的局面。所謂“和平擴張”,乃列強在武力手段之外通過其他諸多途徑獲取侵略權益的擴大占有;而武力爭奪,最典型的就是日俄以戰(zhàn)爭形式對中國東北的奪占。而這時的清朝,不但對外患的抗御能力更加削弱,而且清政府已淪為“洋人的朝廷”(2)劉晴波、彭國興編校:《陳天華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6頁。,不惜“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3)《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上諭》,《光緒宣統(tǒng)兩朝上諭檔》第26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82頁。,對外國在自己國土上爭戰(zhàn)不敢嚴正說不,持所謂“局外中立”的態(tài)度,發(fā)布諭旨宣稱,“現(xiàn)在日俄兩國失和用兵,朝廷軫念彼此均系友邦,應按局外中立之例辦理”。(4)朱壽朋:《光緒朝東華錄》第5冊,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5145頁。在列強的武力侵奪、政治壓迫和敲骨吸髓的經(jīng)濟掠取之下,中國愈發(fā)邦困民窮,社會問題叢生,內(nèi)憂重重。而革命風潮的日盛,固然是特定形勢下民族覺醒和救亡升級的反映,是民族、國家、社會的福音,但對清朝統(tǒng)治者來說,則不啻為深憂且要力抗的滅頂之災。它要盡其一切可能設法維持政權,清末新政中不斷改戲變場亦不外此目的。而處于如此錯綜復雜的同一宏觀背景條件之下,不同階層、不同地位、不同處境、不同角色的國人,又有著為各自具體經(jīng)歷和體認限制的特定背景條件。面對國將不國的危迫局面,在救國應對問題上的反應和表現(xiàn),也就有其特定性。
那么,康有為在這方面的情況如何?這便是接下來要看的另一層面。戊戌政變后康有為成為“欽犯”,為躲避緝捕流亡海外,但他并沒有因此潛隱退避,而是繼續(xù)致力于政治活動。譬如熱衷于“?;省本葒暮粲鹾徒M織活動,在海外建立和發(fā)展“?;蕰?,與此同時,也直接策劃過庚子年間的“自立軍”勤王和兩廣勤王等事。這自然不無延續(xù)他“維新”舊夢的意思,而在國內(nèi)“庚辛事變”之際,所作“萬國交逼”“卒至大禍”“念我?guī)妥?,哀我種人,何為不可活若是乎”(5)康有為:《孟子微》,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5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47頁。之類的發(fā)聲,則表現(xiàn)出他面對外患的深切憂思,自然也要為力圖挽救而籌策。在海外他更經(jīng)常性的活動,就是通過在外域特別是歐美的周游考察,通過對親身見聞的體認,反思和尋求他心目中的救國“真道”,“物質(zhì)救國論”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形成的。此際他把本迫不得已的海外流亡視為歪打正著的因禍得福,說“若我之游蹤者,殆未有焉”,感到這簡直是得自“天幸”:“天之或哀中國之病,而思有以藥而壽之耶?其將令其攬萬國之華實,考其性質(zhì)色味,別其良楛,察其宜否,制以為方,采以為藥,使中國服食之而不誤于醫(yī)耶?則必擇一耐苦不死之神農(nóng),使之遍嘗百草,而后神方大藥可成,而沉疴乃可起耶?”(6)康有為:《歐洲十一國游記序》,《康有為全集》第7集,第344—345頁??梢姡@時康有為覺得,自己儼若承擔著做遍嘗百草的神農(nóng)、尋求拯救中國的“神方大藥”這樣一種神圣使命,并且能夠不負這一使命,終于發(fā)現(xiàn)和悟得這種“神方大藥”,此即“物質(zhì)救國”。這從他1905年為專題論著《物質(zhì)救國論》所寫序文便可見知:“吾既遍游亞洲十一國、歐洲十一國,而至于美,自戊戌至今,出游于外者八年,寢臥寖灌于歐美政俗之中,較量于歐亞之得失,推求于中西之異同,本原于新世之所由,反覆于大變之所至,其本原浩大,因緣繁夥,誠不可以一說盡之……但以一國之強弱論焉,以中國之地位,為救急之方藥,則中國之病弱非由他也,在不知講物質(zhì)之學而已?!?7)《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63頁。凡《物質(zhì)救國論》篇名在“全集”注中從略。這絕非偶然,歐美的物質(zhì)之盛成為此時最吸引他眼球、也最能撥動其心弦的事情。從他的“列國游記”(8)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遺稿·列國游記》,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此書可謂康有為自撰的海外游記專集。即可看出,他所到地方、所記事情多矣,而記及關乎“物質(zhì)”之事者可謂尤多、尤細,且筆下流露出掩不住的驚羨之情。總之,康有為“物質(zhì)救國論”的形成,與他游歷列國特別是歐美的背景分不開。當然,絕不是說海外背景就必定造就出“物質(zhì)救國論”,倡導和力行“革命救國”的孫中山輩,不是也多有海外經(jīng)歷的背景嗎?而他們走的卻是另一條道路。而梁啟超在“一戰(zhàn)”后所成的《歐游心影錄》里,宣示的卻是歐洲物質(zhì)文明的破產(chǎn)以及對“科學萬能”的更明確否定。這是客觀背景與主觀因素的有機結合,造就著不同的認知和取舍選擇。
體現(xiàn)康有為“物質(zhì)救國論”的核心文本,就是其名為《物質(zhì)救國論》的專門論著。其稿初成于1904年(9)《康有為全集》第8集所載《物質(zhì)救國論》題下括注為“1904年”,編校者在所加按語中說明:“本書序文撰于1905年3月,據(jù)1907年康氏致梁啟超書所言,書稿于‘甲辰’(1904年)成于加拿大,茲據(jù)以系年?!?,但未能及時面世,遲至1908年才由上海廣智書局出版,此后陸續(xù)有多種版本,筆者所見并據(jù)以對照者為注及的為時較近的兩種。(10)一是收錄于蔣貴麟主編、由臺灣宏業(yè)書局1987年出版的《康南海先生遺著匯刊》(十五)之中者(本注文中以下簡稱“匯刊本”);一是收錄于上揭《康有為全集》第8集之中者(本注文中以下簡稱“全集本”)。此“全集本”中未有“匯刊本”所載有的《后序》,篇目也未加序號,“全集本”中最后有附錄篇《論省、府、縣、鄉(xiāng)議院宜亟開為百事之本》,而這在“匯刊本”中則無。除去篇目差異外,兩種版本文字上也有不同之處(最醒目者如有些外國地名、人名外文加注的此有彼無),至于標點不同之處自更多多。本文對《物質(zhì)救國論》的資料引用,除《后序》篇自須依“匯刊本”外,其余皆依“全集本”。本節(jié)中對該論著的內(nèi)容要旨及其所體現(xiàn)出的邏輯梗概試作梳理和提煉,予以扼要揭示。
該論著在作者自寫的序言之后,以《彼得學船工》為正篇之始,記述在荷蘭參瞻當年俄國彼得大帝學工場所的觀感,慨言:“嗚呼!天下今古萬國,豈聞帝王而親執(zhí)勞役、苦身作工者乎?”(11)《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頁。并以長詩抒懷,不但稱揚彼得個人,也揭示自己心目中的歐人強盛之由:“歐人所由強,物質(zhì)擅作器。百年新發(fā)明,奇?zhèn)ゲ豢捎?。遂令全地球,皆為歐人制?!?12)《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頁。此篇是借彼得學工的著名事例,作為由此入觸全篇主題的引子。以下各篇更是主體所在,不再按其篇目順序,而是混糅起來通體整合觀照,從中歸納出幾個主要內(nèi)容層次和方面,兼而顯示其基本邏輯脈絡。
首先就其提領性層面而言,是通過歐美與中國的比較,論證和說明雙方強弱反差的原因,實“不在道德哲學”而“在物質(zhì)”,“各國強弱視物質(zhì)之盛衰為比例”。(13)《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頁。其有謂,“以歐、美人與中國比較”,“如以物質(zhì)論文明”,歐美則“誠勝中國矣”,“若以道德論之,則中國人數(shù)千年以來,受圣經(jīng)之訓,承宋學之俗,以忍讓為貴,以孝弟為尚,以忠敬為美,以氣節(jié)名義相砥,而不以奢靡淫佚爭競為尚,則為中國勝于歐美人可也”。(14)《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頁。然而,中國的這種“優(yōu)長”,并不能使之強盛,而歐美之強之富是“以物質(zhì)”,甚至“凡百進化,皆以物質(zhì)。此既成效彰彰較著矣”。(15)康有為:《物質(zhì)救國論后序》,《康南海先生遺著匯刊》(十五),第9頁。故而物質(zhì)方面優(yōu)勝的歐美,遂能“前絕萬古,恍被六合,洪流所淹,浩浩懷襄,巨浸稽天,無不滔溺”。(16)《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頁。更具體論曰,“凡歐人于百年來,所以橫絕大地者,雖其政律、學論之有助,而實皆藉工藝、兵炮以致之也”,“若舍工藝、兵炮而空談民主、平等、革命、自由,則使舉國人皆盧騷、福祿特爾、孟的斯鳩,而強敵要挾,一語不遂,鐵艦壓境,陸軍并進,挾其一分時六百響之炮,何以御之”?(17)《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頁。可見,不僅是就一般“道德”層面而言,而且是說連“民主、平等、革命、自由”這類事項,也不抵“物質(zhì)”之要。為了更具體闡明其意,乃置《論英先倡物質(zhì)而最強》《二十年來德國物質(zhì)盛,故最強》《美國文明在物質(zhì),非教化可至》等專篇,以歐美相關國家的情況,比對和凸顯中國因“最乏”物質(zhì)而致弱的巨大差距。
再是總結和反思中國的教訓。認為自己國家歷史上“教化可美而不開新物質(zhì)”(18)《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頁。,特別是“近數(shù)十年變法者皆誤行”(19)《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頁。,而致“無由比歐美”的結果。其追溯中國“以農(nóng)立國”的歷史傳統(tǒng),說基此所追求的“治化之極”,是“衣食足,教化興,禮讓行,頌聲作,被發(fā)美好,含哺而游”,但這僅為“中國士人數(shù)千年所想望而未得之者”,“如神山樓閣而已”,進而說即使“果如所望,則勤農(nóng)豐歲,終歲勞動”,“亦僅得家人僅免饑寒,至一歲之中,大臘之饗,乃始見黃衣野服,聞草鼓蕢桴,得一日之樂”(20)《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頁。,享受有限,與物質(zhì)豐盈的工商社會不能相比。中國傳統(tǒng)上是這樣,而近世亦未能扭轉(zhuǎn)大勢,遂有“近幾十年變法者皆誤行”之論斷,謂其“一誤于空名之學校,再誤于自由、革命之說”,尤其是對后者,更是著重闡論。認為正像有的西方人士所言,“不知中國者,以為專制之國”,而實際“其民最自由,買賣自由,營業(yè)自由,筑室自由,婚嫁自由,學業(yè)自由,言論自由,信教自由,一切官不干涉,無律限禁,絕無壓制之事”。既然如此,“自由、革命之說”之于中國也就無的放矢,與在歐美截然不同。說“‘自由’二字,生于歐洲封建奴民之制、法國壓抑之余,施之中國之得自由平等二千年者,已為不切”,而中國近時“發(fā)明民權自由、立憲公議之說,引法、美以為證,倡徉其祠,煽動全國,于是今之床頭之豎,三尺之童,以為口頭禪焉”(21)《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64,65,66、71、80,67,63,67,85,68,85—86,68頁。,意為熱衷于此而輕忽物質(zhì),自為大誤。
那么,從魏源的“師夷長技”到曾國藩、李鴻章輩倡行“洋務”不是重“物質(zhì)”嗎?對此又當何視?康有為認為魏源所倡“保國之道”,可謂“至論”,因為“中國所缺乏者,乃最在物質(zhì)”,謂“假令當?shù)?、咸之世,乃遲至同治、光緒初時,大獎勵新器藝、新思想,則今日之制作已數(shù)十年,以我國力之厚、人民之慧,已可與歐人并驅(qū)爭先矣,豈復有來侮者乎”?而因為“皆居要地”的曾、李之輩,雖“頗從”魏源之說,但惜乎他們“未能深講而力行之也”(22)《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71—72、63、79、63、79—80、101頁。,故中國仍是“物質(zhì)”不興。并更為具體地說,“當同光之初”,曾、李他們“草昧初開,得之太淺,則以為歐美之強者,在軍兵炮艦,吾當置軍兵炮艦以拒之,而未知軍兵炮艦之有其本也”。(23)《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71—72、63、79、63、79—80、101頁。那么,其“本”在何?是認定“百事皆本于物質(zhì)學”。(24)《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71—72、63、79、63、79—80、101頁。這樣自同、光之時推延下來,認為關鍵問題、要害病癥非但一直未得解決,而且“醫(yī)論日以多,藥方日以難,脈證日以亂,病勢日以深”。(25)《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71—72、63、79、63、79—80、101頁。需要注意,其所謂“物質(zhì)學”,與“物質(zhì)”密切聯(lián)系自又有所不同,可以說,所言“物質(zhì)”是在具象實物層面,而“物質(zhì)學”則是提升到直接與“物質(zhì)”之興關聯(lián)的學科系統(tǒng)。從他的具體陳說可有助體察:“以其通貫言之,則數(shù)學及博物學也;以其實物言之,則機器、工程學及工土木學也;以其求精新者言之,則電化學也;以其運輸言之,則鐵道、郵政、電信學也;以求文美言之,則畫學、著色學、樂學也。夫是數(shù)學者,所謂物質(zhì)學也。”(26)《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71—72、63、79、63、79—80、101頁。這等于為其“物質(zhì)學”劃定了一個大致范圍。
大興此等“物質(zhì)學”,使中國所最“缺乏”的物質(zhì)豐盈起來,即所開出的挽救中國日益沉重病勢的“神方大藥”。不但限于籠統(tǒng)原則,而且指出具體途徑、方法 ,這是《物質(zhì)救國論》又一層面的內(nèi)容。其提出“實行興物質(zhì)學之法在派游學延名匠”,并分列四目來系統(tǒng)、詳細論述。并進而舉出“欲大開物質(zhì)學于己國內(nèi)地”的數(shù)種方法,目次為:一曰實業(yè)學校;二曰小學增機器、制木二科;三曰博物館;四曰型圖館;五曰制造廠;六曰分業(yè)職工學校;七曰賽會勸工廠附。謂“七者交舉而并行,互摩而致精,乃可為也”。(27)《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94—95頁。按:篇題中示作“之法有八”,實列為七項,若算上“七者交舉而并行”云云,則為八項,而后邊具體論述的列目只為前五項,且標題字眼上與前列不盡相同。需要注意,其最后附錄篇,題為《論省、府、縣、鄉(xiāng)議院宜亟開為百事之本》,粗看之下,與前強調(diào)且可謂通篇宗旨的“物質(zhì)”“物質(zhì)學”乃百事之本似不無矛盾,而細閱便知,于此強調(diào)開地方各級“議院”的“大效”,或說是最其主要功能,一是在“籌款”、二是在“外交”這樣兩項。就“籌款”而言,是與前邊所論及的興“物質(zhì)”有賴于“理財”相輔相成的,仍是為興“物質(zhì)”服務。至于“外交”,是立意于“以外交權付之直省議員之公舉”,“可保后必無割地賠款,失地失利失權之事”(28)《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71—72、63、79、63、79—80、101頁。,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著眼于保障利權,為能有效“理財”張本??傊?,這里之于開議院的立意,并非重在其政治功能本身。
以上是對康有為《物質(zhì)救國論》內(nèi)容主旨的提煉和揭示,同時顯示其基本邏輯脈絡?;驌Q言之,乃依傍對該論基本邏輯脈絡的梳理,提煉和揭示其內(nèi)容主旨。總之,旨在傳達該“論”本身的要義,而不作價值層面的分析、評說。當然,基于自己的理解所作提煉、歸納、撮述當中,也難免有筆者個人認識因素的融入,這自是另外一個方面的問題。
還需要說明,體現(xiàn)康有為“物質(zhì)救國論”系統(tǒng)思想的,除作為核心文本的《物質(zhì)救國論》外,還有同時期他的其他相關諸多論著,像《康南海先生遺著匯刊》(十五)中輯入的《理財救國論》《金主幣救國論》(29)《理財救國論》盡管初刊于民初,但成稿時間當約略與《物質(zhì)救國論》同期(參見蘇鐵戈:《康有為〈理財救國論〉版本流傳撰述時間考》,《東北師大學報》1989年第4期)。《金主幣救國論》(又作《金主幣救國議》),1908年初次刊布,而所見廣智書局另一印次的版本中,署為“庚戌秋更生再識”的序文里,有“是書成于五年前”之語?!霸偕睘榭涤袨閯e名,“庚戌”為宣統(tǒng)二年即1910年,由此推算“五年前”自當為1905年,可知其成稿亦與《物質(zhì)救國論》同期。而《康有為全集》在第9集中收錄《金主幣救國議》,標注為1908年;亦收《理財救國論》,標注為1912年,當皆非其最早成稿時間(第8集中《物質(zhì)救國論》則取最早成稿時間1904年)。,就是較為典型者,可以說是從“理財”的特定方面,對其“物質(zhì)救國論”的細化性豐富。對這類可謂“輔助”性文本的內(nèi)容,就不再具體陳述了。
對康有為“物質(zhì)救國論”作價值層面的分析和評說,是本節(jié)的主旨所在。主要擬從思想“自變”與“思潮”悖合,這樣兩個既不相同而又有著一定聯(lián)系的方面來觀照。
所謂“思想‘自變’”,是就康有為個人的縱向思想演變而言,顯其前后差異及趨向所在。
康有為一生最為凸顯的正面形象是維新領袖,相應,最為閃光的思想是其維新思想,該思想曾經(jīng)居于當時中國的先進引領地位。維新運動較比此前的社會運動的進步之處,就在于將變法改革的呼吁提升而觸及政制層面。就康有為個人而言,他作為維新領袖,其維新思想自具代表性。雖說及至“百日維新”期間,他不能不顧及通過光緒皇帝推行變法所可行的范圍,并且其個人真實思想或亦因時而變(這時能為皇帝出謀劃策,與完全“在野”時有別),其維新調(diào)門較前趨低當是不爭的事實,譬如有議院在中國“不可行”,因“國勢、民情、地利”條件不同,“不能以西人例中國”(30)康有為:《答人論議院書》,《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326頁。之類的表態(tài),但從政治層面進行他所認定的可行性變革的吁求仍未放棄,如上奏力陳“籌大局而定制度”,認定“若欲變法而求下手之端,非開制度局不可”,并就“特開制度局于內(nèi)廷”作出具體設計,將這個層面的事情視為變法之本,指出“或舉其末而忘其本,或言其粗而忘其精,或明其小而暗其大,或得其面而失其骨,或肖其形而失其神”,皆會導致變法“必無成功”。(31)康有為:《請御門誓眾開制度局以統(tǒng)籌大局折》,《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87—88頁。政治層面之外,還涉及經(jīng)濟、文教等多個方面。若從維新運動的全時段來看,其變法思想的系統(tǒng)性更強。在被其視為關鍵的環(huán)節(jié)上,政治方面之外,特別強調(diào)的還有像教育改革,有謂“嘗考泰西之所富強,不在炮械軍兵,而在窮理勸學”(32)康有為等:《上清帝第二書》(即《公車上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42頁。;“日本之驟強,由興學之極盛”(33)康有為:《日本變政考》,《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169頁。;中國變法“而下手之始、抽薪之法,莫先于厘正科舉”,甚至說“八股之文,實為亡國、亡教之大者”(34)康有為:《請商定教案法律厘正科舉文體聽天下鄉(xiāng)邑增設文廟謹寫〈孔子改制考〉恭呈御覽以尊圣師而保大教折》,《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94頁。,“中國割地兵敗也,非他為之,而八股致之也”(35)康有為:《請廢八股試帖楷法試士改用策論折》,《康有為全集》第4集,第79頁。按:注意到前揭黃彰健《戊戌變法史研究》書中,將該折視為“偽作”(見下冊第678頁)。但《康有為全集》編校者在該篇題注中為之考訂上奏日期,語中并無疑為“偽作”的意思。如此等等。這與“政制”層面的變革不但不矛盾,而且是互為結合、相輔相成的,可謂一個有機的系統(tǒng)整體。
而經(jīng)維新失敗打擊之后,特別是面對國內(nèi)庚子變亂突起、革命風潮日盛等復雜變端,多年流亡、游歷于海外的康有為,不但沒有能與時俱進,思想反而朝相對保守落后的方向轉(zhuǎn)化。錢穆曾揭示,康有為原“主張變法之極端激昂”,“乃自戊戌出亡,辛亥歸國,而其思想乃以極端守舊聞”。(36)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753頁?!犊涤袨槿返木幮U?,在該書《前言》中則言康氏“20世紀開始以后,他逐漸落伍”。(37)姜義華、張榮華:《前言》,《康有為全集》第1集,前置頁第4頁。這道出康有為思想變化的一種基本事實,并大致表明,戊戌政變后流亡海外,是他這種思想變化的起始節(jié)點。在這個起始節(jié)點之后形成的“物質(zhì)救國論”,則可謂其思想相對退步表現(xiàn)的要端之一。該論當中不但將革命否定的較前更為徹底,即使對他自己曾努力追求和致力的“維新救國”,也不可避免地歸入誤區(qū),聚焦之點主要膠著和局限于所謂“物質(zhì)”層面而已。且看他在《物質(zhì)救國論》中這番話語:“今者救國之急藥,亟服之良方,皆不在是(按:指自由、民主之類),而我國之所以大敗而不能自立者,亦不在是,即中國所以不如人者,亦不在是。然則果何在乎?以吾遍游歐美十余國,深觀細察,較量中西之得失,以為救國至急之方者,惟在物質(zhì)一事而已。物質(zhì)之方體無窮,以吾考之,則吾所取為救國之急藥,惟有工藝、汽電、炮艦與兵而已,惟有工藝、汽電、炮艦與兵而已!”(38)《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71頁。并且,自認是找到了救國的“指南之針”,且大有“眾人獨醉我獨醒”的憂急,有謂:“吾既窮覽而深驗之,哀我國人之空談天而迷大澤也,方草各國游記,而苦時日之難畢也,先為《物質(zhì)救國論》以發(fā)明之,冀吾國吏民上下,知所鑒別,而不誤所從事焉。天之將暝,為時無多;夜之將旦,雞鳴嘐嘐。迂道而行,將不及期;之楚北馬,愈遠愈非。及風雨之未烈,綢桑土以御之,勿迷大澤,凍死無歸。嗟我兄弟,霧雪凄迷,遵道而行,我心傷悲。指南之針何歟?其在物質(zhì)兮猗!”(39)《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64頁。物質(zhì)條件對救國來說固然重要,但問題是,沒有國家獨立自主的前提,沒有社會政治制度進步性變革的保障,在當時的特定環(huán)境條件下,何談能從根本上解決“物質(zhì)”之興的事情,就“物質(zhì)”論“物質(zhì)”,終成空論而已。而康有為當時所持的“物質(zhì)救國論”,在很大程度上就陷于了“唯物質(zhì)”救國的泥潭。這是就其“思想‘自變’”方面而論。
這自然也能顯示其思想變化的階段性特征??涤袨榻?jīng)過若干年孕育和發(fā)展在戊戌時期達到高端的維新進步思想,此后逐漸消沉和變異,而到他堅執(zhí)并迷戀于“物質(zhì)救國論”的這時,以前維新思想的亮點便被基本掩蔽,甚至是在相當程度上為其自我否定。就此而言顯然是一種退步。然而,他并沒有離開為“救國”而籌思的基點,只是在有效手段的認定上發(fā)生轉(zhuǎn)移,盡管這種“轉(zhuǎn)移”實際上并不真的合宜,但他的“救國”之心畢竟還是真誠的。同時,此時康有為的“物質(zhì)救國論”,也可顯示在其整個思想體系“邏輯結構”中的特定環(huán)節(jié)所在。僅就康有為從維新思想具備到改持“物質(zhì)救國”論的時段而言,其思想的基本邏輯可用“西方先進,學而救國”來概括。而這在維新時期,卻曾存在一定的迂回和隱晦性,譬如他張揚“孔子改制”說、主張立“孔教”,熱衷打中國“圣人”孔子的牌(當然,實際上那已是“異化”了的孔子),起碼表面上顯出“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模糊”狀態(tài),不過實質(zhì)是還是要取法西方的。在前述基本邏輯之下,到“物質(zhì)救國”論這一環(huán)節(jié)上,反而更能拋開“中”字號的裝飾,而頗為直截地張揚和呼吁從物質(zhì)層面學習西方的迫切性。對此不管作如何價值判斷,反正其自身邏輯上的明晰性更強了。
所謂“思潮‘悖合’”,是將康有為的“物質(zhì)救國論”思想,置于當時的各種救國思潮的總體當中,從橫向上看其“?!薄昂稀睂傩院拖鄳獌r值。
這涉及到“思想”與“思潮”的關系問題。此兩者密切聯(lián)系又有所區(qū)別:“思想”可以是群體性的也可以是個人性的,可以相對集中也可以呈零散的形態(tài);而“思潮”則強調(diào)在“思想潮流”,它一定要具有起碼的規(guī)模和影響力度,一般情況下是群體性的合成。但這并不意味著思潮就不可以有典型的代表人物,恰恰總是一個時期一個方面的某些著名思想家,成為有關思潮的代表,其思想成為相關思潮的典型標簽。像康有為當時的物質(zhì)救國思想,就可謂物質(zhì)救國思潮的典型標簽。而“思潮”同“思想”一樣,同樣有先進與落后、正確與錯誤之分。
就清末民初的救國思潮而言,在當時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下,呈現(xiàn)多種多類、特別紛紜復雜的狀況。而從大類來看,可以分“革命救國”與“非革命救國”兩者。物質(zhì)救國思潮與實業(yè)救國思潮、教育救國思潮、科學救國思潮等,同在“非革命救國”思潮之列,從大旨和基本傾向上說,它們是相“合”的,其間有著相當?shù)摹盎焱ㄐ浴?40)像康有為同時也是“教育救國”“實業(yè)救國”“科學救國”思潮的重要思想代表,在這幾個方面他都有典型言論,僅從《物質(zhì)救國論》中即可充分見知;而此時持“教育救國”“實業(yè)救國”“科學救國”主張的其他相關人物,或亦可視為程度不同和一定意義上“物質(zhì)救國”的呼應者,其相關思想成為該思潮的構成素材。所謂“混通性”即就此而言,相關思潮間難有嚴格分明的絕對界劃。,而與革命救國思潮則相“悖”。當然,這不能絕對化,兩大類思潮之間也可有其相互連通、相輔相成的一面,這從“業(yè)緣”因素來看就不難見知。有志和投身救國大業(yè)的,不可能全是“職業(yè)革命者”,更多當是在不同領域和行業(yè)工作的,他們立足于本行,有的放矢地張揚救國輿論和投身救國實踐,自有其合理性和正當性。像在實業(yè)界、教育界、科學界的人士,呼吁和力求實踐實業(yè)救國、教育救國、科學救國,就屬這樣的情況。只要他們不是因此而否定和對抗革命,其救國思想和匯聚而成的相關思潮,與革命救國思潮就不無一定的連通和互容性。當然,這特別需要具體分析和辯證來看。
具體到康有為,從他這時的職業(yè)身份看,并非從業(yè)于實業(yè)、教育、科學之類界別,而仍算是職業(yè)政治活動家,特別是所持政治思想的鼓吹和宣傳者。其“物質(zhì)救國論”,在張揚“物質(zhì)救國”的同時,明確排斥“革命之道”,盡管不能因此否認其人憂國、愛國、救國立意上的真誠,但其這時在“物質(zhì)救國論”認識上的絕對化和偏執(zhí)性弊端,則是毋庸諱言的。對其“物質(zhì)救國論”,連其弟子和昔日的維新同道梁啟超都不能認同,這由康有為自己揭明的遲滯其書出版面世之事上便可見知。及至1919年(己未年)康有為在為其《物質(zhì)救國論》所作的《后序》中說:“當吾昔欲發(fā)布此書時,吾門人梁啟超以為自由、革命、立憲足以為國,深不然之,閣置久不印刻,宜國人之昧昧也。近者吾國上下紛紛知言實業(yè)矣,而不得其道之由,亦猶之沙漠而行迷途,盲人瞎馬,夜半臨池猶昔也。”(41)康有為:《物質(zhì)救國論后序》,《康南海先生遺著匯刊》(十五),第9頁。由此可見康、梁二人當時在政治觀念上的差異所在,梁啟超“以為自由、革命、立憲足以為國”,而康有為則堅執(zhí)于“物質(zhì)”之途,并且直到為其書寫《后序》時,依然如此,甚至愈發(fā)堅執(zhí)。還需要注意的是,這時他既明確提及“近者吾國上下紛紛知言實業(yè)矣”的情形,意在證其“物質(zhì)救國論”的正確可行,得到越來越普遍的社會呼應,也暗示著其間自有的相通性,但同時又覺得“言實業(yè)”者仍“不得其道之由”,意思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不如他的“物質(zhì)救國論”更為直接和深刻透底,似乎只有落實該“論”,才能改變中國“盲人瞎馬,夜半臨池”的危情,表現(xiàn)出他于此的執(zhí)著與自負,而實際不免存在著昧于時勢的懵懂。
可以看出,康有為與昔日的維新同道梁啟超相比,這時思想認識的分歧已昭然若揭,而與可劃屬“物質(zhì)救國”陣線的不同業(yè)別的人物(如持“實業(yè)救國”論者)相比,思想和言論上反而趨于接近,當然在惟限言論鼓吹還是兼有實踐嘗試方面顯其差異。
當然,即使如此,康有為出于救國真誠而堅持進行的思想探索和理論建設,仍有其值得稱道之處。需要看到,其相關思想體系中,也包含著應該正視和肯定的若干合理成分,有其特定的思想價值。譬如,他對以往“求強”失敗的反思,對清朝統(tǒng)治者荒唐行徑的批判,就是例子。他說,像關于“兵者自保之道”,“自同治以來,終日言之,頻歲言之,詔令不止千百,奏議何啻萬億,靡餉何止數(shù)十萬萬,而以全國才智之所經(jīng)營,國命寄托之大事,乃等于兒童弄沙做飯、剪彩為戲,乞丐百結,露肘見脊,何其怪異之甚”!接下來舉出慈禧太后移海軍巨額經(jīng)費“為興筑頤和園之用”(42)《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74頁。的具體事例,這豈不典型?這可視為不只康有為個人的物質(zhì)救國思想,而且也是相關“思潮”中的一朵閃亮的批判火花。在更為宏觀層面上,見有論者將康有為的《物質(zhì)救國論》與孫中山的《實業(yè)計劃》所作比較研究,持論:“發(fā)現(xiàn)兩位近代偉大的愛國主義者對建設祖國實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化抱有巨大的熱情,他們都把中國的命運和前途放在世界工業(yè)化浪潮的大背景下進行理性的思考和具體的設計,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經(jīng)濟建設思想遺產(chǎn),值得我們珍視和借鑒?!?43)馬洪林、何金彝:《論孫中山康有為建設中國的共識——以〈實業(yè)計劃〉和〈物質(zhì)救國論〉為中心》,《上海師范大學學報》1997年第2期。有條件地從“建設”方面著眼,這樣看確不無其一定道理。但就實際社會影響而言,當時的康有為顯然遠比不上孫中山輩。